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平,范譯鶴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116081)
在20 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初期,沈從文與張?zhí)煲聿患s而同地將目光投射到都市,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以都市為背景的諷刺內(nèi)蘊極強的作品。其中,張?zhí)煲韯?chuàng)作的《華威先生》在1938年4月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不僅成為國統(tǒng)區(qū)諷刺暴露作品的開山之作,更引發(fā)了關(guān)于國統(tǒng)區(qū)文藝要不要暴露的廣泛討論。隨后集結(jié)成的作品集《速寫三篇》,標志著張?zhí)煲淼闹S刺藝術(shù)已經(jīng)達到了較為成熟的階段。而沈從文在這一時期內(nèi),創(chuàng)作了諸如《八駿圖》《王榭子弟》《大小阮》等作品。這些作品展現(xiàn)都市“上流社會”與“抹布階級”的眾生相,充滿諷刺意味。大時代背景、創(chuàng)作語境以及文本中體現(xiàn)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趨同使張?zhí)煲砼c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潛在的一致性。但這種一致性往往被二人所處的“左翼”與“京派”思想傾向的差異性所遮蔽,未能引起研究者足夠的重視。若將張?zhí)煲砼c沈從文的作品進行比照,可以窺見二人諷刺作品中蘊含的宏觀趨同性與微觀差異性。
早在“五四”時期,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學”與“平民文學”的概念使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對“人道主義”的書寫有了理論依托。而魯迅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為周作人的文學理論提供了文本支持,使其成為完整的文學傳統(tǒng)保留在大眾視野之中。在“五四”熱情逐漸冷卻,知識分子企圖尋找新的依托來構(gòu)建通向解放與富強的康莊大道時,張?zhí)煲砼c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依然選擇向“五四文化傳統(tǒng)”靠攏。因此,對“人性”的追求與捍衛(wèi)是二人創(chuàng)作的基本動機,這使二人在文本書寫中多了一些“民主主義”的成分。正如沈從文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比作建造廟宇,供奉的是人性。張?zhí)煲砀桥c當時左翼文壇盛行的“革命浪漫諦克”模式保持距離,“以充滿感情和人性的生活本源形象取代了叱咤風云而缺乏實感的革命偉人,為其現(xiàn)實主義的深化和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1]75在30年代作家紛紛向政治層面與經(jīng)濟層面靠攏,從而忽略人性和文化心理積淀的大背景下,張?zhí)煲砼c沈從文依然堅持民主主義思想,選擇從“人道主義”視角突入審視人性。通過諷刺,完成對國民性與民族文化心理的剖析與批判。
張?zhí)煲砉P下《華威先生》的主人公華威,每天來去匆匆,追名逐利,混跡在各種應酬與集會之間。他表面熱心抗戰(zhàn),實則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權(quán)力欲望。當青年學生看透華威先生的嘴臉,選擇反抗時,他“五分鐘之后抬起頭來,害怕的向四面看一看……忽然打了個寒噤說‘明天十點鐘有個集會’”[2]171,顯得異常虛弱與無聊?!缎律穼懽骷宜囆g(shù)家李逸漠被日本炮聲震醒,一方面渴望“到后方做點工作,開始他的新生”[2]173,另一方面卻懷戀著小家庭的幸福生活。最終,文人式的浪漫情懷被現(xiàn)實的殘酷所淹沒,而李逸漠本人也產(chǎn)生了消極微妙的報復心理。在《包氏父子》中,老包將自己的一切希望寄托在兒子小包身上,不惜一切代價滿足小包的要求。但兒子終被開除,致使老包的愿望破滅,以悲劇收場。幾乎在同一時間段內(nèi),沈從文也創(chuàng)作出一批以“都市”為背景的作品:《王榭子弟》中舊家子弟七爺,吃喝嫖賭樣樣俱全,自以為精明能干,實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報應現(xiàn)世報”?!栋蓑E圖》中高級知識分子,表面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他們壓抑自身的沖動,靈魂深處病態(tài)扭曲?!锻跎分械耐跎┟咳瞻床烤桶嗟胤讨魅?,堅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古訓,過著平靜麻木卻莫名悲傷的生活。張?zhí)煲砼c沈從文在充滿浮夸氣息與頌揚之音的文壇上,用清醒的意識與冷靜的頭腦將目光集中于人本身,揭露投機者與專權(quán)者內(nèi)心的空虛無聊(《華威先生》《王榭子弟》)、知識分子的庸俗與幻滅(《新生》《八駿圖》)、小市民的麻木與愚昧(《包氏父子》《王嫂》),以不動聲色的嘲諷來揭示人性中的缺陷,顯示出諷刺文學的人性深度。
雖然張?zhí)煲砼c沈從文都將對人性的剖析與揭示作為其諷刺作品的基本創(chuàng)作動機,但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二人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顯示出一定的差異性。這種差異在文本上的集中體現(xiàn)是作家對文學功利性的把握以及對“政策”的態(tài)度與處理上。
張?zhí)煲淼膭?chuàng)作自覺遠離了曾經(jīng)流行一時的“革命加戀愛”模式。他在樂觀主義的迷夢中保持異常的清醒,在“左翼”作家群體中顯示出獨異的風采。但是,張?zhí)煲碜髌返膬?nèi)涵與左聯(lián)依然具有某種一致性,其中最突出的特點體現(xiàn)在對革命政策的關(guān)注上。張?zhí)煲肀救藢φ邎笠宰杂X接受的態(tài)度。據(jù)沙汀回憶,他在魯迅先生的追悼會(1936年)上與張?zhí)煲硐嘧R,曾經(jīng)暢談了好幾次,“談話的內(nèi)容呢,主要是在黨的召喚下如何進行抗日救亡的宣傳工作?!保?]2這種對政策的關(guān)注時常在文本中體現(xiàn)出來。在作品《譚九先生的工作》中,作者將時間十分明確地定位在“抗戰(zhàn)時期”,作品在開頭便直接點明背景:“好得很,好得很,我們鎮(zhèn)上的抗戰(zhàn)工作也做起來了,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保?]140而類似“壁報”、“傷兵工作團”、“某某集會”等戰(zhàn)時專有名詞也時常在張?zhí)煲淼淖髌分谐霈F(xiàn),使作品極富時代特征。
因此,張?zhí)煲碓谧髌分袑θ宋锏钠饰龀в袘?zhàn)時文化特色。作品中描寫的人性時常成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出現(xiàn)。他往往將人性的弱點一股腦地暴露出來,存在于作品中。被諷刺的人物幾乎沒有人性善的一面。這種“人性善的缺席”是作者有意將正確的一面推向幕后的結(jié)果。這樣在閱讀過程中,受眾必然會產(chǎn)生類似“這樣是錯誤的,不這樣做是正確的”心態(tài)。例如在《包氏父子》中,作者集中筆力揭示老包的奴性、愚昧與麻木,卻幾乎沒有對老包作為被壓迫一方的悲慘遭遇以任何同情與悲憫。不停地嘲諷小包的自私愚蠢、不學無術(shù),卻沒有探討小包之所以墮落,其中蘊藏著許多無可奈何。這種政策燭照下的人性剖析不可避免地帶有功利色彩。在大時代背景下剖析眾生百態(tài),揭示人性的丑陋,從而在更深的層面上向讀者進行“正確方向”的灌輸與引導,這是張?zhí)煲韯?chuàng)作諷刺作品的目的所在。
沈從文在政策紛飛的年代自覺遠離政策。在他的作品中,政策性的詞匯極少出現(xiàn)。因此,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都市諷刺題材的作品時,在所揭示的人性中增加了幾分“自在性”因素。沈從文關(guān)注的更多是在人類成長或進化過程中產(chǎn)生的人性缺陷與扭曲。仿佛將人置身于真空的環(huán)境中,觀察人自身的生長,如實記錄其間發(fā)生的一切現(xiàn)象。他諷刺的著眼點在于人“自在生發(fā)”時產(chǎn)生的異化現(xiàn)象并將這種現(xiàn)象集中起來。為了展示這種異化現(xiàn)象,他在現(xiàn)實世界中又重新構(gòu)筑了一個“都市”世界?!岸际小笔撬闹S刺核心。因此,相對于張?zhí)煲磉\用“政策”使他的作品更具有真實感與時代性,沈從文在作品中體現(xiàn)的人性有很多再創(chuàng)造因素,但是更加全面。例如,在作品《八駿圖》中,作者幾乎描寫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一切性心理危機。對于事實本身而言,這是夸張且不符合邏輯的。但是,作者正是運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社會健全人性的渴望與追求。
從類型上看,張?zhí)煲砼c沈從文塑造了一批“市民形象”。他們以市民形象作為突破口,通過對市民形象的塑造,完成對國民靈魂的最終審視。
張?zhí)煲砼c沈從文對“市民形象”的塑造集中體現(xiàn)在對“小官僚”、“下層公民”、“知識分子”以及“個體勞動者”形象的描寫中。通過對文本細讀以及對人物形象的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蘊含在他們的人物形象中相似的精神指向。張?zhí)煲砼c沈從文都塑造出以華威(張?zhí)煲怼度A威先生》)和趙頌三(沈從文《顧問官》)為代表的在特殊時代背景下,虛偽淺薄、投機專營、庸俗無比的小官僚形象;以老包(張?zhí)煲怼栋细缸印?和王嫂(沈從文《王嫂》)為代表的無知麻木奴性十足的下層勞動者形象;以小包(張?zhí)煲怼栋细缸印?和大阮(沈從文《大小阮》)為代表的毫無作為的年輕一代市民形象;而以李逸漠(張?zhí)煲怼缎律?與達士(沈從文《八駿圖》)為代表的所謂高級知識分子形象。這些市民階層的特殊成員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同樣展示出與普通市民階層無差別的無能無用的精神困境。
盡管在人物類型上,張?zhí)煲砼c沈從文并無明顯差別,甚至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在精神內(nèi)蘊上具有共通之處。但是,在塑造人物的方法上,張?zhí)煲砼c沈從文有一定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在文本中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
張?zhí)煲碓谒茉烊宋锏倪^程中,審視人物的目光是自上而下的。他像上帝一樣將自身目光抬到相當高的層次上向下看,用暴露的手法,將人物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作品中,作者往往以一個隨行觀察員的身份進入文本,在選取某個時間點或是某個空隙插入后,便會寸步不離地緊跟在主人公身后,記錄其一舉一動。在這個過程中,隱藏在文本中的作者是不發(fā)聲的,作者的態(tài)度只能從記錄的話語中展現(xiàn)出來。這種全知全能的表達方式自然使作品本身有紀錄片一般真實的質(zhì)感。張?zhí)煲肀闶怯眠@樣的手段,“盡情地把幽默輕松之筆伸向沉悶郁抑的中國社會中下層各個層面和角落,在別具一格的喜劇世界中展示了千姿百態(tài)的舊中國悲劇性社會相”,[3]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灰氣沉沉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拼命向上爬的小市民、唯利是圖的奸商、言行不一的紳士、盤剝奸詐的地主、貪污腐化的官僚……這種速寫般精確的描寫如同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劃開了虛偽的皮囊,流出真實的血與肉。但最終諷刺的喜感消解了疼痛,造成一種哭笑不得的狀態(tài)。
為了達到諷刺的最佳效果,張?zhí)煲碓谒茉烊宋锏臅r候,常常會選擇運用白描甚至是異??鋸埖穆嬍綄懛?,擇取最能顯示人物性格的動作神態(tài)反復渲染,形成一種夸張的定式。勾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例如在《包氏父子》中,包國維回家開門總是“膨!”的踢開,總是旁若無人地翹著二郎腿,與父親說話總是不耐煩地叫嚷:“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懂嗎?”[2]42張?zhí)煲硗ㄟ^對外部形態(tài)的描寫、腔調(diào)的夸張,異常鮮明地點出了人物嬌縱愚妄的個性。另外,作者常常將人物安置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中,所有的描寫只為塑造主人公一人服務。例如在作品《譚九先生的工作》中,作者在寫譚九先生“春風得意”時,運用了相當夸張的環(huán)境描寫:“院子里那些雞都啯啯啯地叫著逃開去。趴在地下的綠蒼蠅也吃驚地飛開,在陽光里掠過——劃一道弧形的金線?!保?]142這段滑稽的環(huán)境描寫目的只是為了塑造譚九先生自以為得勢的極端形象。類似的輔助性描寫,只運用在了主人公譚九的身上,而其他人的出場只是略略帶過。因此,在張?zhí)煲碜髌分袝r常會出現(xiàn)主人公形象立體而他人形象模糊、平面的情形,這同樣是張?zhí)煲碜髌返牟蛔阒帯?/p>
相對于張?zhí)煲硎褂脴O端“暴露”的手法塑造人物形象,直接突入人物形象內(nèi)部去揭示國民劣根性,沈從文塑造人物的方式則趨于溫和。沈從文將自己比作“鄉(xiāng)下人”,他以一個鄉(xiāng)下人的視角去塑造都市人物形象時,目光之中包含著一種自下而上的仰視。但是,這種仰視絲毫不帶有自卑感。當人格健全的“鄉(xiāng)下人”帶著純樸、自然、熱情的心態(tài)看待都市扭曲而異化的靈魂時,流露出的是一種悲憫情懷。所以,相對于張?zhí)煲硎降某爸S與暴露,沈從文塑造的人物形象多是灰色的。例如,相對于張?zhí)煲韺εf家子弟敬太爺?shù)膽B(tài)度,沈從文對待《王榭子弟》中的七爺,就不全是痛恨,還帶有一絲“怒其不爭”的嘆息。一個是痛快淋漓的暴露,一個是欲說還休的掩飾。因此,對待人物本身,沈從文處理得十分嚴謹?!八怀靶?,只嚴肅的寫出;也不夸張只是如實敘述,基本不使用諷刺的筆法?!保?]91與張?zhí)煲硭茉斓慕^對諷刺的人物不同,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沒有對人物進行一刀切式的判斷,而是著重塑造了一批置身于黑白之間的灰色人物。例如在《大小阮》中,作者并沒有一邊倒地嘲諷大阮的穩(wěn)妥政策,也沒有去贊揚小阮的反抗行動。沈從文對二人處理得相當平靜,只是用“寫出”來完成對人物的塑造,其間穿插的評論性話語,完全沒有激憤情懷,顯得平靜溫和。因此,在閱讀沈從文的作品時,不同的人會對人物有不同的看法。這種立體性塑造人物的方式,彰顯出作者的與眾不同。
另外,在仰視人物的過程中,沈從文將部分都市人披上了“上等人”的外衣,著重塑造了一批“上等都市人”形象。這些所謂教授、紳士、貴婦人雖然頭上頂著上等人的桂冠,但依然沒有脫離小市民的本質(zhì)?!啊都澥康奶?、《有學問的人》、《都市一婦人》、《某夫婦》等作品系列,構(gòu)成了上流社會的百丑圖。作品中的達官顯貴、紳士淑女,在‘白天和黑暗,在日下和燈前,常常顯得兩樣’。”[5]比如《紳士的太太》中的紳士家庭成員,表面上都是講究禮數(shù)、文質(zhì)彬彬的人物,但是撕開溫情脈脈的面紗,流露出的是人物的骯臟糜爛、空虛無聊、懶惰庸俗的真實面目?!队袑W問的人》的主人公天福教授,因抱怨夫妻間“愛情已經(jīng)老了,趣味早就完了”,便想以偷情的方式來彌補這一缺陷,靈魂深處是何等自私卑污。《都市一婦人》中的女主人為了避免重蹈被男性玩弄后被拋棄的覆轍,不惜毒瞎心愛男人的眼睛?!赌撤驄D》中的丈夫為訛詐他人,竟然用自己的妻子當誘餌……作者塑造的這些生活在社會上層的人物,沒有絲毫的貴族氣質(zhì),相反與《顧問官》《大小阮》《王榭子弟》中的小市民形象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作者有意抬高這類“小市民”的身份,隨后將小市民頭上的光環(huán)摘去,使讀者在接受過程中形成巨大的心理反差。相對于張?zhí)煲斫弑M所能在小市民形象的基礎上作縱向深層次挖掘以還人物的本真面貌,沈從文有意利用這種身份與行為的差異來加強諷刺效果。對“被解構(gòu)的上層人物的塑造”是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以都市為題材的諷刺作品時獨有的人物塑造方法。
張?zhí)煲順O大限度地發(fā)揮了作品的諷刺功能。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諷刺語言的尖刻性,使讀者不難看出張?zhí)煲碓谀撤N程度上受到了魯迅的影響。在20年代后期,“有人說,‘阿Q 的時代已經(jīng)死去了’……獨具慧眼的張?zhí)煲砜隙斞柑骄繃裥缘拿鑼懛较颍逍训匾庾R到:‘我們常見阿Q 這種人,現(xiàn)代作品里有許多都是在重寫《阿Q 正傳》?!保?]76張?zhí)煲砝^承了魯迅白描式的手法,言語中所流露出的犀利與戰(zhàn)斗色彩,與魯迅的雜文語言十分相近。例如《皮帶》中,鄧炳生升官的美夢破碎后,有這樣一段描寫:“炳生先生眼睛花起來。一切在打旋,在跳動。掛在衣架上的斜皮帶飛了起來,飛在半空,忽然裂成粉碎?;也家潞蛙娒弊兂梢粓F黑東西,上面有兩只放光的眼睛?!保?]18這種對眼睛的描寫使人聯(lián)想起阿Q 死亡前看到的狼一般的雙眼。這種諷刺語言的繼承,增強了張?zhí)煲碜髌返纳疃扰c厚重感。
沈從文在諷刺語言上趨于平和,行文過程如流水一般順暢柔和,這與他曾經(jīng)受到廢名的影響有一定關(guān)系。相對于張?zhí)煲碓跀⑹鲞^程中“有著高度的諷刺才能,對筆下的人物總是極盡嘲諷之能事,真可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夸張、漫畫式的人物令人捧腹,何況其中還有許多讓人發(fā)笑的因子,因而文章充滿了濃厚的喜劇色彩”。[4]91沈從文的諷刺小說,言語中充滿冷靜,似乎他從不把“喜劇色彩”看做是諷刺小說語言的必要因素,而是抱著各有各的活法的超然態(tài)度,語言中甚至帶有悲憫的情緒。在作品中,沈從文的敘述語言顯然多于描寫語言,“他寧可自身出面介紹,也不讓人物出面說話,并且由作者對人物加以評論,使作者滲進文章里,讀者無時無刻地感受到作者的存在?!保?]91如他在《煙斗》中寫道:“有了這樣精細煙具的他,風度氣概都與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意識到,同事也感覺到?!保?]換做張?zhí)煲?,他也許會抓住具體細節(jié)寫出風度氣概的不同,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諷刺機會。沈從文超然的書寫風格也使其諷刺小說在語言上含蓄、深沉,不像張?zhí)煲戆沅h芒外露。
在諷刺手法上,張?zhí)煲磉\用得最成功也是最成熟的無疑是人物之間的對話語言。張?zhí)煲碓谧髌分猩瞄L用對話進行諷刺,這種蘊藏在一言一語中的諷刺,明快活潑而又尖刻俏利,如同從水中剛剛捕撈上來的魚,新鮮且律動。比如在《華威先生》中,作者在華威先生參加文化界抗敵總會時,這樣寫道:
他(華威先生)帶著很機密很嚴重的臉色——小聲問那個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沒有?”
“還好,不過頭有點子暈。你呢?”
“我啊——我不該喝了那三杯猛酒,”他嚴肅的說,“尤其是那汾酒,我不能猛喝。劉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斯黃說要跟劉主任去算賬呢:要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2]168
張?zhí)煲聿粌H將這段插科打諢式的對話用嚴肅的口吻說出,還將對話的場景設置在“文化界抗敵總會”這一相當正式的環(huán)境中,巨大的反差使對話本身極有諷刺色彩。將華威先生與其他官僚表面上打著所謂的抗戰(zhàn)旗號實則奢糜享受的嘴臉異常生動地刻畫出來。在一派輕松的氛圍下揭示出極其深刻的社會意義。在諷刺小說中,抓住人物堂而皇之又矛盾的語言,使作者不加一詞,可鄙可笑的人物便呼之欲出。另外,張?zhí)煲碜髌分谐霈F(xiàn)的人物對話,十分符合人物身份。同樣是社會中的下等人,張?zhí)煲碛谩跋壬?,那么——那么——先生,制服費慢一點繳。先繳三十——三十——先繳三十一塊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時候再——再……現(xiàn)在——現(xiàn)在實在是——實在是——現(xiàn)在錢不夠末”[2]41來描寫老包的奴性與卑微。在描寫士兵的粗野狂暴時,張?zhí)煲硪膊幌в谩安倌隳棠獭?、“知道個鳥”(《仇恨》)這樣粗鄙的語句來增加作品的真實性與形象性。
在諷刺手法上,沈從文筆下幾乎沒有表現(xiàn)人物典型性格的典型語言,再加之沈從文獨特的敘述節(jié)奏,使得作品的描述語言和人物語言之間幾乎沒有什么差別,這樣很難從語言中判斷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因此,沈從文慣用制造矛盾的方法彌補對話上的缺陷。這種制造矛盾的方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運用心理描寫。這種制造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矛盾是沈從文常用的諷刺手段。《自殺》《都市一婦人》《八駿圖》等作品,都從人物的心理活動突入,以達到諷刺的效果。例如,在《八駿圖》中,作者利用現(xiàn)實狀況與潛意識的矛盾對立,奠定了作品的諷刺基調(diào)。其中“挖掘最深的達士先生,他是個‘訂過婚的人’,在受到黃衣女士的勾引時,由于受到社會道德層面的制約,認為應把‘愛情的門鎖閉’,于是將自己對黃衣女士的向往轉(zhuǎn)向下意識層面。雖然如此,卻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2]1作者通過對意識與下意識沖突的展示,以凸顯出人類生存境地的尷尬局面。另一種制造矛盾的方法則是“誤會”情節(jié)的設置。運用得最成功的當屬《來客》《紳士的太太》《一個晚會》和《老實人》等作品。《來客》一開頭,就能明顯地感覺到作者所設置的誤會情節(jié):紳士所崇拜的知名小說家是“愚呆”、“萎瑣”的模樣,被認為是傭人,直至小說結(jié)束,這樣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諷效果,將都市知識分子不學無術(shù)的丑態(tài)刻畫出來。在沈從文筆下,日常發(fā)生的“矛盾”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人性的虛偽丑陋,顯示出作家諷刺的水準。
張?zhí)煲砼c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上,最大的共同點便是創(chuàng)作上所流露出的“莊重氣”,主要體現(xiàn)在作品措辭的極度嚴謹、準確、形象與適度上。盡管張?zhí)煲碜鳛橐晃惶焐闹S刺作家,有著高度的諷刺才能,對筆下的人物,總會盡嘲諷之勢。但是,在行文的過程中,張?zhí)煲韺φZ言的把握是相當有節(jié)制的。沙汀在回憶中提到魯迅對于張?zhí)煲淼闹S刺藝術(shù)曾給予“過于油滑”的批評,但伴隨張氏創(chuàng)作技法的日漸熟練,這一弱點遂被其克服,其后期的作品無一不呈現(xiàn)出切實、嚴謹?shù)娘L格特征。由此可知,張?zhí)煲淼淖髌芬韵矂≈Q但是并不油滑。可見,逐漸成熟的張?zhí)煲韺χS刺語言的把握相當克制,語句中流露出莊重的風格。
相對于張?zhí)煲?,沈從文的言語與措辭一直是嚴肅且溫和的。沈從文也有過創(chuàng)作漫畫式諷刺作品的經(jīng)歷,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種夸張、對比、輕松的笑并不適合自己,于是沈從文便選擇嚴肅且如實地描繪出所見所感的方式,言語中沒有絲毫的喜劇色彩,但十分嚴謹有力度。如《大小阮》的結(jié)尾,作者用這樣評述性的語言結(jié)束全文:
他(大阮)很幸福,這就夠了。這古怪時代,許多人為多數(shù)人尋找幸福,都在沉默里倒下,完事了。另外,這些活著的人,卻照例以為活的很幸福,生兒育女,百事順心,還是社會中堅,社會少不了他們。尤其像大阮這種人。[7]
這段描寫語言并不凌厲,但極其有分量。這種言語中流露出的嚴謹與節(jié)制,同樣是沈從文諷刺作品中最突出的情感特征。
當我們將張?zhí)煲砼c沈從文從各自的派別中提取出來,并對他們的諷刺題材作品進行文本分析,便可以發(fā)覺其中蘊含的差異性與一致性。然而,這種宏觀上的一致性不能被微觀上的差異性所掩蓋。通過這種對不同派別作家所書寫的同類題材作品進行比較,便可以看出在一個時期內(nèi),作家關(guān)注的重點與契合點。而作家所關(guān)注的焦點性問題又遠遠超過作家所處的時代與背景,呈現(xiàn)出永恒性特征。因此,超越派別的界限對作品所體現(xiàn)的焦點性問題進行發(fā)掘與研究,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的任務,其所呈現(xiàn)出的價值、意義在當代也會越來越清晰地體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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