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一
單冬花一天里幾乎要兩次穿過一個叫煤灰坡的菜市場,嘈雜、鬧騰,人聲鼎沸,特別能抓住她的孤獨。
這樣的時刻,大多是黃昏,夕陽的余暉斜斜地照著,暝色彌漫,恰似彼時的心境,落寞、寡合,把一天心意闌珊的情緒送到菜市場,看人討價還價,看人閑侃,兩個來回,這一天就算過踏實了。
一直以來,單冬花覺得北京生活既幸福又快活,住了一個冬天,閑時坐在床前細思量,也都是有限的。老天不見太陽,煙云盡過眼底,舉目遠眺,樓挨著樓,影影綽綽,看一會兒頭就沉了。人不見太陽是很容易生長恩怨是非的。老家的那些光照、星星、山林、白云,人看著看著,難過就化開了。城市里樓道里見了相互陌生著,一副臉,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只是身體躲讓一下。小區(qū)里有健身設(shè)備,有時候單冬花下樓去繞著小區(qū)溜一圈,看人家健身,人家做人家的,走在小區(qū)連一句話都碰不見,人都顯得很匆忙的樣子。小區(qū)外是個巷子,叫煤灰坡菜市場,有兩行菜攤,攤主是幾個臟兮兮的農(nóng)民兄弟,單冬花喜歡去和他們拉拉話,方言不一,有些話也聽不大懂,可她就喜歡那大聲大氣的打問聲兒。
兒媳金平見了很不高興,拉下臉說,“我最討厭他們,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的臟都混合在他們身上了?!?/p>
單冬花喜歡,也只有從他們身上聞得見一點泥土香。
沒有人買菜的時候他們就坐在三輪車上打盹,打盹多好,忙忙碌碌的世界里打盹,單冬花就想到了鄉(xiāng)下,靠在墻根下,純凈細碎的陽光照過來,幾個老人排排坐在一起打盹,陽光都舍不得吵醒。一個冬天住下來讓單冬花很失望,說是來過冬,其實是來坐監(jiān)。兒子張孝德像傳達指示似的要求單冬花盡量呆在屋子里,并對著媳婦舉著指頭和單冬花講日常的約法幾章,比如菜市場那地方不可去,買菜什么的要去超市;不和陌生人交談,一是方言不一叫人笑話;二是太近乎了叫人小看鄉(xiāng)下人,沒見過的人不能和人家套面熟。再比如不能給任何人開門,就怕壞人趁著家里沒人欺瞞老太太。兒媳金平是醫(yī)生,絕不允許單冬花隨地坐和隨便跟鄉(xiāng)下人聊天。
單冬花想逛逛菜市場,簡直是偷著摸著,就像賊見不得光似的。
人一老就被子女綁架了,不能按自己意愿行事,老矛盾,拗不過兒子,血親著、筋連著,都是為了好。好什么呀,一進入冬天日子就分外難熬。有的時候因為思想開小差想起了鄉(xiāng)下的什么人事轉(zhuǎn)移了目光,有時候回到屋子當下的空里,便覺得屋子是一個籠子,心墜得難受。村子里的那些人事老是在眼前晃著,當下,一個冬天里的單冬花卻只能抓住一些鄉(xiāng)村的回憶。
張孝德在機關(guān)上班,兒媳在醫(yī)院,孫子上大學不回家,只有夜晚兒子和兒媳才會回家,聽他們嘮叨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兩人都顯得怨氣十足。通常,張孝德總是一邊玩手機一邊聽金平講一天醫(yī)院里發(fā)生的事情,對著單冬花,張孝德沒有聲音,甚至話都少說。單冬花感覺兒子是一個內(nèi)向、乖巧、聽話又十分依戀兒媳的人。曾經(jīng)的兒子不是這個脾氣,世事顛倒了,女人占了上風。單冬花在廚房里做晚飯,有些憂傷,一輩子她都沒有活在男人的管制下,清心寡欲的日子過慣了,年老時被兒子管住了。兒子管自己也算是福氣吧,可兒媳指揮著兒子團團轉(zhuǎn),她有些看不慣,可也只能裝進肚子里。偶爾晃一眼客廳,看到兒媳,兒媳坐在一張高腳凳上,一只手拿著手機,一只手捧著玻璃杯子,喝著一杯果茶,晃蕩著兩只腳,不時地抬腳指著兒子叫他拿一塊點心過來。那雙活泛的腳,單冬花睜眼看著。兒子果然就給人家拿了,尿脬打人,騷氣難忍,略顯尷尬,單冬花故意裝著眼瞎了,可心里的氣漲得跟氣球似的。單冬花硬忍住難過,想著鄉(xiāng)下,快回老屋里一個人時好好哭上兩嗓子,哭他個痛快。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鄉(xiāng)下強大的吸引力,從這個時候敞開了。再不回家,城市是個胃,就要把單冬花消化了。
二
單冬花開始整理她隨身攜帶的小包袱,包袱有枕頭那么大,針頭線腦都裝在里面。包袱皮是一個格子舊方頭巾,包袱的外邊用一根布帶子扎扎實實地捆綁著,像一個小型炸藥包。兒子張孝德常笑話她的小包袱,說里頭兒不一定都裝著針頭線腦,一定還有什么秘密寶貝,不然無論是到弟弟家住,還是到北京住,神秘的小包袱一直不離她身,就像美國總統(tǒng)身后的保鏢隨身攜帶的那個小黑匣子一樣,顯得是那樣的神秘、重要,好像只要輕輕一按,地球就要爆炸一樣。單冬花笑一笑,不言語,不錯眼看那小包袱,半晌,又勾下頭湊近去看,把包袱拿起來轉(zhuǎn)到別處,東拉西扯說一大堆吃呀喝呀穿呀的話。張孝德發(fā)現(xiàn)這個小包袱跟隨單冬花五個年頭了,來京過冬也五個年頭了,母親每次都抱著它,如抱著的晚生子,生怕有人搶了去。
女兒張小梅從鄉(xiāng)下來接母親回家,瞅著一個傍晚單冬花去和菜市場賣菜的鄉(xiāng)下人告別,張小梅悄悄打開了包袱。包袱里包著包裹,打開里面發(fā)現(xiàn)是一個一個信封,都是當年兒子在外當兵和工作時的信封,信封上纏著紅紅綠綠的線,纏繞得嚴實。信封里裝了內(nèi)容,內(nèi)容有厚有薄。張小梅猜是放了錢。這么多年來,兩個兒子在外工作過年過節(jié)沒少給母親錢,那些錢她幾次提議說存進信用社,可母親說沒幾個錢,放信用社不安全??窗锏男欧獠簧?,如果都是,就按早年的小面值,她估摸著上萬了。張小梅小心翼翼按照原樣包好包裹,壓在枕頭下,覺得看不出什么破綻了,便拿起電話給張孝德說母親包袱里的錢。
張小梅神秘地說:媽的包裹里放了錢,有多少不知道,早年沒有大面值票子,看捆著的信封有四五十個。
張孝德說:姐,你沒事閑著,媽每天看她的包裹,你動了她準知道。
張小梅說:知道就知道。年前你小外甥娶媳婦,姐有個存折不到期不想動,知道媽有存錢,問她借,她說沒有,哪來的錢,你兩個弟弟不容易,給兩個零花錢都叫吃藥了。都是一個娘的肚子里出來,她就偏你和二弟。重男輕女!
天快麻黑的時候單冬花回來了,進了屋門,發(fā)現(xiàn)屋子里黑著燈,沙發(fā)上張小梅坐著似一個輪廓。電視沒開,單冬花瞅了閨女一眼,心無端恍惚了一下,接著直奔自己的臥室,拉開燈,她發(fā)現(xiàn)枕頭動過了。掀起枕頭發(fā)現(xiàn)包袱動過了,打開包裹發(fā)現(xiàn)信封沒動。她明白是閨女張小梅動了。單冬花不喜歡閨女,再孝順的閨女也是人家屋里的媳婦。何況二流子女婿她就不喜歡,不是正經(jīng)人家的人,勞動人不像勞動樣,長年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不下力,跑毛蛋。莊戶人家的腿插進土里知道自己是泥腿子,他不是,整天和行腳僧一樣,一會兒河東,一會兒河西,一會兒又跑到了北京,一會兒又移駕河南,一直閑不住,張口南腔北調(diào),說是做買賣,不見錢往來,倆外甥的工作還是張孝德給找下。單冬花一時還不想揭穿閨女的把戲。她知道閨女是心焦包袱里的錢,可包袱里的錢不心焦她。
單冬花無事樣走進衛(wèi)生間抹把臉,照著鏡子用水抿了抿頭上幾根稀疏的頭發(fā),佯裝洗了塵,一身輕松樣走進了廚房。
張小梅隔著廚房墻說:他們不回來吃飯,就咱倆。
單冬花在廚房里答:咱倆也長了嘴,也得吃。
張小梅想頂撞兩句,難掩激動,也隱隱擔憂怕張孝德回來罵自己。隔著一堵墻,臉上綻露出怨恨,想著那錢都該給了自己。兩個弟弟都有工作,唯獨自己在鄉(xiāng)下,抓錢不容易,母親沒有花錢的地方,日常生活又能花幾個錢,錢在包裹里發(fā)霉了。
單冬花做飯中間,張小梅也不想進廚房幫手。單冬花忍著那口氣做好飯要閨女來吃,坐到餐桌上看著冒著熱氣的飯,張小梅突然就來了氣。人在吃上是最自私的,生怕自己少吃一口。單冬花突然覺得閨女的吃相很難看,吃相亮了自己的護身符,挑挑揀揀一盤菜,下作樣。
單冬花忍不住了說:這不是在鄉(xiāng)下的屋子里,人要有個吃相。
一只飛蛾舞擾在飯桌上空,旋來旋去,還挑釁般朝手上落,張小梅扔下筷子,雙手一拍,蛾子不見了。但是并沒有打死。也真是奇怪,你不動彈,蛾子就在眼前頭,你要打它,它又連蹤影都找不見了。這樣,張小梅對蛾子的仇恨更強悍了,站起來追著打,粗笨的身子在逼仄的餐廳歪來倒去。單冬花難過得手沒處放,起身端了碗,離開,走進了客廳。一個女人在家庭的地位,什么叫舉重若輕,什么叫行方思圓,先是要懂得一個“鎮(zhèn)”字。不說話就是鎮(zhèn)。單冬花咽不下飯,做母親也有偏袒兒女的時候,她不想偏袒張小梅,偏偏壓不住心口的跳動,幾次想張嘴,卻似言又無,端碗又放下,頭腦出乎意料地清醒了,不能挑明,閨女算計包袱里那點錢呢,越在我眼前晃越視她無。這當口張小梅斜睨了母親一眼,母親的臉蠟黃蠟黃,像黃楊木心,像色調(diào)深重的秋天。
那只飛蛾到底沒有打著。張小梅說:“媽,你咋躲客廳里了。一碗飯還是一碗飯,咋不動筷子?”
單冬花不接茬??粗莻€便宜撿起來就上當,閨女滿腦子都是那小包袱,不答話,就想把閨女動包袱的事丟開,怕一說話點捻子,引到包袱上。
單冬花不吭聲,張小梅反倒真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她端了碗也過來坐在了沙發(fā)上。單冬花的心一直往下沉,頭重如山,不由得往壞處想,有一天閨女會偷拿我包袱里的信封。這時張小梅似乎又看見了那只蛾子在飛,又著急似的起身。單冬花又想說,真要是力氣沒處放,下樓把單杠去。還是不能說,有問無答,母女倆的飯一下就吃悶了。
單冬花不是不疼閨女,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是不喜歡閨女那算計樣。每次見面都是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全都離不開錢。趁著單冬花轉(zhuǎn)身的工夫都要翻一下枕頭,床鋪下,有三塊五塊的順手牽羊入了自己的口袋。張小梅說,手頭倒不開,媽,借倆,倒開了就還。每次拿了錢都不見還,不光是錢啦,家中的牙膏、洗衣粉、香皂、罐頭、餅干什么的,手軟軟伸過去,緊一下,拿上就往包包里放。每次見閨女連嘆息的機會都沒有,每一次見面心里都酸酸的,又沒有合適的話發(fā)作,由著她拿。這是北京不是鄉(xiāng)下,這兒子的屋子里還住著兒媳,兒媳是城里人,張小梅鄉(xiāng)下人做派叫人家笑話鄉(xiāng)下人不懂禮貌,不守規(guī)矩,這樣的事情結(jié)果是叫兒子張孝德受氣,在城里人面前端得正正的,鄉(xiāng)下人不能沒有威信。倒好,趁著我不好說你就要惦記我包袱里的東西了。
光陰過得真叫快,單冬花開始整理鄉(xiāng)下的往事時,鄉(xiāng)下的日子是刀子刻下來的,疼也罷,甜也罷,都在骨頭上留下了記號。她開始想著鄉(xiāng)下那些還活著一起下苦的人,歲月苦熬,年年都有早走的人,遺在這世上的人都是親人吶。想著見了他們該說啥?說啥都得有件禮物,大東西帶不帶,小禮物也該有件。張孝德知道母親的心事,其實也是回鄉(xiāng)前必做的一件事。這件事通常都由金平陪單冬花逛超市,也算是給母親的一份安慰。
小包袱放在床上沒來得及往枕頭下壓,單冬花關(guān)上房門的剎那想返回去的念頭就打消了,一是怕兒媳婦埋怨自己事多,二呢,覺得張孝德在家,一早她打開包袱數(shù)了,一共四十五個信封,這個數(shù)字早已爛熟在心。兩日后返鄉(xiāng)的車票錢她要出,超市買下回鄉(xiāng)的禮物她要出。要花的錢已經(jīng)備好了一個信封,走之前給了兒媳,剩下的應(yīng)該是整數(shù)。好記。兒子給的錢就要花在正途上,叫子女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沒用人,也有錢花呢,錢對她這把年紀的人來說沒用。
張小梅看著她們關(guān)上門時,迫不及待沖進母親住的房間,把小包袱取出來三下五除二就打開了。這個包袱對于張小梅來說是一個心事,老在她的腔子里長著,像是長著石頭長著鐵。她喊了聲:“弟啊,你過來看媽的包袱?!?/p>
張孝德看到打開的包袱,覺得姐姐有點過分了。張小梅不管不顧繼續(xù)說:“媽這么大年紀了,她不說,但不能咱不知,我當著你的面看這個包袱,知道是啥有啥,也有個數(shù),免得鄉(xiāng)下那些四下里的鄰居眼里長了心。媽是文盲,不保證不叫人家順走她的包袱?!?/p>
張小梅扯著脖子說話的樣子,讓張孝德想起從前的日子。小時候遇事叫人欺負,都是姐姐橫在中間。姐姐橫著脖子罵對方樣子就像現(xiàn)在的一樣。這么多年來,母親和姐姐之間其實存在著某種隔膜,不厚卻很有韌性。張孝德不知道該如何消除它,并且覺得有能力消除它的是姐姐而不是母親。事實也確是如此,比如當下這件事,姐姐就不該動母親的小包袱。
念頭一閃而已,他也就原諒了姐姐鄉(xiāng)下人的小心眼。
人一旦離開鄉(xiāng)村,就有可能成了另外一個人,原本鄉(xiāng)村的殼雖然一直背著,可殼下的自己卻是努力想甩掉背上的殼,實現(xiàn)一種表層化生存,小心翼翼地浮在生活上面,決意不去管生活下面是什么。忘情于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研究如何營養(yǎng)自己更有利于健康,如何修剪指甲使手指看起來修長;經(jīng)常性地出去吃飯,耗費許多時間和各種各樣的人交往。飯桌上講講當下社會的政治格局,講講那些要提拔了的背后故事,一個人的職務(wù)比這個人的名字還重要,其實也都是偶然停留,沒有以后,交情僅夠加個微信,點個贊。可這些東西很上癮,大把的時間被浪費了,每一次都覺得認識了一兩個有用的人很重要,飯局安排得值,扯風扯雨后回家看見孤獨的母親,又開始內(nèi)疚,一個冬天里連陪母親說話的機會都找不出。
看著姐姐的樣子,很快張孝德就釋然了,至少他從現(xiàn)實的世界里明白了,人生并不是一件很嚴重的事,用不著擺出時刻準備安慰什么人的樣子。許多原以為涇渭分明的事,其實界限原來不甚分明,走著走著就混淆在一起了,就成為了一種習慣。許多原以為必然如此,不容置疑的東西,其實只是一念之差或一時興起。他開始原諒姐姐的一時興起如同原諒自己一樣??粗憬愦蜷_母親的小包袱,看見包袱里邊有用小毛巾、舊布塊、塑料紙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著的一個小包包,打開小包包里又有四十多個信封。信封都是自己早年當兵后給家里寫信用過的牛皮紙信封,封面的字跡還清清楚楚,郵票也完好如初。張孝德也稀罕得捏捏那些信封里裝著的厚薄不一的東西。至于里邊是什么,姐姐猜是錢,張孝德認為不一定都是,母親沒有這么多錢。還應(yīng)該有我和弟弟工作后往家里寫的信。張小梅想拆一個看看,然后照原樣纏好。張孝德也同意,真要拆時,發(fā)現(xiàn)信封上密密麻麻地捆綁著的絲線就像一件手工活,不僅拆起來困難,而且照原樣恢復會更困難,顯然母親是用心做過記號的。
張孝德說:“姐姐,不拆了。真要拆開了,等于是知道了媽的秘密,媽會不高興?!?/p>
張小梅數(shù)著那信封突然說:“孝德,你說我拿走一個媽會不會不知道?”
張孝德瞪大了眼睛說:“媽是文盲可她識數(shù)?!?/p>
不看那小包袱了,沒意思,張孝德開始玩微信,一條一條看,有認為可親近一下的人就送個贊,轉(zhuǎn)發(fā)幾條只看標題好玩的微信,又覺得母親的小包袱該拍個照,點擊相機開關(guān)拍沙發(fā)上攤開的包袱和包袱里的信封,然后開始秀圖。姐姐是怎么收拾起母親的小包袱的他忘了,母親是怎么回來的他也忘了。他把拍下的圖發(fā)到群里并寫下了一段話:深刻的親情是不能被淺薄的快樂填滿的,一想到城市生活那些背后的空洞無物,我就惶恐不安,看看母親的小包袱,讓我想起了童年和成長,對母親的感情,我好痛恨自己不能用語言表達對母親的愛意。
微信發(fā)出去了。很快就有人點贊,接著有人跟帖:“母愛是偉大的。”“那信封里裝著的是什么?錢嗎?還是信?”“你肯定不會在母親節(jié)給母親送花,母親是天下兒子的攢錢機器。錢是什么東西?哪個兒子會在母親需要你的鮮血時,毫不猶豫伸出胳膊?”他回這條微信,“如果要我血,我一定會猶豫,猶豫的結(jié)果肯定是伸出胳膊,但我就是做不到毫不猶豫?!庇钟腥烁骸懊髅饕呀?jīng)注定了,還要裝模作樣猶豫一番,似乎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其實什么也沒想,選的還是一開始就認定了的事?!边@下有意思了。微信群里一個人問:“假如出現(xiàn)二難選擇,你是先救母親還是先救老婆?”有人替他回答:“肯定是母親,母親只有一個,媳婦有若干丈母娘養(yǎng)著?!彼卮鹫f:“選擇其實是很可笑的,永遠只能選擇其中的一種,永遠無法知道選擇另一種情況會是如何,無法重來就無法比較,所以,我不選擇?!币驗檫@個群里也有他的媳婦金平。這時候金平發(fā)過來一個憤怒的表情。群里的人開始互相將軍了。
微信就是這樣,在一些無關(guān)緊要可有可無的問題上,盡可以口若懸河,繪聲繪色。一旦真正企圖表達什么時就肯定找不著一個合適話,完全是不用動腦子的快樂。金平發(fā)來圖片,張孝德看到拍下的圖片中有十幾雙線襪子。金平說:“陪婆婆逛超市,婆婆與單純的農(nóng)民又不一樣,她買的東西叫人奇怪無比。”張孝德跟帖:“謝謝老婆!咱們的媽媽像土疙瘩那般質(zhì)樸,她惦記她的鄉(xiāng)鄰就像我惦記老婆一樣質(zhì)樸。”這樣的聊天會延續(xù)很久,這樣的聊天讓當下的張小梅以為弟弟很忙很忙。
張小梅收拾包袱,似乎在想包袱沒有解開時的樣子,張小梅思忖事情時有母親的神態(tài)。張孝德說,姐,抬一下頭。小梅抬起頭的瞬間,一張照片攝入了手機,他同時不忘放進微信群,并寫下了一段話:姐姐一張布滿滄桑的臉和臉前媽媽的小包袱,照片太有感覺了,兩代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姐姐。猶記當年母親憑著她瘦小的身軀,挑著水桶,每天天不亮就出發(fā)下河挑水,她為這個家,一刻也不停頓地操勞著,消耗著她的心血。
姐姐也不容易啊,說到母親重男輕女這方面,仔細想,母親真有。姐姐長,自己和弟弟孝勤哪里下過地,一門心思讀書,記得有一年姐姐領(lǐng)著自己和弟弟去供銷社買作業(yè)本,姐姐盯著柜臺上擺放著的漂亮花布。紅底綠花,十分耀眼。以往供銷社只賣藍的白的紅的和寶藍布,很少賣這種花布。姐姐撫摸著沉迷得很,就像剛才盯著包袱看的神態(tài)一樣。
賣貨的婦女說:“叫你媽來給你扯點吧,做個襖罩子多好看,這布進得不多,是我走后門托了關(guān)系才弄到的?!?/p>
姐姐拉著自己和弟弟幾乎是一路跑回家的。平常姐姐從來跑不過我們,可那天跑得飛快。一進門姐姐就哭了,邊哭邊央求母親替她扯那花布。那一年父親剛剛?cè)ナ?,家里的日子要往前走,都得算計著過,兩個兒子要讀書,哪有多余的錢給姐姐扯花布。母親無奈說:“你咋這么不懂事呢,叫你去給弟弟們買作業(yè)本,你倒看上了花布,那是你穿的?等明年夏天上山采下藥材好給你扯褂子?!苯憬阏f:“不讓我讀書,還不叫我穿一件花布襖罩子,你看人家閨女們都穿戴得花紅柳綠,我穿得黑不溜秋?!?/p>
母親蹬著眼說:“這天下營生是男人家的,是女人家的?你讀書,你有那出息將來養(yǎng)家戶口?穿什么也成不了仙女,穿不露肉就行了?!?/p>
記憶中姐姐從來就沒有見穿過花布衣裳。
想到這里張孝德掏出五百元人民幣遞給姐姐?!澳弥ベI一件春天的外罩,穿戴像個樣子,現(xiàn)在的社會吃穿都不愁,瞅你,還是穿得黑不溜秋。”
張小梅說:“你接濟我太多了,不拿,有多少都填補不滿日子里的需要?!?/p>
張孝德說:“叫你拿著你就拿著,金平和媽就要回來?!?/p>
張小梅眼里噙著淚接過來裝進口袋。
真正認識自己的子女,也是需要眼睛和頭腦的。單冬花看著床上同一位置不同方格子布的包袱,知道閨女又動了。
明天就要離開兒子家了,不能把氣留在這里,她忍著裝了沒事的樣子解開包袱,讓她大吃一驚的是一個信封居然被拆了。她裝著不知,取出一個絲線捆綁著的信封,一定要給金平,一要付超市里的錢,二要付回家的路費。這也是每年臨走前的必修課,不要她就急。金平推讓了兩下就把那信封扔到了茶幾上,算是收下了。
黃昏降臨的瞬間里,金平開亮了客廳的燈。
金平突然說:“我看到微信群里姐姐打開媽的包袱里,那一小捆一小捆的都是信封,是不是信封里都是錢呀?”
單冬花不知道什么是微信群,但是閨女打開自己的包袱她聽得一清二楚。張孝德擺手不叫金平再往下說。
單冬花說:“我一輩子沒出息,一分錢也沒掙過,能有什么錢?。 ?/p>
一句話不置可否地繞開了話題。
三
當天晚飯,單冬花基本上是在半興奮中度過,明天就要兼程坐火車回鄉(xiāng)下了,一切的不快都要遠去。單冬花和張小梅各自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有繩子捆的,有細線纏著的,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自己走后,兒子這一家除了白天上班,在家的生活就是由電視機和手機伴奏下無聊度過,她有些可憐兒子。每夜躺在被窩里想象村里發(fā)生的那些事,想象迷迷蒙蒙的夜晚蟲草之間來回走動的情景,想象泥地上那些植被和莊稼掙脫束縛成長的樣子,心潮一陣陣涌起,總是一件很溫暖很有美感的事。同時,伴隨著明天離開兒子家,更多的牽掛和擔心,又要從鄉(xiāng)下開始了。
晚飯后,單冬花進廚房和閨女合作一起包明天一早的餃子,母女倆無話,單冬花把注意力從廚房轉(zhuǎn)移到了窗外。夜?jié)饬耍杏X天空比正月天高很多,看不見星星,能看見對面高樓上的格子窗戶亮著燈。風撲打著玻璃,春天不能不起風,風不來天氣就不暖。北京春天的風不少刮,和鄉(xiāng)下的風相比,鄉(xiāng)下的風是自生的,離人很近,就在自己家門前那棵老棗樹下。起風的時候,樹皮發(fā)青,風在棗樹葉子長出處發(fā)出號叫,棗樹的葉子就被叫醒了。風越過院墻,漸已成勢,沿河的楊柳樹最早開始變得煙蒙蒙一片鵝黃色,風叫醒了凍土。城里的風無根,亂刮,似乎永遠也停留不到地面,塵土被揚在半空,什么東西也想去敲擊。過年才擦干凈的玻璃,隔著一層細麻麻的土,風沒有回落的意思。
玻璃上停留的風讓單冬花有點不安,像是要發(fā)生什么事情,頭發(fā)都干蓬著,她看了看案板上的面,約莫餡和面的最后比例。圍裙帶起了靜電,張小梅佯裝看不見。搟完最后的餡,單冬花站著看夜色里的那些燈光發(fā)呆。單冬花忽然就想哭了。住哪都不如住鄉(xiāng)下好,就怕鄉(xiāng)下也不是自己的家了。人老了,做不了主了,老真不好。兒子叫你來住,住夠了女兒來叫你回,合理合情,只有單冬花知道,養(yǎng)大的兒女不是真疼你,是盡義務(wù),合謀世上的道理來擺布一個老人剩下的日子。
張孝德探進頭來說:“媽,還沒有包好么?”
看著案板上擺成行的餃子,說著就舉起手機拍照。張孝德說:“有媽的孩子是個寶?!?/p>
這一下單冬花忍著的淚來了。抬一抬袖子抹了一下眼角,一張粲然的臉露給兒子。張孝德說:“媽,哭啥,包完餃子你早睡?!?/p>
天黑著,客廳里的鬧鐘響了。凌晨三點整。其實單冬花躺下瞇了一小會就醒了,睡不著,自從來城里過年,走時都睡不著。單冬花起身先下廚房煮餃子,閨女小梅也起了,洗漱,收拾地上的大包小包。
一家人吃過餃子后,開始提著大包小包下樓,準備坐54路公共汽車到火車西站。單冬花緊緊地抱著她的小包袱,小梅和金平攙扶著她下了樓,向小區(qū)西側(cè)的公共汽車站臺走去。到達站臺后,離第一趟車到達時間還有十幾分鐘,為了化零為整,減少行李的數(shù)量,張孝德建議把小梅的一個小提包和母親那個小包袱捆綁到一起。捆綁中間,第一趟公交車徐徐走近了。夜色迷蒙,路燈朦朧。張孝德先架著單冬花上了車,小梅和金平提著大小包包也隨后上到車上。
上車后售票員說:“老人家請坐好?!?/p>
單冬花說:“閨女,坐穩(wěn)當了坐穩(wěn)當了。”
單冬花還想說什么,車上的人都耷拉著腦袋睡,售票員也把臉別往別處,車身抖動著,夜色蒼茫,一路滑過的街燈亮著,顯得回答的聲音很大。
張孝德小聲說:“媽,都睡覺呢?!?/p>
金平說:“人家就是客氣一下嘛,你還當真了?!?/p>
公交車行駛了四十分鐘后到達火車西站。車門打開,一股濕氣擠進來。天下著小雨,昨晚的風,原來是攜著雨來。下車后開始清點行李,有些該安頓的客氣話此時要說。
單冬花說:“回吧,到了火車站,你姐就知道路線了,那邊有你姐夫接站,不怕。春天的風沙大,上班記著關(guān)窗戶。夏天放了暑假叫孫孫回去住幾天,你們?nèi)绻袝r間也回住幾天,就當是你們城里人旅游,鄉(xiāng)下的山水到了夏天可是好看呢。”
她的話被晾在一邊,大家似乎在焦急地找什么。
單冬花說:“把我的小包袱給我,拿慣了,手里空空的,總覺少了什么。”
包袱不在了。
張小梅以為是單冬花拿著,單冬花以為是張小梅取著,全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
張孝德說,我叫姐把包袱捆在一起,姐的提包呢?
張小梅的提包在。
單冬花說,出門時我拿著,坐公交車時孝德說要和小梅提包系在一起,我明明知道小梅從我手里接走了包袱。
張小梅說,媽的包袱啥時候舍得叫旁人拿,我還有福氣拿,我是真沒有見。
金平指著孝德的手機調(diào)侃說,你沒有拍下來嗎?
張孝德說,你不要無事生非。
單冬花腿軟得由不得要往地上坐。地上濕漉漉的,金平說,地上到處是全國各地的齷齪。張孝德和張小梅急忙架著單冬花。
張孝德說,我們冷靜地回憶一下。一家人開始重復當時的細節(jié)。短暫的回憶后,孝德認為忘記把那個包袱帶下車了。孝德立即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向54路公共汽車的下一站追去。
車站上的行人多了,趕往各地的人匆匆從她們身邊走過。單冬花抱著一線希望張望著往來的行人。
半個小時后,張孝德氣喘吁吁地回來說,車上根本沒有那個包袱,司機說,車從火車西站向岳家樓行駛中車沒有停,若包袱放在車上是不會丟失的。全家人又開始回憶,摸索著開始理清一早出發(fā)到車站的每一個細節(jié)。最后張孝德做出了比較客觀的判斷:應(yīng)該是我們急著上車時,沒有將那包袱帶上車,丟在了站臺上。
張孝德急忙打電話向馬家堡派出所報案。電話響后接警的警察說,因為是自然丟失,沒有當時線索,不好確定你是否是真在馬家堡的地界上丟失。你們留一個電話號碼,如有人撿到后尋找失主,我們立即與你們聯(lián)系。也就是說,這件事情得等尋找失主的人出現(xiàn)。單冬花臉色煞白,嘴里喃喃著,菩薩保佑,有好人,有好人,這世上總歸是好人多。
這時,小梅開始埋怨包袱的存在,包袱是眼睜著丟了,它可從來沒有離開過媽的身子,怎么偏偏在離開的一段路上丟了,跟上鬼了。包袱里有啥不能放我屋里,我替你保存,費心思走哪帶哪,一輩子好強,臨老了還好強,就怕我算計你的包袱,我才不稀罕呢,就算有萬兩黃金我也不稀罕。
單冬花不說話,話在喉嚨里梗著。從未見發(fā)過脾氣的張孝德,聽完這句話開始訓斥小梅,你少說一句少啥了?你每天都惦記著媽的包袱,還說不惦記。叫你拿一會你就丟了,你咋沒丟了自己的提包,論年齡我該叫你姐,可你就是不成熟!
五十多歲的小梅,且患有嚴重的脊椎側(cè)彎病,行走極為困難,面對弟弟的訓斥,既自責又難過,一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金平一邊安慰著大家,一邊問單冬花,包袱里有多少值錢的東西?那信封里是信還是錢?
單冬花說,是錢。不少,不少。
張小梅忍不住又戧了一句:直接說有多少錢。
單冬花只說不少,就是不愿意說出大概數(shù)字。
張孝德說,媽,你說個實數(shù),都這時候了。
單冬花囁嚅著說,有一萬多,還有你弟媳婦給我買的金耳環(huán)。單冬花看了一眼金平,怯怯的眼神怕傷害了什么。
張孝德說,包袱都丟了,還不說有多少錢,究竟是多少,一萬多,多是多少?你說的數(shù)字不對,人家拾上也不會還給你。
單冬花哭了。這是她這一輩子唯一一次對著子女的面哭。她哽咽著說,有兩萬多。
張小梅接話,零頭有多少?
單冬花說,兩萬零八千六百多。
一家人不說話了。誰也沒想到單冬花的包袱里有這么多錢。小梅見過那信封,可沒有多想信封里都是錢。
張孝德顯得有些生氣,同時又不相信母親有那么多錢,又問母親說,您包里到底有多少???您哪有那么多錢?。?/p>
單冬花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著說,兒啊,我二十多年積攢的錢都在里邊,一分一厘省下的。多的一個信封里有5000元,少的有300元,大大小小幾十個信封,我也說不出個準確數(shù)目,只能說個某約(大概)。
金平瞪了一眼張孝德。這么多年丈夫背著自己給了他媽這么多錢,也許不止這些呢。
單冬花讀懂了金平眼神里的內(nèi)容,忙說:也不全是孝德的錢,還有廣續(xù),還有我能爬得動山時,采摘連翹賣后攢下的錢。我不舍得花,攢著,身后有個底氣,一輩子,我怎么好臨老變得赤手空拳,有幾個錢摟著,鄰居不敢小看,子女不用嗔怪。
單冬花非常滿意自己大清早能夠舉重若輕地吐出這些話,這些本來不到說的時候。事情來了,不得不說。
圍觀的人多起來,廣場路燈下所有人的臉都發(fā)著青白光,所有看見的人都張著嘴說話。嗡嗡的聲音中似乎有希望冒出來?!摆s緊去調(diào)那個站臺附近的監(jiān)控錄相,或許能看清撿到包袱的人?!薄鞍涯銈兊穆?lián)系電話告訴附近的派出所,居委會,以便撿到包袱的人與你們聯(lián)系?!薄袄咸彩?,這么老了自己還存錢,有錢不放銀行,你說這年齡要錢有什么用啊?!苯鹌酵蝗缓托⒌抡f:“發(fā)微信,快發(fā)微信,或許微信可以幫助我們?!?/p>
眾口議論聲此起彼伏。小梅突然想了起來,說,我的手機還放在那個包袱里邊。整理包袱時想著媽的小包袱最重要,手機也最重要,順手就塞進去了。孝德問,是否開著機?小梅說,開著呢。孝德急忙撥號,結(jié)果是關(guān)機。
微信群開始轉(zhuǎn)發(fā)孝德關(guān)于母親小包袱走失的微信。其實張孝德清楚,能遇到雷鋒式的好人太難了,幾乎是不可能。只要撿到母親包袱的人關(guān)掉包里的手機,就預(yù)示著他不可能把東西送還失主。
金平想盡快逃離。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到過火車站了,蓬頭垢面的人群中嘴巴淡兮兮說一些幸災(zāi)樂禍的話,真是受不了,這些鄉(xiāng)下人像熱瀝青似的黏著城市的犄角旮旯,這是她最不喜歡的場面。不管婆婆包袱里放了多少錢,對于金平來說她從來都不去多看一眼,不喜歡那包袱的樣子,什么年代了,老腦子,不認知社會。人要長高,要成熟,但并非成熟就一定是明白。有時肉體擴展了,年輪添加了,反而變得糊涂了,越活越老土。婆婆就是這樣一個典型,這把年紀了,住在城里居然還牽腸著水災(zāi)旱情,同情城市里彷徨的農(nóng)民,更可笑的是,不舍得花錢,一輩子挽著藏錢的包袱東奔西顛,說出來真是可笑。
金平說:“出了這事只能怪自己沒有操心拿好,丟肯定是丟了,我去報案,能否找到是個未知,這是個教訓,以后也反思一下?!?/p>
單冬花半天沒有言語了,還有以后?
張孝德說:“去哪里報案?”
金平說:“54路嘉園三里站。事發(fā)在那里?!?/p>
單冬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傾家蕩產(chǎn)、一窮二白的人了,心恍惚著,就要到開車時間,包袱像是長了腳似的離開了自己。幾十年都拿著,朝朝暮暮看著說不見就不見了。單冬花叫小梅打開自己的提包,看是不是順手裝提包里了。
小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媽,你的包袱從來都不叫人動,丟了就是丟了,我的提包里沒有你的包袱?!?/p>
人流擁擠著開始進站。雖然故作鎮(zhèn)靜,但單冬花知道腿上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單薄的身子越發(fā)單薄得拉不動日子了。張孝德仿佛感受到了母親此時此刻的痛苦程度,攙扶著在一旁反復安慰母親,說破財免災(zāi),只要您健康長壽,比任何財產(chǎn)都值錢,更何況,如今的社會還是好人多,人們的日子也不像過去那樣艱難,大都不在乎您這點錢,人家撿到后,一定會給咱送回來的,你們放心回家,不等火車到家就會有好消息,城里的派出所辦案和鄉(xiāng)下的不一樣,他們神速著呢,就等好消息吧。安頓她們坐好后給那邊接站的姐夫打了電話,孝德這才走下即將開動的火車。
火車放了三次氣后開始徐徐駛出車站。玻璃窗戶上閃著母親和姐姐的臉,笑容勉強掛在臉上。走出火車站,張孝德突然清醒地明白母親老了,她一生的脾氣在子女和生活面前徹底垮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該有一頓潑罵從天而下,反倒是姐姐頂撞了母親,日子顛倒了,母親下火車時怕是邁不動步了。
張孝德給金平打電話想知道報案的結(jié)果。
金平問:“走了?”
孝德說:“走了。你報案了沒有?”
金平說:“又不是賊偷了、搶劫了,自己丟了,丟在哪都不知道,去報案?你以為我真去呀!”
孝德說:“你很有腔調(diào)呵?!?/p>
金平做事有點出格了。不是自己的母親,人情世故少了不說,居然撒謊。對自己的妻子孝德是無奈的,其實,金平不屑和凡俗打交道的時候有她的氣場,氣場中心的孝德常常顯得很猥瑣,不具備反抗的力量。
張孝德走著遇見了一家快餐店,他急需要坐進去。要了一份早餐,一碗皮蛋瘦肉粥,兩根油條。他忘記了一早吃過母親包好的餃子,粥和油條像刷鍋水一樣難吃,但他仍舊鍥而不舍地嘗試。腦子里一直幻出一個火車走遠的聲音,吃下去的味道似乎也非常機械。他不自覺給弟弟孝勤打了電話,弟弟在新疆工作,此時或許還賴在床上。
“這么早,哥,出啥事了?”
“媽今天一早回老家了。往火車站的路上丟了她自己的小包袱。包袱里有錢?!?/p>
“媽自己拿著丟了?”
“不是。姐拿著。怕上下車不利索,叫姐拿著,不經(jīng)意丟了。”
“包袱是媽的心肝。有多少?”
“有將近三萬?!?/p>
半天,電話里穿來一聲悶音:“媽有可能害下大病?!?/p>
這句話讓張孝德有著戰(zhàn)栗的恐懼。
四
單冬花在軟臥車廂躺下的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看不清楚周圍的顏色了,最為重要的是她不記得剛才的事,張口說第一句話就把五十年前的事情說成了昨天。
“你怎么沒把你兩個弟弟抱到床上來?”
單冬花小心地看著進入軟臥車廂的人,先是個子不高,身子很敦實,長方臉紅撲撲的男人,只見他細長眼睛瞇縫著,進車廂就笑,說話嗓門洪亮,透著實在??粗鴨味ù舐曊f:“老人家,我坐你腳頭兒?!眴味ㄒ残?,笑得難看,伸開的一雙腳縮了回去。接著又進來一位學生娃,不打招呼,直接爬到了上鋪。
男人指著小梅問:“老人家,這是閨女還是媳婦?”
單冬花勉強答應(yīng)了一聲:“閨女?!?/p>
男人說:“閨女好,貼心?!?/p>
張小梅笑。單冬花突然很討厭閨女的笑,轉(zhuǎn)了一下身子臉朝著了墻。閨女和男人在她的身后說話,她不想聽,盡量讓自己進入一種沉思。閨女蚊子一樣的笑聲毫無節(jié)制,單冬花被這笑聲擊倒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一樣。其實她一直在躲避周圍,從一開始進入臥鋪車廂,她努力不去想不去看,就因為躺著可以讓眼睛朝上看,躺下的那一瞬間,她甚至惶惑回憶起了此前,意識很快就回到了當下。她開始壓迫自己去冷靜回憶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兒子堅持要她幫我拎著小包袱,礙于兒子的面子,自己假裝很不在意遞給了她,一路上眼睛從沒有離開那個包袱,只有一次,上車,兒子攙扶著她,她不能夠拒絕攙扶,這是兒子表達他自己對母親的疼愛,大約有五六分鐘,視線斷了。上車后和售票員說話,問答只有一個來回,包袱應(yīng)該不在閨女手里,她看得清楚,雖然閨女坐在車尾,她想,上車前閨女合并提包,包袱一定是并在了閨女的提包里,沒有多想。她沒有想到的是,包袱不見的那一瞬間,包袱真的長了腳了。這中間一定在某一個環(huán)節(jié)有人起了念了。鄉(xiāng)下的日子里,她常常坐車去另一個村莊看戲,小包袱不離身,誰照顧過她的上下車,她手腳利索得很吶。在兒子面前她不能像從前那樣對兒子說:“討厭,丟開手!”她是兒子的老娘,人一老,距離來了,隔膜來了,客氣來了。五六分鐘時間,包袱就不見了。長大了的兒女離心離肺,彼此知道計較,知道假模假樣了。一下按耐不住情緒,單冬花坐了起來。
小梅的笑沒能保持住,她看到母親的臉拉著很長,不語不言,盯著地上的旅行箱看,她想母親要說什么,但母親沒有話。
單冬花轉(zhuǎn)過身盯著閨女的臉看。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得了?!闭f完躺下了,像一個中年人一樣利索。
張小梅高昂了一下頭,這時,有人喊男人去打牌,男人站起來走出了車廂,疑惑什么又回頭張望了一下。張小梅干脆提起旅行箱放到了自己腳頭,沒多話,也躺到了鋪上。母親剛才說什么她沒有聽清,但她明顯感覺到了母親在懷疑什么。她懊惱地開始回憶一早的事,可想到那個包袱的時候,上車前等車過程突然沒有了記憶。想不透徹,哀哀地難過,心疼母親,想和母親多說說話,坐了起來,站到母親跟前。單冬花凝視著虛空的眼睛突然合上了。張小梅坐到小桌前扭頭望窗外,竟看到了滿天的毛毛雨,火車哐當哐當?shù)穆曇粼谀_下推動,一些風口的樹,在秋天里凋零得早,在春天里新生得也早。天空的云團呼呼四散,一線陽光,扒著云縫射到遠處的山頭上。張小梅的心酸了一下,她一下明白了母親對她的敵意,從來沒有離過身的包袱被自己拿著時丟了??赡莻€包袱對自己來說有多么生疏。
單冬花閉著眼,小梅知道母親睡不著,包袱丟了,天塌了。她喊了一聲:“媽。”
單冬花紋絲不動。
張小梅說:“媽,包袱丟了,都怪我。我從來都不敢動,你常說,人一天有仨迷糊,我手里不常拿的東西我手生啊?!?/p>
“媽,你一直盯著我,可你咋就沒有盯住我呢?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好過了旁人?!?/p>
“媽,我早和你說,存信用社,你不聽。丟了,也不知哪個沒屁眼的人撿了。”
單冬花睜開眼惡惡地說:“你怎么也敢說短話?”
張小梅說:“我說短話,我是咒撿到包袱的人,我咋不敢說短話?”
單冬花咧了一下嘴說:“你啥不敢!”
張小梅瞪著眼睛看著單冬花:“媽,你啥意思?就算我把你包袱弄丟了,就算!知道你心疼包袱里的錢,是你兩個兒子過年過節(jié)孝敬你的,他們疼你,拿錢叫你花,拿錢買你對他們的牽掛,明知道你不花錢,你是攢給他們的,你最終是攢給他們的,你抱著你的包袱,抱著他們的疼,可你怎么就不想想,這么多年,我?guī)缀跏莾商炜茨阋淮?,洗洗涮涮,那點口糧地,春種秋收,哪一件事缺我了?傷風感冒,頭疼腦熱,是你閨女守著你啊,你不信任我,就算我丟了你的包袱,我一輩子做你閨女的好買不來你一個包袱?”
單冬花抖抖索索坐起來盯著張小梅說:“你是往我心口上插刀!”
張小梅怎么能知道單冬花的難過。
單冬花三十一歲上守寡,拉扯著三個孩子成長,一個女人的一輩子,那是在人眼皮底下活人的難熬啊。她還記得去年秋天張孝德回鄉(xiāng)陪著她住了一個月,單冬花在院子里掃院,起伏之間張孝德說:“媽,六歲那年我記得你的辮子落在腿彎上,槐樹那年有胳膊粗?!?/p>
單冬花怔了一下,掩飾什么地說:“媽再不能活回你六歲那年了。都要經(jīng)過老,你是笑話媽老了。”
張孝德齜著嘴笑,滿頭白發(fā)的單冬花,太陽照過來,照出了單冬花粉紅的頭皮,曾經(jīng),頭發(fā)蓋著頭皮,兩條粗黑辮子匍匐在單冬花的脊背上。
記憶來得越發(fā)深了。
秋天莊稼黃熟了,六歲的張孝德坐在驢背的馱架上,他爸(爸)趕著驢,驢脊上的張孝德不安生,兩條腿來回敲打著驢肚,把驢惹毛了掙脫了韁繩,張孝德被摔下來,馱架砸在了張孝德頭上,他爸抱回張孝德,坐在院子里槐樹下,那時候有個井轆轤閑置在那里,血把張孝德的布衫洇紅了,單冬花站在槐樹下,看見血的那一瞬間,眼一黑,天上的云彩旋起來,單冬花就不會說話了。那年單冬花三十一歲,張小梅十歲,張孝德六歲,張孝勤四歲。他爸看著單冬花的樣子吼著:我死了你咋辦,瞅你的樣子,除了生娃你■ 不成!
秋天,他爸在煤礦下窯,瓦斯爆炸被炸死了。
人被抬到村口那一刻,單冬花出奇地鎮(zhèn)靜。她身后三個娃,三個娃也都不哭。單冬花告訴孩子們:“那棺材里躺著你爸,你爸是張家的男人,他管自己去享清閑去了。張家得出一個有本事的人,天下有本事的人是男人,在卵崖底村只有家里出了有本事的人才不叫人下看。我和你們的姐姐供你們弟兄倆念書,只要走出去一個人,前路就看得到光明?!?/p>
單冬花破天荒冷靜地在跑過來看熱鬧的人前說下此話。單冬花的頭昂著,面孔揚著,臉上留著怨恨,保持著鄉(xiāng)下人認可災(zāi)難的冷靜,里面有一種不可理喻的堅強和難過,她忍著不哭。她丟開孩子們攏住眼,趴在棺材上掀起單子看,她的漢子,一身的對襟青色滌卡布衫,一頂勞動呢八角帽,帽子和身上的衣裳都不是很合套,都是嶄新的。只能怨他命不好,死了賺了一身新。單冬花挪不開步,沒有力氣挪開,身后的家族議論著后事的全部細節(jié),該怎么做有礦上人張羅。身后村莊里的女人們小心地看著單冬花,不敢大聲唏噓,卻也不斷地追憶著棺材里的人生前種種生活細節(jié)。感染之處,愛哭的老人禁不住流淚了。單冬花期待什么,哪怕有一句那樣的話出現(xiàn)“剩下的孤兒寡母怎么過日子喲”,沒有。礦上答應(yīng)給張家一個頂替下礦的指標,單冬花聽見公公在身后交涉,娃都小夠不著年齡,叫小叔子去。
單冬花的屋子里除了少了漢子,什么也沒有少,多的是三個子女三張嘴。老天連嘆息的工夫都沒有給單冬花留夠,一場秋天的連陰雨后,院墻塌了,單冬花站在院子里護住三個娃,自己卻閉上了雙眼。村里人看見難過,一升米一碗面幫襯幫襯,總歸不是長久的事?;睒渚驮谠鹤永锎謮阎呃镩L,子女也往高里長,槐樹喝水,子女吃糧。自己好養(yǎng),養(yǎng)活子女難,一年到頭屋里屋外,每天往身上沾得有兩樣東西:塵土和豬食。塵土拍拍就掉了,豬食洗了又濺上,衣裳哪敢多洗,布衣裳不耐磨啊。單冬花知道,這是命,命是什么,老天早安排好了的,誰都不能改變。既然認命,單冬花就少在人前嘆息,也不埋怨,她在老天給她畫的框框里鬧騰。三個孩子除了吃,還得穿衣,還得學習,學習和穿衣就得花錢,錢在腰里支撐著,硬氣,才不會在人跟前低頭。
單冬花找石匠在屋子里鍛了石磨,她學著磨豆腐,用豆渣養(yǎng)豬,賣了豬可供養(yǎng)子女上學。天亮起床架驢磨豆腐,一頭驢帶著捂眼轉(zhuǎn)磨道,磨慢慢悠悠轉(zhuǎn),磨眼里插著三兩根筷子,豆子要三顆兩顆均均勻勻下,灌豆子時勺子里幾顆豆子加幾多水,更是馬虎不得。性急時,常使磨子打空,心粗的,豆子下得不均勻,這樣磨出的漿粗,點出的豆腐不能炸素丸子,一落油鍋就起沫。單冬花從來不放心別人掌勺,喜歡張孝德搭邊手推,一是磨重,需要張孝德知道賺錢不易;二是驢從五更天開始勞作也累了;三是想叫世人看看寡婦老婆是怎么帶大了一個有出息的兒。
那年月,學校不重視教育,張孝德學習也不好,單冬花覺得日子沒有啥希望了。傍晚時分,月明要升上來,單冬花坐在屋前的臺階下,人乏得骨頭都碎了,就是不見瞌睡來。有時自己在院子里慢騰騰走,想一些事情,好好的,心酸得就想哭。背著人哭是她恢復體力的過程。三個孩子從外邊跑進來,不知日子的深淺爭搶一個果子,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苦楚,在院子里追逐打斗,那么歡勢,吵鬧著耍。一個女人帶三個娃,一輩子的好日子叫娃們捎帶了,千難萬難大人能克服,娃過不去,娃的路長著呢,有人疼有人愛娃才能長好,人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娃么!看著眼前的景,心里騰開了地方,累著也不覺得難過了。風吹日曬的光景,讓年輕的單冬花面如重棗,四十不到,頭發(fā)白了一半,皮膚跟榆樹皮一樣。她坐在月影里,壓著聲音,哭一會兒笑一會兒,人說,有苗不愁長,可到底能長出啥結(jié)果啊?
十七歲的張孝德當兵走了,是公社照顧她。單冬花看著長大的兒子,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死去的人又活了。瘦條個子,小眼睛,身子精瘦如柴,新發(fā)放的軍裝架不住,兩條腿晃蕩著,眼睛卻帶著電看人,看得單冬花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兒子要當兵了,部隊教育人,是好事呢,也許將來的日子要隨著兒子的出走能過上好日子。單冬花的額頭便也舒展了,流露出酸楚的幸福。熬到頭了,心里想著要安頓張孝德啥話,又沒有適合的話安頓,從包袱里取出賣豆腐的錢遞給兒子,叫他裝好了。張孝德不要,說部隊都管。單冬花握錢的手顫抖著說,還是國家好??!便安頓了一些成長的話。
單冬花說:“當兵的人,拋頭露臉,牽連人情,你見人了,首要的是嘴甜。人活在世上靠了嘴活,嘴是人的軟刀子,千難萬難,多張嘴問,難事就都化解了。你出門在外接受教育,要關(guān)心一起生活的人,當兵人吃公家飯,公家才是穩(wěn)當?shù)目可剑鲋蝗菀?,吃苦受罪了,心里頭都要歡歡喜喜的,不去埋汰他人。你不可和你爸一樣,不管嘴,由著嘴傷人。在部隊要學得腿勤快,皮實的人都喜愛。家里你不用操心了,有媽,有你姐,等你姐嫁個好人家,得了彩禮錢,你弟就能上高中了,這日子啊已經(jīng)看見好苗頭了?!?/p>
單冬花臉上難得有了笑容,雖然隱約著一絲苦澀,笑容能來到臉上,那是咽了太多的苦水換來的。
二十一歲的張小梅看著母親的笑容,她不能夠確定自己能嫁個好人家,她心里有人了。說出那個人來母親一定不會同意。自己遲早是別人的,鄉(xiāng)下女子土里刨食吃,女子頂不下勞力,工分都是賺半個,還要梳頭打扮,多一份花銷,雖然親骨頭親皮肉都是媽生的,可女子嫁人,那是要一次性把娘家的成本和利潤算清,自己中意的那個二流子哪里有錢出這彩禮?有一次張小梅和二流子說沒有進過城,二流子說跟我進城逛逛,管叫你世面大開。兩個人避開村里人在公路上扯風扯雨站了半個鐘頭,攔下一輛拖拉機,爬上后拖掛算是進了一回城。走在高低錯落的樓房中間,肚子餓得哇哇叫,二流子沒有一點買飯的意思,張小梅不好意思說。進了一家小旅店,二流子上下瞅瞅,示意張小梅進去。二流子指著空著的上鋪叫張小梅上去,二流子也爬了上去,抱住張小梅又摟又親。聽見外面有動靜,二流子用被子蓋住張小梅,他壓在被子上。一個女孩進來了,看著上鋪說:“你登記了沒有?”二流子不說話,呼嚕聲驟起。女孩問了幾遍,見人睡得實,罵了一句:“死豬?!狈瞪硭らT走了。二流子掀開被子匆匆破了張小梅的身子,饑餓沒了,羞恥像一個瘩熱牛糞一樣黏上了她。就一次她就懷孕了。
張孝德走的那年,張小梅年底嫁了二流子。提親的日子是秋天,二流子不知在哪喝醉了,穿一身咔嘰布縫的深藍色中山裝,有些顯小不合身,兜兜里別著一支鋼筆,還戴了一頂里頭墊了一圈報紙的藍帽子,一條灰褲子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顏色,腳上一雙解放球鞋,手里提著兩瓶汾酒兩條大光煙,紅著臉訕訕來到了張家。進門不打招呼名正言順坐在了張家的床沿上。他先是看羞紅臉低頭扳弄手指頭的張小梅,接著看站在地上撿黃豆的單冬花,又眊著清湯寡水的屋子看,酒和煙順手放在了床上。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外面的熱鬧就來了,兩個后生因為什么事情吵鬧著走到了單冬花門前。一個抓著一個的領(lǐng)口喊:“你借錢不還,你今兒不還錢,今兒就是你的忌日?!币粋€說:“你弄死我,我早就不想活啦。你弄死我,只要你能活成人,我服你!”
村里人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跟了聲音都跑來看熱鬧,聚在門前指指點點,讓單冬花無地自容。
二流子走出門,兜兜里掏出一包煙,二指一彈,彈出三顆煙,自己抽一支,伸出煙盒要對方松手一人一支。打火機“啪”一聲伸過去問:“借了多少錢,值得要一個人的命?!币粋€說:“十塊?!币粋€說:“聽聽哥,我的命就值十塊錢?!倍髯犹统鍪畨K錢遞過去說:“拿走。少他媽在我丈母娘家門前鬧事,今天是我定親的日子,饒了你們,否則你倆的命都得喂豬?!?/p>
兩個人不吵了。一個說:“知道哥是能人,能把地方糧票換全國糧票。幾天前我還見派出所長往你嘴上按煙哩,公社書記的門你是一抬腳就進去了。”
一個說:“哥,你叫我咋報答你,我這賤命給你了!”
二流子二指夾著煙不耐煩地指著二位說:“走走走,我今天是心情好,放我不樂意時早撇下你們不管了,你們這點事壞了我的好日子,驚嚇我丈母娘以后對我的看法,惹得眾鄉(xiāng)親看笑話!還在這里張著烏鴉嘴叫啥,還不快滾!”
二人抬腳就跑。單冬花莫名其妙看著,但也知道是閨女惹下的事。沒念過書的人真是好壞人都分不清了。她瞪著眼看張小梅,張小梅的臉煞白,沒有半點主意,無助地看二流子。張小梅原以為會有媒人來,哪知二流子自己來了??粗拇迕穸贾缽埣业拈|女在外戀愛了,戀了個“能人”。
單冬花說:“你招來的人,你愿意,你就自己做主,我不同意。嫁出去的閨女潑出門的水,人活臉樹活皮,你就這樣丟人現(xiàn)眼,把你弟弟保家衛(wèi)國的臉都丟盡了!”
二流子掏出紙煙發(fā)給四下里看熱鬧的人,看見有抱小孩的婦女,變戲法掏出糖遞給孩子,捎帶捏一下孩子的臉。一群大一些的孩子也跑了過來要糖,二流子說:“一人一粒糖,好事要成雙。”
抽煙的吃糖的也算是分享了張家閨女的好事。有人知道二流子是隔山那邊東嶼上公社的人,誰家的娃一時想不起來。單冬花覺得自己沒臉在這世上見人了,反身快速走進家門“哐當”上了門閂。
二流子反倒不在意,正中下懷。一手拉著六神無主的張小梅,一手放在褲兜上說:“卵崖底的鄉(xiāng)親門,你們見證,小梅今天是我的妻了,我本來今天是拿了彩禮來定日子的,沒想到兩個潑皮攪了我的好事,我的丈母娘不想聽我的解釋就把我妻張小梅關(guān)在了門外,我無所謂,男人家臉皮厚,叫一個女人的臉往哪里放?你們都見證了?。俊蓖蝗粡难澏道锾统鲆豁冲X晃著,鄉(xiāng)下人哪里見過這么多的錢,覺得單冬花小家子氣,有人就想上前勸說,單冬花不開門。二流子也不聽勸,拉著張小梅的手往大路上走,一邊走一邊說:“總有一天我抱著外孫回卵崖底來看你們?!钡冗h離了人群,張小梅突然跪在了路中央開始哭,哭得站不起來,二流子也跪下重重磕了仨頭,拽起張小梅揚長而去。
單冬花攢錢是出了名的,一分一厘摳,零錢換整錢,兩個兒,修房蓋屋娶妻,誰都幫不上忙,只有錢能幫上忙。嫁閨女反倒一分錢沒有收,就這樣叫一個潑皮活生生拉走了。單冬花不怨二流子,怨自己的閨女,缺心眼,沒腦子!
五
當兵走的那年老屋的墻上糊著一九八三年的報紙,報紙的外面貼著“保家衛(wèi)國”白底紅字獎狀,獎狀的旁邊是楊柳青的年畫。窗臺上放著一面圓鏡子,鏡子是一九六三年單冬花結(jié)婚時的嫁妝,上面有毛主席的軍裝肖像,下面是對稱著的六朵向日葵??块T的墻邊有一口老柜,上面放著手掌大一個相框,是張孝德當兵時帶著紅花的照片。兒子的照片成了單冬花的精神寄托,每年往來的信件,看后保存到小包袱里,信件成了單冬花克服困難的力量。
兒子在外,家里沒有親戚人脈,出社會之后更要靠自己,沒法靠關(guān)系,所以在外的人加倍兒比家里的人難。從兒子的信中,單冬花知道兒子一開始在部隊上喂豬,把部隊的豬當了自己的親人,后來不喂豬了進了后勤上,因為是鄉(xiāng)下走出的兵,一旦受了部隊上的教育,人就變得講究忠貞,認定了自己的工作,從頭到尾不生二心。部隊中人情味特別濃,不分你我,新兵蛋子,互相幫助,勤勤懇懇的老實人總是會受到重視,這樣,三年后張孝德又調(diào)往軍區(qū)給領(lǐng)導當了生活秘書。張孝德后來復員到北京某房管所工作,通過關(guān)系把孝勤安排成援疆工人,又把姐姐家的啞巴閨女安排在省城一家福利院,并讓她成了家,這一系列的改變讓卵崖底人很是刮目相看寡婦單冬花。
單冬花還記得當兵五年后的秋天,張孝德回鄉(xiāng)探親,到家時已是黃昏時分。卵崖底的人知道張孝德回鄉(xiāng)了,都聚在張家的院子里,人們的興奮程度就像是過年,畢竟是走了五年的人,單冬花看到兒子個子高了,人壯實了也白了,再看那張相片,覺得不一樣。卵崖底的水土不養(yǎng)人,個個養(yǎng)得黑干細瘦,還是外頭的水土養(yǎng)人啊,看人家孝德根本就看不出是卵崖底人。一輪皓月當空,人們發(fā)現(xiàn)單冬花粗糙的臉上有了水分,被月亮的光籠罩了一層神秘的笑容,笑容生動著過日子的不易和憂傷,卵崖底的人被什么東西感染了,大伙都齊齊開始同情單冬花的不易,三十一歲守寡到四十多歲,寡婦門前居然沒有任何是非。培養(yǎng)出這么一個有出息的兒子,也算是命好之人啊。單冬花燒了熱茶,村莊里的男人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是第一次進張家。屋子還是早先那樣沒有添一件新家具,日子過得簡樸。他們并不推辭,端碗時卻輕手輕腳,喝茶只是站著,更不隨便說什么,只是聽張孝德說。輕里有一份敬。單冬花說,你們坐呀,怎么都不坐,所有人都不坐。喝完一碗又喝一碗,張孝德看到了母親在卵崖底人心里有一種地位。
張孝德忍不住問起了姐姐,單冬花不語,張小梅是單冬花的一個痛點。有人應(yīng)答,你姐嫁人了,過幾天叫她回來看你。也該走動走動了,這么多年哪有閨女不上門認娘的道理,再不認就忤逆不孝了。張孝德想知道姐姐嫁了什么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一股野風吹過來,呼啦一下吹亂了單冬花的頭發(fā),單冬花的習慣還是早先,用手往后掠了掠,這使張孝德猛然看到母親頭發(fā)的顏色已十分相似于斑駁的老墻,灰白而沒有光澤。單冬花不說話,倔強著,背轉(zhuǎn)身,母親的樣子讓張孝德心中打鼓,但同時又有點兒意外的高興。
誰知單冬花出其不意地說:“嫁了個二流子。沒臉回來?!?/p>
家丑不外揚,喝茶的人就都開始放下碗找借口告辭,單冬花也不留,女兒觸痛了她的心。張孝德看留不住就一一和大家告辭。這時候張孝勤去鄉(xiāng)里送豆腐回來了,人搭了黑,一進門一身風塵,看見張孝德,有幾分不好意思。單冬花說:“你弟弟也不念書了,不是供不起他念書,是他自己死活不想念,就在家和我一起磨豆腐。不是人才的命就安心做個受才!”
單冬花一心想供出一個讀書人,能走出一個讀書人是一個家族的臉面,可她沒想到兩個兒子都不好好念書。她這一輩子都是賭氣在活著,家中能走出一個讀書人構(gòu)成了她生命和理想的明天,這是她心底藏著的一個夙愿。眼下她只能感嘆自己命不好,生活磨礪使得她的悲涼已不放在臉上,說此事時單冬花平靜中有幾分剛強。
張孝德在家住的幾天里聽孝勤講了姐姐的事,孝勤告訴張孝德,都說帶走姐姐那天,二流子掏出的錢不是真錢,是一沓鬼洋,他就欺我們家沒有男人,咱倆找他去,我就想打他一頓出下這幾年的氣。張孝德想不出姐夫的樣子和做派。決定要回部隊的前一天,張孝德借口和孝勤去送豆腐背著母親去看姐姐。
兄弟倆打聽著走進姐姐院子時被一個流里流氣的人擋住了。三間石板房,參差不齊的院墻豁牙缺口,灰白的顏色是曾經(jīng)刷過的石灰,一地的枯枝敗葉。和周邊磚土結(jié)構(gòu)的四合院相比更遠處立起了幾幢全磚樓房,對比告訴了張孝德這戶人家的窮困潦倒。屋子里姐姐在喊叫,不一會兒,一個孩子降臨了。哇的一聲啼哭,驚世駭俗,接生婆說,你曹家有后了,是個小子。這句話使得院子里那個流里流氣的人也如同床上的姐姐一樣,幸福得微微戰(zhàn)栗。張小梅在屋里知道弟弟回來了,無聲的淚流下來。張孝德聽見屋子里的姐姐說:“外甥像舅舅,我的兒將來會有大出息?!痹鹤永锪骼锪鳉獾娜宋兆埿⒌碌氖郑ゎ^吐了一口唾沫說:“雙喜臨門,今兒我請我兩個小舅子喝酒。”他哪里有錢買酒,不過是一句謊話。
見到姐夫,張孝德就有了某種直觀認識,姐夫那一驚一乍的虛樣,他明白了當初姐夫演的那出戲。這樣的家庭娶妻是很困難的,他用一種卑鄙齷齪的手段把姐姐弄回家,生米做成熟飯了,說什么似乎都已經(jīng)是多余。張小梅把屋外的人支走和弟弟在屋子里說一些心里話,她知道母親還怨恨她,就想有一天母親能夠原諒她,否則,和旁人一說起娘家人來,就有被媽拋棄的滋味,人前人后都挺不好受的。張小梅突然停下了哭看著孝德說:“你的話媽聽。她一輩子重男輕女?!?/p>
張孝勤說:“他是拿著鬼洋羞辱媽,你和他離婚,只有離婚媽才接納你?!?/p>
張小梅說:“人嘴里沒好話,他那天拿著的上下是兩張真錢,中間是紙?!?/p>
這句話叫孝德心里很難過。張孝德安慰姐姐不哭,月子里忌諱哭,容易傷身子。張小梅控制不住自己,一座山的背面是娘家,她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家了??粗艿芩荒苷f自己看走眼了找了這樣的男人,男人好壞是自己跟了人家的,娃也生了,只能放大他的好。還想著填補娘家呢,看來以后的日子全靠眼前的這兩個弟弟了。說話間一個四歲的小女孩走進來,看見有陌生人在,怯怯地站在門口不言語。張孝德蹲下問:“你叫什么名字?告訴舅舅。我是你舅舅,想要什么舅舅給你買?!?/p>
張小梅說:“叫芬芬。大弟,她聽不見,是個啞巴?!?/p>
時間對于張孝德有點殘酷,這個家,讓他一下成熟了許多。他惱恨那個人,也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姐姐一生的幸福就在他手里毀了,是姐姐心甘情愿被毀了。張孝德放下一些錢,又放下兩身普通軍裝,明知道那個人穿了軍裝又要在世人面前吹牛,但是,因為姐姐他什么都不去想了。
張孝勤出門站在那個二流子面前捏緊拳頭說:“你敢欺負我姐姐,小心卸掉你一條胳膊!”
二流子“撲通”就跪下了,賭咒發(fā)誓說:“讓你姐說,我要是欺負過他我就不是人!我是能力有限,窮家過不了富日子,你們只要給了我能力,金鑾殿大,只有你姐一人坐的份。我要是待她不好,我自己解決半截去見你們行不行?”
一個人都這樣了,你想打他舉不起手來,還能怎樣。一只貓滾著地上的搪瓷碗咣啷啷響,村里看熱鬧的人都來了,芬芬倚著門,咬著手指,一臉驚恐的樣子。張孝德不忍心再看,拉著孝勤落荒而逃。
張孝德看姐姐是瞞著母親的,其實走了一天的人瞞是瞞不住事的。單冬花對女兒當初的行為發(fā)過誓一輩子都不見,看著張孝德低沉的情緒,她明白閨女的日子比她想象的還要糟。單冬花說,知道你去看你姐了,她日子過得可好?
時間已經(jīng)化解了單冬花的怨憤,跟前站著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成人,生活教會了她松緊適度,快慢自如,艱難困苦都走過了,看開看不開,都已經(jīng)無法找回當初。
張孝德便不捂什么一五一十講述了姐姐的現(xiàn)狀。單冬花一句不插話坐在床上聽,張孝德告訴母親,姐姐這一輩子命該過好,可惜因為爸爸早逝,她是舍下自己照顧這個家,如今的結(jié)果也不能完全怨她。姐姐找不到好的結(jié)婚對象,多半受限于環(huán)境,她沒有讀過書,在看人上難免走極端,盡管如此,姐姐對人性也不曾失望,老說那個人的好,怕我對那個人產(chǎn)生成見。姐姐用不帶成見的心來面對生活,她說那個人雖然滿嘴跑牙,但也是一個有意思的好人,他是掏心挖肺想對姐姐好,可惜窮日子限制了他。
單冬花回答:“屁!”
張孝德看著母親說:“媽,你可能不知道,姐姐的大閨女是個啞巴?!?/p>
單冬花咬了咬牙說:“外頭人不摸底,我是經(jīng)見過了。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什么東西,睜眼說瞎話,偷雞摸狗,人想不到的事他都做得出來。騙吃騙喝叫人打過好幾回了,每次打了都完好無損,人說小梅的女婿經(jīng)打,恢復快,這也叫好名聲?沒個人樣,誰都瞧不起他,你不要叫他姐夫,小心污了你的嘴。那閨女啞到什么程度?可聽得見人說話?”
張孝德說:“聽不見。長得好看,和洋娃娃似的。姐姐說他脾氣好,罵他幾句也不惱,也不還嘴。喜歡露頭拋臉,雖然不下力氣,要是家境好有背景,說不定也算是鄉(xiāng)里的一個人才呢。姐姐有一天領(lǐng)著娃回家了,媽千萬要認下她,姐姐心里一直牽掛著媽呢?!?/p>
單冬花的淚一下就溢滿了眼眶。她可憐那啞巴外孫女,上天為啥不叫那個二流子變成啞巴,怎么偏偏就降到了還沒來得及活人的娃娃身上。
娘倆不說話,看著窗外的槐樹和棗樹,秋風起了,成熟的棗兒被刮下來,有鳥啄食。娘倆共同回憶起了那些年孩子們在棗樹下玩耍,剛放學回來的張孝德扔下書包跑出門,張小梅一下揪住了他:“你不做作業(yè)往哪跑?媽磨豆腐,我來管你,不做完作業(yè)不能耍!”
張孝德說:“去你的,你管我算老幾?”
張小梅說:“你不做作業(yè),我就是老大!”
“啊呀!”單冬花叫了一聲,“小梅,漿開了,忘記了退柴?!?/p>
恍惚又覺得不是從前了,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從前日子里的話。眼前哪有女兒。
此時窗外老槐樹上飛走的麻雀又飛了回來,舍不得眼皮下的那一樹棗子。張孝德走出院子揚手攆樹上的麻雀。
單冬花也起身走出去說:“不攆了呀,叫它們吃,能吃幾個棗子,腸胃加一起沒有一顆豆粒大?!?/p>
張孝德看著單冬花走進西廂房,似乎對姐姐以往的恨已經(jīng)消解一大半,這就是他善良勤勞的農(nóng)民娘。
西廂房里,如今已經(jīng)是用電磨豆腐了。豆香飄出來,頑固持久地彌漫在張孝德身體周圍,是一股濕潤感覺的香味,那香味催開了記憶的花,記憶被時間的鐵錘夯實過多少遍,有生命從幼稚到成熟過程的痕跡。
“退柴!”
柴從灶火拽出來扔到了屋外,一股青煙。姐姐先用鍋盛一盆豆?jié){,點一勺漿水于其中,再用這帶了漿水豆?jié){一勺一勺點大鍋里的,如此數(shù)回,豆?jié){一點一點清了,豆腐花一層一層地起了,待豆花凝成塊,輕輕撈起集于一個大大的竹篩子,用勺子擠壓成形。這時候屋外早已經(jīng)站滿了人等著起豆腐。張孝德記賬,豆腐一塊一塊被取走了。眨眼工夫過去的景象已經(jīng)模糊在大腦里,那些可都曾經(jīng)接應(yīng)過張孝德的呼吸呀,姐姐不在這個家了,這個家里還有姐姐曾經(jīng)的記憶存在。
單冬花喊:“孝德啊,在外吃呢還是回屋里吃?”
兒子歸隊,娘親的最后一餐飯似在從事一項藝術(shù)活動,那一聲喊洋溢著一股愛意喜氣。
張孝德說:“媽,咱在院里棗樹下吃。”
單冬花踮著小腳端著碗送出門,張孝德迎上去要接過來,單冬花不讓,屋里只要是男人,飯菜就得女人來端。張孝德便坐回到棗樹下的石桌上。四樣小菜青綠紅白,一碟兒涼拌黃瓜,一碟兒紅蘿卜絲,一碟兒蔥油豆腐,一碟兒春天的腌香椿牙。飯是小米稠粥,粥里煮著紅薯、黃豆。吸溜一口稠粥下咽,有如往返于紅塵凈土,鬧市幽谷,便覺得兩腋下有清氣浸潤,鼻息之間,胸腹之間,膩煩全消了。單冬花看著張孝德的吃相,活人的精兒魂兒夢兒根兒全來了,她想她該原諒那個不孝的女兒。
六
回到家里時金平不在,空空的家中到處是母親的影子和她的小包袱。張孝德的心極度惶惑,想起了去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一,他回家給父親燒五十年紙,準備提前把母親接到北京過冬。臨走時,姐姐欲把母親扶上汽車,但母親遲遲不出門,一定要姐姐到門外等。張孝德從窗戶玻璃上斜睨著看到母親在炕頭的那口從來沒有上過鎖的木箱里翻來覆去找東西,好像一下沒有找到,一臉的緊張。姐姐在院子里催促她,她也不急著出門。單冬花站在床邊想什么,想著想著拍了一下頭走到墻角的矮柜子前打開取出了什么才往出走。
卵崖底的人們看到單冬花懷里揣著一個小包袱出來了。張孝德知道那是母親的寶貝啊,走哪都不離身,她已經(jīng)準備好,恐怕是一時忘記放哪里了。單冬花在大家的攙扶下坐到了小車上,像抱著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一般,抱著她的小包袱不放。當天下午到達晉城,三天后,又坐火車來到北京。一路上,單冬花與那小包袱是形影不離,就是上廁所,也要帶在身旁。坐困了,張孝德想替母親拿一會包袱,單冬花都不讓,說男人家粗心,給她弄丟了怎辦?一路上張孝德老是開玩笑想知道包袱里裝了什么,單冬花就是不說。
到家后的第二天遇見母親在整理她那小包袱時,看到張孝德過來,她就停了下來,用包袱皮蓋住里邊的東西,不想讓張孝德看到。時間一長,只要母親翻動她那小包袱,張孝德就自覺地回避開,并且要兒子和金平也一樣回避,深怕母親多心。一段時間后閑聊,張孝德問母親攢了多少錢,單冬花笑著說,就你和弟弟逢年過節(jié)給寄的那點錢。就是那點錢,我還要補貼你姐,還要用于看病,打針,吃藥。你說說能有幾個錢?你不是算計你給的那幾個錢吧?
張孝德逗她說:“就是算計你那錢呀,你把錢花了我還算計個啥。”
單冬花一輩子算計著給子女花錢,輪到自己反倒花一分錢都心疼。
自從張小梅拖兒帶女上門,被單冬花認下后,張小梅的女兒芬芬就跟著單冬花過日子。每一次二流子慫恿張小梅來看女兒總是兩手空空,單冬花邊數(shù)落邊收拾一些家里多余的吃喝叫她帶走,張小梅回去后就和二流子吵架,張小梅的大兒子虎子就在這樣的吵架聲中長大。有一次張孝德和張小梅長大的兒子虎子聊天,虎子說,小的時候,我害怕父母吵架,除了吵架他們平常不多說話。等我長大后,他們吵架成為我了解生活的一種途徑。從他們的對話中,我聽到了以前很多不知道的事情?;⒆诱f,有一次爸爸沒有錢花了,周邊的村子里已經(jīng)不好下手去借錢,結(jié)果鬼使神差跑到了卵崖底。他先是唬弄村里的人他認識大領(lǐng)導,買農(nóng)藥買化肥小意思,他說認識商店里的采購,結(jié)果姥姥村里的人就籌錢要他買便宜貨,村里的人滿心歡喜等著,他拿著錢沒影子了。秋天,卵崖底有人家說書,媽媽去看姥姥,結(jié)果被卵崖底人堵在了村口,不得法姥姥從家里取了錢還了欠債。爸爸再去卵崖底,好像這些事都沒有發(fā)生過,見了人家還家長里短套近乎,人家沖著姥姥的面子不好說什么,他還說,放別村的事情我早不管了,因為這是我丈母娘村里的事情,就跟我家的事情一樣樣的,就是為了你們村走后門的事情我把人家外村的人惹下了,人家去告我狀,你們知道我有多費神費力,搭進去工夫不說,有時候事不由人,天王老子也只能干瞪眼。錢我是給他們了,你們不摸底,我敢在丈母娘的地盤上耍脾氣,遲早要給你們弄,我不行還有我小舅子呢,我小舅子是北京人,二小舅子也當兵,那是誰的能耐,我小舅子的能耐。不缺你們那倆錢,你們不要下看我。卵崖底人覺得我爸爸好有意思說這些,但也似乎也構(gòu)不成壞人,也沒有人計較和糾纏他,可姥姥知道了就不依。爸爸居然回到姥姥屋子里順手牽羊拿姥姥的東西出去頂賬,姥姥一直防著爸爸,后來就防著媽媽了。
過年時全家在飯店吃飯,張孝德特意給母親點了燕窩,母親很喜歡吃,說好吃,金平說,一碗要五百塊呢,當然好吃。母親拿勺子的手哆嗦起來,看著張孝德說,你們真敢花錢,早知道我就不吃了。
單冬花說,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人哪敢作踐錢,錢是長了腿腳的,你這樣作踐它就要往人家門上走了。
單冬花告誡張孝德,以后要節(jié)省,慢慢歲數(shù)大,要有些積蓄應(yīng)急。社會不是四平八穩(wěn),有搗亂人作怪,想興風作浪時,受難的常是小老百姓,手頭沒有積蓄,亂來了,日子難時國家大了,幫不上普通人只能靠咱自己。單冬花這一輩子最羨慕的人是村里的小學老師,不僅因為人家有知識還因為人家有國家給的工資,除了贊許之外,還有尊重在里面。記得第一次坐車到京城,單冬花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仿佛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聚會,張孝德說,城里也是你的家,沒必要從心里就想著這是兒子的家,隨隨便便就好。單冬花不這樣認為,她不想叫城里人笑話,這是誰家的老婆子,瞅瞅那窩囊樣,那不是給我丟臉,是給兒子丟臉啊。何況家里還有兒媳婦金平,人家怎么看,人家是城里人,穿衣吃飯都有講究,不能因為是鄉(xiāng)下人就叫人家原諒自己。單冬花疼錢愛錢可也不吝嗇錢。親戚鄰居有個紅白大事,只要告知,不管三十、五十的,單冬花都要表示一個心意。每年春節(jié),單冬花還要給孫輩們每人五十元壓歲錢。外甥、外甥女,以及外孫女對她非常好,張孝德逗她讓她多給一點,她笑著說,我一個沒用的老人,他們不給我就行了,我還給他們?我這點錢還是你們給的,我不能拿你們的錢去充大方、做人情,給50元就蠻不錯了。
每年的清明節(jié)前,單冬花總要給在外工作的兩個兒打電話,我昨晚又做夢了,夢見你們的死鬼爸,他不說話,淚在眼窩里轉(zhuǎn),是不是該給他燒紙錢了,可不能叫他缺吃少花啊。農(nóng)歷十月初一鬼節(jié)前,單冬花就提醒張小梅,該告訴你弟弟們了,天涼了,別人要笑話老張家沒有后人了。單冬花早早把要燒的鬼洋準備好。因為兩個在外工作的兒子根本就是純粹的唯物主義者,而且是無神論者。他們不相信人死了以后,還會有這樣的物質(zhì)需求。單冬花認為,人死了是有靈魂的,存在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她可以和自己的丈夫重逢,繼續(xù)他們中斷了五十年的生活,另一個世界更需要她的孩子們的關(guān)懷和照顧。多燒一些紙錢,才好有更多的積蓄,那些不愁吃不愁花的人是因為有錢,有錢好啊,錢多了人少生是非,人世間誰愿意過沒錢的日子呀。從另一個角度說單冬花也是從子女們對待他們陌生的父親的態(tài)度,來猜測百年后自己可能遇到的情形。
張孝德想起姐姐小梅說起的一件借錢事。有一次,張小梅家急需用錢,自己借不出就委托啞巴芬芬去借,單冬花對外甥女芬芬的疼愛家族中沒人能比,但是,單冬花從不表達自己的情感,不說過多的溫情話,她常說的一句話“寧給個好心,別給個好臉”。由于從小就過早承擔了家庭負擔,單冬花幾乎沒有讀過書,僅僅在當時農(nóng)村的掃盲班學會識數(shù),認識的狹隘使得單冬花不可能用復雜的語言和她的孩子們做情感上的交流,但,這些并不妨礙孩子們感受母親內(nèi)心的感情。張小梅正是抓住了這一點。啞巴女兒比劃著要借200元。單冬花問做啥用?芬芬比劃著買書。只要是讀書的事單冬花常常不多去想。張小梅借了母親200元,一年后還了單冬花兩張新版100元。單冬花扔在地上說那不是她的200元,她的那200元是藍色的,票面大,紙質(zhì)好,割耳朵。而張小梅還她的軟不拉塌的,還不起可以拖延時間,沒必要拿假來充真。
這中間涉及到村上一個故事。
秋天,留守在家的老人們收完玉茭,就有大卡車來收購。卵崖底后村有一個叫王清建的老人,秋天賣玉茭得了2000元,王清建豁牙露口沾著唾沫數(shù)錢的樣子大伙還記得,那是勞動得來的錢哇,也是人老了能給孩子們填補家用不是廢人的自信。過年孩子們都回來了,王清建拿出錢來討好兒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錢是假錢。報案兩年了,抓捕不下人。鄉(xiāng)下收購玉茭的往來車多,誰都沒有記住車牌號。啞巴吃黃連,這事情生生叫王清建種下病了。這件事的最后,卵崖底村的人見了大票都認為假的多。張小梅只好換20張10元小票,才算得到單冬花的認可。
去年單冬花八十大壽,之前張孝德問單冬花想要啥禮物?單冬花說,啥都不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就好??伤较吕锼头曳冶葎澱f想要一個金手鐲。芬芬迅速把這個想法傳遞給了張孝德。生日聚餐時,張孝德要金平給單冬花把金手鐲戴到手上。單冬花笑著問大家,我是不是老財迷?還管你們要東西,手老成這樣戴啥都難看,其實我就是滿足一下你們孝順我的心哩。
生日過后單冬花把金鐲子送給了金平。金平不解。單冬花說,你是有功勞人,你為張家生了后代,計劃生育政策把人口降下來了,可也把咱的傳統(tǒng)降沒有了。這金鐲子不是要給你,是要給我未來張家的孫兒媳婦,我就怕我哪天來不及交待閉眼一走,心事未了,我見了你死鬼爸,第一句話是要報喜,你爸也好知道我給了他張家孫孫禮物呀。金平認為婆婆傳統(tǒng),這事要傳出去會惹弟媳不高興,弟媳養(yǎng)了兩個女孩,女孩也是后代。單冬花說,長子長孫,皇帝家都偏心,我是小老百姓,我就認繼承主業(yè)的人。
張孝德越想越不自在了,母親一輩子的錢都在里面,母親不說真話是因為她老了啊,人一老就變得和孩子似的,會任性,跟這個世道爭理,會覺得自己幸苦一輩子,老了沒有用了,但是我還有錢,還能過年過節(jié)給孫輩發(fā)壓歲錢,還能理直氣壯說話。她常說的一句口頭禪:我連累不了你們,我能夠養(yǎng)活我自己,我夠花了。那是因為她不用為錢的事情犯愁,她藏著錢就是藏著自己的老年尊嚴呢。
多少年貧苦生活煎熬,錢對于這個家來說簡直太重要了。單冬花對生活沒有多少要求,就怕沒衣穿沒飯吃。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有錢。記得弟弟不上學又不想在農(nóng)村待著,想要外出打工,相跟著村里的人一起出去,年底回家時,領(lǐng)隊算賬少算了二十塊錢,母親要弟弟去要,弟弟不去,說丟人。母親自己要去,弟弟又攔著不讓。母親就一遍一遍自言自語,神經(jīng)質(zhì)地嘮叨,她的表情凄苦,情態(tài)悲涼。后來領(lǐng)隊人送來多算的錢,弟弟還埋怨母親心眼小。母親在電話里和張孝德?lián)砹幷f,二十塊錢是你們小時候半年的學費,我要起早搭黑磨兩個月豆腐才能賺得來。
回想母親這些事情,張孝德就明白了為什么母親不把那小包袱寄存在家里,或讓姐姐為她保管。她不放心啊,若放在自己家里,一旦小偷入室行竊,那還了得?放姐姐家更不是上策,那二流子姐夫越老越不學好。放信用社也不好,包袱里是救急錢,一旦有個頭痛腦熱,急用錢時還得去信用社取,鄉(xiāng)下的信用社存錢老是叫人存幾年期,說利息高。你急用時他說期限不到。求人不如求己,實在擱不住和他們費嘴,還是隨身帶著,方便、放心、踏實。
去年,大年初一早晨,單冬花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個信封,從信封里取出一沓錢對張孝德說,你買了房子,金平又做美容,花了不少錢,在北京花費太大,離開錢一天都沒法活,這是3000塊,給你補貼家用,另外500塊是給我孫孫的壓歲錢。不是我偏心,孫孫的壓歲錢就該比孫女的多十倍,這世界是男人的天下,我要是不力主把你送出山,你哪能有工作賺錢,哪能把你弟弟和姐姐的孩子們帶出去。你們說我偏心,說我對你姐不好,多少好能滿足那二流子的胃口。女人的眼窩淺,但媽的眼窩不淺。
張孝德和金平當時堅決不要。單冬花說,這錢都是你們平常給我寄的,我平素也舍不得花,況且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我每年還有一千多塊低保,一千多塊養(yǎng)老錢,足夠平日開銷了。你們寄給我的錢,我也是為你們暫時保管一下,等我不行了,再交給你們。倒是孫孫高興得喜滋滋的,把那500元壓歲錢接了過來。孫孫說,我雖然已二十五歲,畢竟還在上學,所以奶奶給的壓歲錢還是要拿的,那是奶奶對一個未來延續(xù)張家香火人的祝福??!
包袱丟了,任何多余的情感交流對單冬花都是陌生的。包袱里裝著單冬花低下頭走進去的歲月,那歲月里有她過日子的歡愉和秘密。張孝德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他要去做一件事,或許對母親來說是最好的結(jié)果。
七
天蒙蒙亮時,就有人起床了。車窗外閃過的田野上,尋不到早春的綠。遠處除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積雪,一概是枯草的黃色,有一種漫漶的苦澀。單冬花貼著玻璃看窗外,行駛中的火車被山地上的荒涼忽略了,無法感覺到真實速度,車停在高平站,臥鋪車廂里只剩下了單冬花和張小梅母女倆。走道里的人開始洗漱吃東西,大家似乎因為起得過早以及一路顛簸,就快到終點了而興奮,盡都靈醒著享受這一刻的熱鬧。
張小梅問母親是否要喝水,單冬花不語。
突然單冬花轉(zhuǎn)過身子說:“就咱母女倆了,你說我的小包袱是不是你手迷糊了放進你的旅行箱里?”
單冬花臉上一副沮喪的模樣。話語中雖然帶著求助但是有不信任包含在里面。這樣的表情和問話觸痛了張小梅,內(nèi)心有一股火氣開始突突冒,母親這句話意味著打開旅行箱時撕破了親情的臉。
張小梅提起箱子放到距離單冬花最近的地方?!澳愦?。你是媽。啥事都由你先做!”
真要打開了未免殘忍。悶悶地一陣子過后,單冬花說:“我不碰你的東西。”
強烈的自尊取代了彼此動手的欲望。單冬花想讓閨女說真話,但張小梅就是不說。
母女倆相對而坐,張小梅突然就覺得包袱丟了好,丟了省心。她之所以隱約地嫉恨母親,是嫉恨母親那沒有節(jié)制沒有理性的愛,謀殺了自己的前程。母親對兒子的溺愛,造成了她對學業(yè)的懈怠,從而使她的前途一片暗淡。
張小梅突然醒悟了,母親從來就沒有想到那包袱是真丟了,而且是一直懷疑是自己裝到旅行箱里了,母親的這種想法多么地可笑!尖利的聲音已經(jīng)頂在了喉嚨處,就在要發(fā)作的當下里,張小梅看到母親那張蒼白的臉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模樣:疲憊、憔悴、枯皺、蠟黃,張小梅的心一下軟了,母親眼睛里枝蔓一般的懷疑和不信任,她不能去阻擋,丟了的包袱已經(jīng)丟了,由她去懷疑吧。
對峙過程中單冬花別過臉不看張小梅,果然在她的預(yù)料之中,閨女不敢打開箱子。單冬花多么想這個女兒跟上那個二流子不要學壞,管了小管不了大,到底是吃誰家像誰家的人啊。
張小梅猛然倒下,用被子將全身蒙起來,單冬花看到埋在被子里的身體在微微地起伏。她在哭。單冬花心中一陣震動,哀哀地想,好過了那二流子,不用再說了,丟了的東西就讓它永遠丟了吧。當淚水順著單冬花的臉頰滑下來時,她立刻有了一種勇氣,她要見了那個二流子時腰身挺得直直的。
火車在音樂聲中緩慢停下來。到站了。
單冬花自己穿好鞋,站起時有一陣暈眩,是一宿沒合眼的結(jié)果。張小梅掀開被子提起地上的旅行包讓單冬花先走,母女倆不說話用身體示意,一前一后隨著人流走往出站口。
從遠處單冬花就看見了那個二流子,他吆喝著:“便宜了,便宜了!大優(yōu)惠,經(jīng)濟又實惠,過了這一時,就沒了這好貨,買了是享受,不買是后悔!”張小梅怯怯地看了一眼單冬花,單冬花裝了沒聽見。一個保安走過去要攆他離開,他嚷著:“接人哩,接我丈母娘和媳婦,我這是捎帶咧?!彼氈弊記_著這邊張望,蛇一樣擰著腦袋。這才是丟包袱的罪魁禍首呀。
單冬花無法想象自己的閨女是如何和這樣一個人共處的。二流子在笑,遞給保安一支煙,人家擋了回去,他捏著煙嘴嘴和驅(qū)趕自己的保安搭訕,腦袋往這邊張望,看見了,跳高了往這邊招手。張家怎么會出現(xiàn)這么一個男人呢!小梅啊小梅,你看那卵崖底的女娃,剛剛長成了桃紅,水格靈靈的時候,便要于村口上,在那嗩吶聲中,被好人家接了去,那卵崖底的男娃,懂得地里的活路了,肩上知道擔了生活的苦重了,便立在村上,盼望著吹著嗩吶娶回一個好女娃,一年四季里,卵崖底要送走和娶回來多少新人,自己養(yǎng)大的閨女扯著沒皮沒臉的哭就那樣叫那個二流子拽走了。閉眼睜眼,醒著夢著,什么時候我還敢去村口看人家娶親,你把你媽吊在卵崖底人的嘴上,你可知跟上你,媽的頭上落下多少笑話,你活得扎眼啊小梅!
二流子跑過來一邊喊:“找見了,找見了?!币贿呉獢v扶單冬花。單冬花甩開他伸過來的胳膊。
二流子說:“北京的警察就是有能耐,媽啊,你出門時丟了包袱,到家時就找見了。”
單冬花停下很認真地看著說:“包袱呢?”
二流子說:“包袱肯定回不來,包袱又沒有長腳。不過,媽呀,錢回來了?!?/p>
單冬花說:“我不信。你是哄鬼呢?!?/p>
張小梅說:“你快把經(jīng)過說說?”
二流子說:“經(jīng)過是你們經(jīng)過的,我哪里知道經(jīng)過?我只能告訴你們錢回來了?,F(xiàn)在就在我口袋里,我準備和媽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轉(zhuǎn)借一年半載,我好買輛電動三輪車跑路。”
單冬花說:“你把嘴張得大大的再說一遍?”
二流子縮了縮腦袋:“不說了還不行。說錯了還不行?!?/p>
單冬花要過二流子的電話要給張孝德打。二流子取出電話來說:“我來撥?!?/p>
電話響了一下,他就放了。
張小梅說:“怎么打著就放了?”
二流子是怕浪費電話費,等孝德打過來。
張孝德為了讓母親不再因丟包袱的事而難過,他和弟弟商量立即打到家在晉城跑三輪的外甥虎子銀行卡上15000元,并讓外甥虎子告訴姥姥,他們通過警察,當天上午就找到了撿到包袱的人,要回了15000元,剩余的錢作為感謝費用送給了那個撿到包袱的好心人。張孝德再三叮囑虎子,千萬不敢說漏嘴。哪知當時正好虎子的爹二流子在,一定要自己去做這件事?;⒆硬环判模瑥你y行取出現(xiàn)金,本來說是要和二流子爹一起來車站接姥姥,因有貨要送怕耽誤接站就叫自己的二流子爹來接?;⒆影差D二流子,把他姥姥接下火車后,第一時間告訴姥姥這個失而復得的“特大喜訊”。二流子取了錢心花怒放,放嘴上“噗噗噗”親了幾口,他需要演一出戲把這錢想法子弄到手,他太需要錢了。面對錢他沒有別的出路,睜眼閉眼,腦子里老有幻覺,這錢該是自己的。
電話里,張孝德用另一個版本告訴母親:都是我們自己不小心把包袱丟到了車上,被一個好心人撿上,他通過派出所找到了我們,包袱里的東西都完好著呢。單冬花不信,說,包袱里的東西你都清點了?
張孝德說,清點了,零票都換成整錢了。
單冬花說,我那些信封里還有東西呀,千萬不敢丟了,你可放好了?
是什么東西呢?張孝德一時語塞。假裝手機信號不好問,媽,聽不清你說話呀,你說啥呢,我聽見你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你到底是想說啥呢?
單冬花說,那信封里一多半不是錢,是你的信呀,是你當兵時寄來的信,我百年后是要帶給你爸,也好叫你爸知道我是怎么養(yǎng)大他的兩個兒呀。
張孝德拿著手機無聲流著淚應(yīng)答,都在,媽,錢在信也在。
單冬花開始是半信半疑。張孝德突然想起來自己拍過一張姐姐打開包袱后的照片,急忙把姐姐處理掉,發(fā)一張彩信到二流子的手機上。單冬花看著這張照片,照片里包袱打開,信封散落在包袱皮上。半天后單冬花感嘆道:世上還是好人多??!
八
四月,田野已經(jīng)泛青了,那些稚嫩的春草和草花破土而出,一場雨后,就算是風來,只要不那么魯莽,被洗過的草花在田野上蓬勃得越發(fā)妖艷多姿。單冬花坐在自己的菜地里,空氣里有清香襲人,地畔上的桃花杏花開了,山水便要柔軟起來,明麗起來了。兒子張孝德電話里說,秋天過后,要把她接到北京長期住。單冬花不知道自己在這世上還有多少日子,離開就意味著再也看不見生活過一輩子的鄉(xiāng)下了。不舍得,不能做主的恍惚感,從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了。和城市里比較,卵崖底矮矮的,山谷里有順勢而下的溪流,整齊的莊稼地有糞堆稀稀拉拉撒開的印子,滿山遍野鋪著直戳戳的陽光,坐在土坎上,單冬花的回憶被引發(fā)又被切斷,所能夠想到的,是害怕秋天離開家后自己一去不返。從前是兒子常回家,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老人要跟著兒子走,一輩子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這田野,季節(jié)一到,今生她注定是不屬于這里了。她的眼神穿過山山脈脈,丈夫就埋在對面的凹里,要離開世界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挽著自己的小包袱去,包袱里有她碌碌一生的不滿和無奈。
山坡上數(shù)百只羊朝著一個方向緩緩移動,乍看過去一切都是靜止的,像緊緊貼在地面上的圖案,就好像看不見的四季微妙的變化,其實,時光都從身邊溜走了。兒女大了,各自有所著落,過日子總讓人伸不直腰,習慣了一種動作,再想改變有多么的難,可誰能知道單冬花多么不想改變啊。她不想離開家,哪怕那個二流子再不爭氣,可那都是鄉(xiāng)下的滋味。
遠處有三輪車開過來,在辨認不清的田野和路中間朝著自己開過來。單冬花的心突然急速跳了起來,那是二流子開著啊,他哪里來的錢呢?車開到緩緩站起來的單冬花跟前,二流子從車上跳下來說:“媽,我扶你上車,拉著你咱回卵崖底村繞一圈,我雖然不能和小舅子張孝德的兩頭平臥車比,可和村里那些沒用人比,我也握著方向盤呢?!?/p>
單冬花說:“你哪里來的錢買它?”
二流子笑著,想到單冬花往日對自己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就想和這個丈母娘開個玩笑。
“媽,人生無非是吃吃苦,受受罪,講講排場,丟丟人。我是丟人丟盡,可排場還沒有講過啊。你只管上車,不管買車的事,我就想在卵崖底扳回我的名聲來?!?/p>
單冬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說:“人家的脖子上都長著腦袋,都知道有個臉面,就你橫著脖子,不怕卵崖底人笑話。你告訴我車錢從哪里來的?”
二流子說:“你有兒女孝敬,難道我就沒有兒女孝敬!”
聽完話單冬花扭身就走。
二流子突然覺得錢就是一個人的底氣,花錢講排場,我現(xiàn)在是開著蹦蹦車,還穿著西裝哩。哪有丈母娘瞧不起女婿三十年的事,怎么說也不能在她面前丟了一跺腳四面掉土的威風。單冬花在前面走,二流子在后面開著車慢慢跟著。二流子突然想到了丟包袱的事,丈母娘懷疑自己的閨女,閨女在丈母娘家得到啥了?既然懷疑我就直接告訴她。
二流子沖著單冬花的背影說:“我能買下這車,我還得感謝媽,沒有媽,我買啥車,生米做成熟飯啦?!?/p>
單冬花站在了路當央,一下就轉(zhuǎn)過身來:“你也算人?你只能算一個活物!你把那信給我,就知道你們合謀來哄我。狼怎么不吃了你,吃了你舔干你的血泊泊?!?/p>
二流子見單冬花真生氣了:“媽,你小農(nóng)意識太重,你真相信啦?”
單冬花彎腰撿起地上去冬留下的干牛糞照著二流子的臉扔了過去。二流子一邊倒車掉頭一邊喊:“我怎么就不能和你開個玩笑呢?你怎么就老是看不起我呢?我就想孝敬你一下,明知道在你張家連個臉熟都混不上,我偏偏屎殼郎變知了,自討沒趣?!?/p>
車跑遠了話傳過來:“我也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哩!”
單冬花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張孝德打電話,電話那頭接起來時心反倒哆嗦了一下:“孝德呀,媽沒事,就想告訴你,二流子是個不知饑飽的餓死鬼,越吃越餓,越餓越吃。都是他教壞了你姐,咱張家水不深,你可不敢叫石頭露出頭頂呀。”
張孝德說:“媽,發(fā)生啥事情了,沒頭沒尾的一段話?他欺負你了?”
單冬花緊著說:“他哪敢欺負我,媽沒事,就想給你打個電話?!?/p>
放下電話,單冬花望著屋外,看得景物朦朧了,一個佝僂著身軀的老人站在她的屋門口,身后的暮色同樣朦朧了他,他看著單冬花說:“秋口上你一走哇,能說話的人就又少了一個?!?/p>
老人閃過后說:“那些果樹上的熟果子,秋天連個糟害它們的娃娃都找不見了?!?/p>
天空下著雨,雨不大,霧霾很重,更沒有電閃雷鳴,張孝德討厭這不大不小的雨,它不利不爽,最挫傷人的銳意。翻閱微信時看到了打開的小包袱照片,想著這件事情,覺得那個撿到包袱的人,哪怕光歸還母親保存了二十多年的信也好。想到這里,心頭一熱,就再次撥打大姐的手機號。讓張孝德沒有料到的是,電話竟然打通了,但沒人接。
張孝德一陣狂喜,再打,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在建筑工地當小工的二外甥虎英的聲音,他說剛才他在扛水泥,沒聽到電話。
張孝德說:“你媽把電話給了你?”
虎英說:“我媽說,這電話她這輩子都不用了。叫我換個號,我辦號時發(fā)現(xiàn)卡上還有錢,等錢打完就不用了。大舅,我回頭告訴你我的新號。你有事嗎?”
張孝德說:“沒事。嗯,你不要和你媽說我打電話了?!?/p>
遲疑了一下張孝德又說:“以后多孝敬你媽,她這一生不容易?!?/p>
張孝德看到窗玻璃上映著他的面孔,想哭,可這張臉已經(jīng)回不到童年。
他翻閱書柜找出一沓舊稿子,坐在書桌前,他在想,二十多年前給母親寫過的信里都是什么內(nèi)容呢?那些內(nèi)容他是徹底忘記了。
張孝德提筆寫下一行字:媽,我在部隊想家了。
接下來呢?文字還能在一個人的疼痛中生長么?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