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常燊
“哲學(xué)病”的診治——維特根斯坦的“奧古斯丁圖畫”和“蘇格拉底圖畫”批判
陳常燊
在傳統(tǒng)的“標準解釋”之外,近來的“新維特根斯坦”研究開拓了一種“治療哲學(xué)”解釋。在此背景下,借助維特根斯坦對“奧古斯丁圖畫”和“蘇格拉底圖畫”的批判,可對“哲學(xué)病”的癥結(jié)之所在加以剖析,對它進行診治并開出兩個“藥方”:描述和綜觀式表現(xiàn)。
哲學(xué)??;描述;綜觀;奧古斯丁圖畫;蘇格拉底圖畫;維特根斯坦
在傳統(tǒng)的“標準解釋”(standard interpretation)看來,維特根斯坦前期提出了語言(思想)與實在對應(yīng)的圖形—鏡象理論,而后期轉(zhuǎn)向“語言即用法”的意義—編織理論。然而,人們發(fā)現(xiàn)這種解釋根本沒有抓住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的治療性,因為治療哲學(xué)不僅是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xué)明確宣布的主旨,也是他前期哲學(xué)的主旨。近年來,在國際維特根斯坦學(xué)界,最引人注目的是美國新維特根斯坦(New Wittgenstein)研究的展開。①張學(xué)廣:《近年來國際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研究趨向述評》,載《哲學(xué)動態(tài)》2014年第1期。以考南特(J.Conant)、戴爾蒙德(C.Diamond)等為代表的“新維特根斯坦學(xué)派”認為,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的主要意旨是治療。②James Conant,“Wittgenstein's Methods”,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Wittgenstein,edited by Oskari Kuusela,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C.Diamond,The Realistic Spirit,Cambridge:MIT Press,1991.在此背景下,本文探討維特根斯坦是如何借助對“奧古斯丁圖畫”(Augustine's Picture)和“蘇格拉底圖畫”(Socrates'Picture)的批判而展開他在《哲學(xué)研究》等后期著作中的治療哲學(xué)的。
維特根斯坦通過《哲學(xué)研究》所進行的對“哲學(xué)病”的診治,從批判“奧古斯丁圖畫”開始,其批判的對象,套用古希臘的話來說,就是持有某種being決定meaning(logos)的主張。而在語言哲學(xué)中,對于意義理論為何如此重要,可以結(jié)合logos與being的關(guān)系問題來談:這個批判被概括為對指稱論的批判。維特根斯坦得出結(jié)論說,語言習(xí)得并非學(xué)會用語詞指稱,而是學(xué)會玩語言游戲,指稱只是語言游戲的一部分或一種語言游戲。他視那種將樣本當(dāng)作現(xiàn)實必須與之相應(yīng)的成見為“獨斷論”。語詞的意義不在于它能指稱,而在于它能使用,我們稱之為語言游戲(Sprachspiel/language game)的使用模型?!罢Z言游戲”是將語言與游戲進行類比,應(yīng)當(dāng)被準確地表述成“語言—游戲”。與之相對的奧古斯丁所提供的指物識字的指稱模型與《邏輯哲學(xué)論》所提供的意義指稱論——維特根斯坦稱之為“對象和名稱”的模型(dem Muster von“Gegenstand und Bezeichnung”/the model of object and name),屬于需要批判的同一類型。它們認為,“每個詞都有一個意義;意義與語詞一一對應(yīng)該是意義即語詞所代表的對象”①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4thedition,edited by P.M.S.Hacker and J.Schulte,trans.G.E.M.Anscombe,Oxford:Blackwell,2009,§1.,語詞與它所指稱的事物之間乃是手指與物的“指稱”關(guān)系,或者鏡像與物體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這正是語詞意義之所在。
然而,語詞并非僅僅在指稱論意義上描述對象(除非將描述當(dāng)作使用的一種方式),把描述設(shè)想為事實的語詞的圖畫,這是會起誤導(dǎo)作用的,“仿佛這些圖畫只是閑擺在那里的”②Ibid.,§291.,圖畫不是用來閑擺,而是拿來使用的。語詞好比金錢,錢的價值不是用來指稱某物,我們雖然也為商品貼上價格標簽,但這正是基于錢可以使用,即用來買東西。“這是錢,那是可以用錢買的牛。(與錢和牛相對照的是:錢和錢的用法。)”③Ibid.,§120.圖畫本來也是作為語言游戲的描述的一部分,而語言游戲正是有語言動物的生活本身。個體的語言發(fā)生學(xué)即語言習(xí)得理論,與我們所說的意義理論之間則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區(qū)分。說一門語言便是使用它,這就夠了,我們要做的不是勘察語言是如何被使用的,如果從來沒有出過問題,這種勘察乃是多余的,因此應(yīng)當(dāng)準確地說,是從反面看語言是如何被誤用的,去診斷語法上的疾病,“驅(qū)散迷霧”。
有趣的是,指物識字的指稱模型仍然承認,兒童在學(xué)會母語之前掌握了一門與生俱來的“自然語言”,即表情、眼神、肢體動作、聲調(diào)、口氣等——不妨稱之為前語言行為,兒童則是以這種自然語言作為媒介從成人口中學(xué)會一門語言的。這表明,它仍然承認語言的習(xí)得離不開某些與語言編織在一起的東西,即在隱喻的意義上所謂的“自然語言”。不過,這種指稱模型試圖在理論上割裂這種作為原始語言的自然語言與作為母語的自然語言。而這種完整的原始語言恰恰是維特根斯坦所看重的,他將之視為與自然語言須臾不可分離的、緊密編織在一起的“周邊情況”(circumstances)。維特根斯坦也稱其為“氛圍”(Dunstkreis/atmosphere)或“特定情況”(special circumstances)。
這種指稱論似乎為語詞的意義何在提供了一個較好的解釋,但這種解釋很難說是徹底的、沒有問題的,因為它無法為所有語詞的習(xí)得或意義提供令人滿意的解釋。顯然,并非所有的語詞都有指稱。當(dāng)然,理論上我們可以為有些語詞的無指稱性給出解釋,但這種解釋并不必然令人滿意。如果我們要求進一步的解釋呢?這會陷入無窮倒退。維特根斯坦認為,解決此困惑的出路在于,不可能給出終極的解釋,也沒必要去追求無窮無盡的解釋,“任何解釋總有到頭的時候”①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4thedition,edited by P.M.S.Hacker and J.Schulte,trans.G.E.M.Anscombe,Oxford:Blackwell,2009,§1.。我們更為關(guān)心的是,我們?yōu)槭裁匆f出這些句子——顯然是為了表達,為了交流,總之,為了使用?!拔覀兊腻e誤是,在應(yīng)當(dāng)將某些事實視作原始現(xiàn)象的地方尋求一種解釋。在這里我們應(yīng)當(dāng)說的是:我們在做這一種語言游戲?!雹贗bid.,§654.因此談?wù)Z詞意義的恰當(dāng)方式應(yīng)當(dāng)是談它如何使用,即如何能被正確地使用,以及如何避免被錯誤地使用。
指稱論主張,意義即語詞所代表的對象,意義與語詞一一對應(yīng)。每個語詞都有一個確定的意義,這個意義成為語詞的本質(zhì)。對象為語詞定義。這是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理智主義的、還原論的語言觀。
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指稱論所面臨的問題主要有:
(1)范圍太狹窄。并非所有詞類都在名詞的意義上具有明確所指,首先是形容詞(如紅色)并沒有標準所指,其次,數(shù)詞(如5)如并不在名詞指稱對象的意義上指稱某物。
(2)像“這個”這樣的指示詞根本無法通過指物識字法來教會。
(3)這種語言工具論所說的“工具”并沒有整齊劃一的功能或本質(zhì)。作為being的工具沒有被整齊劃一,而作為being的語詞在很多情況下的蒼白無力正是追求整齊劃一的后果——無法像工具一樣發(fā)揮其應(yīng)有功能。
(4)對語詞功能或本質(zhì)的整齊劃一的解釋并不是語言發(fā)揮作用所必需的。過于寬泛的解釋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它并沒有看到差異,未作區(qū)分,而清晰的解釋是不可能的。在無需解釋處強求解釋也是不必要的。對語言的解釋本身對語言哲學(xué)不是必要的,即便它對語言學(xué)可能是必要的。
(5)我們的確擁有一些經(jīng)過精確定義的語言,如化學(xué)符號或微積分符號,但它們只不過是語言的郊區(qū)。市中心的老城都是“錯綜的小巷,新舊房舍,以及在不同時期增建改建過的房舍”①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8.。
也許你會說,指稱論有助于為一個語詞給出定義,而且這是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定義。顯然,對一個語詞的最好的解釋就是對它進行定義??墒牵@種形式的定義會有哪些問題呢?我們學(xué)會了定義一個語詞,就能正確地使用它,完成語言的目的嗎?按照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語言本身也是有目的的,并非只有說話的人才有目的;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語言說話(這恰好也是海德格爾的看法),而在一個人不理解一個語詞時,一個詞對他什么都沒有說,他不知道拿這個詞來干什么,換言之,他不知道如何才算是這個詞的合宜的用法,即“合用性”。
關(guān)鍵在于,一個語詞并沒有本質(zhì),當(dāng)然也就不會有本質(zhì)主義的定義。看待語詞的恰當(dāng)方式是,將之視為一種語言游戲。不是每一個語詞都有一套或者多套專屬于它的語言游戲,而是在每一個語言游戲中,相關(guān)的語詞總會扮演著某種角色。最好不要將語言游戲僅僅看作語詞,它是人類的生活,是我們作為語言的動物、會說話的動物須臾不離的生活。這種生活典型地體現(xiàn)在言語交流尤其是語言行為當(dāng)中,但也不排除它同樣體現(xiàn)在即便一個人沉默寡言之時。海德格爾也說,即便一個人沉默時,他仍然在說話。②參見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1頁。沉默時玩的是一種悄無聲息的語言游戲——“主觀的語言游戲”。
(6)語言并沒有確定不變的模式,只有命令和報告的語言,只有問句的語言,或者沒有問句的語言,沒有系詞乃至沒有名詞的語言,這些都是可以設(shè)想的。這些并不取決于語言的本質(zhì),而取決于生活形式。
(7)至少部分語言本身乃是生活的一部分,比如“哎喲”這些感嘆詞。語言本身就是行為,這里不存在語言與行為二元論,這種二元論是整齊劃一的后果。
(8)省略句與完整句之間的關(guān)系,語言學(xué)的那種還原論在哲學(xué)上要顛倒過來?!笆÷跃洹边@一說法乃是語言學(xué)的說法,在哲學(xué)上仍然是完整的語言。哲學(xué)上的省略只取決于以什么樣的范本(paradigm)為參照系(語境)。語言學(xué)的工作不能取代語言哲學(xué)的工作。語言學(xué)上的約定論經(jīng)不起哲學(xué)反思:基于什么而約定?語法(詞法、句法)、省略這些都是語言學(xué)上說的。語言學(xué)上的省略句完全可能是哲學(xué)上的完整句。
(9)詞與句子的清楚界限是語言學(xué)上追求整齊劃一的后果,在哲學(xué)上它是不清楚的。沒有任何文字(哪怕再長)僅憑其自身就成為一句話,沒有任何語詞(哪怕再短)僅憑其自身就成為一個詞而非句子。
語詞的用法很難一律,對事物的命名也很難一律。很多哲學(xué)家希望給事物命名,而“命名就像給一樣?xùn)|西貼標簽”①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5.,但被貼上標簽的東西往往是具體的東西,而不是個體的類(類是抽象的),那些沒有被貼上標簽的同類個體,仍然具有一些個體化的特征,這些特征恰好沒有被名稱所涵蓋。我們不能因為它們有這些個體特征就否認它們不屬一類。實指定義永遠只能是對樣本的定義,而樣本,比如說顏色樣本,或者其他的具體事物的樣本,都有一個程度問題和其他的個體性問題,因而實指定義不是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定義方法。把樣本算作語言的工具,不能算是定義,而是舉例,通過實指和樣本而非命名和定義學(xué)語言,這樣做最為自然,最少引起混亂。但也無法過于較真,只要夠用、合用就行,沒有比這更較真的事情了。過于較真不是真的較真,只會導(dǎo)致蒙昧和混亂。
命名與分類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命名本身就意味著分類。在中國先秦名學(xué)中也能看出這一點。②在中國先秦名學(xué)中,“正名”的目標是名實相稱,辨正名稱、名分,使名實相符,達到“守慎正名,偽詐自止”(《管子·正第》),“以正其名,而化天下”(《公孫龍子·跡府》),以及“舉善援能,官方定物,正名育類”(《國語·晉語四》)的目標。參見陳常燊:《名學(xué)與概念研究——探索一種哲學(xué)方法》,載《中西哲學(xué)論衡》(第二輯),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版?!安贿^,我們?nèi)绾伟颜Z詞分門別類,則要看我們分類的目的——要看我們的趣向(旨趣)”③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7.,目的服從于使用的需要。誠然,有些語詞的分類特別清楚,有些不是那么清楚——命名的情況也是如此。專業(yè)術(shù)語和科學(xué)語言屬于前者,日常用語或藝術(shù)語言則屬于后者。維特根斯坦將前者比喻為“語言的郊區(qū)”,街道筆直規(guī)劃,房舍整齊劃一,而前者則是“一座老城”,小巷廣場錯綜,新舊房舍混雜。然而,老城只有一個,郊區(qū)可以很多,它們是派生的,此外,郊區(qū)的定義還要依賴老城,而不是相反。
(10)句式的區(qū)別也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區(qū)別是語詞在語言游戲中所扮演的角色或它的使用。
(11)在語用層面上,一個句子被說出來與它被讀出來,意謂不同。同樣的句子在不同的語言游戲里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就句子本身孤立看來并無本質(zhì)可言。
(12)表面上的整齊劃一無法掩蓋語詞用法實際上的多樣性。在語言游戲中,語言始終伴隨著我們的行為(handelt/acts)——這里我們區(qū)分意向性的行動(action)和未必有意向的行為(behavior,act)。對于行動來說,語言只是一種輔助方式。判斷語言是否有意義的標準在于它是否有用,判斷它意義何在的標準在于它的用法如何,判斷它的意義多大的標準在于它是否合用(appropriate)。當(dāng)然,指稱也可以是一種用法,但只是一種狹隘的用法,指物識字、命名或僅僅是說出石頭的名稱,也是語言游戲,指稱模型也可以很合用,但它們不包括語詞合用的全部故事。維特根斯坦設(shè)想了一個書寫系統(tǒng)的例子:“奧古斯丁對語言的看法(即指物識字模型)就像對書寫的看法一樣過于簡單”①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4.。
(13)指物定義無法保證解釋的唯一確定性。“在每一種情況下都可能有不同的解說?!雹贗bid.,§28.而進一步的限定性解釋總有到頭的時候。③蒯因(W.V.Quine)提出“指稱的不可測知性”(inscrutability of reference)論題,是一個有關(guān)語言哲學(xué)的認識論命題:語言學(xué)家們在陌生語言中的同一表達式所指稱的對象問題上,將會基于各自不同的分析假說系統(tǒng)和本體論預(yù)設(shè),給這一表達式確定不同的指稱,而這些假設(shè)系統(tǒng)卻與陌生語言的言說者的所有可能的相關(guān)行為傾向相融。用蒯因自己的話說,“在詞項身份以及指稱問題上,詢問是否存在唯一正確的翻譯,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參見W.V.O.Quine,“Fats of the Matter”,in American Philosophy:From Edwards to Quine,edited by Shaban and Merrill,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77,p.182。
(14)兒童學(xué)得一門語言與成人習(xí)得一門外語的情況不同,他們并不事先掌握了一門原語言。習(xí)得語言不等于翻譯。指物識字一方面預(yù)設(shè)了語言能力的零起點,但另一方面又預(yù)設(shè)了兒童已經(jīng)會思考而只是不會說話。
(15)一個名稱的指稱對象消失了,比如“如諾統(tǒng)(劍名)有鋒利的刃”,為什么即便在這把劍徹底消失后這句話還有意義?甚至那些不可能找到指稱對象的名稱也有意義,如“金山”或“當(dāng)今的法國國王”(為此有人引入可能世界理論);進一步,甚至那些其指稱對象即便在邏輯上也不可能的名稱也有意義,如“方的圓”。當(dāng)然,它們不在明確指稱一個現(xiàn)實的或可能的對象的意義上有意義?!癗不存在”也是有意義的,在此意義上,意義先于存在(logos先于being)。名稱可以指稱對象(存在),但它并不必然如此。當(dāng)名稱指稱對象時,它屬于一種語言游戲。當(dāng)名稱并不指稱對象而只被看作一個光桿名稱時,它不是語言游戲,而只是語言游戲的準備。
(16)指稱論若貫徹到底就會得出一個羅素式的觀點,即嚴格的名稱只有諸如“這個”(this)這樣的指示詞,因為只有它才在任何情況下有意義,并且具有承擔(dān)者才有意義。然而反諷的是,“這個”恰恰不是名稱,因為“一個名稱不是跟著指示的手勢使用的,而只是通過這個手勢來解釋?!雹躓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45.“這個”只能被使用而不能被解釋。這樣,指稱論被逼到了墻角,最終只能訴諸實踐(指示手勢)而非理論(解釋),而這違背了它的理論化初衷。對語言作為存在(being)的理論化或“邏各斯化”最終只能通過訴諸作為存在的行動來得到辯護。兜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理論化的起點。一個根本原因是這項理論化的工作將語言(logos)當(dāng)成了一般的存在,而不是將之作為logos。這實際上誤解了語言作為logos的本性。指稱論作為對語言理解的事后語言學(xué)解釋,不能取代語言哲學(xué)對如下問題的先驗論證:語言理解如何可能?約定論也是如此,我們稱之為對語言本性的初級反思。約定論與指稱論密切相關(guān)——如果不是基于指稱論的話。首先,對于那些沒有指稱對象或甚至形不成明確觀念的語詞的含義,我們?nèi)绾渭s定?其次,如果沒有語言,我們?nèi)绾渭s定?正如戴維森(D.Davidson)指出的那樣,并非語言依賴于約定,而是約定依賴于語言。
我們實際上是在使用“5”這個數(shù)字詞。語言習(xí)得主要靠訓(xùn)練而非解釋或定義。不同的訓(xùn)練決定了不同的理解和意義。與語言編織成一片的活動所組成的整體叫“語言游戲”。自然語言是語言游戲的非根本部分?!坝谜Z言來說話是某種行為舉止的一部分,或某種生活形式的一部分?!雹賅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23.語言哲學(xué)即語法學(xué),使用或語言游戲即語言之“本是”(如其所是),當(dāng)然這不是就傳統(tǒng)本質(zhì)主義而言。命名以及和它聯(lián)系在一起的指物定義只不過是一種特定的語言游戲。使用先于定義,而非定義先于使用。任何一種定義都可能被誤解,原因在于誤解了定義的語境。
維特根斯坦的“蘇格拉底圖畫”所針對的,用古希臘的話來說就是“naming(logos)決定being”?!墩軐W(xué)研究》第26節(jié)開始討論名稱,而對名稱的蘇格拉底圖畫則到了第46節(jié)才正式提出,第26節(jié)到第46節(jié)是從指稱論到名稱論的過渡。這種觀點試圖挽救不可救藥的羅素式觀點——它將名稱視為本來就標志著簡單物或元素。應(yīng)該說這是一種很激進的名稱觀。它將名稱視為不可再被還原的所有語詞的基本元素。它直言對于像名稱這樣的其他萬物都是由它們所復(fù)合的元素來說,是不存在任何解釋的?!耙驗榉沧栽谧詾檎?,只能用名稱加以標示而已;其他任何一種規(guī)定性都是不可能的,既不能確定其是,也不能確定其不是……言語的本質(zhì)是名稱的編織?!雹赑lato,Theaetetus,202a-b,in Plato:Complete Works,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ohn M.Cooper,Indianapolis/Cambridge:Hackett Publishing,1997.在《哲學(xué)研究》第46節(jié)中,維特根斯坦引用了蘇格拉底的這段話。羅素所講的“individuals”(個體)和維特根斯坦本人前期《邏輯哲學(xué)論》所講的“對象”(Gegenst?nde)也持有類似觀點。
然而,這一觀點的問題在于:
(1)名稱的概念是不清楚的。叫出人、形狀、數(shù)字等的名稱,這就是命名嗎?就像給任何一樣?xùn)|西貼標簽?zāi)菢樱?/p>
(2)“這個”是不是名稱?羅素:它是真正的名稱;維特根斯坦:它根本不是名稱,無法用指物定義方式指稱“這個”。
(3)指稱一個對象為之命名,仍然必須求助于這個對象的上層概念,如“這種顏色叫做紅色”中,顏色即紅色的上層概念。在“這個棋子叫做王”中,棋子即王的上層概念。如果我指著一塊小木頭叫“這就是王”。你會理解成,“這是一塊木塊”、“這是紅色的”(它畢竟有顏色)、“這是方形的”(它畢竟有形狀)、“這是那兒”(它畢竟有方位)……可能的理解是不可窮盡的,也就無法形成明確的理解。
(4)“這樣做混淆了名稱的意義與名稱的承擔(dān)者?!雹賅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40.名稱的承擔(dān)者消失了甚至從未有過,名稱也可能被有意義地使用或說出——當(dāng)然是在不同的意義上——對于承擔(dān)者消失的情況而言,名稱可以以嚴格否定的方式得到使用;而對于承擔(dān)者從未出現(xiàn)過或甚至邏輯上就不可能出現(xiàn)而言,名稱可以以不那么嚴格的否定方式得到運用,比如作為一種玩笑。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是一種嚴格的語言游戲。
關(guān)于名稱的“蘇格拉底圖畫”,更有針對性的問題還在于:
(5)這里存在一個關(guān)于復(fù)合物與簡單物的二元論。處于復(fù)合物這一邊的語言形態(tài)是語句,存在形態(tài)是被表現(xiàn)的東西,語言活動是解釋或描述,而處于簡單物那一邊的語言形態(tài)是語詞(單純詞),存在形態(tài)是表現(xiàn)手段(means of representation),語言活動是稱謂或命名。
但問題在于,并沒有獨立于語境或語言游戲的、絕對的簡單物或復(fù)合物,離開語言游戲談元素毫無意義?!爸挥幸呀?jīng)知道名稱是干什么的人,才能有意義地問到一個名稱?!雹贗bid.,§31.離開了使用,名稱并無(確定的)意義。(確定的)理解便是不可能的。將作為元素的名稱類比成幾何學(xué)上的點和物理學(xué)上的基本粒子,這是一個不好的類比。名稱的殊型(token)和類型(type)誰才是真正的簡單物?這個理論問題對于理解或語言實踐并不是必要的,因為真正重要的問題在于如何避免誤解。
(6)它假定了殊型對類型的優(yōu)先性。典型的例子是數(shù)字“5”。它要求我們在不知道什么叫“數(shù)字”之前就知道什么是“5”。另一個例子是蘋果。它要求我們不知道這只蘋果那只蘋果都屬于蘋果并且蘋果是一種水果而水果是可以吃的(即作為一種食物)之前就知道“這只蘋果”。但問題在于,要理解什么是“5”就必須先理解什么是“數(shù)字”。因為“5”如果有意義就在于它被安放在數(shù)字的崗位上,并作為一個數(shù)字而被使用。若事先沒有數(shù)字概念,如何有意義地詢問“這個數(shù)字是什么”這個問題。因為不以“數(shù)字”概念為前提的對“5”的理解是不確定的——它可能迥異于我們通常的理解,即以“數(shù)字”概念為前提的理解。
亞里士多德的“屬+種差”的定義模型常遭人詬病,但離開了上層概念,如何為一個下層概念給出明確定義?比如,如何指著不是紅色的東西為“紅”下一個明確的定義?當(dāng)然可以有不明確的定義,如指著眼前的白紙說:“它不是紅色的?!碑?dāng)然可以有許多描述性定義,但這意味著被定義的這個名稱并不再是基本的。貌似一個單純詞的“紅”這個名稱實際上扮演了一個句子的角色?!凹t”作為一個名稱,這是一種語言理論上的考慮。但“顏色”作為一個“紅色”的上層概念,這是一種語言實踐。抽象和歸類是logos的一個根本性功能。在語言理論出現(xiàn)之前,人類語言中就已經(jīng)存在大量的抽象和歸類。單純強調(diào)個體對群體(類)的優(yōu)先或殊型對類型的優(yōu)先性,割裂了個體與群體之相互聯(lián)系的一個維度,即個體對群體的依賴性。
(7)它假定了元素對復(fù)合體的優(yōu)先性。一切存在或不存的東西都在于元素間的某些聯(lián)系或沒有某些聯(lián)系,那么說一種元素存在或不存在就沒有意義,這意味著“名稱先于存在”。維特根斯坦承認存在一種所謂“范型”(paradigm),它類似于巴黎的標準米尺,是語言里不得不存在的東西,被用作其他一些語言的參考系。但即便這種“范型”也無法離開語言游戲而得以確認。所以真正值得關(guān)注的不是元素或“范型”,而是語言游戲。在一種語言游戲中,黑色和紅色分別作為一種范型;而到了另一種語言游戲中,某種黑色和紅色的顏色排列可能作為一種范型,當(dāng)然這意味著不同的生活形式。比如我們在某些情況下會說“這種顏色排列(如法國的三色國旗)很有特點”。
“意義先于存在”不等于說“名稱先于存在”。暫且這么區(qū)分:“意義”是個哲學(xué)概念,而“名稱”是個理論概念。作為理論概念的“名稱”本身是追求整齊劃一的后果:名稱的所指是不確定的;名稱的意義是不確定的;名稱(元素)與它的對立面(如句子及其所對應(yīng)的復(fù)合物)之關(guān)系是復(fù)雜的。如果我們將“紅色存在”看作“紅色一詞是有意義的”這樣一個命題,那么我們再也無法同意“名稱先于存在”的觀點了,因為名稱并不先于意義。相反,就意義坐落于語言游戲中而言,意義先于名稱。
一個關(guān)于復(fù)合物的語言游戲,無法在一個關(guān)于復(fù)合物的語詞(語句)可以被還原為或被分析為一些關(guān)于簡單物的名稱的意義上,被還原為或被分析為一些關(guān)于簡單物的語言游戲?!罢垖咧隳眠^來”與“請將掃帚頭和插在它上面的掃帚柄拿過來”并不是同一個語言游戲。還原論無法解釋語言游戲的問題,也無法為人類的語言實踐提供令人滿意的解釋,相反,它實際上是一種誤解。這是一種對語言還原論和分析性的批判。
在所有的語言游戲中,命名似乎是最特殊的一種。所有的名詞都是命名活動的結(jié)果(我們?yōu)槿嘶蚴挛锩踔林T如動詞和形容詞之類也是如此——我們也為動作或色彩命名。為一個事物命名,似乎就意味著在描述它、在談?wù)撍?,而任何一種言語都是廣義的談?wù)?,甚至是最廣義的命名。但我們不能這么說,因為命名只不過是所有語言游戲中的一種,也許是比較常見和基本的一種。我們無法將所有能用句子做的事情都稱為哪怕是最廣的命名或描述或談?wù)摶螂S便什么?!斑@個”是什么的名稱?維特根斯坦批評羅素將“這個”視為唯一真正的名稱,其實是在混淆視聽,因為那樣會顯得更加混亂:命名原本為了追求清晰、精確的定義或指稱,結(jié)果適得其反;我們通常稱名稱的東西倒只是在不精確和近似的意義上才成其為名稱。當(dāng)然我們并非拒斥一切清晰、明確,相反,“我們所追求的清晰當(dāng)然是一種完全的清晰”①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33.,而這種清晰只不過體現(xiàn)在:哲學(xué)問題(尤指形而上學(xué))應(yīng)當(dāng)完全消失。種種被稱為“名稱”的東西之間形成一個家族,這些名稱的不同用法以不同方式互相聯(lián)系,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將“這個”合理地稱為名稱。家族相似(Familien?hnlichkeiten/family resemblances)并不是一個無所不包的大籮筐,家族的界限以合用為標準。而合用似乎暗示了維特根斯坦的某種語言目的論:語言的合用乃是符合語言的自身,也符合“我們的真實需要”,可以說,語言與我們相互需要。套用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語言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被使用的,而“正義”或“卓越”就意味著最恰當(dāng)?shù)?、最中道的使用。我們無需為無法定義“這個”或不知“這個”指稱何物而煩惱,我們只需知道怎么使用它。如果我們將語言閑置不用,不讓語言實現(xiàn)其目的、“如其所是”,而只是對語言作一個“靜觀”,試圖為“這個”這類詞給出本質(zhì)主義的定義或解釋,就會產(chǎn)生哲學(xué)上的混亂。所以維特根斯坦說:“只有在語言休假的時候,哲學(xué)問題才會產(chǎn)生。”②Ibid.,§38.“我們所操心的那種迷亂發(fā)生在語言仿佛是在空轉(zhuǎn)的時候,而不是它正常工作的時候。”③Ibid.,§132.這里有暗諷羅素之意。
可以將命名視為一種指物定義的方式。然而這種指物方式并沒有給命名活動帶來更多的確定性。正如“現(xiàn)代語言學(xué)之父”索緒爾所言,命名具有任意性和約定性。④索緒爾認為語言如同莫爾斯電碼或者交響樂,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東西”,參見索緒爾:《普通語言學(xué)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版,第37頁。一名可以多指多物(人或物),一物可以有多名。蒯因指出了徹底翻譯中所遇到的“指稱的不確定性”問題:人們對兔子的命名為“gavagai”,既可能是對兔子尾巴的命名,也可能專指白色的兔子,正在跑動的兔子,正在晃動的白色兔子尾巴,等等。用維特根斯坦的話說,“任何定義都可能被誤解”⑤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29.,尤其對于常見的排除式定義(如將謙虛定義為“不狂妄”)和必要條件式定義(如將“紅色”定義為“不是綠色”——也許這不是嚴格的定義)來說。
通過定義來命名,繼而通過定義來給一個語詞作出本質(zhì)主義的解釋,終究是徒勞的:若要定義“2”,必先定義“數(shù)字”,而要定義“數(shù)字”,必須借助于其他語詞,這樣就會陷入定義的無窮倒退。我們之所以會經(jīng)常信任定義,乃是基于這種預(yù)設(shè):我們只到某一步,不再往后倒退了,夠用就行了,而夠用的標準是語言游戲的標準。對一個詞的定義最終離不開用作定義項的語詞,依賴于這些語詞是怎么使用的,最終仍然在于我們?nèi)绾问褂谜Z詞而非定義語詞。
將一個棋子命名為“王”,我意謂的不是我指著這一小塊木頭叫“王”?!巴酢钡亩x坐落于棋的規(guī)則之中,離開了王與其他棋子的關(guān)系,我對這一小塊木頭的命名就沒有什么意義。但是指物定義的方式無法保證這種命名是有意義的。所以,關(guān)鍵的不是命名,而是要在將那塊木頭命名為“王”之前就必須有足夠的背景知識,對“王”的周邊情況有所了解:下棋的規(guī)則,“王”的走法(即使用),這些都優(yōu)先于為之命名。
要知道一個語詞的用法,依賴于它在語言游戲中所扮演的角色,但扮演何種角色并不依賴于它與何種事實或客觀相對應(yīng)(即它指稱何物),而在于一些周邊情況。拿下棋來說,棋子是什么模樣不重要,語詞的聲音或形狀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用法或規(guī)則,而它們又坐落于它與其他棋子的關(guān)系之中。而這種關(guān)系正是在彼此打交道的過程中慢慢習(xí)得或確立的,這種打交道的過程,在語詞的問題上,乃是使用的過程。使用優(yōu)先于命名,用法和語言游戲優(yōu)先于指稱。“只有已經(jīng)知道名稱是干什么的人,才能有意義地問到一個名稱。”①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32.僅靠名稱,我們無法知道什么。命名和描述甚至不在同一個平面上,命名只是描述的前奏或準備?!盀橐粋€事物命名,還什么都沒有完成,除了在語言游戲里,事物甚至沒有名稱?!雹贗bid.,§49.過于重視指物命名而忽視名稱的使用,實在是本末倒置。
指物定義也許是蒯因意義上的徹底翻譯的一種策略,但它肯定不是維特根斯坦意義上的語言習(xí)得的一種策略。奧古斯丁恰恰錯將兒童的語言習(xí)得等同于成人的異族語言翻譯(徹底翻譯)。兒童并不事先掌握一門語言(一門思想語言),他要做的只是尋找語言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指物識字或指物定義不是用手指一個物體那么簡單,準確的指物定義仍然必須借助語言,即便是那些簡單如“這”、“那”的語詞。當(dāng)試圖指稱某一個時,你必然要以語言的方式告訴對方,你指的是哪一類。不然就無法消除不確定性,無法產(chǎn)生正確的理解。
我們將“這個”視作名稱,乃是受我們的理智所蠱惑的后果——按理說,名稱應(yīng)當(dāng)標志單純的東西。所謂單純的東西,即通過意義分析之后不可再分之物。羅素做的就是這種工作。既然“諾統(tǒng)”這把亞瑟王的魔劍最終要被腐蝕、粉碎,那么它作為一個專名就不再是單純之物。這樣“諾統(tǒng)有鋒利的刃”早晚都要失去意義,因為“諾統(tǒng)”無指稱對象。分析到最后,不會粉碎、不可再分的只有“這個”,成了最堅挺的名稱(專名)。然而維特根斯坦指出,這個句子當(dāng)然是有意義的,檢驗它是否有意義,不在于“諾統(tǒng)”是否有指稱。沒有指稱的“諾統(tǒng)”仍然可以是真正的名稱??梢姡Q的意義并不必然依賴于指稱。有關(guān)“諾統(tǒng)”的語言游戲一旦產(chǎn)生,并不會因為“諾統(tǒng)”指稱對象的消失而使語言游戲本身失去意義。名稱的意義與名稱的承擔(dān)者是兩碼事情。即便“諾統(tǒng)”的承擔(dān)者(對應(yīng)物)不再存在,“諾統(tǒng)”只要被吸納進語言游戲,符號“諾統(tǒng)”仍然是有意義的,仍然是一個嚴格的名稱。甚至“諾統(tǒng)”從來都未曾有過承擔(dān)者,情況也會改變——我們稱有關(guān)“諾統(tǒng)”的語言游戲為不嚴肅的故事或者玩笑之類。不妨稱維特根斯坦這一觀點為“非指稱的意義理論”。而所謂一個詞的意義,乃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
當(dāng)然并不總是如此,有時,一個詞的含義仍然是其指稱或承擔(dān)者。這沒什么矛盾之處。用語詞指稱某物,當(dāng)然可以是語詞的諸多用法之一。解釋不僅是用法的一種,解釋、命名常常還是描述和使用的一項前奏。指示詞“這個”不是可以用來跟著相應(yīng)的手勢指示某物嗎?的確如此,我們會跟著一個指示的手勢使用“這個”,但是,“一個名稱不是跟著指示的手指使用的,而只是通過這個手勢來解釋的”①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45.,所以,指示詞“這個”不能算作名稱。畢竟,“這個”并沒有解釋任何東西。正如柏拉圖的《泰阿泰德篇》說,我們不可能用解釋的方式談?wù)撊魏位驹?,因為對它來說,只有名稱。而言語的本質(zhì)就是名稱的編織。而羅素的individuals(個體)和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xué)論》中的Gegenst?nde(對象)正與這個傳統(tǒng)一脈相承。
到了《哲學(xué)研究》,維特根斯坦的立場發(fā)生了180度大轉(zhuǎn)彎:名稱可以通過手勢或不通過手勢來解釋,只要我們將解釋看作對名稱的一種用法或一種用法的前奏。命名對于描述和其他語言游戲來說是一種表現(xiàn)手段,而不是被表現(xiàn)的東西。僅僅為一個東西命名等于什么都沒有做,甚至毫無意義。沒有什么名稱是語言游戲中不得不存在的,除非它被使用,進而扮演了某種角色。
當(dāng)然,也不是說名稱的指稱或承擔(dān)者絕對是無關(guān)緊要的。維特根斯坦將它的重要性以另外一種身份體現(xiàn)出來,即“范式”(Paradigma/paradigm)。范式不是指稱,也不是承擔(dān)物,正如顏色需要樣本一樣,名稱需要范式:“與名稱相對應(yīng)的那個東西,缺了它名稱就沒有意義的那個東西,在語言游戲里是和名稱連在一起的一個范式,或諸如此類?!雹賅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56.這種范式是我們語言的一種工具,如果它消失了,這個名稱就對我們失去了意義,我們不再能用它來進行某種語言游戲了,它再也不合用了。
維特根斯坦的一個學(xué)生在他去世40年后說,維特根斯坦在兩個重要方面影響了其思想:首先,謹記事物是它們之所是;其次,尋找啟發(fā)性的對比,從而理解它們?nèi)绾问瞧渌??!白屢磺腥缙渌恰保╨??t alles wie es ist/leaves everything as it is)一直是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的中心要點。事實上,他曾經(jīng)想過用巴特勒主教(Bishop Butler)的話“一切東西都是其所是,而不是別的”當(dāng)作《哲學(xué)研究》的題記。而啟發(fā)性對比的重要性,不僅在位于維特根斯坦核心觀念“端賴于看出聯(lián)系的理解”的心臟之處,也被他視為刻畫了自己對哲學(xué)的全部貢獻。②參見瑞·蒙克:《維特根斯坦:天才之為責(zé)任》,王宇光譯,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455頁。而為此所采用的方式是“不要想,而要看!”也就是“綜觀”(übersichtlichkeit)或“綜觀式表現(xiàn)”(übersichtliche Darstellung/surveyable representation,perspicuous representaion)。它是維特根斯坦后期核心用語之一,其內(nèi)容相當(dāng)豐富,被視為我們看待事物之方式的標志,在哲學(xué)上扮演著一種類似于“世界觀”的角色。這種“綜觀”式的考察方法包含豐富的內(nèi)容,比如他經(jīng)常說的“不要想,而要看”(即不要解釋而要描述)、“看到聯(lián)系”,通過揭示我們的智性困惑以及困擾我們的矛盾或悖論是如何由于誤用了我們的語言而導(dǎo)致的,從而消解這些困惑、矛盾或悖論。
“哲學(xué)”或“做哲學(xué)”(philosophizing)本身也是一類語言游戲。對一般語言游戲的哲學(xué)上的批判性描述當(dāng)然也適合這個特殊的語言游戲。維特根斯坦注意到,這里存在一種可能的反駁:既然哲學(xué)是語法研究,它考察語詞的用法,那么談“哲學(xué)”一詞的用法(哲學(xué)談及自身)不就是第二層次(二階)的哲學(xué)嗎?維特根斯坦的回應(yīng)是,討論語詞的用法并不導(dǎo)致無窮倒退。用法不是基礎(chǔ),不是“本質(zhì)”,也不是定義和解釋?!罢舴梢詾椤舴ā辉~正音,而這里并不需要一種第二層次的正音法”③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21.,哲學(xué)的情況與此類似。為了完成這個任務(wù),我們的恰當(dāng)方式是“綜觀”:我們對某些事情不理解的一個主要根源是我們不能綜觀語詞用法的全貌——我們的語法缺乏這種綜觀。綜觀式表現(xiàn)方式居間促成理解,而理解恰恰在于:我們“看到聯(lián)系”。從而,發(fā)現(xiàn)或發(fā)明中間環(huán)節(jié)是極為重要的。“綜觀式表現(xiàn)”這個概念對我們有著根本性的意義。它標示著我們的表現(xiàn)形式,標示著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
“綜觀”在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xué)中處于一種類似于世界觀的地位,盡管他只是用疑問的語氣提及“世界觀”一詞,畢竟,如果我們的目標是“讓一切如其所是”,那么它正是我們看待一切事物的方式——“讓一切如其所是”的恰當(dāng)途徑。哲學(xué)只是把一切擺到那里,不解釋也不推論,它只是描述,如其所是地描述,像畫家寫生一樣把所見景物描述出來。這種描述出來的東西正因為不惹人矚目,才容易被遮蔽。人們極少注意那些熟視無睹的東西,那些“極其普通的自然事實”,它們的重要性極易被忽視,但這恰恰是哲學(xué)的真正基礎(chǔ)。掩蔽得最深的東西,恰恰是擺在眼前的東西。而我們?yōu)槭裁催@么描述而不那樣描述,這取決于我們所看到的東西,而我們能看到什么,這不取決于我們想看到什么或愿意看到什么。“我無需解釋我們?yōu)槭裁床贿@樣描述?!雹賅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39.到了生活方式這里,解釋走到了盡頭。終極根據(jù)只在行動中、實踐中,而不在理論中。這就表明了我們的工作不是一種解釋:我們可以根據(jù)一張圖表或者規(guī)則來作出解釋,解釋原則上是無窮盡的,只能舉例,但又無法窮舉。很難給解釋作出不需要舉例的定義或概括。怎么才算解釋?解釋的確定性和唯一性來自何處?我們又該如何消除懷疑?這些問題軋入了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深處。
(責(zé)任編輯:韋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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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常燊,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本文受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西方現(xiàn)代公共理性前沿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4CZX043)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