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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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拱與批判學派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中）

李醒民

摘要：王星拱不僅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教育家，也是一位有名的化學家和哲學家。他的諸多科學哲學和科學方法論思想源于批判學派，尤其深受馬赫、彭加勒、皮爾遜思想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王星拱；批判學派；馬赫；彭加勒；皮爾遜

二、王星拱與彭加勒

在基本的哲學立場上，王星拱雖然采納的是馬赫和皮爾遜的感覺經(jīng)驗論，但是他對彭加勒的主導哲學思想經(jīng)驗約定論①李醒民：《論彭加勒的經(jīng)驗約定論》，載《中國社會科學》，1988年第2期。、關(guān)系實在論或綜合實在論②李醒民：《論彭加勒的綜合實在論》，載《自然辯證法通訊》，1992年第3期。也比較認同。

彭加勒是約定論的創(chuàng)造者。他認為科學中有約定的成分，這種約定主要體現(xiàn)在科學公理（科學假設(shè)）上，在科學定律和科學事實中也有約定的成分；約定是科學家精神自由活動的產(chǎn)物，但自由并非任意，它要受到實驗事實的啟迪和引導。王星拱認同彭加勒的約定論。在論及能量時，他說：“能力者，乃是一個理論的存體，和物質(zhì)一樣，也有人把它叫做具體的觀念。不過我們在日用科學里邊，須得假定它的存在，然后可以聯(lián)合事實，以盡其預測將來之責任。但是這樣的假定，雖是出于主觀的構(gòu)造，然而必定又依附客觀的事實。所以彭加勒說：它雖是共認的（conventional），然而又不是強定的（arbitrary）?！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67頁。他還說：“自明理（Axiom）也可分為兩類：一是直覺的（intuitive）自明理，我們不能設(shè)想它不是如此的。例如數(shù)學之中，若是對于‘一’的命題是真的，對于n也是真的，對于n+1也是真的，則對于無論何數(shù)都是真的。二是共認的（conventional）自明理，是我們以為如此最適宜的。例如幾何學的自明理都歸此類。照這些自明理構(gòu)造，是成Euclidian幾何學，不照這些自明理構(gòu)造，是成Non Euclidian幾何學，然而Euclidian幾何學是最簡約的、最適宜的?！雹谕蠒?，第144頁。在這里順便說一下，王星拱所舉的直覺公理的例子，即是彭加勒所謂的數(shù)學歸納法或“遞歸證明”、“遞歸推理”、“全歸納原理”。彭加勒十分欣賞這種方法，給予其非常高的評價：“它是先驗綜合判斷的真正類型”?！拔覀冎挥薪柚鷶?shù)學歸納法才能攀登，惟有它能夠告訴我們新東西。沒有在某些方面與物理學歸納法不同的、但卻同樣有效的數(shù)學歸納法的幫助，則構(gòu)造便無力去創(chuàng)造科學?！雹叟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9、23頁。而且，可以看到王星拱也像彭加勒那樣認為：“歐幾里得幾何學現(xiàn)在是、將來依然是最方便的：因為它是最簡單的，……因為它充分地與天然固體的性質(zhì)符合，……”④彭加勒：《科學與假設(shè)》，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51頁。廣義相對論的出現(xiàn)，證明這種看法是成問題的。

彭加勒的關(guān)系實在論的基石是：關(guān)系即實在。他說：“科學能夠達到的并不是像樸素的教條主義者所設(shè)想的事物本身，而只是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些關(guān)系之外，不存在可知的實在。”“實在的客體之間的真關(guān)系是我們能夠得到的唯一實在?！雹萃蠒?41頁。他還說：“唯一的客觀實在在于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由此產(chǎn)生宇宙的和諧?！薄胺彩强陀^的東西都缺乏一切質(zhì)，僅僅是純粹的關(guān)系?！雹夼砑永眨骸犊茖W的價值》，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73、168頁。王星拱贊同彭加勒關(guān)系實在論的核心概念，他認定：“我們都知道宇宙間有兩種東西：一是物質(zhì)（matter），二是形式（form）；換一句話說，一是原質(zhì)（elements），一是關(guān)系（relation）。二者缺一，不能成其為宇宙。這兩樣東西都是實在的。依羅素的意思，哲學之精髓就是邏輯；邏輯和算學一樣，是專門研究形式—關(guān)系的學術(shù)，……我們的了解（understanding）之中，不但隱含著物質(zhì)及其性質(zhì)，并且隱含著關(guān)系，即此一層，已經(jīng)可以證明關(guān)系是實在的了?！雹咄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呂凌峰等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59頁。

除了基本的哲學立場與彭加勒有所契合外，王星拱也在諸多論題上汲取了彭加勒思想的營養(yǎng)。我們在此擬臚列數(shù)例，加以對照和闡釋。

1.假設(shè)。關(guān)于假設(shè)的意蘊和在科學中的作用，彭加勒多有論述，他把他的一本科學哲學名著就叫做《科學與假設(shè)》，足見他對作為建構(gòu)科學理論的要素和方法的假設(shè)之重視了。彭加勒就假設(shè)發(fā)表的最有特色的議論是假設(shè)的分類和假設(shè)的節(jié)用。關(guān)于前者，他坦言：“不僅假設(shè)是必要的，而且它通常也是合理的?！薄凹僭O(shè)有著必不可少的作用，這永遠是誰也無法辯駁的。”他獨創(chuàng)性地把假設(shè)分為三類：極其自然的假設(shè)、中性假設(shè)、真正的概括?！暗谝活惣僭O(shè)是極其自然的，人們幾乎不能避免它。人們難得不假定，十分遙遠的物體的影響完全可以忽略，小位移遵循線性定律，結(jié)果是其原因的連續(xù)函數(shù)，我同樣將要講對稱性給予的條件。事實上，這一切假設(shè)形成數(shù)學物理學所有理論的公共基礎(chǔ)。它們是最后應該被舍棄的東西。還有第二類假設(shè)，我將稱其為中性假設(shè)。在大多數(shù)問題中，解析家在計算之初就假定，或者物質(zhì)是連續(xù)的，或者相反，物質(zhì)是由原子構(gòu)成的。他可以做相反的假定，而不改變他的結(jié)果?！灰@些假設(shè)的特征不被誤解，它們就永無危險。這些假設(shè)可能是有用的，它們或者作為計算的技巧，或者有助于我們理解具體的圖像，或者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堅定我們的觀念，從而沒有排除它們的場合。第三類假設(shè)是真正的概括。它們是實驗必須確認或否證的假設(shè)，不管確認或宣告適不適用，它們在為數(shù)不太多的情況下總是富有成效的。”他進而挑明：第一類假設(shè)“只是外觀看來是假設(shè)，它們能還原為隱蔽的定義或約定”；第二類假設(shè)“無能力把我們導入歧途，它們對于堅定我們的觀念可能是有用的”，其中一些“具有隱喻的意義，……它們是有價值的，它們對于心智的某種滿足而言是有用的”；第三類假設(shè)“是可證實的，它們一旦被實驗確認即變成富有成效的真理”。他呼吁力戒特設(shè)假設(shè)，即要把基本假設(shè)的數(shù)目減到最少：“我們要注意，重要的是不要過分地增加假設(shè)，只能一個接一個地做假設(shè)?！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假設(shè)》，第2、133-135、143頁?；谶@個主張，他批評洛倫茲（Hendrik Antoon Lorentz）的電子論“堆積假設(shè)”，并明確表示“堆積假設(shè)是無用的”，“增加它們的數(shù)量是毫無意義的”。②彭加勒：《科學的價值》，第120、129、156頁。

王星拱對彭加勒的這些見解是認同的：“假定是什么呢？就是‘非由事實直接歸納而成的定律’。況且就是由事實直接歸納而成的定律，也含有假定之性質(zhì)，因為定律是表明一定的現(xiàn)象，緣于一定的情境而生，還有其他較不重要的情境，沒有收入計算之列，試問這個現(xiàn)象將來重行發(fā)見之時，我們敢斷定未曾收入計算的情境，屢次都是不重要的嗎？既不能斷定，那定律就含有假定的性質(zhì)了。若說到非由事實直接歸納而成的‘定律’——就是本章所講的假定——更只有引導之價值。當我們構(gòu)定這個假定之時，也許把各科科學的知識搜索，用作問題解決之輔助?！@個假定究竟真實不真實，全靠它將來和事實相符不相符而定，全靠它能夠解釋事實圓滿不圓滿而定，全靠他能夠進行（work）不能夠進行而定，決不能先存一個一定不移的態(tài)度。這樣‘試試看’的態(tài)度就是科學家在試驗室的態(tài)度。如果試驗了不成——就是負號的結(jié)果，我們并沒有虛耗腦力（指構(gòu)造假定）手力（指做試驗去證明假定）于無用之地。因為這樣的結(jié)果，可以示知我們這個假定之虛偽，并且往往同時可以指示我們另外一個可能的假定之途徑，于是重行構(gòu)造新假定，重行拿試驗來證實這新假定，直到假定和事實相符時為滿足?！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16-117頁。王星拱在此所說的假設(shè)，屬于彭加勒的第三類假設(shè)，即真正的概括，而他在下面所說的假設(shè)無疑是彭加勒的第一類假設(shè)，即極其自然的假設(shè)：“若是擅定情境是同的，就能推論結(jié)果是同的。這就是天然齊一（Uniformity of Nature）的定律。至于這個定律如何證明，并無人能說得出。我們只能說千萬無數(shù)的經(jīng)驗，都指向這個定律的路上去。”②同上書，第28-29頁。遺憾的是，王星拱忽略了中性假設(shè)的微言大義。不過，他倒是很注意 “假定之節(jié)用”：“我們研究現(xiàn)象，有時須得假定一個理論的存體（Theoretical existence），來解釋我們所研究的問題。這個理論的存體，若經(jīng)過各方面的旁證，就成了具體的觀念。然而這種存體，除非是解釋現(xiàn)象非此不可的時候，決不能隨意捏造。”③同上書，第127頁。在這些文字之后，他引用了奧卡姆剃刀和哈密頓的“切莫假定多于我們所需要以解釋事實的因，或煩瑣的因”，而沒有提及彭加勒，但是彭加勒對他的影響無疑是實實在在的。

此外，王星拱關(guān)于假設(shè)的見解也可能受到馬赫的啟發(fā)，因為馬赫在《認識與謬誤》第十四章“假設(shè)”中討論或涉及假設(shè)的定義、好假設(shè)的條件、假設(shè)的功能、假設(shè)的類別、假設(shè)的本性、判決實驗等。④參見馬赫：《認識與謬誤》，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71-270頁。

2．簡單性。彭加勒呼應馬赫的思維經(jīng)濟原理：“著名的維也納哲學家馬赫曾經(jīng)說過，科學的作用在于產(chǎn)生思維經(jīng)濟，正像機器產(chǎn)生勞力經(jīng)濟一樣。這是十分正確的?！薄斑@種思維之經(jīng)濟、勞力之經(jīng)濟是科學的永恒趨勢，同時也是美的源泉和實際利益的源泉”，“應該是我們對準的目標”。彭加勒是在科學簡單性的意義上理解和運用思維經(jīng)濟原理的：“那些不相信自然規(guī)律是簡單的人還往往不得不像他們相信似的去行動。他們無法完全擺脫這種簡單性，除非使一切概括、從而使整個科學變得不可能?！边@是因為，“任何事實都能夠以無限的方式概括，它是一個選擇問題，選擇只能受簡單性的考慮的引導。讓我們舉一個最平常的例子，即內(nèi)插法的例子。我們在觀察所給的點之間，畫一條盡可能規(guī)則的連續(xù)線。我們?yōu)槭裁匆荛_那些造成角的點和太突然的轉(zhuǎn)折呢？我們?yōu)槭裁床皇刮覀兊那€描繪出最為變幻莫測的之字形呢？這是因為我們預先知道或我們自信知道，所表示的定律不會像那一切復雜。”因此，“如果我們的研究方法變得越來越透徹，我們便會在復雜的東西之下發(fā)現(xiàn)簡單的東西，然后在簡單的東西之下發(fā)現(xiàn)復雜的東西，接著再在復雜的東西之下發(fā)現(xiàn)簡單的東西，如此循環(huán)不已，我們不能預見最后的期限是什么。我們必須停止在某個地方，要使科學是可能的，當我們找到簡單性時，我們就必須停下來。這是唯一的基礎(chǔ)，我們能夠在整個基礎(chǔ)上建立我們的概括的大廈?！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18、13、21、129、131-132頁。實際上，彭加勒上述的力戒特設(shè)假設(shè)也屬于他的作為科學方法之一的簡單性原則。

王星拱對彭加勒的簡單性原則心領(lǐng)神會，他的論述就是順著彭加勒的思路講的：“總括一句話說，科學的真實，是用簡約之方法求出來的。什么是簡約之方法呢？就是拋除無關(guān)緊要的情境，在異之間求出同來。惟其如此，所以我們能用過去預測將來，因為過去的現(xiàn)象和將來的現(xiàn)象，只要有重要的同點，我們就可以預測，至于無關(guān)緊要的情境，只好不計算它。然而我們何以知道這些情境是無關(guān)緊要的呢？這也有強訂：假定的色彩，因為我們有這強訂假定之必要。請看外界如此的繁復，若是我們想用智慧把他表托（represent）出來，非簡約不能動手。我們明明的知道：簡約不能免有犧牲之連帶，然而必得如此，我們才能走到較緊而較有定的界線之中，使我們所研究的較為確定，而在較穩(wěn)固的基地上旅行，于是我們才能和真實相逼近?？茖W家用這個方法，在永增不已的繁復之中按步迸行，且相信科學之各部，都有同一的趨向，而希望在永不停歇的勞動之終局，可以尋得一個和一?！雹谕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4頁。他還明示：“科學是從繁復之中，用簡約的方法，理出頭緒來，剛剛合我們心坎兒上所要懂得的。譬如我們有書一架，各色不同，若有人把它編成目錄，叫我們可以隨時取閱，不費時力，我們必定感激他。科學就是替我們在天然界這個大書架上，用簡約的方法理出一個目錄來，我們怎得不感激科學呢！”③王星拱：《科學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35頁。在這里，他所舉的編目的例子，也是彭加勒使用過的：“正是實驗物理學被委托做采購工作。而且，唯有它才能使圖書館豐富起來。至于數(shù)學物理學，其任務將是編制書目。即使書目編得再好，圖書館也不能更為豐富，但卻有助于讀者使用它的豐富藏書?！雹芘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128頁。

3．直覺。彭加勒是一位數(shù)學直覺主義者⑤李醒民：《彭加勒的數(shù)學思想》，載《大自然探索》，1987年第1期。，十分重視直覺在科學探索中的神奇作用①李醒民：《彭加勒科學方法論的特色》，載《哲學研究》，1984年第5期。。他昌言：“邏輯是證明的工具，而直覺則是發(fā)明的工具?！彼@樣闡釋：“純粹解析把許多程序提供給我們使用，它保證這些程序是確實可靠的；它向我們開辟了成千條不同的大道，我們可以滿懷信心地邁步在這些大道上；我們確信在那里沒有障礙；但是，在所有這些道路中，哪一條會最迅速地把我們引向我們的目標呢？誰將告訴我們應該選擇哪一條呢？我們需要使我們具有一覽遙遠目標的本領(lǐng)，直覺就是這樣的本領(lǐng)。直覺對于選擇它的路線的探索者來說是必要的；對于那些追隨它的足跡、欲知他為什么要選擇那條路線的人來說，情況也是如此?！雹谂砑永眨骸犊茖W的價值》，第20、18-19頁。他在另一處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人們證明正是用邏輯，人們發(fā)明正是用直覺。知道如何批判固然不錯，知道如何創(chuàng)造當然更好。你知道如何辨認組合是否正確；如果你沒有在所有可能的組合中選擇的技藝，便會陷入何等困境。邏輯告訴我們走如此這般的道路不會遇到任何障礙；但是它沒有說哪一條道路通向目標。為此，必須從遠處了望目標，教導我們了望的官能是直覺。沒有直覺，幾何學家便會像這樣的作家，他只是按語法作詩，但卻毫無思想?！痹谡撌觥笆聦嵉倪x擇”時，彭加勒申明：“科學家相信，事實有等級可尋，在它們之中必須做出明智的選擇?！边@種選擇不是“取決于我們的好奇心的純粹任性”，也不是“受功利指導”，而是由特殊的審美感（即直覺）選擇“最有趣的事實”、“最簡單的事實”——也就是最美的事實。“正是對這種特殊美，即對宇宙和諧的意義的追求，才使我們選擇那些最適合于為這種和諧起一份作用的事實?！薄罢驗楹唵问敲赖?，正因為宏偉是美的，所以我們寧可尋求簡單的事實、崇高的事實?！雹叟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99、7-14頁。不過，彭加勒并未把直覺強調(diào)到不適當?shù)某潭?，他不僅為直覺的運用劃定了轄域，認為直覺與邏輯二者缺一不可，而且徑直坦露直覺之不足：“直覺不能給我們以嚴格性，甚或不能給我們以確定性；這一點愈來愈得到公認。”④彭加勒：《科學的價值》，第12頁。他在另一處重申：“我們信賴過直覺；但直覺既不能給我們以嚴格性，也不能給我們以確定性；我們愈來愈看清這一點。”⑤彭加勒：《科學與方法》，第95頁。

王星拱也肯定直覺在科學研究中的作用，但是他更多地涉及的是直覺在實驗選擇、事實選擇和假設(shè)選擇中的作用，而忽視直覺在科學發(fā)明中洞察和頓悟的作用。在談到實驗之選擇時，他說：“因為我們有想化繁為簡的志愿——想用最簡約的方法去構(gòu)造科學的志愿，所以我們有綜合的直覺。這個直覺，可以告訴我們哪項情境大約是和這現(xiàn)象有關(guān)系的，決不至于拿那些完全的牛頭不對馬嘴的情境來騙我們?nèi)プ瞿切┓彪s嘈亂無所歸屬的試驗?！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98頁。在談到“事實之選擇”時，他說：“當我們比較繁復的事實而綜合，或搜集過去的經(jīng)驗而構(gòu)造假造的時候，這些事實經(jīng)驗，是無限的。若要從這些事實經(jīng)驗之中，取其有同點的綜合起來，成一個定律或理論，不能完全憑借智慧—理性去決定，是要憑借我們的直覺去選擇。即如科學家做試驗去尋因果的關(guān)系，也只能首先憑借直覺去構(gòu)造幾個選擇的假定，然后做作試驗去證明它。但是既是憑借直覺，就不是方法所能范圍的了。不過這個直覺可以培養(yǎng)得來的。我們無論遇著什么問題，都讓我們自身有比較事實創(chuàng)造假定的機會，那就可以增加這個直覺能力了?！雹谕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49頁。王星拱下述文字，實際上指的是彭加勒的言論：“又有人說，我們遇見相同的情境，就期備有同一的事發(fā)現(xiàn)，這是因為我們心理上有組合的判斷 （synthetic judgment）。我們所以能如此審度的緣故，不是論理的功效，是全憑我們的美的直覺，因為同因必有同果，這中間有和一（unity）的美。”③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科學概論》，第31頁。不過，他批評彭加勒過分倚重直覺，則是對于彭加勒觀點缺乏全面的把握。只要把他的下述批評與彭加勒的論述加以比較，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批評顯得有些無的放矢：“注重這種方法的人，不但把它應用到本體上去，他們以為對于任何問題，都可以用這個方法去解決。……這樣底注重直覺，我恐怕未免太過了。”④王星拱：《科學概論》，第115-116頁。

4．科學美。彭加勒是一位超絕的科學美大師，他關(guān)于科學美的議論妙語連珠。剛才介紹關(guān)于他的直覺——審美判斷依靠的就是直覺——觀點時，我們已經(jīng)多少領(lǐng)略了他的思想風采。作為雄視一世的全才數(shù)學大家，彭加勒深有體驗：“一個名副其實的科學家，尤其是數(shù)學家，他在他的工作中體驗到和藝術(shù)家一樣的印象，他的樂趣和藝術(shù)家的樂趣具有相同的性質(zhì)，是同樣偉大的東西?！雹荪荪ⅴ螗欤℉.Poinearé）：《科學者と詩人》，平林初之輔訳，巖波書店1927年版，第139頁。他賦予科學美以和諧、雅致、對稱、平衡、秩序、統(tǒng)一、方法的簡單性、思維經(jīng)濟等內(nèi)涵，甚至斷言“普遍和諧是眾美之源”⑥彭加勒：《科學的價值》，第6頁。。在彭加勒看來：“科學家研究自然，并非因為它有用處；他研究它，是因為他喜歡它，他之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是美的。如果自然不美，它就不值得了解；如果自然不值得了解，生命也就不值得活著。當然，我在這里所說的美不是打動感官的美，也不是質(zhì)地美和外觀美；并非我小看這樣的美，完全不是，而是它與科學無關(guān)；我意指那種比較深奧的美，這種美來自各部分的和諧秩序，并且純粹的理智能夠把握它。正是這種美給予物體，也可以說給予結(jié)構(gòu)以讓我們感官滿意的彩虹般的外觀，而沒有這種支持，這些倏忽即逝的夢幻之美只能是不完美的，因為它是模糊的，總是短暫的。相反地，理智美可以充分達到其自身，科學家之所以投身于長期而艱巨的勞動，也許為理智美甚于為人類未來的福利?！彼貏e推崇科學美的助發(fā)明作用：“正是這種特殊的審美感，起著微妙的篩選作用，這充分地說明，缺乏這種審美感的人為什么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逼湓蛟谟?，科學美是真理的向?qū)В骸皵?shù)學家把重大的意義與他們的方法和他們的結(jié)果的雅致聯(lián)系起來。這不是純粹的淺薄涉獵。在解中、在證明中給我們以雅致感的實際上是什么呢？它是各部分的和諧，是它們的對稱、它們的巧妙平衡；一句話，它是所有引入秩序的東西，是所有給出統(tǒng)一、容許我們清楚地觀察和一舉理解整體和細節(jié)的東西?？墒?，這正好就是產(chǎn)生重大結(jié)果的東西；事實上，我們越是清楚地、越是一目了然地觀察這個集合，我們就越是徹底地察覺到它與其他鄰近對象的類似性，從而我們就有更多的機會推測可能的概括。在意外地遇見我們通常沒有匯集到一起的對象時，雅致可以產(chǎn)生未曾料到的感覺；在這里，它再次是富有成果的，因為它這樣便向我們揭示出以前沒有辨認出的親緣關(guān)系。甚至當它僅僅起因于方法的簡單性和提出的問題的復雜性之間的強烈對照時，它也是富有成效的；于是，它促使我們想起這種懸殊差別的理由，而且每每促使我們看到，偶然性并不是理由；它必定能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定律中找到。簡言之，數(shù)學雅致感僅僅是由于解適應我們心智的需要而引起的滿足，這個解之所以能夠成為我們的工具，正是因為這種適應。因此，這種審美的滿足與思維經(jīng)濟密切相關(guān)?！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12、43、19-20頁。

王星拱在論及美感、科學的起源和進步、科學研究的動機時，其話語與彭加勒的觀點和用語何其相似乃爾：“美感，無論是物質(zhì)的，是精神的，都是人類所共有的。物質(zhì)的美，是外界的可以感觸器官的美。精神的美，是心理上的異中求同綜合的判斷（synthetic judgment）。然而精神的美，常常隱在物質(zhì)的美的后頭?？茖W家以為天然界是美的，因為天然界各部分的秩序（order of its parts），是恰恰支配得得當，不是紊亂沖突的。這是物質(zhì)的美。我們把異中的同點綜合起來，成了理論定律，用它去推論、審讀、判斷，也是不紊亂的，不沖突的，這就是精神的美?！茖W家何以盡心竭力研究科學呢？因為科學中間有和一的美。所以科學的起源和它的進步，美感也是一個主使的原因?！痹谡撌稣婕疵赖臅r，他與彭加勒也產(chǎn)生共鳴：“怎么講真實的就是美的呢？美有兩個不可缺的元素；一是秩序，一是諧和。……這兩種性質(zhì)，在科學里邊發(fā)展得最完備。因為各科學都以算學為基礎(chǔ)，算學是最真實的。所以算學秩序整齊，絲毫不可紊亂。必先得第一層的張本（data），然后能得第二層的得數(shù)（result）。不能無憑借而妄行，也不能桎梏而遷就。又算學的理論，彼此諧和，絕沒有自相沖突的地方?！茖W是以求真實為目的，真實的才能有秩序，才能諧和，有秩序而諧和，就是美。再從心理的一方面看來。我們觀察外界，有千千萬萬的影子，和我們的器官相接觸。當這個時候，如果我們的智慧，不能看出它們的同點出來，一把握在掌中，我們遇著無限的接觸。只好見一個菩薩磕一個頭，那就不堪其苦了——那就沒有美感（就是愉快）之可言了。幸而我們的智慧，有這個綜合——一把握在掌中——的能力。不但在不同的接觸之中，尋出同點來，并且把未曾接觸的將來都可以綜合在一處來預測它，沒有紊亂，沒有沖突。這個綜合，就是知識的脊椎，就是思想的經(jīng)濟（是有用的），就是精神的美，因為它是有秩序的，它是諧和的，所以安德雷（Andre）說：“無論美是什么東西，它的根本總是秩序，它的精液總是和一?！盪nity和一就是不沖突，就是諧和。朋加烈（Poincaré）說：“求美和求有用的心理，都趨向同一的途徑，因為凡是我們覺得美的東西，都是和我們的智慧相適宜的，所以我們可以懂得怎樣可以利用它的?！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33-34、36-37頁。

5．科學發(fā)明的心理機制。彭加勒對科學發(fā)明的心里機制②李醒民：《彭加勒》，臺北：三民書局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版，第180-197頁。的描述十分精當，他列舉的發(fā)明富克斯函數(shù)的經(jīng)過栩栩如生。這是一部完整的九幕“連續(xù)劇”。其中，第二、四、六、八幕（喝黑咖啡之后、地質(zhì)考察旅行腳睬車踏板的瞬間、在海濱懸崖邊散步時、服軍役期間在大街行走時）特別引人入勝——它們是靈感的閃現(xiàn)或直覺的頓悟，是無意識的工作；而其余各幕則是有意識的工作：前期長時間毫無結(jié)果的研究，演算結(jié)果，驗證，深思推導和系統(tǒng)攻擊，排列整理和撰寫論文。彭加勒把數(shù)學發(fā)明視為一個有意識的工作和無意識的工作交替進行的過程，而無意識的自我或閾下的自我在這里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閾下的自我決不劣于有意識的自我；它不是純粹自動的；它能夠識別；它機智、敏銳；它知道如何選擇、如何憑直覺推測。它比有意識的自我更清楚地知道如何憑直覺推測，因為它在有意識的自我失敗的地方獲得成功。一句話，閾下的自我難道不比有意識的自我優(yōu)越嗎？”尤其是，彭加勒對科學發(fā)明的心理機制的解釋非常獨到、非常奇特。在彭加勒的看來，“數(shù)學創(chuàng)造實際上是什么呢？它并不在于用已知的數(shù)學實體做出新的組合。任何一個人都會做這種組合，但這樣做出的組合在數(shù)目上是無限的，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完全沒有興趣。創(chuàng)造恰恰在于不做無用的組合，而做有用的、為數(shù)極少的組合。發(fā)明就是辨別、選擇。”在辨別或選擇的過程中，正是直覺或特殊的審美感發(fā)揮神奇的作用：“在由閾下的自我盲目形成的大量組合中，幾乎所有的都毫無興趣、毫無用處；可是正因為如此，它們對審美感也沒有什么影響。意識永遠不會知道它們；只有某些組合是和諧的，從而也是有用的和美的。它們將能夠觸動幾何學家的特殊感情，這種感情一旦被喚起，便會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它們，從而為它們提供變成有意識的機會?！沁@種特殊的審美感，起著微妙的篩選作用，這充分地說明，缺乏這種審美感的人為什么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也就是說：“對數(shù)學秩序的的這種感覺，這種直覺，能使我們推測隱藏的和諧與關(guān)系”；要成為創(chuàng)造者并試圖做出發(fā)明，“其成功之大小取決于這種直覺在他們身上發(fā)展的程度之大小”。有趣的是，彭加勒利用伊璧鳩魯?shù)膸с^原子——他認為這個比喻是很粗糙的，但是不知道如何用其他方法使他的思想得以理解——說明這種機制：“在心智完全休眠時，這些原子是不動的，也可以說，它們鉤住了墻壁；因此，這種完全的休息可以無限地延續(xù)下去，沒有相遇的原子，從而在它們之間也沒有任何組合。另一方面，在表面的休息和無意識的工作期間，它們中的某些原子脫離墻壁并開始運動。它們通過圈住它們的空問（我正要說房間）向各個方向發(fā)出，猶如一群蚊蟲，或者你如果喜歡學術(shù)上的比喻的話，它們就像氣體運動論中的氣體分子。于是，它們相互碰撞可以產(chǎn)生新的組合。初期的有意識的工作有何作用呢？顯而易見，它使這些原子中的某一些可以運動，它把它們從墻壁上卸下來并使它們自由活動。我們認為，我們之所以無效，是因為要把這些要素匯集起來，就要使它們以無數(shù)不同的方式運動，是因為我們未找到滿意的集合。但是，在通過我們的意志強使這些原子松散并重新組合之后，它們就不會返同到它們的初始狀態(tài)。它們自由地繼續(xù)它們的舞動。好了，我們的意志并非隨意地選擇它們；它追求一個完全確定的目的。因此，使之可動的原子并非無論什么樣的原子；它們是我們可以合理地期望從中得到所要求的答案的原子。于是，使之可動的原子經(jīng)受碰撞，從而使它們進入它們之間的組合，或者它們與在它們的進程中撞擊到的其他靜止的原子形成組合?！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32-45頁。

王星拱在他的著作和文字中至少三次提及彭加勒關(guān)于科學發(fā)明心理機制的論述。在1919年發(fā)表的一篇文字中，他說：“我們心里所有對于外界的概念，和已知的定律和事實，是很多而異的，這些東西，可以叫做最初的‘原子’。依聯(lián)合換合值理論（theory of combination and permutation）講起來，這些原子可以成各種不同的結(jié)合式，決不能個個都是有意義的。然而我們何以能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從許多的原子之中，選擇分出一定的適宜的原子，組織成一個有意義的結(jié)合式呢？到了這個地步，邏輯是不中用的，邏輯只能變換，不能創(chuàng)造。這創(chuàng)造的功勞，當歸于我們的志愿！這些原子，在思想沒有動作以前，可以說是懸在墻上不動的；到我們要發(fā)明理論的時候，由我們的志愿，選擇一定的原子，并驅(qū)策這些原子出去，縱橫馳騁，彼此互相撞碰——也許和懸在墻上的原子相碰相撞，并把他們碰撞下米——就同氣動說里的氣分子一般，就便到了無意識的境界（unconscious state），這些原子仍是活動不止……。一直到了這些原子，擺在適宜的地位，聯(lián)合而成有意義的結(jié)合式，從此循邏輯而前進，可達發(fā)明理論的目的……。這樣看來，我們創(chuàng)造理論，至少有一部分的原子，是為我們的志愿所選擇的，所驅(qū)策的，然而我們的志愿，何以能選擇適宜的原子呢？這是因為我們有智慧的美感。從許多紛紜復雜的原子之中，我們的直覺，可告訴我們，那些原子是我們的智慧可以抓籠得住，而可以供我們使用，不至于發(fā)生紊亂沖突的弊病的，這就是說，我們的直覺，可以看得出，那些原子是彼此互相關(guān)系，恰如其分，有合一的美的（參見Poincare’s Science and Method）?！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44-45頁。在1920年出版的《科學方法論》中，他寫道：“當我們解決一個問題，或構(gòu)造一個理論的時候，應如何著手呢？若將所有的知識之分子合攏在一處，依聯(lián)合換合支配起來，可以得無限的結(jié)合式。惟其因為我們有解決構(gòu)造之志愿，我們可以在這些知識之分子之中，直覺的選擇若干適宜的分子出來，再驅(qū)策這些分子，四方馳驟，就同化學中之氣體分子一般，一直到了這些分子中之有效的分子彼此聯(lián)合，成了一個言之成理的理論，才算得圓滿；然后再拿試驗去證明他?？偠灾?，無論是什么理論假定之構(gòu)造，都有我們的志愿，在那邊做驅(qū)策的主人，不是純粹的理性所能奏效的（詳見Poincaré的《科學與方法》）。”②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3頁。在1930年出版的《科學概論》中，他再次重申：“試看朋加烈，自敘其伏詳函數(shù)（Fuschian function）之發(fā)明。他起首研究這個問題，深思苦慮，經(jīng)兩兩星期之久而無結(jié)果。有一天晚上，他吃多了一點黑加非，睡不著覺，正當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他覺得有許多觀念在腦子里馳騁沖觸，到了后來，有兩個觀念聯(lián)合起來，成了一個系統(tǒng)。第二天清早起來，不過證明結(jié)果就完了。又過了若干時日，他跟隨礦業(yè)學校的人出去旅行，把他所研究的東西都忘了。有一天，他出去游玩，一腳剛踏上車，一個新的理論——他所用以說明伏詳函數(shù)的變換（transformation）和非歐幾得幾何學的里邊的變換，是相同的——驟然在腦子里發(fā)見出來，并且他覺得這個新理論，是一定靠得住的。以后有了閑暇，他果然證明了這個理論之真實。他敘述這兩個以及其他的舉例的意思，是要表明來那一種驟然發(fā)見的光明——直覺——可以解決問題，可以發(fā)明新理論。他以為凡是當我們盡心研究一件東西的時候，首先是意識的自我（conscious ego）在那里用論理的方法進行，到了意識的我停止工作了，仍有一個非意識的我（non-conscious ego）在那里研究。研究得了結(jié)果，于是報告給意識的我，就是一個新解決，或新發(fā)明。這個非意識的我，用什么方法去考較，我們當然無從知道，因為‘他’是無意識的。這樣底注重直覺，我恐怕未免太過了。我們研究問題，仍當注重論理的追索，把許多舊有的觀念，互相攻擊，互相分化，互相錯綜，互相聯(lián)絡(luò)，總有若干觀念聯(lián)合起來，成一個言之成理的理論。首先研究不得結(jié)果，以后驟然發(fā)見出來，自然也是間有的事情。然而這個驟然發(fā)見，仍是根據(jù)于當初的研究，并不是無因而至的，而且這樣的發(fā)明，究竟真實不真實，仍須經(jīng)過證明，其錯誤之可能，總比用論理方法直接所得的結(jié)果，還要大得多?！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概論》，第115-116頁。請注意：在這一重申中，他把富克斯函數(shù)（Fuchsian Function）拼寫錯了；他把彭加勒的九幕連續(xù)劇只轉(zhuǎn)述了前四幕；重要的是，他批評彭加勒過分注重直覺是毫無理由的（前已辯駁），他強調(diào)有意識的工作不可或缺也是彭加勒強調(diào)過的。要知道，彭加勒心里一清二楚：“最引人注目的是頓悟的顯現(xiàn)，這是先前長期無意識工作的明顯征兆?！P(guān)于這種無意識工作的條件，還可以評論如下：一方面有意識的工作在無意識的工作之前，另一方面有意識的工作又尾隨其后，那么它就是可能的，而且肯定才是富有成果的。這些突如其來的靈感除非在自愿的努力若干天之后，否則就不會出現(xiàn)，盡管這些努力好像毫無成果，從中也沒有得出什么好東西，而且所采取的路線似乎是完全誤入歧途的。可是，這些努力并不像人們設(shè)想的那樣一點成效也沒有；它們驅(qū)動無意識的機器，沒有它們，無意識的機器就不會運轉(zhuǎn)，也不會生產(chǎn)任何東西。在靈感之后，對于第二個時期的有意識的工作之需要，還比較容易理解。必須使使靈感的結(jié)果成形，從它們之中推導出直接的結(jié)論，排列它們，用語言表達出證明，而尤其必須加以證實。我已經(jīng)談過伴隨靈感的絕對確實性的感覺；在所舉的案例中，這種感覺不是騙子，而且通常它的確不會騙人。但是，不能認為這個準則沒有例外；這種感覺有時顯得很逼真，也往往會欺騙我們，只有當我們企圖進行證明時，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從這些靈感中，從無意識工作的成果中，人們可望得到的一切只是這樣的運算的出發(fā)點。至于運算本身，必須在緊隨靈感之后的有意識的工作的第二個時期完成它們。這些運算的法則是嚴格的和復雜的。它們要求紀律、注意力、意志，因而要求意識。相反地，在閾下的自我中，則是由我所說的自由統(tǒng)治著，倘若我們用自由這個名稱稱呼單純?nèi)狈o律和源于機遇的無序的話。不過，這種無序本身卻容許未曾料到的組合?！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39-40、45頁。

6．自然的統(tǒng)一與科學的統(tǒng)一。彭加勒在談到“自然界的統(tǒng)一”時說：“每一種概括在某種程度上都隱含著對自然界的統(tǒng)一性和簡單性的信念。至于統(tǒng)一性，不會有什么困難。如果宇宙的各部分不像一物的各部件，它們就不會相互作用，它們就不會彼此了解；尤其是，我們只能知道其一部分。因此，我們不去問自然界是否是一體的，而要問它如何是一體的?！敝劣诳茖W的統(tǒng)一，他的看法是：“在物理學的發(fā)展史中，我們可以區(qū)分出兩種相反的趨勢。一方面，在有些似乎是注定毫無聯(lián)系的客體之間，正在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結(jié)合物，散亂的事實彼此不再陌生了；它們傾向于使自己排列成莊嚴的綜合?？茖W向統(tǒng)一性和簡單性進展。另一方面，觀察每天都向我們揭示出新現(xiàn)象；創(chuàng)新必須長久地等待它們的位置，有時為了給它們謀求位置，人們必須拆毀大廈的一角。證實在已知的現(xiàn)象本身中，我們粗糙的感官向我們指出了一致性，我們?nèi)諒鸵蝗盏夭煊X到更多變化的細節(jié)，我們以為簡單的東西變復雜了，科學似乎向多樣性和復雜性進展。這兩種相反的趨勢似乎輪番取勝，但是哪一個將最終贏得勝利呢？倘若是前者，科學則是可能的；但是沒有什么東西先驗地證明這一點，而且人們完全可能有理由擔心，在蠻橫地強使自然界屈從我們的統(tǒng)一性理想的徒勞努力之后，我們卻被不斷高漲的新發(fā)現(xiàn)的洪流淹沒。于是，我們必須放棄我們的理想，把科學變成無數(shù)處方的記錄。”在細致考察了物理學的新近進展后，他明確表示：“總而言之，我們已趨近統(tǒng)一了；我們并未像五十年前希望的那般迅速，我們也沒有總是采取預定的道路；但是，我們卻比以往任何時候贏得了如此之多的地盤?！雹谂砑永眨骸犊茖W與假設(shè)》，第129、149-150、156頁。

王星拱熟知彭加勒的這一思想，他兩次介紹它。一次是：“朋加烈說，天然界是和一（unity），設(shè)若天然界不是和一，天然界的各部，就不能互相影響，互相反應，但是彼此不相理會不相干涉了?！雹弁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43頁。另一次是：“朋加烈（Poincaré）說：‘天然界是和一（Unity），若不是和一，則其各部決不互相關(guān)系。’（這里是說無因果可言）從經(jīng)驗的方面看來，足見外界的物，是有一定的秩序，經(jīng)由定律而進行的；而我們的智慧，若是經(jīng)由思想律而審度，可以逐漸的尋出這些秩序，用定律去管理他?！雹芡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2頁。不過，在這樣介紹時，他似乎對彭加勒關(guān)于科學的統(tǒng)一注視不夠。要知道，科學的統(tǒng)一不僅是批判學派的重要思想遺產(chǎn)，也是后繼的邏輯經(jīng)驗論追求的主要目標之一。

7．科學基礎(chǔ)不穩(wěn)，但是舊理論仍有價值。按照彭加勒的觀點，科學原理、科學定律乃至科學事實都包含約定的因素，尤其是作為科學基礎(chǔ)的科學公理或科學原理或科學假設(shè)的約定色彩很強，往往是所謂的中性假設(shè)，因此科學的基礎(chǔ)是不牢固的。但是，科學基礎(chǔ)的重建，并不意味著要統(tǒng)統(tǒng)拋棄原有的被實驗證實或確認的原理或定律，這些就理論具有固有的價值和潛在的生命。在《科學與假設(shè)》中，彭加勒這樣寫道：“毫無疑問，乍看起來，理論對我們來說似乎是脆弱的，而且科學史向我們證明，它們是多么短命；可是它們也不會完全消滅，它們每一個總要留下某種東西，正是這種東西，我們必須設(shè)法加以清理，因為在那里，而且唯有在那里，才存在著真正的實在。”比如，“邁爾原理等具有足夠靈活的形式，足以使我們把我們所希望的幾乎任何東西都放入其中。由此看來，我沒有意指它對應于非客觀實在的東西，也沒有意指它僅僅劃歸為一種同義反復，因為在每一個特例中，只要人們不企圖把它推向絕對，它就具有十分清楚的意義。這種靈活性是人們相信它的持久性的理由，另一方面，因為它只有融入更高級的和諧中才會消失，所以我們可以滿懷信心地依靠它去工作，可以預先肯定，我們的工作不會白費?！彼@樣描述一些外行人的淺薄之見：“外行人看到科學理論多么短命而備受沖擊。在經(jīng)過一些年代的繁榮興旺之后，他們看到這些理論相繼被拋棄了；他們看到廢墟堆積中廢墟之上；他們預見今天風靡一時的理論不久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因此他們得出結(jié)論說，這些理論是完全無用的。這就是他們所謂的科學破產(chǎn)?！彼o接著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的這種懷疑是膚淺的；他們根本沒有考慮科學理論的目的和作用；否則他們就會明白，這些廢墟可能還對某些東西有好處?！贬槍τ行┛茖W理論死而后生的現(xiàn)象，他自問自答：“為什么某些應該被拋棄的、最終被實驗宣告不適用的理論突然死灰復燃并重獲新生。正是因為它們表達了真關(guān)系；而且還因為，由于各種各樣的理由，當我們感到有必要用另一種語言陳述同一關(guān)系時，它們并沒有停止如此表達。因此，它們保持了一種潛在的生命?！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假設(shè)》，第4、118-119、140、143頁。在《科學的價值》中，彭加勒寫道：“科學的進步似乎使得過去牢固建立起來的、甚至被視為基本的原理發(fā)生了動搖。然而，沒有什么東西表明它們是不可挽救的；即使它們不能原封不動地存在，它們也能夠經(jīng)過修正而繼續(xù)有效?？茖W的進展不能與改造城市相提并論，可以無情地破壞一個舊的而另建一個新的來代替，但是科學的進步猶如動物形體的進化，由于不斷地發(fā)展，以致一般人已難以辨認了，但是在行家看來，總是能夠追尋到數(shù)世紀之前的蹤跡。人們必定不這樣想：舊理論是無結(jié)果的和徒勞的?！闭驗椤八鼈兪欠浅Ｓ杏玫模斜匾獮樗鼈儽Ａ粢幌?。倘若決定完全排除它們，就會剝奪人們寶貴的武器”。他形象地表明：“我們乍看起來好像是，理論只持續(xù)了一天，廢墟堆積在廢墟之上。今天理論誕生了，明天它們流行了，后天它們成為經(jīng)典，第四天它們過時，第五天它們被遺忘了?？墒牵灰覀兏鼮榧氈碌赜^察一下，我們便會看出，這樣死去的東西就是恰恰所謂的、自稱能教導我們認識到事物是什么的理論。然而，在它們之中總有某些東西幸存下來。如果一種理論能使我們認識到真關(guān)系，那么我們會明確得到這種關(guān)系，并且會再次發(fā)現(xiàn)，這種關(guān)系再次以新的偽裝出現(xiàn)在取代了舊理論而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另一理論中?！彼耘f的牛頓力學為例說明，盡管舊力學的基礎(chǔ)垮塌了，盡管新力學的基礎(chǔ)與它的基礎(chǔ)大相徑庭——“慣性隨速度而增加，光速會變?yōu)椴豢捎庠降臉O限”，但是舊力學“依然會是一級近似，因為它對不太大的速度還是正確的，以至于在新力學中還可以找到舊動力學”。①彭加勒：《科學的價值》，第5、134、171-172頁。相對論的出現(xiàn)，證明彭加勒的預言是多么高瞻遠矚，多么明察秋毫！

彭加勒的論述，肯定給王星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談到科學的基礎(chǔ)時說：“科學的基礎(chǔ)，究竟是穩(wěn)固的不是穩(wěn)固的，固然也是一個迭經(jīng)辯駁的問題；有人以為科學的基礎(chǔ)是穩(wěn)固的，如羅素，有人以為科學的基礎(chǔ)不是穩(wěn)固的，如朋加烈。”②王星拱：《科學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70頁。他還遵循彭加勒論述的主旨發(fā)揮說：“當新舊假定交代之時，往往有不能劃然若割取此舍彼之困難。因為科學之中，舊假定當日之成立，亦必根據(jù)于一部分的事實，為其成立之理由。如果這一部分的事實，是對的，而且現(xiàn)在仍然發(fā)見的，則此舊假定到倒塌的時候，也許還有偏安的資格。又科學之中，新假定初發(fā)見的時代，根基每不能穩(wěn)固，就同幼稚的嬰兒一般。若要增長強壯，必得要逐漸的滋養(yǎng)它。科學只求真實，只求適用，也不是完全的維新，也不是完全的守舊。所以我們對于偏安的舊假定，不能不容納它，對于幼稚的新假定，也不能不容納它?！雹弁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25頁。在這里，王星拱與彭加勒對新理論所持的審慎態(tài)度是吻合的：“自牛頓以來，動力學的普遍原理被認為是物理學的基礎(chǔ)，看來好像是不可動搖的，它們即將被拋棄或至少要被徹底的修正嗎?數(shù)年來，這是不少人捫心自問的問題。在他們看來，鐳的發(fā)現(xiàn)推翻了我們認為是最牢固的科學教條：一方面是金屬不可能嬗變，另一方面是力學的基本公設(shè)。也許人們過于匆忙地認為，這些新奇的東西最終確立了，并且正在打破我們昨天的偶像；在袒護之前，等待更多、更可信的實驗，也許是恰當?shù)摹！雹芘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157頁。

8．為科學而科學。這是彭加勒科學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它是有學理理由和存在根據(jù)的。①李醒民：《彭加勒》，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66-270頁。他在《科學的價值》中倡首：“我希望捍衛(wèi)為科學而科學?！彼M而倡揚：“只是由于科學和藝術(shù)，文明才具有價值。一些人面對為科學而科學大驚小怪；可是它卻與為生活而生活一樣有效，即使生活只是痛苦；假如我們不相信一切歡樂都具有相同的質(zhì)，假如我們不希望承認文明的目標就是向酒徒提供烈酒，那么它甚至與為幸福而幸福一樣有效?！彼粲酰骸叭藗兩踔敛粦撜f行動是科學的目標；我們也許從未對天狼星施加任何影響，我們難道能夠以此為借口而責怪對于天狼星的研究嗎？相反地，依我之見，認識才是目的，而行動則是手段。我自己慶幸工業(yè)的發(fā)展，不只是因為工業(yè)為科學的倡導者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尤其是因為工業(yè)給予科學家以自信心，工業(yè)向科學家開拓了廣闊的經(jīng)驗領(lǐng)域，使他們在那里對抗過分龐大以致難以削弱的自然力。”他還表示：“如果我贊美工業(yè)的成就，那尤其是因為，當工業(yè)成就使我們擺脫了物質(zhì)的牽累時，便會有一天給大家以思考自然的余暇。我不說：科學是有用的，因為它教導我們制造機器。我要說：機器是有用的，因為它們?yōu)槲覀冏龉Γ瑢⒃谀骋惶旖o我們留下更充裕的從事科學的時間。”他毫不留情地批評那些“講究實際的人”、“最蔑視理論的人”和“頑固不化的實際者”：“講究實際的人要求我們的無非是生財之道。這些是非曲直無須做答；相反地，可以恰當?shù)卦儐査麄?，聚斂如此之多的財富有什么用處呢，而且為賺錢逐利耗費時日，我們不得不把能使我們獲得心靈享受的藝術(shù)和科學置之腦后，這豈不是‘為生存而犧牲生活的全部理由’嗎。此外，僅考慮應用的科學是不可能有的；真理只有結(jié)合在一起才是多產(chǎn)的。如果我們僅僅使自己囿于期望從中獲得直接結(jié)果的真理，那就會缺少中間環(huán)節(jié)而不再連鎖。最蔑視理論的人，他們天天毫不懷疑地吃理論的食物。倘若失去這種食物，進步會立即中止，我們將會像古老的中國那樣，不久便會停滯不前。夠了，別說頑固不化的實際者了！”②彭加勒：《科學的價值》，第176、141-142、106-107、89頁。在《科學與方法》中，彭加勒明示：“如果我們的選擇僅僅取決于任性或直接的功利，那么就不會有‘為科學而科學’，其結(jié)果甚至無科學可言。……人們只要睜眼看看，工業(yè)成就雖然為許多實際家促進，但是假若只有這些實際家，而沒有下述一些人在前面做出無私的貢獻，那么工業(yè)成就將會暗淡無光：這些人窮困潦倒，從未想到功利，而且具有與任性決然不同的指導原則。……僅僅著眼于直接應用的那些人，他們不會給后世留下任何東西，當面臨新的需要時，一切都必須重新開始。”他以數(shù)學家和物理學家的科學實踐為例闡明這個問題：“毫無疑義，有時會發(fā)生這種情況：數(shù)學家著手解決問題是為了滿足物理學的需要；物理學家或工程師請求他計算某些應用方面的數(shù)值。難道我們能夠說，我們幾何學家應當僅限于聽候命令，不為我們自己的歡娛來培育科學，只是力圖使我們自己遷就我們恩主的需求嗎？假如數(shù)學家除了幫助那些研究自然的人之外沒有其他目標，那我們就只好聽候命令了。這種看問題的方式合理嗎？這絕不合理；如果我們不為科學而培育精密科學，那我們就既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數(shù)學工具，待到物理學家提出請求的那一天，我們就會無能為力?！蓖瑯拥?，“物理學家研究一種現(xiàn)象，也不是要等到物質(zhì)生活的某種急迫需要使它成為必不可少的東西；他們是對的；假使18世紀的科學家因為電在他們眼中只是好奇的玩意兒而沒有實際利益，因此忽視電的研究，那么在20世紀就不可能有電報，也不可能有電化學或電技術(shù)。所以，不得不進行選擇的物理學家并沒有僅僅以功利來指導他們的選擇”①彭加勒：《科學與方法》，第7-8、16-17頁。。

王星拱重視科學的應用或應用科學，但是他也明白純粹科學的重要性或高深理論的價值，并倡導“為理論而理論”。在這方面，他明顯受惠于彭加勒的“為科學而科學”主張。他本著這種精神，直抒胸臆，恣情發(fā)揮：“在知識的方面，大學應當探研高深的理論?！边@是因為，“（1）近代學術(shù)之最初的起源，本不是從應用方面發(fā)生的。希臘學術(shù)之所以發(fā)展成為古時代的學術(shù)之花，是因為它有非功利的精神。歐洲文藝復興，也是為求正確的知識，不是為求切近的應用。純粹理論的知識，是和藝術(shù)一樣，不能用它的功利的價值來批評的。一張顏色生動的油畫，不能當作飯吃；一首音韻鏗鏘的詩詞，不能當作衣穿。純粹的理論，也是如此。我們要知道甲項和乙項在一定的形式之下，有一定的函數(shù)關(guān)系，或者要知道以太是究竟有或沒有，實在是和應用無關(guān)。它只是能夠滿足人類求知識的欲望，安慰人類‘于復雜的現(xiàn)象之中要求和一的統(tǒng)系’的情感。但是，我們?nèi)祟悺露劣谝话闵锊皇莾H此需要物質(zhì)的供給就能夠生活的。藝術(shù)方面的東西和純粹理論的知識，都是‘無用之用’。諸君不必奇怪，任憑哪一位極端講究應用的人，他每天所做無用的事情，還多得很呢?。?）退一步講，縱令人類的活動，都是以應用為目的，然而達到此項目的的方法，有直接的和間接的二者之不同。野蠻人的方法，多是直接的，文明人的方法，多是間接的。而且文明的程度愈高，則其所用的方法之間接性也愈遠。……這樣看來，理論之最后的目的還是應用。然而倘若我們天天只把直接應用的目標擺在眼前，反而不能得著圓滿的應用的結(jié)果。這就是人類文明和野蠻人類的區(qū)別。（3）還有一層，不但是理論之最后的目的是應用，而且理論和應用往往有錯綜的關(guān)系，隨處都可以發(fā)現(xiàn)出來。在科學史上，有許多的研究，先是為應用去做的，但是后來成了理論方面的發(fā)明；又有許多的研究，先是完全在理論上進行的，但是以后收了最大的應用效果?！岩陨纤f的綜合起來，第一，我們需要一種‘為理論而理論’的知識；第二，理論之最后的目的是應用；第三，理論和應用有錯綜的關(guān)系。我們固然不能漠視應用，但我們也不能為應用而拋棄理論。這種理論方面的探求，是大學所應當去做的。所以大學不應當只在教學上做工夫，還得要在研究上去努力?！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175-176頁。

9．科學的精神價值。上述彭加勒有關(guān)“科學美”和“為科學而科學”的諸多引文，實際上也是他對科學的精神價值的肯定和贊揚，這里再補充兩段。他在談到天文學的價值時講得更為精妙：“天文學之所以是有用的，因為它能使我們超然自立于我們自身之上；它之所以有用，因為它是宏偉的；這就是我應該說的。天文學向我們表明，人的軀體是何等渺小，人的心智是何等偉大，因為人的理智能夠包容星辰燦爛、茫無際涯的宇宙，并且享受到它的無聲的和諧，人的軀體在它那里只不過是滄海之一粟而已。這樣一來，我們意識到我們的能力，這是一種花費再多也不算過分的事業(yè)，因為這種意識使我們更加強大非凡。”他甚至把包括科學（科學本身就是一種系統(tǒng)的思想）在內(nèi)的思想推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凡不是思想的一切都是純粹的無……思想無非是漫漫長夜之中的一線閃光而已。但是，正是這種閃光即是一切事物?！雹谂砑永眨骸犊茖W的價值》，第101、177頁。

肯定是受到彭加勒的思想和激情的感染，王星拱也很看重和欣賞科學的精神價值。他徑直批評一些人的謬見：“有人以為科學之價值，不過是淺近的功利，至于搜探宇宙之窔奧，維持社會之道德，自然有那‘玄之又玄’和那‘天經(jīng)地義’的學術(shù)，去擔負這個責任，不是科學所敢與聞的?！彼会樢娧刂赋觯骸叭魶]有理論方面的搜求新理，則應用的知識每天照舊演習，其來源之洞竭，是可立而待的；而且人民之思想，永不能逃出于原有的范圍之外，而社會上之罪惡，也永遠不能洗除，則輪船，火車，大炮，飛機，都變成制造奴隸的東西了。”“科學方法精神之影響，在人類思想上，非常的大，不可遏抑，所以科學不但是改變?nèi)祟愔镔|(zhì)的生活啊。”按照他的觀點，“哲學界有人曾分學術(shù)為行、知、覺三科；屬于行的，是道德的moral，以善為歸；屬于知的，為智慧的（intellectual），以真實為歸；屬于覺的，為情感的（sentimental），以美為歸?？茖W乃是屬于知的?！覀児们也徽摽茖W的起源，是否有求善和求美的心理，夾在求真實的心理里邊，然而科學所得的效果，于行和覺的方面，卻是大有裨益，已經(jīng)是大家所公認的?！彼M一步解釋道：“科學在道德的方面，使人能深辨是非，而改變物我之觀念。因為科學所貢獻于道德界的，有二種禮物：（1）真實之意義；科學不以從前遺留下來的真實算作真實，是要從自己的鑒別得來。換一句話說，科學中之真實，是要隨時進步的。（2）因果的秩序；科學以為：我是物的分子，物是我的環(huán)境，若是要有好果，須得我去造個好因。這不是科學對于道德方面的利益嗎！而且科學之中，具有秩序與諧和（Order and Harmony）二個原素。這兩個原素，就是美中之不可缺乏的。秩序之反對為紊亂，諧和之反對為沖突，科學之中，若是與紊亂和沖突的地方，那就不成其為科學了。所以科學對于美的方面，也是大有利益的。依以上所說的結(jié)論下來，科學是求真實的。真實和善，和美，是分不開的?！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7、8-9、10-11頁。

王星拱的這些議論，也沐浴了皮爾遜思想的恩澤。皮爾遜在《科學的規(guī)范》第一章系統(tǒng)而完整地論述了科學的價值，其中有三項屬于科學的精神價值：它為公民提供有效的訓練，它對許多重要的社會問題施加影響，它為實際生活增添舒適，它給審美判斷以持久的愉悅。尤其是，他關(guān)于科學的審美價值的闡述精彩極了：“現(xiàn)象的科學解釋，宇宙的科學闡明，是能夠持久地滿足我們審美判斷的唯一東西，因為它是永遠不會與我們的觀察和經(jīng)驗相矛盾的唯一東西。……與前科學時代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所產(chǎn)生的任何宇宙起源相比，在科學就遙遠恒星的化學或原生動物門的生命史告訴我們的東西中，存在著更為真實的美。所謂‘更為真實的美’，我們必須理解為，審美判斷在后者中比在前者中將找到更多的滿足、更多的快樂?！雹谄栠d：《科學的規(guī)范》，第35-36頁。

除了以上論域外或論題，王星拱也在一些具體問題或個別事情上汲取了彭加勒的思想營養(yǎng)，或受到彭加勒的某些啟發(fā)。例如，王星拱在講到概括（generalisation）時說：“每次綜合，都在科學進步上加一個頭銜。然而我們又不能貪綜合之美名而陷入于急促的綜合（hasty generalisation）之弊途。人類原有好作綜合之癖性，往往從不多不確的經(jīng)驗之中，未能理解因果的關(guān)系，而遽作綜合的判斷。這樣的判斷若載在著述之中，最為科學進行之障礙物?！耘喔f：‘我們的智慧，無須再加翅膀，但須有鉛錘做個墜子，使他緩慢的進行?！蠹恿艺f：‘古人綜合，我們現(xiàn)在笑他以不同為同，我們綜合，誰能知道我們的子孫不笑我們以不同為同呢？’綜合之好處雖多，但是要謹防誤入迷途啊?！雹弁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48頁。他在另一處講過類似的話語：“朋加烈說：古人綜合，我們笑他以不同為同，我們綜合，又安知后人不是同樣底笑我們呢？人類本有好作綜合的癖性，我們對于這一層，還應當有相當?shù)姆纻浒　！雹芡跣枪埃骸犊茖W概論》，第123頁。王星拱的這些議論出自彭加勒的下述見解：“科學的征服只能靠概括進行。”①彭加勒：《科學的價值》，第20頁。“多虧概括，每一個觀察到的事實都能使我們遇見大量的其他事實”；概括能夠增加“所謂的科學的收益”。他告誡人們，不要匆忙地概括：“要說明的是，只有觀察還是不夠的。我們必須用我們的觀察資料，去做我們必須概括的工作。這正是人們一向所做的事情；只是由于記著過去的錯誤，才使他們越來越小心謹慎，他們越來越多地進行觀察，卻越來越少地進行概括。每一個時代都嘲笑它們之前的時代，指責他概括得太快了、太天真了。笛卡兒曾為愛奧尼亞人感到遺憾；但是笛卡兒本人又使我們發(fā)笑。無疑地，我們的孩子某一天將會譏笑我們?！雹谂砑永眨骸犊茖W與假設(shè)》，第128、129、125頁。

又如，王星拱在涉及“例外之應付”時這樣寫道：“各科科學之中，都有若干定律為中心。凡該科學范圍以內(nèi)的現(xiàn)象，可以該科的定律去預測它。然而我們與外界相接觸，有時發(fā)見例外的現(xiàn)象——定律不能預測的現(xiàn)象，應當用什么方法去應付呢？若是定律真有普遍的價值，則不當有例外之發(fā)生，但是定律是憑我們過去的經(jīng)驗而構(gòu)造起來的。過去的經(jīng)驗，無論若何充足，總只能指示我們將來一定的現(xiàn)象，大約和一定的定律相符，并不能保證我們將來一定的現(xiàn)象，永遠和一定的定律相符。所以例外是可以隨時出現(xiàn)的。但是每個現(xiàn)象，必定有一個因，例外的現(xiàn)象，也必定有個例外的因，我們須得研究這個例外的因罷了。這個例外的因，若是我們在別的地方所已知的，我們就可以解釋此現(xiàn)象和定律何以不符；若是我們所未知的，我們正當利用它做引導去發(fā)明新定律。所以我們遇著例外的時候，應當有希望構(gòu)造新解釋和發(fā)明新定律的樂觀，不應當有哀悼舊定律破產(chǎn)的悲觀?！雹弁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68頁。王星拱的這一議論肯定受到彭加勒下面兩段話的影響。其一是關(guān)于與定律不一致的例外事實的重要性：“以規(guī)則的事實開始是合適的；但是，當規(guī)則牢固建立之后，當它變得毫無疑問之后，與它完全一致的事實不久以后就沒有意義了，由于它們不能再告訴我們新東西。于是，正是例外變得重要起來。我們不去尋求相似；我們尤其要全力找出差別，在差別中我們首先應該選擇最受強調(diào)的東西，這不僅因為它們最為引人注目，而且因為它們最富有啟發(fā)性。”④彭加勒：《科學與方法》，第10-11頁。其二是人們對被拋棄的假設(shè)不應該抱病態(tài)情緒，因為它比真實的假設(shè)成效更大：“假設(shè)應當總是盡可能早地、盡可能經(jīng)常地受到證實。當然，如果它經(jīng)不起這種檢驗，人們就應該毫無保留地拋棄它。這正是我們通常所做的工作，但是有時人們卻有點兒病態(tài)情緒。好了，甚至這種病態(tài)情緒也是不正當?shù)摹Ｕ嬲龗仐壦募僭O(shè)之一的物理學家反而應當十分高興；因為他找到了一個未曾料到的發(fā)現(xiàn)機會。我想，他的假設(shè)并不是毫無考慮地采納的；這個假設(shè)考慮了一切似乎能夠參與現(xiàn)象的已知因素。如果檢驗不支持它，那正是因為存在著某些未預期的、異乎尋常的東西；因為在那里存在著將要去尋找的新穎的東西?？墒?，被拋棄的假設(shè)是毫無成效的嗎？遠非如此，可以說，它比真實的假設(shè)貢獻更大。它不僅是決定性實驗的誘因，而且若不做這個假設(shè)，人們不會看到異常的東西；人們只不過多編入了一個事實，而不能從中演繹出最小的結(jié)果?！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假設(shè)》，第133頁。王星拱還寫道：“拉格郎施（Lagrange）說：‘凡僥幸以無意而發(fā)明的，也必定具有可以僥幸的資格?！瘺r且科學發(fā)達之后，無意發(fā)明之機會，比較地減少。……近來化學中之發(fā)明，多半有理論的指導，在旁的科學里，也是這樣的。然而天然界，乃是一個吸不盡的噴泉，只要我們和它逐日相接觸，仍有意外的現(xiàn)象，常時的攙入研究之途徑。但是這個不速之客，也是我們所應該歡迎的?！雹谕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31頁。王星拱的這一論說不禁使我們想起彭加勒的下述話語：“原先已知的現(xiàn)象越來越合適地被分門別類，但是新現(xiàn)象也來索要它們的位置；其中大多數(shù)，像塞曼效應，立即就找到了位置。然而，我們還有陰極射線、X射線、鈾射線和鐳射線。這里有一個人們未曾料到的完整的世界。多少不速之客必須在此暫留呢！”③彭加勒：《科學與假設(shè)》，第154頁。

再如，王星拱還有這樣的議論：“天然界中的異簡直是無窮的。在這個無窮的異之中，我們要找出各現(xiàn)象的彼此一定的關(guān)系。然后制出定律來管理他。再進一層說，我們遵守天然界的定律來統(tǒng)轄天然界 （We command nature by obeying her laws），這就是科學家莊嚴尊貴的勞動?！雹芡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8頁。這段話的旨意很可能與彭加勒的下述見解相關(guān)：“今天，我們不再乞求自然；我們命令自然，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的某些秘密，我們每天都將發(fā)現(xiàn)它的其他秘密。我們以定律的名義命令自然，它不能對此提出異議，因為這些定律是它的規(guī)律；我們不能瘋狂地要求自然改變這些規(guī)律，我們首先必須服從它們。只有服從自然，才能支配自然。”⑤彭加勒：《科學的價值》，第102-103頁。當然，不論王星拱還是彭加勒，他們二人都得益于弗蘭西斯·培根：“要支配自然就須服從自然”；“因為我們?nèi)舨环淖匀?，我們就不能支配自然”⑥培根：《新工具》，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8、104頁。。

至于王星拱的下述文字——“在無機界中，各原子各電子之溫度速率等等，分量固然是不同的，然而卻不是不同到‘奇怪’的地步，而可以為一個平均數(shù)所代表。這樣的事實，即朋加烈所說的無秩序之秩序。我們在力學中用它，在電磁學中用它，在氣動說中也用它，并不是在客觀方面無所憑借，而隨意建設(shè)起來的。這些定量的平均代表，論它們的價值，固然是真實的，因為它們可以利便思想推測之進行。即論它們的本質(zhì)，也是真實的?！雹偻跣枪埃骸犊茖W與人生觀》，參見張君勱、丁文江等：《科學與人生觀》，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78-282頁?！獎t出自彭加勒的《科學與假設(shè)》第十一章“概率演算”和《科學與方法》第一編第四章“偶然性”。

（責任編輯：肖志珂）

中圖分類號：B9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047（2016）01-0120-22

作者簡介：李醒民，中國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