婁喜雨
雨,小雨中雨大雨暴雨,像變臉一般,一場跟著一場,一上臺便是一周。雨水將人們帶入了春秋才有的清涼季節(jié)。而沒完沒了的雨,卻影響著人們的情緒。田里的雜草用除草劑那無形的力用鋤頭那白光光的刃除了一茬又一茬,而雨水一來,它們再次露出頭,露出頭……乃至與莊稼比高。雨停了,當胡良老人給棉花抹贅芽、折公杈時,本已淡定的心被瘋長的雜草擾亂了。雜草與莊稼搶肥、爭地盤,一旦起勢包圍了莊稼,莊稼會跟草一樣。胡良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云散天開??墒敲刻煅垡槐?,便聽到雨敲窗搭的聲響。他想等晴穩(wěn)了,再次噴除草劑。唯內(nèi)吸性的除草劑才會讓那些雜種的草們慢慢死去。那種除草劑噴下后,6個小時內(nèi)不能下雨;一下雨,雨水沖刷藥液,等于白打。而保證6小時內(nèi)不下雨,卻一天也等不到。
草啊草,這狗日的雜種的沒完沒了的草啊!
然而,比這更大的煩惱,或者說是胡良平生從未有過的煩惱在幾天后降臨了。不,在五個月前,他心里就隱隱不安。那種不安,像鬼附了身,靜靜坐著,雙腿冷不丁地哆嗦。第六感覺輕輕告訴他:那件事與長子胡大順有關(guān)!
在清明村,胡良因為有了一個當老板的兒子,一露面,總會有人抬舉幾句。
“哎呀,胡老黑,兒子省一點你就夠了,何苦還要種地?”
“兒子有,是他的;我這做老子的,還未老,還能動!”
一問一答之間,胡良心里癢癢的:是啊,這叫子貴父榮!
五個月,2月3月4月5月6月,自從得知長子攜妻偷偷去了深圳,他心里就口商咕——
“這是為啥?”
“好不容易帶了一幫人,怎么說散就散了呢?”
那天上午,雨剛剛停,天光亮了一些,陽光好像還閃了閃,就那么一霎,胡良心里一下子亮堂起來。當他拉開門時,院門外立著一位身材敦實的五十開外的男人。
“請問你是胡大順的父親吧?”
“我是……”
緊走十幾步,拉開院門。
端詳著這張黢黑的團臉,另一張眼睛是那個眼睛、鼻子是那個鼻子、嘴是那個嘴的皮膚稍顯白皙的后生的面容從腦海深處浮了出來。這張老臉,分明是那個后生二十年后才有的樣子。
“我是安小星的父親……”
繼而遞來一支煙。
“我不抽煙。”胡良眼瞇瞇著。
“安小星?”胡良說。
“你老人家還不曉得?”安小星父親說。
“我兒子是工頭。他一伙5個人去年在你兒子工地干了一年。去年臘月他到你家討賬,可是一去無音訊。我打電話給你兒子,他說第二天就結(jié)了賬,五個人工資一共是五萬,一分不少給了。我說他怎么還沒回家?你兒子說,我親自將他送上車,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我一聽慌了,兒子不回家,年都不過,能到哪里呢?另外4個人找我要錢,我說,兒子沒回家來,你們讓我怎么辦?我將親親友友問了一遍,都說未見到人。后來問到一位同學(xué),他說,小星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叫娟娟的新疆女孩。我回家一講,人家都說他攜款去會那女孩了。唉,這小子真渾!年輕人嘛,都亂一陣。我想過一陣,他會回來;即便不回來,也會回電話,可是5個月了,仍毫無音訊。”
山里漢子一邊叨叨著一邊隨他走進堂軒。胡良妻子招呼了一聲,沏了一杯茶。
“別急,別急……”胡良若有所思。
“哎呀,胡大哥,現(xiàn)在與那女孩聯(lián)系上了,人家說早就斷了。你看,這人到哪里去了呢?唉,那四個人隔三差五來催,我心煩啊!”
“唉,讓你這么辛苦奔波……”胡良說。
“別瞎焦,我相信沒事的——”胡良又說。
“胡大哥,我就這么一個兒子,自家養(yǎng)的我曉得。他老老實實,就是不愛說話,有點悶?!卑残⌒歉赣H呷了一口茶。
“人家說他攜款外逃,我不相信?!彼鹊搅宋?,一口氣將茶湯喝干。
“唉,還是怪我家大順做事不利落,要是及時結(jié)了賬,也許就沒有這碼事了——”
“胡大哥,五個月了,一家人都急!這次來,我想問個究竟,小星走時是怎么走的?”
“你歇歇,等會兒我打電話問問他?!?/p>
等喝了兩杯茶,拉了一陣閑話,山里漢子仿佛是坐在自己家中了。吃飯時,房里電話響了。胡良匆匆進房。
父子二人交流幾句之后,胡良將電話筒傳給山里漢子。
“胡老板您好!”
“上次不是對你說了嗎?我在第二天就取了五萬五,在信用社當場就給了他。他也給我開了收據(jù)。不信,你去問問信用社的人——”
“可是他人丟了——”
“我看他上了客車。事后,我還納悶哩,過年怎么一個電話也沒有?”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我怎么知道?”
“胡老板,我家這伢,老老實實的一個人,我不信他會做那種事!”
“你能肯定嗎?……不過,錢花光了,他肯定回家的!”
“他不是那種調(diào)皮的伢子……”
“那我就不知道了?!?/p>
吃了飯,山里漢子說走便走了。
下午,天又陰了,小雨淅淅瀝瀝再次上場。按往常,胡良會寐一會,而現(xiàn)在心里老是像十五只吊桶一樣七上八下的,于是,煩躁的情緒像田里的草一樣。下了床,出出進進。妻子看在眼里,也跟著心神不安。
“老頭子,瞎焦么事?反正錢給了他?,F(xiàn)在他人跑了,能怪誰?”
胡良白了她一眼,重新坐下,用手抵著頭。
“要是你想得那么簡單就好了?!?/p>
5萬5?550張紅票子,數(shù),也得數(shù)半天??!
那一垛沉甸甸的票子啊!
“本來嘛,那孩子見錢眼開,跑著不歸家,還怪咱家大順?”
“我也希望那樣——”
胡良換上膠靴出了門,隨手抄起門旁靠著的傘。一進入雨幕,雨點便在傘布上細語著。走一段,一折,上大路,往北。第六家——大順家,在這一排樓房中很顯眼:二層小樓,外墻貼著瓷磚,白得耀眼:鋁合金窗外防盜網(wǎng)锃明赤亮。在清明村這一窩,這樓房能排得上號;而主人,作為老板,也能排得上號,算是當?shù)氐囊粋€角色。
“這年頭,人敬有的,狗咬丑的!有錢,你就是爺爺!無錢,你就是孫子!”
與兒子一碰頭,這是他常聽到的口頭禪??墒牵看温牭竭@話,他心里總是有點不舒服,像涼了胃。
是啊,沒錢不行,但金錢果真是萬能的嗎?
你有錢,能買到別人對你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嗎?
胡良有時頂兩句,但兒子不高興了。
“你住院時,賬上沒錢,誰理你?。客!?、停藥,也沒人搭理你!我一打錢,醫(yī)生來了,護士跟著也來了。這世界就這么殘酷,有錢能救活你命,沒錢就讓你死!”
兒子將“死”字咬得重重的。
唉,兒子在外闖世界,也許早就成人精了。我這做老子的,只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一句話,見識淺……
可是,每次聽兒子那套理論,胡良心里總是有點不舒服。
在這一圈,遇上幫忙的坎,胡良從來沒有要錢的習慣。作為老杠夫,他與另三個老友組成一幫。收錢時,只收有的。凡是苦主,作為“四人幫”中的老大,頂多吃一頓飯。臨走時,主人家會按“規(guī)矩”每人發(fā)一個薄膜袋,袋中有毛巾(代替頭白)、壽碗,還有折好的酬金。這酬金,按目前的行市,最低要兩張大鈔。而他見是苦主,會將錢悄悄壓在飯碗下……漸而漸之,胡老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人親熱地招呼。那一聲聲招呼,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
唉,這種尊重是金錢所能買到的嗎?
胡良走近前,用手抵了抵深綠色院門。整個門板紋絲不動。透過院墻磚孔,只見里面空處種植著花花草草,水泥地上干干凈凈……你一點也看不出這是一家農(nóng)戶。大多農(nóng)戶,少不了雞鴨,而他家像是從城里搬下的。房屋一直是主人的臉面。而這小洋樓、雅致的小院,無疑在表明著主人的臉面。這時,那條一身黑的小黑狗從虛掩的門里躥了出來。小黑狗活得滋潤,一身毛像黑綢緞。他忙收回臉,怔著。但那狗還是驚動了正在房里看電視的方老師(兒子岳母)。方老師,小學(xué)退休教師,僅三個女兒,守寡二十多年,性情有點乖僻;與這位親家交往時,自視清高,更多時候?qū)⒛樏嫣У酶吒叩?。女兒女婿外出,便請她來帶孩子。她不打牌,不串門,只與幾位黃梅戲票友來往,平??纯措娨?。當初說親時,這位女當家處處刁難。從上門第一步開始,胡家便用笑臉、金錢鋪路,雖然現(xiàn)在有了孫子,但他心里還是有那么一點揮之不去的陰影。
方老師踱出門時,他已經(jīng)走遠了。
一連五天,胡良寢食不安。周末,當孫子胡國棟來轉(zhuǎn)轉(zhuǎn)時,他也未找個借口去他家看看??粗皂樁畷膶O了,他心里沉甸甸的。
天終于晴了。天一晴,陽光緊緊的,露出夏天的面孔。此時,棉花已施了第一次矮壯素。那藥一噴,棉花小再往上躥,節(jié)節(jié)距離自動縮短,枝椏粗壯。而水稻施了第一遍防治稻化螟的農(nóng)藥后進入烤田期;田一烤,烤得發(fā)白,直至裂開嘴,根系才能更壯一點伸展開來。種田,忙時忙,閑時閑。這一階段,是閑的日子。身子一閑,他的靈魂便飄忽著。深深的夜,有時一閑,安小星那張文靜的臉便浮了出來….
那是臘月二十上午,胡良到兒子家提那桶已經(jīng)泡好的豆子時,覷見一口山音的年輕人正在堂軒與兒子說著什么?!磕?,他都要幫兩個兒子打豆腐,即將發(fā)胖了勺豆子送到豆腐店排隊;出了豆腐后,農(nóng)戶付賬、取豆腐。 一來一往,跑兩趟路而已。當他提著鉗桶出來時,那年輕人迎面親親熱熱叫了一聲“老爹爹好”并敬上一支煙。他應(yīng)和著,將煙別在耳后走了出去。待回到家,他將那支煙杵進空煙盒里?!驗榉窝?,他在10年前便戒了煙。家里備煙,是為了應(yīng)酬。五個月過去了,那支煙還靜靜躺在寫字臺中間抽屜里的煙盒里。家里來了幾次客人,每當拿出煙時,他都故意讓開那支價值1元多的“玉溪”煙。
“老爹好!”
“您老慢走!”
溫溫熱熱,一位多么好的伢子??!
往往是這樣:這張眉清目秀的臉一現(xiàn),另一張滿臉鄒紋、浮著眼袋的老臉立即疊化出來。那是安小星的父親。
將心比心!如果你是那伢子的父親呢?
過了幾口,雨帶又轉(zhuǎn)過來,仿佛是讓人們記住現(xiàn)在是梅雨季節(jié)。那天,天昏地暗,沒有風,雨悶頭悶?zāi)X地下,嘩嘩,嘩嘩……胡良悶悶坐著,聽雨。本來在這樣的天氣,老倆口會有滋有味利用VCD看黃梅戲,但自從那位山里漢子來之后,胡良像變了一個人。
等雨小了,他出了門。上了大路,往南,走半里路便是小兒子家。走到門邊,他怔了怔。
噢,小順一直在合肥,老婆女兒還在香樟鎮(zhèn)娘家,他家一直是鐵將軍把門,你來看什么呢?
昨夜,他就尋思著找小順談一談。——安小星來時,兄弟倆出出進進,幾次撞上他在老大家喝酒。如果老大做了事,這老小即便未參與,也知道隱情。其實,他還是喜歡小兒子。小兒子為人忠厚老實,對父母也孝順。自小到大,有時不高興了教訓(xùn)幾句,他也不敢頂嘴,而老大就不行了。高中一畢業(yè),在外混了幾年回來,誰說重了一句,立馬做出姿態(tài)令人心生寒意。
心不狠,站不穩(wěn)!
見他胸上那條張牙舞爪的龍,他深深感到:女人不由娘,兒大不由父!兒子已經(jīng)變了,已經(jīng)是一位人格尊嚴不受任何人挑戰(zhàn)的成熟的成年人了。所以,在這樣的兒子面前,他有時得想著說,而不是搶著說。父子爭吵,讓人笑話;若發(fā)生什么事,雙方都無臉面。而做母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常常兩頭都關(guān)顧著。
胡良想通過電話與小兒子談?wù)?,可對方來電話時,他的心一提,提至嗓子眼,噎住了。
那,怎么說呢?
大順總在晚上打來電話?!麄?nèi)チ松钲冢瑑合弊隼媳拘小埔鹿?,兒子說他在同學(xué)的房產(chǎn)公司做辦公室主任。大順總是要找媽媽,說的都是一些閑話,比如吃什么,可生了病……放下電話,妻子會借著吃飯、看電視、上床的時間將那些不著邊際的內(nèi)容傳給他。妻子有一句沒一句,他只是嗯嗯著??墒莾商旌蟮耐砩?,當他聽說大順提到那個山里漢子時,他的心弦一下子繃緊了。
這小子,怎么惦記著他呢?
難道他怕人家找上門來?
靜寂的夜,座鐘的鐘擺來回晃著。
“咣??!……咣隆!……咣??!……”
他的心也跟著那鐘擺一樣晃著。
“咣?。 勐?!……咣??!……”
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兩天后,云散天晴,陽光的弦再次繃得緊緊的。這繃緊的“弦”警告人們:這可是夏天啊!村莊里大多是留守老人、女人、孩子,有時便顯得有點空。
那天上午,胡良在幾塊田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當他轉(zhuǎn)回村落時,遠遠地,便望見一輛警車停在院門旁。心一緊,腳步頓了一下。正當遲疑時,被那邊樹蔭下的村長覷見了。聽到招呼,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丫過來。
怕什么,有什么!該來的,來了!
“老胡,這是區(qū)刑警隊的劉警官——”
接著,村長讓了讓,指著后面的三位警察一介紹著。
“刑警怎么找我?”他乍著,故意做出懵懵懂懂的樣子。
劉警官雙手握了握他的右手,說:“老人家別見怪。我不說,我想你也知道——”
胡良一臉茫然,說:“我不曉得!”
胡良臉一緊,又說:“我真不曉得!”
“噢,安小星,你老知道嗎?”
“安小星?”
“就是那位去年臘月上你大兒子家討要工資的岳西小伙子——”
“哎呀,劉警官,我與大兒子早分家了!他在外由外,我這做老子的,怎么能管到他?”
“那好,你帶我們到他家去一下?!?/p>
“那行?!?/p>
胡良進院,將手中的鐵鍬順手交給妻子;之后,撩起白襯衫下擺擦了擦汗,不聲不響向北邊走去。這一招搖,敲開了一道又一道門。人們有的伸出頭,有的興步走了出來,還有幾個閑人尾隨其后。
警察上門,能有什么好事呢?
胡良感覺到了,心想:這一下好,這些閑人喜歡看戲,現(xiàn)在好,看咱家的戲了!
一會兒上了大路,往北走了一截。那道華麗的院門早就半開著,方老師與孩子正木木立著。
胡良迎上前,了了交代了幾句。劉警官亮了亮證件,解釋著。方老師木著臉,默默引他們走進堂軒。
很快,三名警察準備開始搜查。兩層樓,上三間,下三間,室內(nèi)墻面貼了墻紙,地面除了兩間臥室鋪了棗紅色的木地板外,其余(包括樓梯)都鋪了地板磚。三個人自上而下,一一過篩子,當查到樓下南房(安小星曾住過的房間)時,三個人查得更加細致。床鋪一一掀開,墻壁自上而下,幾件舊家具從里到外……警察一一打量著。而胡良若無其事陪村長說著閑話,說端午節(jié)接龍的事,說馬上到來的第八次選舉的事,說今年臺風的事,說棉花何時漲價的事……說這些閑話時,他仿佛是坐在一個與他不相干的農(nóng)戶家。方老師木著的臉,像一板豬油,一直呆立在寫暑假作業(yè)的孩子旁邊。
一個多小時后,劉警官摘下手套,將東西一一交給另一位叫小張的年輕警察。
“打擾了,方老師!”
劉警官握了握方老師的手。
那木著的臉松開了,哀哀地說:“我們做老人的……”
“我們這是例行公事。見諒!見諒!”
接下來的幾天,只要村長一露面,便有人問起什么。
“沒什么事!瞎傳什么?不過是例行公事,查一個案子。警察破案,有時順著一個又一個線索查;而排查,有時要查很多人:這有何大驚小怪的?咹!”
方老師本很少出頭,自從家里遭遇搜查后便閉門不出。國棟,一個活潑的男孩,院門能關(guān)住他的身卻關(guān)不住他的心!他有時趁外婆睡了便溜了出來。爹爹棉田里西瓜熟了,他像算到一樣,一進門,眼睛便與地上的西瓜牽成一條線。——田里的瓜,新鮮可口;而沿村叫賣的瓜,口味要差一截。
吃著瓜,國棟冷不丁冒出一句:
“爹爹,警察來我家查什么?”
胡良不吃瓜,但他喜歡看孫子快樂地吃著自己親手種的瓜。
“你問我,我問誰去?”
“人家說爸爸——”
“我不曉得!”胡良沉下臉說。
“你,一個伢子,將自己的書念好,別管大人的事!”
國棟順下臉,老老實實地說:“我曉得了?!?/p>
一眨眼,20天過去了。
人們仿佛已經(jīng)淡忘了警察搜查的事,可是胡良的心弦,只要眼一睜便繃得緊緊的。他明白:總有一天,還會像上次那樣,上午或下午,自己剛從田里回來,或在吃著飯,那輛標有“警察”字樣的警車會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在這法治社會,這八個字可是時時都是睜著眼睛的。
村長還是那個村長。一碰頭,依然是寒喧,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此前,小學(xué)重建、村里修路……凡遇到捐款的事,村長都會想到村里的幾個“大老板”。那時,村長總要問到他大兒子??涩F(xiàn)在,村長說著一些閑話,分明是有意替他掩飾著什么。村長畢竟是連任兩屆的村長,知道如何維護一個人的面子。
可是,那能捂得住嗎?
不久,棉花吐絮開始進入旺盛期。天蒙蒙亮,胡良挑著空籃出門;太陽有一桿子高時,滿滿一擔棉花回家。棉花帶殼摘回,回到家便是剝棉花。那時節(jié),一路上,你會在涼棚下、樹蔭下……看到剝棉花的人們。
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穩(wěn)穩(wěn)的,像一杯又一杯涼開水。可是胡良每每經(jīng)過那扇華麗的門,心弦頓時便繃得緊緊的。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倘果如所料,我胡良在這一圈還有什么臉面?
所以,大順來電話時,他都示意妻子接。一天晚上,人順說了,一些閑話,突然又問起警察最近的舉動,妻子“啊啊”著,將話筒遞給他。
“人無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大順,咱們是父子,你老實向我交代,安小星那伢子到底是怎么了?”
大順愣了愣,淡定地說:“結(jié)了賬,他沒回家,能怪我嗎?”
“那警察怎么上你家搜查了?”
“搜查?我才不怕搜查呢。警察永遠也不會在我家搜查到什么!”
“大順,你是我兒子,你混得不錯,我做老子的,高興!我一生雖然就這樣了,但我做人做得亮堂!”
“又來了,真噦嗦!”
往往就是這樣,父子二人稍一爭執(zhí),便像斗雞一般。
“啪嗒!”
這冷冰冰的聲音像扇了一記巴掌。
一轉(zhuǎn)眼,路上出現(xiàn)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孩子們。9月開始了,那扇鐵將軍把守的門終于開了。孫女上四年級了,兒媳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院子里。那天,胡良經(jīng)過,問及小順,兒媳說他將在兩天后回家。
當夜,他便思謀著與小兒子的談話。
第三天,妻子61歲生日,按慣例一家人吃賀餐。吃完飯,兩個孩子一前一后被同伴邀走了。兒媳與婆婆收拾著廚房,而胡良與小順說著閑話。說著說著,胡良便說到那個點上。當小順一聽到警察搜查的事時,嗯啊著順下目光。
“小順,你千萬別像你老大那樣!”
“唉,他是做老板的,我是做小手藝的……我怎么會跟他一樣?”小順有點心不在焉。
“那你老實對我說,那安小星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順渾身一激靈,說:“我……唉,那是老大的事!你何必瞎操心呢?”
“孩子,你別糊涂?。 ?/p>
“反正那事與你無關(guān)!”小順突了一句。
“你別問!”小順又說。
“與我無關(guān)?”胡良臉一沉,瞪著他。
小順想躲避什么,往外退了退囁嚅道:“我……我說錯了,好吧。”
繼而,伸手搶過茶杯逃出門。
當他前腳剛進家門,父親后腳就跟了進來。
“小順啊,我是你老子,難道你把我當外人?”
小順默默關(guān)上門,上栓,引他上樓,走進中間一間房。
“現(xiàn)在就我二人,你說吧!”父親沉下臉說。
小順還是伸頭向窗外張了張。待回過身,順下目光,往后退,一屁股癱在沙發(fā)上。此時,只聽小鳥們在窗外的樹上啁啾著。他點著了煙,一口接一口吧嗒著。過了一陣,他才吭吭哧哧道:
“爸,你心里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唉,那天警察上門,我心里就做好準備了?!?/p>
“那都是老大的主意?!毙№樥f。
“老大去年建房,之后又是裝修,花了近二十萬。手上錢不夠,他在外面借了八萬多。去年臘月,那小木匠來結(jié)工資,他身上哪有錢?他對我借,可我手上也沒那么多,頂多借1萬。本來,老大是想給的,可那小木匠死皮賴臉……老大,你是知道的!將他惹毛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說著將煙蒂扔了出去,再次下意識地張了張。
“那天晚上,大嫂帶兒子回娘家了。老大便在小木匠酒里下了藥。小木匠喝了酒便睡了……之后,老大用被子蓋住他的頭將他那個了……”小順順下頭,聲音輕了一截。停了停,接著往下說——“12點多時,老大給我打電話,我過來一看,心里害怕。那時,老大要我?guī)兔Γ乙彩怯仓^皮——”
“尸體是怎么處理的?”胡良依舊沉著地說。
“裝進編織袋……之后,我倆騎著摩托,一直騎到我老婆家那邊的一個廢窯廠……”
“唉,作孽??!”
小順突地往他面前一跪,哭著道:“爸,我做兒子的對不起你!”
胡良雙手將兒子攙起,眼里噙著淚。
“兒子啊,你要知道人家也是有父母的!”
接下來,你能猜到的。
當天下午,胡良帶著小順去鎮(zhèn)派出所自首。再接下來,那輛警車出現(xiàn)在香樟鎮(zhèn)靠銀河邊的一處廢窯廠的路邊……緊跟著,胡大順上了警方的黑名單,成了網(wǎng)上逃犯。那天在鎮(zhèn)派出所,父親的話已說服不了他;回到家,再打他手機時,手機已經(jīng)停機了。
第二年正月時,胡良家兩道門都上了鎖。院子里冷冷清清。聽人說,這位上門女婿帶著老伴同蒙城老家去了。老家田多,他是去那兒種田了。因為他是組長,一年到頭,村里收費與下發(fā)各種通知都由他負責。如今,老組長走了,人們像失了什么,可是誰也沒去追問,因為知道他沒臉再回這個村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