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紅
1 站在茗山上,天清亮得水沖風(fēng)晾過了一樣,放眼四周只覺豁然開朗,其間萬物無不俯仰有情融通自在,看得孟子泉是滿心歡喜。歡喜之余,莫名地惶然,分明有人背對著這片天地正傷心憂戚,而他茫然不知她的所在。正當他神思飄忽,一隊人馬鑼鼓喧天地自西南平川處往茗山浩蕩而來,他不由地下了山,追隨過去。這隊人馬裝扮各異,有著朝服戴官頂?shù)摹耙毁t三閣老”的隔朝隔代的古人,也有事業(yè)有成西裝革履的現(xiàn)當代人,他們彼此地招呼喧笑沒有時空阻隔,全然是同鄉(xiāng)故舊重聚的歡樂,和一張張榮歸故里怡然自得的笑臉。孟子泉明白過來,這便是古往今來有名望的茗山人的大集合,他不由地湊進隊伍中,雖說有些許慚愧,可入隊的榮耀感很快沖淡了它,加上那會兒周身上下正漾著清風(fēng)和氣,忘乎得他什么也記不起,就是有人喊“老泉”,他也意會不到那是在叫他。
“老泉”是孟子泉離開茗山多年后被圈內(nèi)人叫的,在茗山可沒有這么平起平坐地稱謂,倒是早年讀書時期被村里人喊過“泉眼”。這個想來就熨帖的小名從他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開始,便被統(tǒng)一又默契地改稱為他的大名“子泉”,平時叫他“眼子哥”的村下弟妹們也順口地改稱作“子泉哥”,緊接著改變的還有他們說話的神情態(tài)度,聲調(diào)語氣里多出唯恐不敬的小心和莊重,這情形使得他不得不持重起來,仿佛上天果真有大任相委。在當時并不在意的情形,多年后常常想起,想起來便懷鄉(xiāng)便戀家,一懷鄉(xiāng)一戀家,就要郁悒上一陣子。早年他是盡量地多回家走動,可回得來的這個家與心想要的家是日漸疏離,回鄉(xiāng)一次就添一次迷悵,后來也意識到,心里的那個家是沒法回去了,如同他再也回不到青春年少一樣,看清這個,心意涼淡下來,可因此而起的冷淡偶爾在夢里兌換為熱情,他當這是天成美意。這不,他正興致高昂地隨大隊人馬往村莊里走。馬上到家了,老父親老母親又該出門迎望他,誰料,此念一動,忽悠悠地夢醒了。
醒來,又是一陣悵然,好像熱身子走進了冷風(fēng)谷,父親過世已三十余年,母親過世也快三年,幾時還迎得了他。這夢做的,莫不是他們在那邊想他了?這么想時心不由得一抽,自己倒是愿意去陪他們一陪,可又不想就此長陪下去,盡管活著也覺不稱意,卻還是想留在世上。孟子泉耽想了會兒夢事,跟著翻過身來,碰觸到身側(cè)軟膩的女人身子,才想起身邊躺著汪夢華,不由暗自嘆了口氣:唉,真是個荒唐。
后半夜孟子泉怎么也睡不著,天快亮?xí)r反倒迷糊著小補了一覺,再醒來已是大上午,他感到舒服多了,對夜宿汪夢華處也不像夜里那樣懊悔,可目光碰到汪夢華的笑眼時,還是有些難為情,不由跳避開來,按鄉(xiāng)親情分來理論,他可是她的叔叔輩。汪夢華含羞帶笑地催他起來吃早飯,順手拉開窗簾,任陽光瀉了進來,陡明的光亮使孟子泉半瞇起眼,恰好掩飾他的不自在。
昨晚驟然住到一塊兒,汪夢華也想做到平靜如常,像沒發(fā)生過什么,可事實上她關(guān)不住自己的喜慶。孟子泉醒來因留居她這兒感到不安,她卻因和他行過男女之事而踏實,這踏實源于她感受到他不會像別的男人那樣欺負她,仿佛前十幾年來的各種遭際是為此而鋪設(shè),忽地生活之門敞亮地向她打開來,她已嗅到了其中的清新甜美。她相信自己的感覺不會錯,孟子泉將會是她的依傍,來京城十余年,她早已心疲意怠,如今若能獲得個依傍也就夠了,還能作什么別的貪想,與其一個人掙扎著遭受眾多的不堪,還不如找個有溫?zé)釟獾哪腥送犊?,這個男人除了孟子泉還能是誰。多年來,她只可遠望的人真的走到她的生活中來,這突如其來的得到讓她感到眩暈,她的世界也跟著她一起眩暈,不再有別的。
孟子泉適應(yīng)了室內(nèi)的光亮,人跟著松懈下來。光亮這東西不只是加強感官能量,還能增補人的膽氣,瞬間它們擠走了夜夢以及夜夢帶來的沉郁。
“瞧這精氣神,就知道昨夜睡得好?!蓖魤羧A說時,嘴角叼著一抹笑。孟子泉看著她溫和地笑了笑,夾帶著些許歉疚。汪夢華并不領(lǐng)會這個,反被他溫煦的笑意弄得一陣心搖,背著光向他走過去,像一片云煙遮了光亮。孟子泉伸手輕輕阻擋她意欲靠來的身子,用老家話說:“芋頭丸子你會做嗎,會做的話,去市場買上幾斤芋頭回來,午飯吃這個吧?!?/p>
見孟子泉這樣,汪夢華故作隨意地用手臂斜支著身子,半躺半倚在孟子泉身邊,■眼說:“老家的菜沒我不會的,不然也來不了這里當服務(wù)員。只是,你不會還只當我是服務(wù)員吧?!?/p>
孟子泉躲著她的目光,盡量平靜地說:“這話說的,我可一直當你們是老家來的……今天你有別的安排沒有?”孟子泉本想說“老家來的鄉(xiāng)親”,可此時此境豈是只關(guān)鄉(xiāng)親之誼,可一時又找不準什么情分來稱謂,不免心虧地岔開話題。
恰是孟子泉的岔開,汪夢華看出了他心底的良善,明知不會當她什么人來待,但他到底不愿傷她,而他的心虧表明他還有實誠,將與他如何交往,也就有了底。近些時與他一點點地接近,汪夢華如同一直往眩暈里走。她用腦袋抵著他的腦袋,一只手挽向他的脖子,身子跟著繞了上來,收了笑,說:“不管你是哪樣想,你已經(jīng)是我的親人,再也走不離的親人?!闭f著,自個兒動情地倒在他懷里。
孟子泉輕輕拍了拍她,說:“早告訴過你們,有什么難處,盡管來找我,只要做得了的,一定盡力?!?/p>
汪夢華聽見他說“你們”而不是“你”,不吱聲也不動,過了好久,才坐起來,側(cè)身看著半躺的孟子泉,欲語還休的樣子。
孟子泉雖有過意不去,仍作沒事一樣下床洗漱去了。等他洗漱過來,見汪夢華好像哭過,他走過來時她卻做出平靜的樣子來,說:“枸杞蛋羹在蒸鍋里,煎餅和小菜在餐桌上,我這就買芋頭去。”說完,低頭往外走。
孟子泉有些不忍,拉了拉她的手。汪夢華就勢撲倒在他懷里,一時間將半生的委屈全化成了淚水,一并地澆向他。
孟子泉明白汪夢華的哭不只是眼前境地,還有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纏夾在里頭,那硌人的東西不只是汪夢華有,他心中同樣塊壘疊疊,那會兒與其說他憐憫汪夢華,還不如說是自傷,他抱著她,仿佛抱著另一個自己,屈意不盡。兩人團團緊抱,都想從對方那兒尋找支撐的力量。孟子泉不再想這種情狀好或不好,那會兒汪夢華的強取恰好也是他的渴求,他需要她來耗泄折騰,最好將他虛化成蒼茫,也就無須他夢里夢外苦尋安生地。
又一番風(fēng)梳雨洗后,年歲輕的汪夢華清明如春柳。
已然疲乏的孟子泉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后背,說:“安心做你的去吧。我得休息會兒?!?/p>
汪夢華捧著他的臉,親了親,說:“好些睡,待會電話你起床早餐。我這就趕緊去菜市場。”說完,這才起身到近窗的鏡前整了整頭發(fā)衣衫,拿過手包出門去了。
汪夢華一走,孟子泉跟著起床簡單地清洗過,才去吃早餐。早餐后,人仍是虛乏無力,顯然地耗泄過多,只是耗泄過后沒能像他所希求的那樣變成白茫茫無知無覺的一片霧,還得面對身子里的那頭困獸。他重新拉上窗簾,回床躺下,靜養(yǎng)心神。這才躺下,卻嗅到一股粉香,他屏息聞了聞,香味來自汪夢華的睡衣,他起身將它們放到離床遠的小擱柜上。重回到床上,不由想到妻子崔霞從不用香料類的東西,卻有股幽淡的體味即有即無地愜意著他。他曾經(jīng)試想過,他和她要是從青春年少同心同意走過來的兩個人,他們必定是世界上幸福夫妻中的一對兒,可是,他們不是,到底還是分開了。
三個月前,他和妻子已協(xié)議離婚,離婚至今他們沒通過一次話,他有過幾次想給她打電話的沖動,最后還是按捺了下去。一直以為乏味的生活與妻子多年難契相關(guān),再回想看,根本就是自己不寧的心在作祟,他不得不承認婚姻的解散加重了他的無歸處感。同時,他很想知道崔霞過得怎么樣,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在他承認了婚姻失敗責(zé)任歸咎于他后,她果真滿意了,并由此獲得心安理得的解脫。在一起時,他百般厭煩她對大小事件給出是非判斷的生活態(tài)度,仿佛她的到來就是為了糾正他的生活,一有機會,她就擺事實講道理,告誡他哪樣是對哪樣是錯。年初他提出離婚時,崔霞愣怔不解地看著他,好一會才松緩平靜下來,問他這想法有了多久。他告訴她有好多年。那會兒,崔霞臉上的愕然神情和憤怒是他從未見過的,但她還是努力制止住了自己的情緒,沒再追問他,而是用幽怨的眼神看著他,一言未發(fā)。他對此很是意外,在他的記憶中,幽怨不是他熱愛過的女人所會有的神情,崔霞沒有,冷茗也沒有,她們是不屑采用這種小女人的神情,也不會示弱裝小來博取男人的同情可憐,她們只會以靜制動以冷對硬,傲睨對方,多年來他深信自己對她們了然如己,可崔霞的眼神使他明白,他過淺的結(jié)論如同以她們某件常穿衣裳的顏色來認定她們所喜顏色一樣的愚蠢,他一樣沒讀懂崔霞,哪怕他們生活在一起近二十年,由此,他明白自己對冷茗也是少知的。離婚后他本有的打算變得不確定起來,他再也不是當年的自己,去哪兒再也不是他一個人,崔霞在心里會如影隨行,可他們此生恐是再也不可能真正的如影相伴。當崔霞一聲不吭地簽字,領(lǐng)下離婚證,頭也不回地離去后,他這才意識到對她的傷害有多深,他再一次地承受著失去愛人的心痛,一如當年失去冷茗,而這一次更為強烈。
回想和崔霞在一起的生活,憑心而論,他正擁有著的讓他立足于世的所謂堂堂事業(yè)無不源于崔霞的介與和推助,而非他主動進取,他贏得了優(yōu)裕的生活和時下人多有的優(yōu)勢心理,可骨子里他懷疑這些,也難得熱衷它們,他一直想著往回退,退到只有親人和朋友的生活里,過山光水色的日子。崔霞指正他世上根本不會有這樣的生活,有也只在傳說中。孟子泉承認她的正大端然,可對此他懷的是不成敬意。崔霞是個大度的女人,這樣的小節(jié)她不會在意,即便領(lǐng)會了也是不屑,她的這類作派經(jīng)常讓他嘆惜她沒能生成男人,若再成為一領(lǐng)導(dǎo)或公眾人物,必定能引領(lǐng)人崇尚正大開明的社會風(fēng)氣。當初這樣評定她時,完全將她類比如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干巴巴的客觀公正里,對她沒有欣賞也不真心肯定,他是一天比一天地不愿和她在一起,也因不感受她而失去了感受她的能力。崔霞是個美麗的女人,而她的美麗在他也曾一度成為她的禍殃。離異后,他多少意識到了自己的窄小,對崔霞也是一葉障目,成見太多,最早的嫌隙要回推到十年前。那次他們?nèi)メt(yī)院看望一位患絕癥的朋友,正逢鄰床的老人即將謝世,崔霞回身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氣息奄奄的老人,老人望著崔霞,臉面上竟然浮起一團松散的笑意,氣息不勻地說:“你,真好看?!闭f完,老人喘過兩下,平靜地辭世。這一幕使得在場人唏噓不已,崔霞卻無動于衷,甚至連認真看老人一眼也沒有。孟子泉認作她實在太冷,冷得他不寒而栗,甚至猜想在他臨命終前的一天,她也將會如此,直至離婚那天她的幽怨眼神才有所改變他的想法,崔霞不為臨終老人的那一幕所動,是她多年來的性情使然,出生在軍人家庭中的獨生女兒,她的美麗被人夸贊得太多太久,她不僅沒有以此為榮過,也從不為所動,她對自己有足夠多的認知,不作隨俗的附和,她珍重自己的情感,少有露泄,一旦大事當頭,恰是她這樣的人顯得真力。想到這些,崔霞依然沉甸甸地稱壓著他的生活,讓他有著此生未負的幸運。
自兒子出國后,他和崔霞各顧各地忙,這忙碌在一身正氣的崔霞那兒是為了實現(xiàn)人生價值,在他是不得人生要領(lǐng)地瞎忙乎,借著干事業(yè)的旗號,天天桌前燈下吃喝忙碌,交呼黨朋,針砭時弊真真假假的空話說了又說,激憤人人有,真正能自省持守的少有。這不實誠的生活既無趣又讓人煩膩。
昨夜夢里他的那股興沖沖全然發(fā)自心內(nèi),可現(xiàn)在想起那情境,單薄得如紙一張,根本就是少兒的臆想,可他偏偏就有了踏地的真實,或許這個夢在昭示他回老家走一趟,而眼下他的狀態(tài),也正是回家的好時機。
孟子泉作為一家燈飾公司的老總,屬于那類忙忙乎乎而又最易得閑的人之一。早年的忙碌已奠定了他的基礎(chǔ),得了幾位信得過的好助手,如今工作事宜,只須稍作交待,就可放心走人一陣子。
孟子泉吃了汪夢華做的芋頭丸子,還真不賴。鮮肉雞蛋和幾樣菜蔬搭配剁成的泥餡,芋頭蒸熟配搭糯米粉和成的外皮,用清湯煮出來,口味清淡,口感糯軟不膩,正是他想要的。吃過芋頭丸子,他就離開了。這兩天,汪夢華天天和他聯(lián)系,問他胃口好些沒,有沒有想吃什么。孟子泉只道還好,回老家的事,他沒想告訴汪夢華,離開前他去了趟她工作的酒店,和她面別。這家酒店當年盤下時,孟子泉對崔霞說是自家生意場需要,而他更多地是想方便來京城找活干的家鄉(xiāng)人初來乍到時的落腳地。酒店盤了快十年,來來去去的家鄉(xiāng)人不計其數(shù),給他帶來的麻煩自然也不少,在他,這都是該做的,可這些該做的事也有會牽累到崔霞。在相助同鄉(xiāng)這事上,慣于說教的崔霞不置一詞,對他偶爾的請求幫助,多半也會去辦到,但從不直面理會他們。頭兩年老家來的人只道崔霞看不起鄉(xiāng)下人,難免心懷惴惴,后來慢慢地接受了被他們認定的看不起,在他們有著實屬無奈的坦然,可他們還會被另一種心理撫慰著,那就是他們眼中有大出息的“子泉”怪可憐的,不像他們能擺叫得動老婆,于是,反過來同情他有著與他們迥異的不幸,相互間甚至還傳說起他是如何如何地家庭不幸福人生不快樂。來京城就工作在這兒的汪夢華也當這事千真萬確,在她不知孟子泉已離婚的狀態(tài)下,她絲毫不覺得自己介于其中有什么過錯,拋開自己的雜念不說,她以能給孟子泉帶來些許快樂為幸,他們這群人畢竟是依附于他,里頭多少也夾帶著應(yīng)當?shù)母屑ぁ?/p>
孟子泉到酒店時是午休后,他只作隨意走走的樣子,被工作人員看見,一聲聲熱情的招呼聲起。汪夢華才為一個小型旅游團安頓當好第二天所需的會議室,正在休息間歇,聽到孟子泉來了,站起來準備迎出去,走到門口,又停下來,等他走過來。
孟子泉來了,笑微微地。
身著淺橙色配米色領(lǐng)子袖口T恤的孟子泉看上去年輕了十來歲,加上他那么笑微微地望著她,汪夢華只會對他癡笑著。
“我準備外出一段時間,有什么事沒有?”孟子泉問。
“去哪兒?”才發(fā)問,汪夢華又覺不該這么問他,緊著說:“我能有什么事。事辦好了早點回來就行?!?/p>
“當然?!泵献尤獩]應(yīng)她的問話,依舊和顏悅色地說。
汪夢華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他扶著椅背說還有幾處事務(wù)得交待,分明是要走的意態(tài)。
汪夢華趕緊走過來,雙手環(huán)抱著他,也不吭聲。孟子泉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過了一會,說:“別胡思亂想,以前怎么過還怎么過。有事給我信息?!?/p>
汪夢華只得松了抱,一手卻又拉著他的手,到門口就沒敢再送下去。
孟子泉看著汪夢華的樣子,頗是歡喜,仿佛又看見母親當年送父親的情形,那時父親在縣城教書,一個月回來也就住上三四天,每次父親走時,母親就像眼前的汪夢華。也就在那忽兒,他的心缺似乎被汪夢華小小的送別給填上了。
當然,孟子泉不會被這小小的別離扯拽得過久,雖然汪夢華帶來了他所喜的遠鄉(xiāng)情意,讓他得到了想要的潤澤,可是,至于汪夢華想從他這兒獲取什么,他并不在意,潛意識里他有給得起她想要的,也就不曾有什么掛慮。
汪夢華與他不一樣,這幾天所歷經(jīng)的使她有許多細碎的心事泛起。已經(jīng)三十六歲的她,沒結(jié)過婚,有過一場想來就沮喪的戀愛,結(jié)婚前夕,那男的因為騎車撞傷一女子,后來竟致和那女人結(jié)婚了。不少人說那是命中注定,讓她往開里想。怎么能這樣,為了爭口氣,她要和命拼,她要離開這里,去闊大的地方闖世界,找到她想要的風(fēng)光生活,只要能達成愿望,她也就在所不惜。
京城是進了,經(jīng)過十多年歲月的消磨,她早忘了要和誰爭什么氣,也或許是在她每年一次的回鄉(xiāng)中得知那對人也不過是過著粗鄙的生活,慢慢釋然開來,過往的那些早不值得計較。可她終究沒能斗過命運,至今也沒找到一個可托付終身的人,不僅如此,連個可藏留在心的人也沒有,這才是她的悲哀。就在才經(jīng)過的幾天里,她竟與孟子泉在毫無預(yù)期的情形下好上了,雖然早在她來京城就見過他,可除了對他有比別的管理人員多一層鄉(xiāng)親的親近外,也沒多在意,在她,他實在太高遠了,高遠在她不可抵達的地方。兩個月前,孟子泉每遇見到她,比先前多了些笑意,經(jīng)常問起茗山老家的事情,不經(jīng)意間也問及她的境況,她都一一告知。他聽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也是湊巧,幾天前的下午她去銀行給家里人打款,路遇著他。孟子泉心情似乎不錯,待她從銀行出來,請她去隔壁的茶莊喝茶。兩人坐下了,她才知道他酒喝高了。孟子泉笑說,只有他倆在,就講老家話。就這樣,兩人用老家話說笑了一會,孟子泉開始犯困。見他這樣,她便催促回去。孟子泉表示同意,兩人打上車,她問他去哪兒。孟子泉竟然道,我隨你回家去。她一時有點愣,想到他最近的不同往常,她對司機說了她的住址。
孟子泉被汪夢華扶進屋后,倒頭就睡,晚上十點過才醒來,見自己在汪夢華處,趕緊起來不好意思地要離開。汪夢華只道正煲著醒酒湯,待喝過了再走。孟子泉留下來,看著汪夢華東一下西一下地忙碌,一時竟然沒話了,而汪夢華窄小的一居室很容易就讓兩人目光相遇。孟子泉走進小廚房,汪夢華回身笑望著他,無端地羞澀起來,當孟子泉近在身旁,她不知是她靠向了他,還是他伸手抱住了她,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暈眩,他的親近,不只是一個男人的親熱,還是某種仰望的到來。在老家茗山,向來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若是哪家出了個像樣的讀書人,門庭從此光燦,而作為女子,要是嫁給了他,那便是貴氣加身。此來種種,汪夢華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滿足。滿足過后,孟子泉少有的應(yīng)語明白地告訴她,這是一場過后不思量的交合。盡管在她的意料之中,可她并沒低看他。
可一個人不經(jīng)意地來到,往往意料不到會帶來什么。孟子泉走后,汪夢華的情緒起了變化,她開始惱自己不能像孟子泉那樣似是而非的交往著,不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那么地在意他,她甚至告訴自己,下次他若再問她有什么需要,就回他能給她什么,他若問她有什么事沒有,就告訴他她的人生大事還沒著落,就問他能不能幫她辦好,為防止再見時忘了,她特地拿出小本子記下來。做完這些,她終于有了扳回什么的落定感,只等孟子泉回來逮機會問他。
2 孟子泉坐火車到達家鄉(xiāng)所在的縣城時,正是雨后初晴的早晨,一個簡單的旅行包只須推拉就行,他輕松而自在地呼吸新鮮潔凈的空氣,終于是清爽了,不只是身體,也是心里頭。他叫上出租車,一路往南,初夏季節(jié),新綠盈盈。這次回來,定要去自家的茶園采一回茶,然后親自烘焙,取村子對面山褶里石榴泉的泉水燒開沖泡,待醒兩天神清過了眼,就看冷茗去。
孟子泉的老家在他來路上茗山的南側(cè),一到茗山山腳,他便付了車資,準備步行翻過茗山,好細看沿途的風(fēng)景。腳下這條已被擴寬的水泥路,路況比他上學(xué)那時自然要好許多,既便才下過雨,也沒有絲毫的泥濘,當然,沒有泥濘的水泥路也沒有葉芽在暖雨中生發(fā)出來,此時此境的路上,那些細嫩模樣的葉芽還真叫他想念。
到茗山山腰,他站在一棵正開花的苦楝樹下迎風(fēng)歇蔭,展目望遠。不遠處的村落已沒了磚土墻加蓋青布瓦的房子,一色地被新式樓房所替代,這種房子雖然有不少便利處,可看上去呆愣呆愣,遠不如舊時老屋溫敦近人。
歇了會兒,繼續(xù)往山上走,近山頂,他盼著能遇上個村里人,當然得他認識,最好是發(fā)小,可到了山頂,還是沒能遇見個行人,連騎摩托車過路的也就兩個人。當然,他不會為這個沮喪,能在這樣明媚的天氣里走一回茗山,那也是難得的清享。他尋了塊平坦的山石坐下來,環(huán)望四圍。
正當他若有所悟,自老家方向茗山的南面上來一位老人,還不及來到他跟前,便問他有沒有看到一頭小黑豬過山來。老人眼神差,又一心惦著找他的小黑豬,待他看清坐在山石上的是孟子泉,不免詫異起來,而孟子泉也認出他就是當年的隊長柯慶福老人。隊長當年可是高身大個濃須黑發(fā),可眼前的人已經(jīng)謝頂,頭上稀稀落落地散著花白的發(fā)茬,連胡須也稀落了,只有濃眉還在,雄渾的聲氣還在。兩人互道過好,老人問他怎么一個人回來了。孟子泉道最近有空閑便回來看看。老人緊跟著說:“就是嘛,就是嘛,多回來走走。國家不是時興過清明節(jié),回家祭祖是應(yīng)該,你爺娘就你這么個幺兒子,你的三個姐替不了你?!泵献尤徊徽Z地聽著,記不起清明節(jié)前后自己在干什么。老人見狀就囑他來年清明節(jié)定要回來,說完,四下里望了望,仍不見小黑豬的影跡,又回身對孟子泉說:“村里只剩下七八個人常住,中午就去我屋吃飯?!闭f著,打頭往山下的村子走去。
孟子泉跟著老人下山,兩人走得不快,老人想起什么來就對他講什么,孟子泉聽著,偶會向他發(fā)問,逢他問事兒,老人便停下來,回身面對面地對他詳盡所知。
聽老人不帶喜好的述說,孟子泉感知到他對當下的世事作了不少退守和回讓,早年他可是個喜形于色恩怨分明的人。還記得上初中那陣,每到寒暑假,他也掙工分換跑分糧。那時十三四歲的孩子沒念書的已作成人待,每天以勞動日記工分,也就是他們所做的工等值于一個勞動力一個勞動日所該做的,可他是個沒鍛煉出來的學(xué)生,掙工分的活多是積肥。積肥有兩種,一是撿拾牲口的糞便,二是挖聚肥沃的草餅窖起來。他多是撿拾牲口的糞便,每天天剛亮就帶著小鋤頭和一只土畚往牲口多的地方趕,害怕牲口昨夜留下的糞便被更早的人拾去。在那樣的大清早里,他常常遇到隊長,有時他荷鋤歸來,那是他已查看完稻田的水潤程度與是否有蟲害后回村準備叫開工;有時他站在村口的高地上看天象,估摸過當天的天氣,好派當天的活計。相遇的次數(shù)多了,隊長便以他為榜樣說教村里其他學(xué)生伢?!案x傳家久”是他的口頭禪,他認為沒念書的人就是看事不明的瞎子,可他也看不起只讀書不知農(nóng)事的讀書人,他說這類人往往只會有名無實地空談,而他孟子泉便是他欣賞的既知農(nóng)事又會讀書的人。在某個夏夜,村里人聚在村頭水渠的送水堤上乘涼,上弦月兒襯得山中的夜色很是幽涼,隊長洗完澡夾著他的涼椅過來,見幾個學(xué)生伢湊在一塊,便將椅子在他們中間擺開。那晚隊長說了不少叫孟子泉終生難忘的“耕讀說”。讀書是讓人師從過往,從過去的人那里學(xué)習(xí)不繞道的經(jīng)驗,書讀得好,經(jīng)驗就越多,做事做人就往高處大處走。隊長的一席話,他們聽了,也沒多上心,那時讀書唯一的目的就是奔個好前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孟子泉意識到那可是“文革”期間,而他的小山村絲毫不受“文革”運動的影響,這固然與地形地理相關(guān),更是與茗山這里古來的純正風(fēng)氣相關(guān),這里的人不以一時一物一人而興動,而他所在的小村落里又有隊長這樣的領(lǐng)頭人,清醒而明白地作為才是全村人的福祉。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今,老人止口不說好壞,新起的魚池再添的藕池,他不愿多看一眼,更不說那引資富民的種種開發(fā),只道盡是些跟風(fēng)瞎鬧騰,不從實際出發(fā)。
孟子泉理解他的心境,也清楚大道理在老人面前是無力的。借名,是這個時代通往達到個人目的的重要手段之一,所有不良之事都有冠冕堂皇的托詞,并堂而皇之地實施。他記不清多少年了,自己就這么茍混其中,外罩的是他的高學(xué)歷好平臺,再以心知肚明的暗納,以獲取如今的身家,這些叫他這個平民的兒子常生愧悔,眼前這位看上去粗陋的老農(nóng),比他活得安坦多了。
孟子泉和老人一路一人不遇地進了村。村口的石拱橋還在,只是荒草雜生其間,而拱橋外大楓樹的枝丫更是著魔似的虬大起來,樹根也粗大地脹出地面,已然失去把守村莊的慨然之氣,甚至有了妖惑相。
村子里,同樣一片荒落。無人居住的房屋門窗戶扇色蒼而歪斜,玻璃窗無一整片,從不規(guī)則的豁口里可見室內(nèi)的陰沉,如同是被冷落人的臉色。
老人的家在村中后部,依山而坐,盡管屋前還有兩戶人家,他家門口的陽光因兩株正開花的紅木槿顯得尤其絢爛,孟子泉一陣心喜:這才是回家了。小時候,木槿樹很常見,閑散地被種植在園塹或陂坡上,或是鄰里間以它作間斷和聯(lián)結(jié),平常自在地生長,很少被人在意到,而今看到它,一如見著了舊時相好的姑娘那樣讓人歡欣,輕晃著的花枝潤濕了孟子泉的眼:一切不都還在嗎!
老人從衣兜里掏出銅鑰匙,邊開門上那把老舊的咬鎖,邊對孟子泉說,中午就他們爺倆,他的兒子和媳婦去年被孫子帶到縣城照看鋪面去了。到得門口來,孟子泉只覺要老人做飯自己吃難為情,便說:“慶福大伯,上街吃吧,順便帶些東西回來,我還打算在家住幾天?!?/p>
“擔心我做的飯不好?那你就想錯了。吃可是我的頭等大事,用心做了大輩子還能做不好,只怕你吃了這回想下回呵?!崩先苏f著,進了廚房,順手取下吊架上已發(fā)青的竹篾籃子,往廚房的側(cè)門去,抽閂開門進了后園。孟子泉也跟著出去,一片忘憂的小天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小園里開墾著十來壟廂地,已種上了清靈靈的菜蔬。嬌嫩的莧菜,青白薄皮的黃瓜,正開花結(jié)實熱鬧著的四季豆,已抽過苔的蒜苗下面蒜頭還在,韭菜正肥,豇豆的爬藤上綻著蝴蝶蘭似的小紫花朵,絲瓜出苗稍晚,才初長,南瓜在園子一角的瓜宕里正生蔓,兩塊邊地已插上了紅苕……
孟子泉看著這些,不覺眼又潮了,親人一樣熟知的事物,多少年沒親見過它們生長的樣子。小時候和母親一道去過多少趟菜園子,每進園子,母親便心安神定地忙開了,哪怕才經(jīng)歷過惱傷人的事,只要入了這片小天地片刻間就安詳下來。藤架上母親尋搜瓜豆的眼神有如上下紛飛的蜂蝶點染著,而日子就此附著在一把菜豆幾只瓜果上。想到自己騰挪于世,早年以為人生樹有遠大志向并盡可能地謀取到才是人生積極意義的所在,當歷經(jīng)了所謂追求與得到之后,恍然間明白簡單會心的生活才是安然幸福。
午飯老人做了四個菜,一個韭菜炒雞蛋,一個臘肉炒四季豆,一個蒜蓉炒莧菜,還有一搪瓷盤隔水蒸過的封壇臘魚塊,炒菜用陶砂缽盛裝著。撲鼻的菜香一陣陣過來,孟子泉早饞了,不等菜上桌,小孩子似的抓起一塊臘魚塊吃起來,笑道:“實在太香了。”老人瞇著眼,把灶間的火往攏聚在一塊熄滅了,起身來應(yīng)道:“從這滋味里長出來的還抵得過它來攪腸子,不漫口水才怪,外頭的東西說得再好,也比不過打小嘗過的味道。就這幾碗家常菜,我吃了八十多年還愛吃,膩不了,命根還要它們養(yǎng)。這人啊,見識了不好,不見識也不好,壞就壞在那見識是真是假,假見識就是妄想,說的做的凈扯蛋。我這也是胡扯,不說那個,我們爺倆中午好生喝兩杯。”說著,往堂屋里端菜,孟子泉跟著拿了碗筷。
酒是柯慶福老人自制的老米酒,燒沸后,滿屋酒香。老米酒他們不用杯子喝,拿小碗裝。三碗酒下肚,孟子泉有了醉意,看著老人,傷感地說:“大伯,對老家我有虧歉,這虧歉如今不是還不了,是還不成?!?/p>
老人只道:“再過些年,你就不這么想。我給你摘根黃瓜淡淡口味?!?/p>
孟子泉暈乎乎地坐在桌旁。
老人把洗過的黃瓜遞給他,說:“人,都有顧不了的人顧不來的事,沒成心禍害人就放了自個。”
老人見孟子泉情緒有些低落,便問他:“在外邊過得好吧,家小也好?”
孟子泉說:“好。都好?!备砂桶偷摹昂谩?,通常來講便是一個人身體健康以及生活所需都有了,他除了這樣回答,是沒法對家鄉(xiāng)的老者提及自己的不順意來。
兩人接著又議了會兒村里的人事,午餐的米酒,已使老人微熏,困意昭然。孟子泉起身收拾碗筷,老人趕忙站起來,一把拉住他,說:“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動不了,幾十年了,天天這樣,中午要困一陣兒。”
孟子泉知道老家就是這樣,主家對來家吃飯的人,哪怕鄰里也是無微不至賓客相待,絕不要來者收碗洗筷,他只得依從他,便說:“大叔,那你休息,我回家看看去?!薄澳憬闼齻儾粫缘媚慊貋戆?。清明節(jié)那陣,她們仨都回來過,你二姐在家還住了一晚,走時把鑰匙掛在門閂上,囑我落雨幫忙接屋漏,昨晚上我去過你家,就你媽那屋有個漏,還不小,晴穩(wěn)了我就找個泥工來揀漏,鑰匙照舊掛在門閂上,屋里的床鋪也干凈,可以歇困?!崩先苏f著,送孟子泉到大門口。
孟子泉家的房屋在村前靠內(nèi),緊貼著后山,仍是從前的青磚布瓦房,還帶有小小的馬頭墻。
到了自家門前,面對這鐵將軍把門的家,孟子泉不由得又生感傷,人只有到了這時候,才真正地體味到娘親不在的痛心,假若母親在,這門口的陽光也會是欣喜的,以前那么不在意的如今全變得分外地珍貴,人真不知怎么活才不會錯過。他輕輕推了推門,把手伸進去,從門閂上取下鑰匙開了門,人未進屋,眼淚先行滑落。他徑直進了東北方位的后房,那是母親生前的房間。這間寬大的房子,母親一個人住了三十多年。父親死后,母親一度的傷心讓他害怕,擔心母親會追隨父親而去,可就在遠房的老姑婆回娘家來,對母親說了一句話,母親旋即從深痛中抬起她久垂的頭,而這句話后來被傳得神乎其神,仿佛其中真的存有因果。
“后代發(fā)旺的人家,父要早死母要老死?!碑斈昀瞎闷诺倪@句話應(yīng)是為了開慰母親,也是提醒她要惜護幼雛。后來母親在一個風(fēng)雨夜對他說起時,卻是意味深長,在她就是天意在成就什么,未來的生活她把握在手,而每天的生活里母親像男人一樣奔勞在田疇地壟之間。那時他才初中畢業(yè),母親的幫手只有尚未出嫁身體瘦小的三姐。母親深信這句話,也因其中所藏蘊的光明未來而感到信心十足,坦然承接生活所給予她的種種磨礪。盡管母親用心于他,但母親同樣有著深邃的內(nèi)里,她并不附從兒子而生活,更不是毫無自我的以兒子為軸心,這使得他對母親不止是深愛,更有由衷的敬賞。結(jié)婚那年,他帶崔霞回老家過年,也是崔霞第一次回到老家,家里人為迎接他們回來商量怎樣調(diào)整家裝,姐姐姐夫們想都沒想,理所當然地認為母親的大房間應(yīng)拿來改換作新房,也沒想過要問母親,就在母親磨豆腐的當兒,便把母親的家具給搬了出來,又將新買的家具搬進去。母親回家來看了,什么也沒說,待大家吃過午飯,便叫他們將新家具搬出來,擱到進大門靠東南的房間,原來的家具照原樣擺回去。姐姐姐夫們不解母親這是怎么了,居然與兒子爭起一間房來,但也只得聽從母親。為這事,母親被大祖父(孟子泉父親的大伯)說了一通,但她依舊不同意。許多年后,母親說話已含混不清,卻明白地告訴他,那是她和父親半生住過的房間,父親的氣息全在那里頭,她沒死就不能讓人動它。母親說這話時,神思清晰,眼神好像能穿透所有的阻隔而清晰地看到父親的所在。這時候,母親身上有著獨特的神力,一面分隔著他,一面又深深地吸引他,叫他更深沉地愛她。
母親如此種種,他知她,在京城哪怕條件再好,也安定不了母親的心,他從不強拗她前往居住。三十年里,母親去京城住過兩回。第一回她是欣然前往,才添的大孫子她要親自照看,還有月子中的兒媳也該由她照料。母親的所思所想他明白也理解,茗山里的老太太把這個當天道來奉行,由著她才是成全她心中想要的好。那次母親和他們住一起差不多有半年,快半歲的兒子白白胖胖咿呀有語,而崔霞比做姑娘時還要白嫩,這些使母親舒心滿意。臨走時,她沒有顯現(xiàn)出老人對兒孫百般的不舍,只對崔霞說如今她百事稱意,只望他們一家子在外能好生過日子,她在家不要他們擔心,他們也要讓她安心才是。崔霞對婆母的滿意勝過孟子泉,她說母親身上的“真”源于她心念的純粹,給她帶來了難得的人生感受。這不是媳婦對婆婆的稱道,而是內(nèi)質(zhì)相近人的彼此相認,孟子泉意識到這個時,滿心感激,感激命運如此地成全,感激他內(nèi)心深愛著的一個個的人。想到這里,不由黯然神傷,他不知自己幾時成了忘情于崔霞的人,母親走了,崔霞也離開了他,這番回來,到底想要什么,盡管年過半百,他依然不肯把心中的結(jié)扯出來好生端詳,端詳做不到也就不能明白地去思想。
他感到疲累不已,來到母親的五屜柜前抽出第二只抽屜,他的洗漱用具母親一直放在這里,一切照舊,仿佛母親只是出了門。他拿出一條長浴巾到床前,用手抖了抖白色的棉紗蚊帳,沒見灰塵,然后才用浴巾把床上的竹篾墊子抹過,又去雙門大衣柜里找了床薄被子和枕頭好好地擺到床里,在寬厚的床庭檐上坐了一陣,才倒頭睡下。
孟子泉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一陣,又起來。佇立在窗前,香氣盈盈,又是橘樹花開滿枝丫的時候。多少過往里回家來,他會陪伴母親待在這里拉閑話,倦了就在母親的床上小酣一陣,每每睡醒,眼見窗映清涼,耳聞清啼,諸多雜念一一消遁,人也就如秋水一樣地澄澈,心所能顯現(xiàn)的多是被長久棄擱一旁的意念,淺淡的憂傷不過是由于種種美麗生命的必然消逝。
回來了,就隨性而行。孟子泉沒去與母親臥房相對的廚房,而是去了東南位自己的房間,當年這里一張單人木板床緊貼東面與北面的墻,一臺三屜書桌和一把帶翅的直靠椅依桌擺放,房間的東南角放著一張大炕柜,用作家中儲糧,若家中來男客留宿,炕柜就當床鋪睡。逢年過節(jié),表叔表舅還有表兄弟都曾留宿過,他們的到來使他開心無比,大家全是談笑,幾近徹夜。再沒有這樣的人情往來,似乎也不渴望,他懷想的是當年的熱情,而非別的什么,自己已是冷面寒腸,也就不能怨責(zé)他人的疏離。此時他所見到的房間擺設(shè)是結(jié)婚那時更換過的,早先的全部撤走,換上了雙人床三開衣柜和配椅的梳妝臺,用的是淺咖色漆,看上去雅致清和,那時回家來,很是嘆賞母親和姐姐們的眼光,三姐卻悄悄告訴他,是冷茗選的色,這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同時深感不安和愧疚。那年在家,他幾次試圖前往看冷茗,卻被母親絆住,他知道母親這是有意的使絆,可母親是對的。這次回來,一切故阻不在,他終是可以坦然去見她。想到這里,不由長吁一口氣,不免也有些激動。
信步出得家門,往屋后山上去,父母葬在山腰,而冷茗的老家在山頂往東可以望見,只是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居處。孟子泉一忽兒想東一忽兒想西,春山路輕,很快就到了父母墳前。墳頭上三串紙花還鮮艷著,那是三個姐姐祭獻給父母的。想來人生有太多的不平,即便在同一父母身下為兒女,父母給予他一個人的好處比三個姐姐加起來的還要足,在侍奉雙親上,他恰是做得最少的那個人,果真他就是父母的門楣和臉面,而三個姐姐就是那為了門楣和臉面好看行作不止的手與腳,他是這個家庭的吸納者,得家中所有成員的滋養(yǎng)而茁壯,捫心回問,對姐姐們能不慚愧?想到這里,陡地生起悲涼,一如京城諸多所見時所涌起的感受,只是想不到在老家也會涌起。他,一個所謂的成功人士,被當今世人認同肯定,可他心知,這所謂的成功是多少人的付出才壘起,或者說是他侵占多少人的利益才有這番的成功。確實,許多時候也曾洋洋自得,眾口一詞般地認定自己所得靠勤奮努力靠打拼而來,可得意之余還是會心生愧疚,所謂成功明明地是靠謀力借力罷了,成功之根本在于“謀”與“借”,非關(guān)其他??吹搅吮緛砬闋?,雖嫌厭卻又沒法拋卻,到底能不能從中罷離出來并汰清自己回到想要的境地,他心知那是艱難的。此刻,父母再也照拂不了他,也不會理會他的任何心意,眼前并排而立的兩座齊整石碑像兩扇緊關(guān)的大門,緊護他們的幽古相好,拒絕一切外物相擾。孟子泉沒有往常的低哀,甚至羨慕父母的這般終了,他不知自己將來會葬在哪里,是不是也有向心的人相伴同穴。
孟子泉耽想了一會,沒上山頂,而是直接下山。
回到家門口,陽光透過年深日久的家槐灑落下來,諸物只見扁薄,可過往的時光并沒逝去,它們?nèi)环e在光陰里,一旦有合適的時境,分明就返還到心上來,讓人感受到它們的存在,使得匆忽淺短的人生變得深奧。
孟子泉沉靜下來,一個人繞到村外,從一條新綠叢叢的小徑往東山山腰的石榴泉去。不及石榴泉,就可見它四圍的蔥籠綠色,沿泉流所經(jīng)處無不水草豐美,可惜已沒有牛羊放牧,唯有幾只雞驚頭愣腦地張望著他,咯咯嗒嗒不停地叫。
已偏西的陽光溫煦有情,他卻找不到石榴泉,連帶當年它所依存的一塊石巖也非原來的模樣,原來突出在外的大石巖不見了,現(xiàn)在能看到的是一塊小許多的石巖也不知是不是當年的位置,在石巖下面一米處有個比早先的家用水缸大點的坑,坑里頭有半截水,還算清亮,只是坑底的沉渣使他猶豫要不要嘗它,最終他還是沿著石巖,勾下身子捧了一捧水,含在嘴里品起來,泉水本有的甘甜依然是有,只是里頭多了股澀滯,很明顯,這水出山就變了,已不可以直接飲用。他直起身,將口里的水噴向坑旁一棵壯碩的草,有如珠露滾在草衣上,他又勾下身子,這回他注意到自己的臉面身形正倒映在水面上,他咧了咧嘴,并伸手向那個咧嘴的人,里頭的人影一下子搖蕩著擴散開去。他洗了把臉,又捧水在脖前頸后拍弄,他直起身來,只覺一股涼意直溜溜地往下,后頸分明有點沉了,他也沒在意,一味地悲哀著。本以為不論世風(fēng)怎么變化,山中那天然造就的一眼泉是不會隨人的意志轉(zhuǎn)移,可偏偏它就給改變了。由古往今,茗山得以流芳,無不與這里的泉水相關(guān),茗,泉茶水也,而泉與茶無不是造物對茗山的賜予,難道上天收回了成命,不再給茗山以美物,他茫然不知,他的石榴泉去了哪里。
原本石榴泉裸露在一塊大石巖的縫隙里,泉口形似石榴,泉水從石榴嘴里冒出來,神奇得像天庭供品。小時候他嘬著唇對著石榴嘴直接吸去,如同吸納大山的奶水,那感覺奇妙無比,尤其是夏天,饑渴之中飽飽地吸一通,一忽兒自己就變得跟茗山一樣壯大一樣雄厚,而好奇心使他仔細打量這神奇的來水,泉水仍舊慢慢溢出,往下形成小小清流,他真想扒開山體一路尋到泉水的源頭看個究竟明白,這不盡的泉水是哪樣來的,為什么只會在這里而不是在別處,可大人嚴告過他們,天造的東西不能動,一動就破?;蛟S千年或許萬年,人們信守這一訓(xùn)念,必是有先驗在前,不論世界如何改朝換代也沒人動它一動??蓮膩砭捅痪慈羯耢`的石榴泉怎會不見了,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它已被破壞。
孟子泉的猜想很快得到證實,當他從石榴泉怏怏而歸,聞知他回來的兩鄉(xiāng)官和村長來村了,四人站在村口高枝新綠的泡桐樹下說話。孟子泉問起石榴泉,上任不久的村長告訴他:十年前,人傳人地說只要多喝石榴泉的水,孕婦定生兒子,平常人喝了百病不生。最初是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和村里人的親戚前來取水,村里人走親串戚最好的禮品就是拎上一桶泉水帶去,慢慢地石榴泉的名聲越播越遠,隔縣隔江的人也來求水。這事撩動了領(lǐng)導(dǎo)的心事,要發(fā)展經(jīng)濟必須開發(fā)利用資源,很快上頭就決定對以石榴泉為首的茗山各處的山泉加以開發(fā)利用。孟子泉明白石榴泉就是在這般粗暴無知的開發(fā)中給斷送掉了,鄉(xiāng)間的開發(fā)在他看來多是利欲熏心的破壞,且一旦破壞,也就永遠地失去。炸開一石易,山脈深處的流經(jīng)是無可捉摸的,向來被認作吉祥美好的石榴泉沒了,明顯的泉眼再也無跡可循,剩一灘沁流,所有美好的說法也跟著煙消云散,不再有人問津,開發(fā)的改造的利用的在一場白忙乎后垂頭喪氣地離開,另去搜羅。孟子泉隨幾位鄉(xiāng)官拉扯過幾句,沒答應(yīng)隨他們?nèi)ユ?zhèn)上吃飯,但應(yīng)下了第二天的約。
來人走后,孟子泉仍舊站在泡桐樹下,西天的夕陽透過樹葉撒落在他周身,向晚的凄清是他的心境也是老家的真實境況。他不由又痛惜起被毀的石榴泉,這天工的物造,有著使人在不經(jīng)意間神魂出竅的神奇,居然沒了。如今的人,看著個頂個的精明,其實就是一群混蛋,為了得點眼前腳背的蠅頭小利,把自家抄了個底朝天,而失利之后,便跌坐一塊怨憤不已,怨社會怨世道怨人心,就是不知怨自己。
輕風(fēng)撫在臉上,孟子泉靜靜地等候著居村人歸來。
柯慶福老人最先回村,他老遠就高聲說道:“瞌睡過后,去你家沒見你,你是去鎮(zhèn)上了吧,下午我也去鎮(zhèn)上了,買了根繩纖,得把豬兒圈起來,要是丟了它過年就沒得肉吃。”孟子泉笑迎著他,明白他的意思,老家人只認黑豬肉好吃,每年過年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宰頭豬臘制起來,第二年大半年的肉食就靠這個。
夜里,村里人全聚到柯慶福老人家,連帶孟子泉共八人,另六人是三對夫婦,最年輕的一對也有五十多歲,兩另對夫婦都七十往上了。晚飯前,孟子泉聯(lián)系了住在鎮(zhèn)上的三個姐姐,告知她們他回家了,當晚住老家,天明再去看她們。
晚餐很是熱鬧,年紀輕的丈夫見妻子帶著兩位年長的婆婆在廚房里忙碌,倚在廚房門框上笑嘻嘻地說:“三個廚師四個客,廚房忙得過不得?!比堑么蠹叶脊Α?聭c福老人跟著說:“子泉啦,可別嫌我們老,看看,這里哪個不硬朗,這可是權(quán)壓不來錢買不來的哦。沒事多回來住,老家的山水養(yǎng)人。現(xiàn)如今,見事講效益說成果,什么叫成果什么是效益,聽信了這些那可就是糊涂蛋,人嘛,就是慢慢地活,不驚不擾地活?!?/p>
這一晚,孟子泉再次深切地體會到山村夜話的自在空靈,身上的每個細胞似乎也得了前所未有過的凈化。夜深人散,四周寂靜,他借著月光回家,路過幾戶人家再轉(zhuǎn)過一處屋角,幾處低矮的花樹搖曳,它們依舊新鮮,無聲地?zé)狒[著,他開門掩門的聲息清透,似乎是自遠古傳來又將遞入將來。進屋后,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口和亮瓦投下的月光,進了母親的臥室。在這里他不再認為生命單薄無憑,這里的深邃安穩(wěn)讓他感到自己是和眾多生命聚成一起又各有領(lǐng)地,即便父母子女的情分,也昭顯出與他遙遙相對的同在,前有古人后有來者,這么實坨坨的人生,他有什么可惶惑。
不曾料到的是,好生入睡的孟子泉夜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能動也發(fā)不了聲,口腔里只能發(fā)出含混的咕嚕聲。最初他試圖掙扎起來,可分明是徒勞,不如保持體力等待天亮。
身體發(fā)生了這樣的陡變,孟子泉并不擔心會就此死去,他只當這是身體的一時沒順過來,沒什么可緊張。當他越來越感到胸悶頭痛時,他開始渴望有人來幫幫他,而同時他意識到在那個時間段是不會有人來,他將獨自瀕臨死亡。想到死,他驚覺母親的死會不會也是這樣,在經(jīng)過了無人察覺的掙扎之后死去,這么一想,他又試圖掙扎起來,依然不能,眼淚不由得滑了下來:對母親,他未盡人子之孝,上天要懲處他。
就在孟子泉昏厥的那會兒,孟子泉的三姐孟曉梅睡在自家床上竟然聽到孟子泉急促地喊道:“三姐,快來幫我!”驚得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來,也無須判斷是夢是醒,昨夜接到弟弟的電話,她就放心不下他獨自在家,事實上她也確信兄弟在家無法安然,她一把推醒丈夫侯兵,說:“起來快起來,跟我回娘家一趟?!焙畋朔?,身子沉沉的,盡管明天還得上早市賣魚,他還是爬了起來,也不多問,出門開過他的三輪車,載著孟曉梅就往茗山去。
原本睡意惺忪的侯兵,上路后經(jīng)風(fēng)一吹,大明大白地清醒過來。
“又夢見了什么,這么急趕回?!焙畋鴨?。
“你就別問,現(xiàn)在村大人少,子泉一個人睡在老屋里頭實在不安妥,昨晚就不該由他一個人住家里?!泵蠒悦氛f著,見天色亮了些許,心下也沒有出門前那樣擔憂,或許這次就是個不作真的夢。
侯兵沒再追問,小心地開他的車。以前,他可沒這么聽從孟曉梅,但岳母過世,讓他和孟曉梅心上至今留著陰影,他可是親見過孟曉梅這女人身上的鬼氣兒,她還真有些知覺與別人不同,這點,他完全信她。岳母死的那天晚上,孟曉梅莫名地?zé)┰?,那天他的生意好,人一高興,就想著要親熱親熱,沒成想一場好心情全被她的煩躁弄沒了,他一著惱,跑到堂屋竹床上睡起,不理乎她。也不知夜里幾時,他分明地聽到屋外有人長嘆了口氣,旋即孟曉梅從房間出來,鬼里鬼氣地對他說:“侯兵,剛才好像是我媽在屋外嘆氣,她一個人在家,我們回去看看吧?!蹦菚r的他哪會信這個,只當她神經(jīng)錯搭,全然不當回事,困兮兮地說:“就這更深夜靜地回去,不是看你媽只怕是嚇你媽。你就安生睡吧,明早還要送魚苗到羅村?!奔爸恋诙焖u完魚后終是不放心,在街口叫了車獨個兒回了娘家,到家才知岳母果真走了。而那會兒,他的魚挑才到羅村。從此以后,他侯兵徹底信服了她,而他們至今也沒勇氣說出岳母出事那晚的預(yù)見。
這一次,侯兵再次見識到孟曉梅的預(yù)知能力。他們到時,孟子泉已全然不知事。在驚恐中,孟曉梅清醒地擋住孔武有力的侯兵,不使他隨意抱動孟子泉,而是趕緊撥打120。救護車來村里,驚起了村里所有的人??聭c福老人一看,明白過來,趕緊說:“昨晚吃飯時子泉說在石榴泉凈過手臉,莫不是冷水浸了經(jīng)絡(luò)。這孩子,也是個一心人,回來山前屋后地到處轉(zhuǎn)?!毖垡娭献尤会t(yī)生護士小心翼翼地抬進車里,也不知將會是好是歹。孟曉梅緊傍著孟子泉坐下,雙手緊握兄弟的手,不停地叫喚他。孟子泉雖有意識,卻應(yīng)答不了。到醫(yī)院后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搶救,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出來,說是孟子泉因頸椎壓迫腦部血管導(dǎo)致腦供血不足而昏迷,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已沒生命危險。那會孟子泉的三個老姐姐夫都來了醫(yī)院,聽醫(yī)生這么一講,長長地松了口氣。松懈下來的大姐夫緊張地問:“子泉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一個人悄不聲響地回來?”問得其他的姐姐姐夫彼此交遞著疑惑。孟曉梅搖了搖頭,說:“子泉哪有什么能放到桌上的要緊事,媽走了后,他不就常做這忽頭忽尾的事,是他心神不安哦,你們守著他,我這就去龍泉寺替他燒炷香,再回家去祖墳前稟一稟,求各路神靈不要怪罪子泉的無心過?!边@一說,姐姐姐夫們個個應(yīng)是,他們更相信這才是孟子泉突病的起因。
孟子泉原是想悄悄回鄉(xiāng)一走,不料因了這場意外的病弄得比哪次回鄉(xiāng)都熱鬧。看來,他是無福得享清靜了,而接下來所發(fā)生的事,更是他此前無論如何意想不到的,在他入院才一星期,汪夢華、冷茗和崔霞先后出現(xiàn)在他的病床前,仿佛上天有意濃縮了他與女子們的交集,以此來考量他。
3 ? ? ? 孟子泉住院的當天上午,他住院的消息就被告知了駐京處的同鄉(xiāng),汪夢華聽說后,心焦火燎的,恨不能馬上回老家看孟子泉。汪夢華在孟子泉回家的第三天上午趕到了他身邊。那會孟子泉已能講話,但行動仍不便。汪夢華見他穿著病服躺在床上,也不管有人無人,閃著淚眼問:“你這是怎么了?”不是孟子泉作出的距離感阻止了她,她還真會撲過去看他個究竟。孟子泉平靜如常地對她說:“我這兒沒什么大礙,難得回來,多陪陪你爸媽去。”
汪夢華沒吭聲,掃了一眼病房里的人,大概知道已顯老態(tài)的兩個嬸嬸輩的人是孟子泉的姐姐,其他的各路來人她猜不出,也明白孟子泉不希望她久留,可還是走到病床跟前,眼神里分明說著:要好起來。孟子泉逃避她的目光,說:“沒事?;厝グ??!?/p>
汪夢華不由一陣難過,她終是他生活之外的人,自己奔命地趕回來,只是招他嫌,何苦來的,她只得像其他人那樣客套幾句,不得不離開。
汪夢華走后,孟子泉又覺得過意不去,他清楚她是為他回來,可正是她的鄭重其事,給了他負擔,不這樣待她又哪樣對她。
待醫(yī)生查過房,孟子泉笑著對前來看望的人說:“大家各有各的事,就不要耽擱在醫(yī)院,天天來,我也有負擔,往后你們就不要來了,出院我一定前去拜會各位?!?/p>
聽他這么講,多出于人情禮節(jié)而來的人也就順意告辭,由他安靜休養(yǎng)。
外人一走,孟曉梅把自家的親戚也打發(fā)走了,病房頓時安靜了下來,她簡單地清整著物件,特意將兩個花籃擺到與病床相對的角落去,隨后走到床前,將窗戶向病床的另側(cè)半掩著,問孟子泉有沒有風(fēng)吹到頭上。孟子泉微笑著說沒有,問她怎么把花籃放旮旯里去。孟曉梅將一張椅子搬到床尾坐下,說:“見不得花籃擺在病床旁,不貼?!闭f罷,彎腰揉捏孟子泉的腿腳。自孟子泉獨自回來,她就憋了不少的疑惑和擔心,她問他:“你和霞兒哪樣了,住院的事為什么怪我告訴了她?!?/p>
盡管是離自己的婚,孟子泉清楚姐姐們會為這事勞心,她們是寧可他過得不如意,也要看到他有家室,只有這樣他才算擁有完整落定的生活,婚姻之外,再天花亂墜的生活都是輕狂不實。她們的想法他本也可以不放在心里,問題是,離婚后他竟然越來越認同她們的道理,在先前,他可是把這種想法視為庸常人才有的。到了今天,他明白自己根本就是庸常中的一員,面對姐姐的相問,他不得不說了實情。
“你啊,怎么能犯這樣的糊涂呢,離婚的事,浩兒知道嗎?”孟曉梅又氣又急。
“知道。這事我和霞兒離婚前和他談過,他還好?!泵献尤幻庥行┬奶?。
“好什么好,那是沒辦法,哪個孩子不想父母在一起。你和霞兒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孟曉梅一陣心煩,忘了揉捏他的腿。
離婚后,孟子泉何嘗沒有這樣自問過,許多年來,生活在他像只四腳不平的凳,放哪兒也擺不穩(wěn),他不由地嘆了口氣,說:“過著過著,就成了這樣子。”
“一個人有家不覺得好,沒了你再怎么活也沒得個滋味。你就聽我勸,霞兒來了,放低落些,求她原諒,你們還是復(fù)合攏去?!泵蠒悦愤@么說時,已是淚光閃閃。
孟子泉沒吭聲,三姐所說的他已領(lǐng)受到了,婚姻這東西,不會因為人的學(xué)識和經(jīng)見變得高蹈,他不得不承認婚姻在某一層面是能逼除內(nèi)心的空渺,婚姻的世俗具有填充作用,即便不如意,可到底是另一回事,比起離婚后所經(jīng)受的,前者是困惑和煩惱,后者是了無頭緒不知所向,而今即便清楚了這些,可已發(fā)生的事已如同開弓射出的箭,再也由不得他,得知崔霞要來茗山,他既歡喜又愧疚,暗里巴望著她早些來到。
可是,就在這天中午,冷茗來了醫(yī)院。
孟子泉回茗山時,冷茗正在京城,一回到茗山,竟演折子戲一樣地與孟子泉重逢了。
前一陣子冷茗被診斷出患有胃癌,在妹妹冷芳和兒子章挽的催促下,她去京城做身體復(fù)查。由兒子領(lǐng)著去醫(yī)院做各種檢查,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上天給了她和兒子相處的時光,讓她親見著兒子如何地生活如何處世,她欣喜地發(fā)現(xiàn)兒子達成了她的企望,長成為她理想中的小男子,雖說才步入社會,形容上還帶學(xué)生氣,可為人的應(yīng)誠和遇事的沉著,還有對她入心的體貼,無不表明了他的端正和懂得,對他,她大可放心了。幾天后,復(fù)查結(jié)果出來,先前的診斷竟是誤診,這一結(jié)果使得娘倆抱在一起,欣然灑淚,能繼續(xù)與至親相陪伴著活下去是多大的幸事。接下來,兒子陪著她盡興地游玩了三天,才送她返程。別離沒有使母子倆多感傷,心里的愛踏實而安詳,彼此間都安心放心于對方,各自歸位才是得獲彼此生活的平常自在。
冷茗也是清晨在縣城下列車,轉(zhuǎn)乘客車回到茗山,盡管夜里在列車上睡不踏實,下車后她的精氣神還是特別地好,身子感受著別樣地輕盈。到茗山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茗山中學(xué),先去單人宿舍簡單地梳整過,出門來抄近道由一條草色青青的小路到辦公樓。離開學(xué)校十來天,她先后和同事們招呼過,同事們自然是對她的有驚無險表示祝賀,而她惦掛著她所任課的班級新近情況,恰恰替她代任的老師在上課,在高三歷史教師辦公室,她動手整理辦公桌上的試卷和書本。待另一位歷史教學(xué)老師,也是替她代任老師回來,辦公室已清整一新。那位老師得知她的情況后,一樣為她慶幸,隨后告知了她所在班級的近況,又將剛收回的測試卷交給她。冷茗拿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一一整理好,抄起一小摞翻看起來。
中午散學(xué)后,冷茗特趕來醫(yī)院與當初診治她的大夫交流病況,心想著興許能給他提供一點臨床經(jīng)驗,不想離開時,在醫(yī)院門口遇見孟曉梅。
見到孟曉梅,冷茗不免有退避的意思。孟曉梅看得清楚,笑著上前堵住她。那神情竟似小時候,冷茗不由地沖她笑了笑。一笑泯恩仇,二十多年了,終能相對一笑,隨即往事如蝶紛飛在腦子里。那是多么久遠的事情,一入學(xué)發(fā)蒙,她和她便是同學(xué),起落玩耍總在一處,好得像對雙飛燕。就在三年級開學(xué)沒多久,母親割草時,腿被蛇咬了,住進醫(yī)院,她只得休學(xué)在家代母親照料家事,待她第二年復(fù)讀三年級,孟曉梅升入四年級,這年她與孟曉梅的弟弟孟子泉成了同班同學(xué)。因了孟曉梅,慢慢地她待孟子泉就像弟妹一樣顧惜,而孟子泉也當她姐姐愛護著,如此四年下來,小學(xué)畢業(yè)前夕的一天下午放學(xué),孟子泉悄悄塞給她一個嶄新的淺綠色塑料皮日記本,跟著不好意思地跑開了。冷茗握著本子,像把著了自己的心跳,待人走散,趕緊打開本子,里頭干干凈凈,沒寫一個字,卻夾了張字條,寫著:祝你生日快樂!也祝我生日快樂!原是兩人同一天的生日,她正好長他一歲。她捧著小本子,望見已上了山路的孟子泉的背影,既激動又緊張。也是在那年夏天,他倆一同入了茗山中學(xué),而孟曉梅因病已失學(xué)在家,那年暑期是她最無憂的時光,世界清新美好。
一個無月的夜里,三人相約隨興走來。孟子泉用狗尾巴草編了兩只小籃子,送給冷茗。她一手拎一只,并在眼前,由它們絨乎乎地微癢著臉龐。孟曉梅看著他倆,故意支孟子泉回家拿青霉素小玻璃瓶來裝螢火蟲。孟子泉一走,山路一下子清寂下來,冷茗不由向孟子泉的方向望去,隱約可見他比夜色更深的身廓。那會正是雙搶季節(jié),山?jīng)_里的田埂上走動著看水的人,不時地這處那處的人語聲遞進夜空,天籟一樣浸沒人。悄無聲息地走在暗夜里,萬物已經(jīng)退隱,心思格外地浩大起來,不知所名地蕩漾起來。忽地,孟曉梅一把拽住她,急切地問她喜不喜歡孟子泉。盡管表情看不太清,她還是感到了孟曉梅的鄭重,不知怎么回她。孟曉梅卻緊著追問她愿不愿意做她的弟媳婦。這問話鎮(zhèn)住了她,也讓她有了反感,孟曉梅怎么能向她發(fā)出這樣的問話,僅此,她決不會把心思透露給她,就故作輕松地對孟曉梅說,子泉就是小弟唄,為了掩飾得像一些,她湊近孟曉梅,低聲說她家表哥入伍了,穿上軍裝后帥得晃眼。孟曉梅聽了,直怪她對她弟弟不上心,枉費了他的心意。有夜空掩藏神色,她也不必向孟曉梅分辯什么。其實在收到綠色小本子的當天夜里,她就把這事告知了祖母。夏夜涼風(fēng)微微,她躺在小竹床上看穿云的明月,本也沒想好一定要講的,可竹床一側(cè)的祖母,輕晃著手中的蒲扇,一扇扇的風(fēng)兒掃到臉面上,心里話就往祖母那兒躥。她神秘而重大地告訴祖母如此這般,祖母只作大水塘吞下了塊小石子,依舊一扇一扇地晃著風(fēng)兒,意幽幽地說:“茗啦,不怕喉嚨深的漢,就怕眼見淺的人,還小呢,看他十年也不急?!北M管孟子泉是可親近的人,可祖母的話她自覺最是在理。年少的嬉鬧,好好壞壞。入了初中,孟曉梅淡出了她和孟子泉的交集,早早晚晚只有他們兩人相跟相隨地上學(xué)放學(xué),路景一樣映襯著青山白云。漸漸地,冷茗發(fā)現(xiàn)孟子泉變化了,分明看著他一點點長大起來,許多時候他已經(jīng)反過來照應(yīng)她,刮風(fēng)下雨下雪上山下坡他必定要留意她,而他在一年之間猛蹭高的個頭,更昭示了他的長大。不知不覺中,男孩子真的長大了,兩人相對的大笑少了,行事謹慎起來,心里悄然生起的莫名喜悅?cè)餮埏L(fēng)流轉(zhuǎn),互為存留,卻心照不宣,為了將來的好前程,都謹記著要讀好書,他們想要的生活只有通過它才能到達??墒侨诵氖朗码y料,原本人的生活質(zhì)量與讀書好壞是構(gòu)不成根本因果關(guān)系的。
早年,孟曉梅比孟子泉更希望冷茗成為他的妻子,她的這種想法不完全出于孟子泉喜歡冷茗,而是她知道孟子泉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兒,從小到大被照應(yīng)慣了,縱然書讀得再好,前程再遠大,可人終歸要過平實的日子,他若不能找個凡事照應(yīng)他一些的人,只怕日子難過好,而這個人選,在她看來冷茗是再合適不過,加上他倆打小就是知根知底的相好,只是后來孟子泉上大學(xué)而冷茗成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而分開,孟曉梅雖說也惋惜,可自家兄弟的路越走越寬,慢慢地也就釋然了。釋然之余,不免回頭同情冷茗,她沒想到的是冷茗對這件事至今仍保持著緘默,在他們面前也從沒顯露過任何情緒。不管冷茗表現(xiàn)得多么地平靜,在她看來,這是冷茗為了穩(wěn)住陣腳不得不作出委屈自己的下策來,是沒得辦法的辦法。當然,她還是心服她,換上她是扛不住。更有一件想來該打頭的事,當年給弟弟置辦新房,她想不出給家具配什么色會讓京城來的弟媳滿意,竟往冷茗那兒討主意。冷茗知了她的來意,著意看她一眼,待喝過了茶水,告訴她試試奶咖色。也就在那會,她醒悟到這樣的做法很是不當,可她除了冷茗還能找誰討到合適的主意,她意欲解釋,冷茗截住她的話頭,催她忙去。從那以后,她便認定不光是弟弟子泉辜負了冷茗,連她也傷害了她。沒成想,卻在這樣的時境里迎頭碰上,孟曉梅莫名地有了欣喜,難道是上天有意成全什么,她很是激動地說:“冷茗,隨我看子泉去,他正住著院呢?!蹦强跉夂孟衩献尤≡菏羌沂?。冷茗多少看出了她的心思,并沒在意,只是不解地問她:“他,在這里住院?”孟曉梅一把拉過她,說:“是的。”
冷茗茫然地隨孟曉梅走,心內(nèi)分明有個聲音在勸她最好不去,可還是走向了他。
來到病床前,冷茗沒叫孟子泉。孟子泉卻一眼認出她來,翹翹的鼻子依舊,有了魚尾紋的杏眼稍稍沉陷,可眼風(fēng)依舊,微微一掃,眼前所有無不落入她的眸子。他僵在床上看著她,好半天終是憋出了一聲“冷茗!”一時,千言萬語全擠在聲腔里吐不出來。三十年來,他多次想象過他們相見的情形,尤其是回鄉(xiāng)來,無不想過要與她見一見,說上幾句話,可屢屢又有不明的擔憂制止他近前,哪知她真的到面前了,竟然是連起迎她也做不到,他艱難而感傷地長長地向她伸出了手。冷茗疑惑地看著眼前的情狀,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握住那只微微發(fā)顫的手。
“你這是?”冷茗問。
“沒大礙?!泵献尤ζ骄徴Z聲,手卻更緊地攥著她的手,哽咽著說:“冷茗!你,受苦了。”說著,淚水朦朧了雙眼。
孟曉梅給冷茗泡了杯茶水,說是去領(lǐng)敷料,便離開了。
捧著茶水,冷茗眼也潮了,由孟子泉再次捉住她的一只手,眼前淚水盈滴的孟子泉到底還是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想,原來只須一個情境,過往旋即就變得切近,哪怕此時的孟子泉與記憶中玉樹臨風(fēng)的靦腆小伙兒難以對應(yīng),可那眼神里仍有著曾經(jīng)的怯怯小心,還記得情急之下他紅著臉叫她姐姐,以求原諒和好。他的潸然淚下可是想起了當年他們青天白云的相好,還是對她年久日深的憐憫呢,可不論哪樣,不值得深究,這樣的重逢不過是南轅北轍后的偶然一聚,只能算作是云淡風(fēng)清下的默然一笑。
與冷茗不同,孟子泉完全沉浸在感傷的喜悅中,略去中間分散開來的許多年,終于又見到了心中最親的人,她與他思想中的一模一樣:清瘦,潔凈,且依然美麗,偏居鄉(xiāng)間卻卓爾不群,向來的安定從容,這一輩子,他只恐永遠地拖掉在她身后,無以比肩??山谘矍暗乃袂榉置麟x他很遠,仿佛她的棲息地不是茗山,而是一個他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地方,更不知如何通向那里。他無比感傷地看著冷茗,說:“在京城我盤下一家旅館,特為來京的鄉(xiāng)親備下的,怎么,怎么就來不了你……”
冷茗緩緩地抽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問他:“你,這是哪樣了?”
孟子泉平靜了一下自己,簡單地說了病況,又鄭重地告訴她他累了,想回鄉(xiāng)養(yǎng)老。
知道了他的病情,冷茗放心了,把離病床不遠的一張椅子挪到床邊坐了下來,微笑著對孟子泉說:“世界大的人本來就累,加上你什么也放不了的性情,還能不累?!?/p>
“錯了,錯了,冷茗,我們的世界一樣大小,認為世界大的人那是想當然,人要的無非是一口氣一碗飯一身衣,少了活不成,多了也沒用。活過了五十年才明白,沒有誰是除開自己為他人活的?,F(xiàn)在,我只想按心想的去過活余下的年歲?!泵献尤f。
聽了這云蒸霧罩的一番話,冷茗猜不透背后的真意,更不明白他還要怎么活才算沒辜負他的人生,但她,已不可能對一個與她隔著千重山萬重水的人發(fā)這一問。
“告訴我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孟子泉問。
冷茗淡淡一笑,說:“和你一樣,一天天地過,每天做著自己當天該做的事,沒想過該怎么過,也不會去理會這一天過得好還是不好,好與不好要看相對什么?!?/p>
孟子泉看著冷茗,意識到自己又錯了,這本該預(yù)料到的,可自己到底是世俗地想象了她,一如多年來她被人粗淺地誤作是個遭命運擠兌的可憐女人一樣,事實上她只是招領(lǐng)命運安排,而不是對命運不得不妥協(xié)的人。當年,他們分手,被認作是他上了大學(xué)留在京城,冷茗無奈何地作出退卻,事實上不盡然,如今他更相信冷茗沒有他想象的那樣中意他。許多年來,一個女人經(jīng)歷這樣那樣的磨難,自始至終不曾來找過他,這不是她在怨恨,若是怨恨他倒能暗里歡喜,而是在她心里,他沒有真正地和她對等過,他還沒能站在一個可以分擔她生活的位置上,忽然地悟得讓他很是沮喪。冷茗骨子里到底還是像她祖母,當年他拿到大學(xué)通知書,親戚六眷跟著歡喜,八十多歲的大祖父更是揚眉吐氣,他的后半生迷戀冷茗寡居的祖母,卻被冷茗的祖母淡處了半生。他要了孟子泉的喜報書,拄著拐棍翻過后山去到冷茗家,正逢著冷茗的祖母在門口翻曬棉衣。冷茗的祖母偏那次待他客氣了些,讓他進屋喝茶,他偏不進門,站在冷茗家的院子里神氣十足地說:“我家小子考進了京城,這回孟家夠配得上你冷家吧?!崩滠淖婺负吆咭恍?,回說:“ 我家長房長子的長孫女去配你家末房末等的末孫子,你是白想了。百年養(yǎng)一人,就你們家那根基,再等百年怕出得了個真人?!币痪湓?,大祖父就氣懨懨地回來了,獨自在家生悶氣,實在悶不過才對家里人講了這番故事。一時,孟氏家族的人嫌大祖父丟人,孟子泉倒覺得這對老人有趣,那會兒他對將來的生活已是把握在手成竹在胸,豈會拿冷茗祖母的一番話當真。可是當年老太太一句可真可假的話,現(xiàn)在想來,才知里頭的意味深,老太太的世事洞明才是真的大學(xué)問,而冷茗師從了她。
孟子泉的回想使得他更有了癡相,呆愣愣地對著冷茗,說:“活得這么通透明白,哪兒又是你擱心的地兒?!?/p>
冷茗聽了,心頭一顫,孟子泉的這一問叫她始料未及。盡管多年來,她已確立了人生的結(jié)局意味著不盡蒼茫,可內(nèi)心那個隱秘的渴望何曾徹底消失,不過是她知了此生此世已無歸依不得不有意淡去。這個早年與她有過懵懂情愫的男子,自他上高中而她進了師范學(xué)校以后,她就清楚地告知自己,她只能是他的冷茗姐姐而不是別的什么人,后來他越走越遠,她也就在心中將他隔得越來越遠,竟至不再對他想望。在他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她自認為是遵從生活的律令,嫁了人。事實上生活沒有對任何人進行過任何束縛,束縛人的只是人的思想和觀念,這是她結(jié)婚不到一年丈夫離世后,一人撫養(yǎng)遺腹子時漸漸的悟得,可明白過來,人生卻已沒了回頭路。許多年來,她埋頭在生活深處,盡管體悟到人生情狀也明了其中滋味,卻難以抬頭迎風(fēng),也未曾打量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需要還在不在,仿佛自己就是來世上領(lǐng)受生活的一個旁物,無須關(guān)己。他這一問,驚動了她,多年來,她未曾過多地想起他,她早已將他排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不驚動他也是不擾亂自己??裳矍?,他回來到底為什么。
“人,各有各的攀附。你是不是又生變了?”冷茗淡淡地問。
“我從沒變過,你得相信我,只是當初不懂,如今我的生活是越過越不真實,我實在不知道怎么過才會踏實?!?/p>
冷茗盡可能地當他是一時牢騷,也不知對他說什么好。獨自愣想一陣,欠身端過床頭柜上的一杯茶水,扭頭問孟子泉要不要。孟子泉謹遵醫(yī)囑說他只喝白開水。冷茗起身給他倒了來。
“當你要‘真實’地活,‘真實’就過了頭,在天天的生活里,按心想的‘真實’去過,就是對“真實”的遵循?!崩滠f。
孟子泉看著她,若有所思,說:“當年你我一同上路,萬物清新,那心氣兒誰比得過,可你與我只同路不比肩?!?/p>
冷茗只覺他何須這樣地言不由衷,同時又感到悲哀:到底是沒明白人生離合存有天意。當年,因為家中負累大,作為長女她不能只顧自己,還得考慮到弟妹們的將來,為了讓他們同樣有進學(xué)堂的機會,她聽取了在大隊當財經(jīng)主任的父親的意見,由大隊推薦上了縣師范,政審各項通過后,全家人歡天喜地,她卻變成了木疙瘩,她已料想到,經(jīng)此一別,她和孟子泉就是別過彼此的人生。那兩年,傷痛曠日持久,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師范畢業(yè)后,她任教在茗山小學(xué),而那年恰好恢復(fù)高考,年底孟子泉順利地被一所軍事院校錄取,春節(jié)過后就走了,如果說當初她還有隱隱的期待,而這回她確信孟子泉必定是要遠離茗山。第二年秋天,她經(jīng)由人介紹了對象。這以后,她和他再沒聯(lián)系過,可他的消息她都能得獲,他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部隊,不到一年就聽說他有了對象,兩年后他們結(jié)婚一道回來茗山,而那時她已歷經(jīng)了生活的劇變,心已麻木,外界的一切已難關(guān)她事。已然不同的人生,她能對他說什么,只問他過得好不好。
孟子泉沉吟了一會,說:“我和妻子分開了,她和你一樣正確。真羨慕你們女人,不管哪種活都能貼地,男人不行,活著活著就踏不了實?!?/p>
冷茗笑了笑,說:“靠不了岸的女人多得是,只是女人不呼號,不呼號是女人明白呼號也不會有應(yīng)聲,這樣至少能保持一份為人的尊嚴。自古以來,女人的指望幾時被人正視過,包括女人自己也很少虔心打量,這緣于女人對基礎(chǔ)生活的守護,她們清楚生活只會建立在平和里,不和男人為爭短長而分庭抗禮,是她們懂得那是最沒意思的生活場景。女人為了維護和平,不得不以母親的身姿來寬諒縱慣壞了的男人,生活這才茍延殘喘下去?!?/p>
孟子泉一面聽,一面笑,他看到了一個他以前不知道的冷茗,小喜鵲一樣哇啦。他感到愉快,笑呵呵地說:“真深刻?!?/p>
“掀了男人的面子吧?!崩滠残ζ饋?。
“一會兒高蹈得很,一會兒又成了常人?!?/p>
“我本來就是常人,別小瞧‘常人’。常,是大經(jīng)驗的流傳,是經(jīng)過了多少人多少代人生驗證過的,誰不是一出生就浸染在常里,常是血液也是指令,我愿意聽從它,而我也只能借由它才能有所依奉,才能貼地,不然,那還真是心神渙散,舉步維艱?!崩滠告刚f來,孟子泉含笑的神情,不是在聽她說話,而是在看她說話。
當然,孟子泉全聽了進去,他覺得冷茗沉實得像他家門前的那棵老槐樹,也再次確信她不是被動生活了半輩子,她的篤定顯現(xiàn)出無愧負的坦然,她的守常透著無人可及的天生我貴,她有足夠的理由來輕蔑他。他原想見了她,向她說對不起,是他讓她受罪了??伤l(fā)現(xiàn)自己的心意太過浮薄,事實上他比她無力得多,她何須他的致歉,更無須他來同情她的遭際,顯然她過得比他從容得多,他知道她仍在教書,校園大型活動中,她依然充當音樂教師,而她的歌喉照樣清亮,還有她的不見老,這種種豈是一個被動生活的狀態(tài)。
三十年后的一番對話,孟子泉的沉默不語,冷茗已猜度不出他的真實想法,三十年的距離怎么丈量,千重山萬道水,還有無數(shù)田野村莊,更有無邊風(fēng)雨有情日月來復(fù)去去復(fù)來,可她清晰地感知到他仍藉以外求而不能自安,若直白地說了,只怕他嫌煩她的說教,還不如由他一個人自靜回思。
冷茗站起來要走,那會正午的陽光淺淺地落在床頭一側(cè)的窗臺上,映襯得她的面容尤為柔和明凈,這氣韻分明又是自身心里來。孟子泉復(fù)又心喜地看著她,依舊相信關(guān)乎冷茗所有的都是溫潤柔和的,凈潔真實的。是的,于他,這世上只有她是這樣子,在他和她所有過的青春年少里,她的柔和她的美艷她的融融暖暖的心懷他無不領(lǐng)受過,從前與現(xiàn)在,冷茗就站在面前,真切地站在他面前,看著她,心里的歡喜又多了起來,世界重又春光明媚萬物萌新,他微笑著把手伸向她。冷茗抿嘴笑著回握了一下他的手,離開,才走兩步,孟子泉急促地叮囑:“空閑你就過來。”冷茗回望他,應(yīng)道:“會的?!?/p>
冷茗走后沒多久,孟曉梅帶來了孟子泉的午飯,進屋就張羅著吃。冷茗一走,孟子泉的信心也被拽走了,對她又感到不確定起來,他忐忑不安地對孟曉梅說:“冷茗到底是變了?!?/p>
孟曉梅在來醫(yī)院的上坡路上遇著冷茗,這回她不提孟子泉,只是感慨時間飛快,當年她倆在茗山腳下果園里偷梨像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事,冷茗扎著獨辮唱《月兒彎彎照九州》是那樣地好看,畫上拷下來的人一樣。冷茗笑了笑,說已記不太清,她還得趕回學(xué)校上課??粗滠哌h,孟曉梅忽然想到她還沒吃午飯,又是他們招累了她,真是慚愧。
因著對冷茗的愧疚,進病房后孟曉梅不想在孟子泉面前提冷茗。而孟子泉那會兒哪怕多念叨念叨“冷茗”兩個字也是好的,哪禁得住不說她。情緒中的孟曉梅沒能領(lǐng)會到這些,聽他這么說冷茗,感傷地說:“二三十年過去了,還能不變嗎,看著她不動聲色,心里頭那可是過了山重重水道道。”這么一說,姐弟倆都默然不語。孟曉梅想起打孟子泉和冷茗分開后,兩人再沒往來過,而她也因為歉疚很少和冷茗打照面,多年的互不相通,她只知道冷茗生活的大體情形,至于她有些什么心思還有什么愿望一概不知。弟弟孟子泉的突然獨自回來,她盡管期望他們能和好如初,可是要好到哪個層面怎么個好法她也說不清,而弟媳崔霞馬上就來了茗山,他們夫妻倆能不能歸復(fù)到先前她同樣沒個譜,七七八八堆摞起來,真讓她生愁。愁也罷憂也罷,還是先打起來精神來讓老弟吃飯才是。
孟子泉也不開腔,像個孩子一樣任由三姐喂他飯菜,吃著吃著,忽然很愉快地說:“柴火燒出的飯菜就是好吃,你看見沒,我可是整個身子在吃,脾胃也聞到了樹枝干草的香氣。”
孟曉梅笑著應(yīng)和說:“老娘在世就說過的,鍋巴飯香香到腸,你就多吃些。”
“這鍋巴粥,吃到肚子里真是清爽?!泵献尤f著,邊嚼著熏臘肉炒嫩筍。
“去年冬天回家,見到一片蠻正的地荒了,我和你姐夫挑上幾塊種了小麥,等你下地走動,我隨你回家住,用新麥新面做新饃你吃,再配上一壇自釀的米酒,就著新開園的菜,讓你吃個又夠又好?!泵蠒悦氛f著,來了興致。
孟曉梅口吐蓮花地說,她哪知孟子泉已是含淚在吞咽,他一心想要的親和世界便是姐姐所言說的這般,這樣的世界并不是虛妄,而是真的存在著,而早年他不也在其中。那年歲,人的情義落實到每一個細微處。仲夏之際,新麥出世,歡樂的氛圍裹住了整個村莊。那時的麥面真是香,母親做的新饃可把他從睡夢中撩醒。緊跟著,就此一頓新饃就吃出了天地人神祖宗八代的情義來。新饃一出籠,先供天地,再祭司命灶君,后敬祖位,再是分別派送給村子里的老人,尤是孤寡老者不會丟下一人。在他家,給長者送饃的多是三個姐姐,他只等敬過神位和祖宗,便可以伸手去蒸籠里抓一個才熟的出來,兩手交替搗騰著燙手的白饃,等不及溫下來,就大大地咬下一口,老面的香氣迅速脹滿每個味蕾,很快傳遞到身體各處,隨之熱力股股涌起,新麥出世頭頓算大餐,香甜飽脹如同一場稱意的兩情相悅,每每想來就感受到了當時的那個舒泰足意。
“好。到時叫上冷茗?!泵献尤敛缓卣f。
孟曉梅看著他,欲言又止。
“崔霞來了,大家一起吃?!泵献尤娒蠒悦返纳袂?,補充道。
孟曉梅不得不開腔了,瞪著他說:“哪里跟哪里,崔霞不曉得你和冷茗的事且不說,可人家冷茗能坐得住,虧你想出?!?/p>
“與你想的兩回事。”孟子泉說著,示意自己吃好了。
孟曉梅把碗筷往小柜上一擱,說:“你說的跟演戲樣,這事在外頭慣常,在茗山,你就不能這樣對冷茗,再說,她也未必來。”
“不來?”孟子泉反問孟曉梅,暗嘆了一口氣。
孟曉梅看著自家兄弟,只覺他虛心虛肝的,三十年來自己見冷茗一回心虧一回,再心疼他如今也要駁他幾句:“按著良心問問自個,當年你要是有心對她,上大學(xué)前會不給她留個明話兒。換上我,也會早嫁人,斷了念想,一心過活自己的日子?!?/p>
孟子泉不想為自己分辯,事實上也分辯不清,當年事他一樣說不出子丑寅卯來,而冷茗也不會像三姐孟曉梅所認為的那樣。那時聽說冷茗喜歡當兵的人他才填報軍校,冷茗愛看棗花風(fēng)中落,上大學(xué)前他悄悄地種一棵在她的窗前,可終歸輸給了無知的意氣行事,沒把那句該說的話說出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要等她先開口,沒成想,冷茗更是緘默不提。
他才進大學(xué)校園,她隨后就定了親。知道了這事,心晃擺了兩天,就放下了,說不清是自信,還是內(nèi)心潛著別的幽暗,大學(xué)生生活已打開了他的另外通途,這里有足夠的吸引力來充實他。大一大二暑假期間,他有意路經(jīng)冷茗家門前,見棗樹一年比一年長高,也隱隱地高興,可就是不想去找冷茗。直到大三寒假回來,得知冷茗即將嫁人,這才徹頭徹尾地急了,一口氣翻過茗山往冷茗所在的學(xué)校里趕,他要當面問她這是為什么。還不及到學(xué)校門口,就瞧見她和未婚夫一起往一條叉道上去,她在前,她的未婚夫趕著車座上綁著兩床棉絮的自行車在后,真真切切地一對小夫妻走在向晚的歸家路上。那會晚霞滿天,他感到天空一片漆黑,那一對人卻是格外地明耀碩大,相跟相隨毫無他意,以致根本看不到他就在他們不遠處?!靶液眯液谩保谒暮诎道锬赌?。待他們走遠,他找了個偏僻的地方蹲下來,緩緩地躺下,他感到了痛,全身都在痛,然后流淚,哭泣,號叫,從小到大他從未這樣傷悲過,當年父親不在也沒有那般地痛。如此痛過,許多年來仍一語不得說。別人不理解冷茗,可他知道,冷茗在丈夫死后,獨自一人撫養(yǎng)孩子,不曾再嫁,沒歷經(jīng)巨痛的人做不到,同樣地關(guān)乎她的一切,對世人也是一語不得說??蛇@些,除了他和冷茗,幾人能曉,而他們又何須向外人道。如今怎么打通與冷茗多年的心隔,他得思慮周全,所剩不多的人生再也不能浪過,這么想著,分明比當年還沒底氣。
見孟子泉不出聲,孟曉梅又心疼起來,怪自己揭了他的疤,便和緩了聲氣問道:“剛才你們聊了些什么,她說幾時再來?!?/p>
孟曉梅這一問話,一下子又戳到孟子泉的憂心處,他哪里得知冷茗是否樂意來,不由地說:“她,世故了?!?/p>
孟曉梅覺出了弟弟的埋怨,呵呵笑說:“不世故,這些年她的日子怎么過。”
“世故當然要。只是她不應(yīng)該在我這里世故,她,竟然什么也沒跟我說。”孟子泉眨巴著眼,長長嘆了口氣。
“你呀,就是個有頭沒尾的人,這才剛見著,能和你說什么。你的心思你明白,她的心思她清楚,叫我說呀,如今她最要在你面前世故才是?!泵蠒悦氛f。
孟子泉盯著他三姐看,像要看透世故的生相,過了好一會,他別過臉去,緩緩地挪動著身子,孟曉梅連忙過來幫他。
“吃舒服了,就犯困,這樣也好,什么也不想,順著困勁睡一覺。”孟子泉說罷,腦袋往枕頭里落了落。
“有福氣的人是這樣子,吃好了就睡。”孟曉梅的話讓孟子泉想起母親曾養(yǎng)過一頭叫“福氣兒”的肥膘豬,那時家里人喜歡它倒不是因為過年有豬肉吃,而是那頭豬實在長得喜慶,他忽然很想成為那頭叫福氣兒的豬。
孟曉梅收拾好餐具,對閉目不語的孟子泉說下午她去尋野菜做米粑粑,可能會來得遲些,讓他靜心休息。
孟子泉應(yīng)聲睜眼瞧著她離開,病房一下子空寂下來。晴朗的正午,有小風(fēng)兒從窗口往進灌,一溜兒一溜兒地往臉龐上送,不由他愜意地閉目感知,遠處斷斷續(xù)續(xù)算不上吵鬧的集市聲傳過來,他有了一股迷糊的安詳,他著實瞌睡了,遠處遞過來的雞鳴聲直接把他送進了幽古,原本這恍惚的人生就是一忽兒一忽兒的小睡,有幸他仍在安適的睡眠中。
孟子泉正是好睡,向來有午睡習(xí)慣的冷茗卻睡不安神,從醫(yī)院回來去校食堂喝了一小碗菜湯便回家來,半躺在涼椅上,回想和孟子泉重逢時他的情形言語,真是白日夢一樣不可置信,可他確實回來了。回來了,他不是當年人她也不是過去的自己,他們還有多少可供說的話由,可分明又覺得他們需要長談一次,談什么呢,她又期待有什么樣的交談呢,談過后,將從過去歲月里延伸過來的是芬芳氣息還是亂石堆壘,也或者是折損和摧毀,她心里沒底。
4 孟子泉住院到第七天,已習(xí)慣了裹著病服的方便,白天即便有人來看望,他也不像最初進院時要求換干凈體面的衣衫。這兩天他時不時地下床摸索著走動,走動時的樣子叫一旁的崔霞看了,暗里感慨道:人之形體,原是與那四時之物的榮衰沒什么區(qū)別,所謂的體面不過是一朝一時的裝扮在維持,人強于四物的,是到了孟子泉這般衣衫不整幾近流哈拉子的模樣,仍要掙扎。
孟子泉在病房內(nèi)走了兩圈,就累了,便在床邊坐下來。病床沿東墻的小窗擺放,窗戶有塊淺黃色的人造石窗臺,上面擺放著一個花籃,籃子里的花已開始發(fā)蔫,小風(fēng)兒吹來也不動。崔霞來茗山已經(jīng)三天,每天上午和傍晚她會過來陪孟子泉一陣子。自她來到茗山,得知孟子泉的病情無大礙,又重回到不關(guān)世事的淡然中。來來往往和孟子泉少有話說,孟子泉在屋里兜圈,她則坐在靠南墻的大窗戶邊翻看雜志,待他坐下來有一陣子了她仍翻看著。崔霞這次來,不與他作過多的交流,對他和他的滔滔不絕,也不再理論更不評判指說,而眼前的一切似乎也落不到她眼中,她坐在那里,如畫中人一樣有著絕對超越此境的平靜。還有,離婚后她剪了短發(fā),看上去更是干練,記得她說過不會剪短發(fā),留長發(fā)的女人不懶惰,懂得收拾生活。他想問她為什么剪短了頭發(fā),終歸沒了這勇氣,只怕她哪樣回答自己都受不起。想到她如今不止是不再和他有話說,只怕和她這樣共處一室的機會也難得,她是明明白白地要走離他,而他,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
那樣一本時尚雜志,一個小時就能將它翻個來回,上午崔霞卻一直拿著它,無非是借物藏身,回避眼前相對無言的尷尬。自離婚以來,她將自己嚴封冷凍,她最是看不起被情感弄得悲傷四泄的女人,一個使自己悲傷的男人本就不值得人悲傷,為何要悲傷,她絕不。時過境遷,來到茗山她不再有意封凍自己,而是冰消雪融下,不再對孟子泉有甚感覺,只因他是孩子的爹,在他重病時她應(yīng)盡道義而矣。她暗里驚詫自己的無情,但她不以此為過。
小時候,軍人父親對她的教育是時下號召什么他教導(dǎo)什么,那不對具體個人的教育,整齊劃一又虛大無邊,她不可能完全做到,但她也不會出什么差錯,只要不出差錯就沒有被處罰的理由,她的不想立功但求無過的人生準則在那時就已定下。到她十二三歲,她的被父親稱為凡事少熱忱又不積極、實則聰明又世故的母親看出了端睨,以女兒宜母教為由,不讓被她認作為傳聲炮筒的丈夫插手管教,也是從此,母親開啟了她對人心幽微的探量。
一直以來,熟悉她的人容易把她與正統(tǒng)端莊持重這些品行對應(yīng)起來,一如將她的漂亮外形說成是她的資本一樣,她厭煩這類與她毫不相干的對應(yīng),她的任何行止不需要他人來評說,更不用他人提拎出來標示為好品行來榜樣,她只是做了她認為本該要做的,榜樣她會讓她感到惡俗無聊,還有她的容顏也從來不是她的資本,誠然,在選擇丈夫時,她承認自己注重外表,那是她心所需,與別的毫不相干。當年在軍校晚會上,她相遇了孟子泉,這個比她高兩屆的男生讓她一見傾心。首先是他的帥氣俘虜了她,可除了自己再沒人知道這個秘密,懷揣這個秘密她同別的女生一樣有心思也有事情干了,不同的是別人在悄悄約會,而她是暗里注目孟子泉是如何生活和學(xué)習(xí),通過一年的悄悄打量,她認定他是個溫和且正派的男生。畢業(yè)前父親問她有什么打算,她說了她想去的團部,父親很高興,再次確認他有個既漂亮又踏實的好女兒,就這樣她去了那個團部政治處工作,做了名小干事,與她的意中人孟子泉同為戰(zhàn)友和同事。全然無知的孟子泉沒有像其他士官那樣驚詫于她的美貌,而他盈盈笑的平常又正呼合她的心意。交往是戰(zhàn)友的交往,他們進一步的關(guān)系卻是母親知了她心思后暗示部下的牽線,她父親更是高興她能這樣亦步亦趨有禮有節(jié)地建立和明確男女關(guān)系。親事是定下了,可孟子泉對她只有一個面相:溫吞地笑。最初她以為這就是他表達情意的方式,時間一久,她感到這溫吞背后有著莫測,直性子的她便問他。他依舊一笑,捏著她的手說人生是一場夢。這含混的表達,至少她可以理解出兩層意思,一是對她表達出不誠實的難得而得之愛,二是感嘆前緣難續(xù)的悵然。敏感如她,再次確認過他一次,而孟子泉仍矢口否認心藏他故。而她,明知他心中有結(jié),卻無力作出與他分手的決定,他已經(jīng)裹住了她。臨近婚期,內(nèi)心的矛盾一天也沒停止過,最后她不得不訴諸于母親。母親坦言說,她也看出三兩分,但是不足為怪,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難免會吸引別的女人也被別的女人吸引,那是一時的情感游離,是有時段性的,而婚姻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久長事業(yè),與它相對應(yīng)的條件很多,而這些條件如同樹的根須,你具備得越多婚姻就越牢靠,從這方面來講,她是無憂的。母親的一番話,讓她明白自己贏得孟子泉的是條件,而非她本人,而他吸引她的是人而非條件,這樣的愛情是不對等的是交錯的是不稱她心的,她愛他勝過了自己,他的堂堂儀表他云深煙淺的憂郁都叫她著迷,她終不能像人們所認識到的她那樣清醒果敢,還是和他結(jié)了婚。
婚后的生活平實泰然,他們是一對凡事配合得不錯的人,她只能這么認定。孟子泉心底的秘密,在婚前他矢口否認,婚后卻希望被提及,而她的態(tài)度是拒知,以致他話到嘴邊又咽下。而那時,她內(nèi)心是鄙視他的,既有對他先前隱瞞的嫌隙,更是對他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露形的神經(jīng),要不,索性撕破膽將它說了出來,偏偏他又能咽回去,如此地添別人的堵又添自己的堵,也就這點出息。沒料想二十年后他到底興起了浪頭,在她毫無預(yù)料的情形下,提出離婚,還明示早有這想法。為了盡快脫身他是什么好使使什么,這樣的不管不顧讓她瞠目結(jié)舌,痛苦不再是來自離婚這件事,而是對他這個人的重新認識,嫁給這般潦草無情的男人才是她的大錯失。好,既臨頭就扛起,承受過后,改變是全新的。離婚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想象中的那樣離不開他,對他也并非有多深的愛意,或許最初是有的,可在年深日久的生活中她未曾得到過她所期待的,最初的濃烈早已悄然消散,只是多年來習(xí)慣了他在身邊行動安歇,初時的離去自然給她帶來了嚴重的不適感。在那些不適的日子里,她回想起他們在一起時的種種生活,有時也能心生喜悅,像看一部喜歡的電影一樣,可他不是一件靜置的物件,只被欣賞,她想起了在某些情景下他腦子里正堆砌著的煩惱,年歲漸高,她有心側(cè)面敲打,可起到的只是反作用。直到他決然提出離婚,她的最后不可突破的防線,他越過了,她不得不將遮掩在心上的那層幔子徹底拉開,不作絲毫留待,且由他去,她再也做不到容他在側(cè)?,F(xiàn)在想來,他們終歸是一對交錯的人,彼此的用意互不領(lǐng)會,各自為是。于她來講,一根繃緊的繩終于斷了開來,其實斷了開來,也不過如此。
就在她心緒日漸安寧的時候,意外地接到三姑姐的電話,言語不清地告訴她孟子泉在老家得了急癥,讓她速趕回去。那邊說完就掛線,一時她被這消息罩住了。一旁的母親見她神色不對問她誰的電話有什么事。她告知了母親。母親默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臂,說有可能是孟家知曉了他們離婚的事,為勸和想出的法子呢。她看著母親,心頭一酸,母親在心里一下子覆過了孟子泉,這便是人心的大不同,到了這時候,母親還這般善意地去揣測他,這樁婚姻的離散最大的傷害不是她,也不是兒子孟浩,而是她年邁的母親,八十歲的母親在得知她離婚后一夜衰敗,每天里顫顫兢兢地守著她,幸好父親已過世,不然更是難以接受,也只在這時,她深切地體會到父母之于兒女的情義,而世上最薄的恐怕再沒有比得過男女之情的了,而他孟子泉的生死如今關(guān)她崔霞屁事。
第二天,她請來姨表姐照看母親,自己則買了動車票趕到南邊的一省城再轉(zhuǎn)乘汽車到達茗山。一路上,她所能想到的事只有兩樁,一是孟子泉身患何癥,二是孟子泉在老家里有個什么樣的相好。令她想不到的是,一到茗山上天就安排了她與孟子泉的舊相好冷茗相遇。那會,她打探清楚醫(yī)院所在方位后,才摸索到大門口,與她南北相向到達門口的也是一個女人。她從醫(yī)院門口的指示牌上看到住院部的位置,與那女的并排往住院部方向走,女人打量她,問她是不是孟子泉的愛人。她凝神看了女人一眼,清媚素雅,只有她是,這意識清晰分明。她沒有應(yīng)聲,微微點了點頭。女人笑著說送她去。她跟著女人繞過由花壇圈圍的草坪,草坪的西邊便是三層樓的住院部。
她們相跟著進了病房,呆愣住了三個老姑姐,躺在病床上的孟子泉同樣十分地訝異,但很快喜悅起來,吐字不清“霞兒霞兒”地叫她。她徑自走到他的病床前,女人在她身后解釋她們是路遇,就帶了過來,她還得去門診取藥便走了。來這里的第一個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無須多想什么,便探問孟子泉的病情。他不是什么大病,果真大病又何須她來惦掛,來此一趟作算是對兒子的交待。
在茗山的三天,她歇宿在一家東西向都有陽臺的小酒店里,西向的陽臺沖著街市,每天清晨的吵鬧與所有市場一樣,東向的陽臺可遠望茗山。除了醫(yī)院,她就呆在酒店的房間里,長時間地對視茗山,分明是近在眼前卻遙撥神思,像個溫敦可近的人在看著你,若離開還真讓人回想,傍晚她主動和孟子泉聊到茗山。這下打開了孟子泉的話匣子,他從茗山的風(fēng)土人情山謠水調(diào)到后來又接近了那個幾欲提及的話題。不等他說出口,她問他給她帶路的女人叫什么。“冷茗”孟子泉說?!斑@就對了”。孟子泉看著她,不吭聲。她清楚,自己的神情已作出了拒絕聽他與她的故事,而她,決意不再打量茗山,有關(guān)茗山的一切與她何干,她必須盡快離開,永不回還。
第二天一早,她就讓酒店前臺代購了當晚七點二十分的返程列車票,自小縣城上車睡一宿就到了家。去醫(yī)院的路上,她不再打量路兩旁一樹樹如蓋撐起的新綠和任意行走的狗,她拐進一家小書屋,重新買了本刊物便往坡地高處的醫(yī)院去。
天空沒有太陽但明亮,小風(fēng)一陣陣吹過來,涼透透的使人醒神,她難過地想到自己正走在一條只會給她荒涼的路上,荒涼不只是眼前,而是她二十年來一直如此,只是從前不自知。這樣的發(fā)現(xiàn)使她感到驚恐,她不由得站著,微微地喘氣,抬頭之間,分明看見不遠處的茗山青幽幽地晃動,她意識到自己的兩腿正無力地顫抖,在倒下的那一刻,她十分后悔沒能提前回家,她可以倒在除了茗山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就不該倒在這里。
冷茗看著崔霞暈倒,跑過去半抱起她,緊跟而來的是一陣感傷,如同倒下的是自己,而她,何曾沒有過這樣的倒下,只是她是獨自倒下獨自醒來。她清楚這不是什么大病,一支葡萄糖液或一杯甘甜的水就可以讓她蘇復(fù)。她請了路人幫忙,一起將崔霞抬到醫(yī)院。
崔霞醒過來,看見冷茗,沒有驚訝,試圖著坐了起來,用手撥弄著左腕上的液體針管。
冷茗遞過一杯化有葡萄糖的溫開水,關(guān)切地看著她。
崔霞接過來,淡淡地說了聲:“謝謝?!?/p>
冷茗不由得搖了搖頭。從第一次在醫(yī)院門口看見崔霞,就對她有了別樣的感覺,她走在前頭,身材高挑身樣輕盈,沒有絲毫這個年齡段人的垂重感,上著淺藍色中袖薄羊絨衫,下著米色西褲,一雙淺棕色平跟休閑皮鞋,這些足以把她與當?shù)厝嗣黠@區(qū)分開來,當她看見她用查詢的眼光看醫(yī)院平面示意圖時,她自然而然地猜想到了她會是誰,一問果真。而她竟然也很快地感受到了她的猜度,可為時已晚,她必須接著往下做。她知道她內(nèi)心拒絕和她交集,她理解她,她愿意給她帶路,是因為她喜歡她,她卓然出塵的氣韻,生得偏上的兩顴襯著一對鳳眼,高挺的鼻子微微上翹的鼻頭,全帶著拒不近人的迷人神情。
“才來這里,水土不服很正常,休息兩天就好了?!崩滠鲃诱以捳f。
崔霞坐在二樓治療室的病床上,病床一側(cè)是寬大的落地窗,可見不遠處的茗山,冷茗輕描淡寫的話語,里頭的用心她領(lǐng)會到,只是她不需她來同情,當然也知里頭有好意,她看著茗山,說:“還真羨慕你們,生長在一個地貌不會被改換的地方,又由許多故事供養(yǎng)著長大,不論在哪,這片山水都是你們想象的寶藏?!?/p>
冷茗若有所思地望著崔霞,說:“或許吧,不過,世上沒有可供羨慕的人生,被夸耀贊揚的人生多半是假象,真相是說不得也見不得?!?/p>
崔霞聽了,略感意外,側(cè)目看著冷茗,原以為對她已一目了然,沒想到她倒也春山重重,將她與孟子泉并在一處,孟子泉顯然與她是有差隔,能有這么一番話的人,不是看過千帆去盡,也是歷經(jīng)顛簸所來,對她的排斥消淡了不少,不由打量起她,問道:“這些天,你想些什么?”
冷茗一笑,說:“你們還是小夫妻心態(tài)。一個屋里頭躺著,一個外頭暈著,都是自招,等養(yǎng)好了,回家好生過日子?!?/p>
崔霞臉兀地紅了,也不辯解,卻暗里惱自己有什么可臉紅的。
“能說說你的生活嗎?”過了一會,崔霞問道。
冷茗看了看她,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說:“過去的生活離我很遠了,遠得像沒發(fā)生過。二十一歲那年我嫁人,結(jié)婚不到十個月,那人為幾句口角自殺了,當時我已有著五個月身孕。兒子出生后,我也有過再嫁的念頭,可就是個一晃而過的念頭,滿世界盡是看不來,心里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將兒子養(yǎng)育成一個像樣的人。像樣的人是一種感覺,兒子上高中那年替我分析,說我不應(yīng)該只停留在感覺上,而是要試圖弄清楚‘像樣的人’是哪種形態(tài)的人。兒子認知的清晰,令我欣慰,也叫我有意識地去清晰自己。這孩子省事早,沒有父親,書籍是他的父親,讀書使他成了我所期待的‘像樣的人’。前幾天我才從北京回來,看過了他學(xué)習(xí)工作的地方,我放心了他。家里還有我的小妹,今年四十歲,十年前她在鎮(zhèn)長任上,領(lǐng)養(yǎng)了個八歲的女孩兒,去年也上了大學(xué)。孩子一大,我和小妹就合計著弄個像樣的家,前年我和小妹搗鼓著在街邊買了塊山地,去年起手蓋了座二層小樓,小樓前圍有小院,栽了兩棵樹,也種了些花草,屋后就近竹林還辟了塊菜園子,節(jié)假日我們姐倆就在家種菜養(yǎng)花草,如今日子過得也算清閑自在?!?/p>
冷茗娓娓講來,崔霞怔怔地聽,一陣陣羞慚。同時,她明白自己對孟子泉曾經(jīng)太過粗暴和冷酷,當初被拒談冷茗的他定然有過沉痛和無能為力,就像此時她對冷茗的遭際所感到的無能為力一樣,而他必定還要心生愧負,以及因此而來的自責(zé)。那會,她分明感到自己和他們就是當今世上最可能相親相愛的人。
她不由自主地挪過身子,坐到床邊,與坐在椅子上的冷茗拉得近了,她越來越想知道冷茗和孟子泉的過去,可她確乎沒有勇氣問及,便轉(zhuǎn)過話題,問冷茗:“剛才的事,孟子泉那邊不知道吧?!?/p>
“他們要是知道了,不早咋咋呼呼過來了,你這么愛體面的人?!崩滠呎f邊笑。
崔霞感激地看著她,心下一片酸楚,與她相對而坐的女子到底是誰,這么坦然近心,和她一樣地希望過體面的生活,可那體面背后得付出多少的承擔和抗拒,要以多大的力量才能撐起這人生的體面,她還是忍不住問冷茗:“當年,是為了體面才匆匆嫁人?”
冷茗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才說:“我和孟子泉一起上學(xué)玩耍七八年,也要好,可更多的時候他只能作算弟弟。他這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盡管那時條件差些,可一家人都當他寶捧在手心上,還能將他苦到哪里去,相反地越是在那樣的條件下,更顯出他的被寵愛。雖說年少時正是“文革”,但茗山人的革命意識淡,沒受什么沖擊,而他又是好運氣的人,高中畢業(yè)不久,正好恢復(fù)高考,他不僅順利通過高考,還考得不賴,好境遇好時機都遇上了。以我和我家的境況能給他什么,而命運又有意來分隔,若是強求,只可能給他和我?guī)砜鄲?。我先他嫁人,不是為了爭體面,是考慮生計,在茗山,從古到今要想有出息,必須走讀書這條路,我自己沒能走出去,得助弟妹們一把,就近嫁人最合適,可人生容不得人安排,所嫁的人心智太弱,沒有分擔不說,還添了半生的堵?!?/p>
“你恨過那人嗎?”
“對一個拌幾句嘴就了結(jié)性命的人能恨多久。”
“現(xiàn)在平心處事我理解,可當年你那么年輕,怎么做得了甘心?!?/p>
“剛開始一樣不甘心,經(jīng)歷多了就想通了,就日子本身來說平心不平心都是一樣,不平心只會活得更苦更累,命運不會因為鳴不平就會改變。孟子泉上大學(xué)后,我和他就在兩重天,和他的交往只作算做了場夢;那個早早離去的人,最初一陣是冰山封凍了我,我拒絕為他流一滴眼淚。可時日不理乎這些,該來的一樁樁地來,從生養(yǎng)孩子開始,一關(guān)關(guān)地過,兒子幫我消融了心上的冰山,也意識到這冰山本來就是自己壘起,不應(yīng)該怪別人。慢慢地,也平和了。”
崔霞看著冷茗一臉的天高云淡,幽幽地說:“孟子泉可從來就沒放下你?!?/p>
這話由崔霞說出來,冷茗心頭一緊,不由伸手撫著崔霞的后背,搖頭說:“不。一個人老是對生活猶疑,只可能是與性情相關(guān),而與他的真意無關(guān),只是人往往為了讓自己的行為關(guān)聯(lián)上情理和德性,會找個看似成立的借口來作掩護。這么說,不是說孟子泉多有心機,而是人向來就是這么處理事情。”
“對他,你就看得這么清楚?”
“不是對他。如今人的習(xí)性就是這樣。”
崔霞看著冷茗,眼前的女子不只是心德良善,更是智思清明,澄澈干凈如一杯香茗,她理所當然地要成為孟子泉的掛牽,只是孟子泉未必看到這些,他更多地是愧負當年罷了。
崔霞和冷茗對著茗山,越聊越喜歡對方,可聊的也就越多。
孟子泉一人在病房里,正思忖著崔霞怎么還沒來,摸索到門口向外望,看到的卻是汪夢華。
汪夢華裹著一身青草味進來,見沒有他人,便著意打量孟子泉,說:“你,好些了吧?!?/p>
孟子泉重回到病床上坐下,說:“好多了。你什么時候上班去?”
汪夢華不滿地看了他一眼,說:“今晚的火車?!?/p>
“哦。你家里的人都好吧。”孟子泉口氣舒緩下來。
“還好。這次回來聽說了不少你以前的事?!蓖魤羧A說時,挑眼看著孟子泉。
孟子泉淡淡地“哦”了一聲,并不問起。
汪夢華也不理乎他的淡然,故我地說:“冷茗是我的啟蒙老師,我很喜歡她,在我心里,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也是最可憐的女人?!?/p>
孟子泉正了正身子,看著汪夢華,問:“她幾時教你,教你什么?”
“八三年,我讀小學(xué)一年級,四門功課全由她帶,整天都在一起。她實在是太美了,又長又亮的大辮子,腦門上不留一絲兒劉海,白凈的臉是瘦了點,可配上她那雙眼,就只有高貴了。那時候的人說她高傲又服她的高傲,可惜她要是一直守著她的高傲就好了,怪就怪在她嫁給了一個著實不怎么樣的男人。事發(fā)第二天早飯后我才知道她家出事了,不親自看到根本不相信,我一嚕氣跑到她的婆家。那時候屋里屋外到處是人,說七說八,一口高大的黑棺材擺放在院子中央,死人已入了棺,我四下里看,沒見著冷老師。聽了別人議論,才曉得她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我搬來塊石頭墊腳,從玻璃窗的小罅縫里看到了她:看上去她就是個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出懷的肚子使她看上去特別地重,那樣子像再也不能站起來……這情景說不得。”汪夢華說著,哽咽起來。
而孟子泉聽得是心如刀絞,當著汪夢華的面,垂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汪夢華見孟子泉這般情形,明白所聽說的不僅是真的,還更傷情。再看他,一下子變得陌生遙遠起來,只是,這遙遠沒有損毀他在她心中的好感,也沒有不滿和失望,只是沒想到他竟會這樣地軟弱。她找來毛巾,替他擦了擦,孟子泉拿下毛巾,問她還曉得什么。
汪夢華說:“冷老師休假一年后,再沒教過我,再來學(xué)校,她一直很忙碌。她的兒子蠻乖,生成就是個小大人,聽說現(xiàn)在在北京工作了?!?/p>
孟子泉聽著,努力緩和下來。
“上京后,好好生活,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都要相信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心骨,向你的冷老師學(xué)習(xí)?!?/p>
“你的意思我懂,放心好了。”汪夢華說。
“別誤會,這話說給你也是說給我。向來,我就是個主意不定的人,世人說這樣好我就依這樣做,世人說那樣行我就按那樣辦,結(jié)果就成了這么個樣子。”
汪夢華聽了,禁不住打趣他,說:“這不挺好的棉花相公嘛。人常說喜慶人容易逢歡喜事,你,常讓自己喜慶些就好了?!?/p>
汪夢華的神情,讓孟子泉再次看到母親對父親慣有的神情——妥妥實實的親昵,沒有一絲的雜累。暗里又嘆息汪夢華挺好的一個女子,也是沒遇著個稱心的伴侶,往深里究,還真是世上男人的差錯太多。這么想著,對汪夢華也生了愧疚。
“你們都是好人,是我不好,不能給你們帶來歡喜?!?/p>
汪夢華趕緊說道:“過了過了。你沒那大的本事,各人的不稱意有各人的命,不是你一人造得了。只是你也認為人生不美,那我就不要活了。”
“活嘛,怎么不活,大家都活?!泵献尤f著,竟有些累,意欲躺下。
汪夢華知道自己該走了。一時,不由感慨人生確實如戲,上次與孟子泉分別時,自己恨不能變成他的一件衣物跟住他,而眼前,當戲份過了,分離也沒有當初的那樣舍不了,這情意還真是隨緣來去而濃淡。離開時,又忍不住打氣孟子泉,說:“你的名聲大,早些好到先前的樣子。”
孟子泉沖她苦笑,說:“回京后,有事,聯(lián)系我。”
汪夢華沖他咧咧嘴,似笑非笑,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
見汪夢華離去得那么坦然,孟子泉不免又有些悵然,暗里感慨道:這女人,還真是水做的,去了就不回頭。好在很快也能想到,人家不這樣又該哪樣。
孟子泉又耽想了一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崔霞進來病房,見孟子泉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揀了本書翻看起來??刹〈采厦献尤谋窍⒙晹_人,盡管那聲息輕微,可它均勻的律動竟像部隊出操的節(jié)奏,齊刷刷地鬧人。
她看向他,這一看,不由感慨起來。年過五旬的孟子泉,還是個美男子,他的臉龐依然瓷實白凈,五官端正得雕琢出來的一般,只是一個經(jīng)過了歲月卻不見滄桑的人,到底又顯單薄。如才剛冷茗所說的那樣,孟子泉是幸運的,是被姑息的,姑息他的不只是家庭,還有社會和他所處的時代。年少時,讀得幾句書,一家人當他兒王待持,而他恰在高考恢復(fù)的當年被一所大學(xué)招錄,隨后的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處在哪兒都高人一頭,何況他還是軍事院校畢業(yè)生,改革開放后,以賺錢為時髦,他又適時地下海經(jīng)商,搭上了得天時地利的發(fā)富車,生意自然好做能賺,這一路太順當,順當?shù)脹]什么事兒辦不成,處事也就越來越簡單,以至后來簡單到近乎輕狂,但是孟子泉畢竟也在社會上歷煉了二三十年,這多年過去了,他居然還懷著他真實的簡單心態(tài),倒也是難得。她承認冷茗講的是實情,可孟子泉的這些好或不好,已不關(guān)她事,哪怕他依舊是美男子是好人她也不動心了,倒是冷茗叫她難忘。
想到自己也曾那樣地勃勃生機,不覺啞然失笑,人生理想人生價值究竟經(jīng)不起追問,到頭來只會淪為空洞的言說。還有愛情,不必去思理辨析,感覺到了它便有,感覺不到便是沒有,即便有堅穩(wěn)的婚姻,也是沒用,它由上天掌管著,不由人制造得出來。好,凡事想明白了,那么,善待一切好了,包括自己。
在候車的站臺上,汪夢華悄悄地打量崔霞,心想道,多別致的一個女人,她來了這處小站,怎么連個送行的人也沒有。
站臺上有風(fēng)從山野里吹來,崔霞迎向它,驀然瞧見東天的大月亮,色呈檸檬黃,清新,安寧,默然慈溫像母親的臉龐。
看著它,明明心里歡喜,卻淚流滿面。
崔霞離開時,孟子泉不覺生出要永失她的傷懷,卻一語不得說,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后,便回退到病床上躺下,心卻隨她一步步往小站去。出醫(yī)院,往西過正街百米,再往北出租車須跑二十分鐘,到達小站。提前十分鐘進站。她進去了。列車帶走了她。
七點二十分,孟子泉無法繼續(xù)躺著,他下地來,步履艱難地走出病房,來到室外。
一輪明月,舉頭便見,故人一樣地親近他,他只覺滿腹的委屈:怎地就成了這樣?
佇立在花壇前,看月兒一點點地升舉,真希望自己也能隨它飛升,這樣,他就能像月亮一樣見照牽掛想念的人,長久地陪伴著她們,不致她們有半點傷懷。
孟曉梅打車送崔霞到車站后,迅速返還家中,麻利地收揀了屋外的家什,又趕緊著洗了澡,拎著一小罐骨頭湯往醫(yī)院趕來,她擔心崔霞走后,孟子泉會傷心。果不其然,一拐過門診樓,便瞧見他一個人站在住院部前的空庭上。
“子泉。怎么出來了。快,回屋躺下,聽醫(yī)生的話,多躺下休息?!闭f著,伸手攙扶住他。
進了屋,孟曉梅給孟子泉喂湯。孟子泉雖然不想喝,但知道這是必須喝下的,只得由姐姐來喂。
“子泉,出院了,姐把冷茗約來家里,你們好好聊一場,把該說的話說透。霞兒那里,事到如今你得尊重她的想法,你用心努力也要她愿意,有心對她,也不是非得要做夫妻。說穿了,人生也就幾十年,活著就得有個活的樣子,你活得有精有神,她們就是計較你,也會唯愿你好。再說,她們比你通達,你就別把什么事兒都往心里揣,你自己好了,才能照應(yīng)她們。”孟曉梅邊勸導(dǎo)邊喂著孟子泉。
孟子泉吞下姐姐孟曉梅喂下的每一匙湯,仿佛他還是個嬰孩,只等大跑大走時,他就長大了,他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開端第一件便是,敬奉姐姐,從小到大都在侍奉他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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