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重
今晚一個人呆在家中,在微信朋友圈中不斷看見關于崔健的帖子,看了覺得不過癮,我便找出一張精選集聽起來,《一塊紅布》《花房姑娘》《解決》《紅旗下的蛋》《飛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這些歌代表了我們這代人的復雜的心聲,憤怒迷茫但絕不頹廢,我跟著節(jié)奏哼唱,突然眼前浮出一個人,頭腦中卻是這個數(shù)字:2918,跟隨這個數(shù)字的是一個稱呼:鄧老九。
90年代初期,貴陽市最中心地段噴水池有一間服裝店,名日2918,和旁邊其它賣服裝的店不一樣,2918盡賣些奇怪的服裝,棉質的帽衫,T恤花格子襯衫,各種牛仔衣褲,文藝青年尤其是憤青都喜歡在這買些有個性的衣服,那時候的憤青,搞美術的更是這里的???,我敢肯定,和我一個年齡段或大一些的貴陽前衛(wèi)男女都在這買過衣服。印象中每次經(jīng)過2918,這里都異常熱鬧,總有“一無所有,揮淚大甩賣”,后面跟著一串血紅的驚嘆號之類的標語,激烈的的士高舞曲從很破的音響中放出,音響極大,撕心裂肺的。
1992年底,崔健要來貴陽辦演唱會,這是我們這幫視崔健為精神教父的憤青們的節(jié)日,令我傷心到極點的是,崔健演唱會的時間剛好和我在中央美院畫廊的個展的時間重疊,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想把個展時間提前或推后,卻未能如愿。展覽結束,回到貴陽的第二天我便跑到藝校找蒲菱問演唱會的情況,蒲菱眉飛色舞地講述現(xiàn)場熱鬧的氣氛,連續(xù)三天,他們下午就到火車站旁體育館前的廣場,想盡各種辦法想進到場內看排練,未果,便在外面彈吉他唱崔健的歌,制作各種標語,喊口號,喝啤酒,一直折騰到演唱會開始,又使勁地歡樂,結束后又在廣場上久久不愿離去,只想等崔健出來能握握手,拍個照。蒲菱嫉妒地提到一個人,2918的老板,人稱鄧老九,2918我是知道的,鄧老九卻第一次聽說,蒲菱說此人瘋狂熱愛崔健,帶領一幫熱血青年組織了一個什么團,類似現(xiàn)在的粉絲團,在2918的門面掛滿歡迎崔健演唱會的宣傳標語,更厲害的,他將自己的頭發(fā)剃出“老崔來了”的字樣,在街上亂竄,演唱會的現(xiàn)場他的這個團的成員們隨音樂瘋狂地歡呼,一定的時間段會亮出長長的橫幅,內容我現(xiàn)在完全記不得了,一定是各種煽動的口號。最令蒲菱們羨慕的,鄧老九賣力的舉動引起崔健的注意,在現(xiàn)場,崔健會向他們的方陣致意,用手指指什么的,更令人著急的是,崔健嚴肅認真地接見了鄧老九,并送了他一顆五角星,從那一刻起,鄧老九頭上多了一頂崔健愛戴的白帽子,帽子正中別著那顆亮晶晶的五角星。我于是也急切地要認識這鄧老九了。
和鄧老九第一次見面肯定是蒲菱介紹的,是在藝校蒲菱的家中還是什么地方記不起來了,老九和我握手,說蒲菱常說起你,我急切地請他取下帽子,他說你也知道這是老崔送的?這是文物?。≠F陽市就此一顆。我仔細看了看他的頭,右半部分那老崔來了的字樣已模糊,我有些失望。此人長得丑,按貴陽話說,嘟起個臉,嘴也是嘟起的,眼睛也不大,幾乎沒有脖子,個矮,腿短,啤酒肚,壯實。他這面目,和蒲菱有幾分像,這種長法,還有一位最近認識的吳岸,都是長得不好看但還能讓人接受的,并且這樣長相的人身邊總是有美女的,蒲菱在2002年世界杯時自豪地告訴我,全世界球迷評出的最性感的球星是荷蘭的克魯伊維特,不仔細看,蒲菱是有些像這性感的大球星。老九的女朋友,小巧玲瓏,叫小五妹還是小巫妹?長得不錯,眼神總是流露出對老九的崇拜,她幫老九打理些店里事情,能干得不行。
整個九十年代,我總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我和父母住在相寶山北腳的市文聯(lián)宿舍。一樓,我的臥室白天也是極黑的,我畫畫的小工作室,在隔壁文聯(lián)辦公樓的一樓,也是白天需要開燈的,我愛去藝校找蒲菱玩,他和愛妻分到的房子,也是一樓,另一個去處是李革在客車站旁的房子,是六七十年代修的平房,已接近陰暗。我和蒲菱還有管郁達常聚在這里喝酒并熱烈地討論藝術,無數(shù)個晚上,我會去師大天橋上的老古玩酒吧,藝術家劉海濱開的,這里除了吧臺有盞垂頭喪氣的燈,其它地方也只有燭光了。蒲菱李革也常去,他們豪飲啤酒,認識老九后,我又有了新去處。老九住在延安東路外文書店后面一條舊街上,也是老房了,里面有嚴重的潮濕的味兒,一樣的黑。
那些年我常去外文書店,一是有進口唱片,二是可隨便翻看進口畫冊,看夠了,可以去老九處小坐,有時還有飯吃,喝點小酒。熟悉之后,大致知道老九也是學美術的,好像是技校畢業(yè),金沙人,說話接近重慶口音,語速快,經(jīng)常讓我回不過神來。老九經(jīng)常請我和蒲菱還有一些朋友吃飯,他有些朋友有奇怪的本事,有一位學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講話,味兒很對,這些人多為社會閑散人員,喝多之后總會聊政治,好像這個國家沒有他們就會完蛋似的,記憶中熱愛搖滾的夏君輝和吳勇也常去老九處。老九善做雜鍋燴菜,麻辣昧兒重,啤酒喝夠了,大家便在黑黑的房間里彈吉他唱歌。
蒲菱和他老婆盧葉向來是主角,蒲菱吉他盧葉主唱的《我的一九九七》是大家的最愛。吳勇可隨便取一物件當打擊樂,夏君輝趁著酒興唱貴普話英語的布魯斯,黑豹和輪回的歌也是必唱的,聚會的高潮時間,是大家開始唱崔健了,這時老九會站到房間中央,他是這樣唱的:聽說個(貴普話過念ge個),沒見個,兩萬五千里……每句后面他得加個“了”字,就變成了:聽說個了,沒見個了,兩萬五千里了……每唱到了字,老九會點下頭,強調他的節(jié)奏,多了這個了字,難為了彈吉他伴奏的蒲菱,蒲菱得不斷調整,以適應老九摸不著頭腦的節(jié)奏。
不知道老九有多少兄弟姐妹,他是不是排行老九就叫老九?令人懷疑,他家里總有一堆的侄兒侄女,大哥三哥二姐五姐家的聽得一頭霧水,有時還有大伯家堂哥堂弟大姑家的表妹,越整越亂。自得到崔健那顆五角星,老九至少在我們這個圈里是名人了,生意也做得不錯,小輩們自然來投奔他,有要學藝術的,也有考不上大學找飯吃的,老九恨不能三頭六臂,忙得不亦樂乎,他曾經(jīng)托我輔導他一侄兒,教他創(chuàng)作,我如約而至他那黑屋。老九開啤酒,端上下酒菜,我才對侄兒講了幾句,老九便發(fā)揮起來,滔滔不絕,我和他侄兒對視一笑,尷尬。
九十年代末期,老九的2918開始衰退,九十年代的中國每一天都在巨變,正如崔健所言: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人們迅速追逐新鮮的氣息,老九搖滾式的經(jīng)營模式過時了,而且他賣的衣服也落伍了,顯得有些陳舊。老九開始尋求別的出路,他甚至開始對我們推銷金沙的白酒,還有各種營養(yǎng)的藥品。大約是1998年,我和含丹還未結婚,她當時在省電臺下屬的一家報紙做編輯,每年有任務用版面拉些廣告,自己也有些提成。含丹和我認識的最大的老板也就是老九和老古玩酒吧的劉海濱了,找劉海濱,推三推四,找老九,很爽快地答應了。
含丹很認真給老九寫了報道,并請他逐字審閱,整整一版,老九很高興,請我們去老古玩酒吧喝酒,遇見他一熟人,老九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一份報紙,指著含丹說,這是她寫的,貴州省最著名最年輕有為的記者,她寫的不是我如何做生意,她把我看成文化人,這也許是唯一與老九有關的文字,老九一定很珍惜。這時的老九,已是西裝西褲,油頭粉面,腋下夾著公文包,到處談業(yè)務,具體做什么也搞不清楚,搖滾已不是精神食糧,崔健的那顆五角星也不冉發(fā)光,老九身上有著縣城青年強烈的印跡,爆發(fā)力很強,整個九十年代,像老九這樣離開故土的年輕人層出不窮,文藝青年們首選的是北京,1991年我在北京中央美院進修時就見過不少,生存條件極差,常吃不飽,但瘋狂地熱愛藝術,不太文藝的青年,都會去深圳,那里是掙錢的前沿陣地,有無數(shù)的機會。早期的老九還算得上是文藝青年的,尤其崔健來到貴陽演出的那幾天,本來在物質和精神之間猶豫不決的他毫不客氣地選擇了做一個文化人,那幾天的狂歡讓老九身體里多余的能量得到釋放,從來沒有這樣的清爽過,崔健支撐了老九近十年的精神生活,但作為有些成功的外鄉(xiāng)人,錢才是重要的,這又一次的覺醒肯定沒有崔健那顆閃閃發(fā)光的五角星有意義,卻實實在在讓老九迷失了。不久后,2918消失了,老九也見不著了。又過一年,崔健又一次來貴陽,老九從頭到尾未出現(xiàn),我很失望,還指望他帶我見見崔健嘞。我又想,不知道崔健還記得他不?
也許老九的故事比我描述的更精彩,我和他交往并不深,我記憶力也不好,一定有些有趣的事無法描述,而我時時會想起他,尤其他唱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我會在心底里笑那個ge字。另一個纏繞我的問題是,2918到底是何意呢?這幾個數(shù)字加起來是20,那又是何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