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可信與可愛，往往難以兼得。士農工商，白領藍衫，晨興夜寐，各有主業(yè)。所事或有不同，日久皆易怠倦。以倦怠而輕慢，因輕慢而移情，事例甚夥，無煩列舉。此可見可信者之不可愛。所謂可愛者，往往不易得，或在云端地下，或距萬里千年。因其輕靈縹緲，啟人遐思，風韻格外美艷。美則美矣，卻如充饑之餅，止渴之梅，可想象以陶醉，無褻玩而比對。此為可愛者之不可信。

人乃萬物之靈。靈氣盈溢，所在多有。不滿足現實而生超越之想，常心懷好奇遂有進取之念，即為其中一端。日日柴米油鹽，家長里短，雖然眼見為實，卻因太過平淡，徒增髀肉，難饜人心。何況世間多有不平事，貧富失所，暴酷當涂，強者凌弱，欺詐盈目。血性好奇之士，或埋首書卷，發(fā)思古之幽情；或放聲疾呼，倡高邁之主義。借古喻今，不過是彰顯人心之所向；破舊立新，更乃是彌補現實之不足。于是乎，書本戲臺上，趙氏孤兒、楊門女將，久盛不衰；理想世界中，慈悲觀音、大同社會，深入人心。為昭示忠義，程嬰、杵臼盡可虛構，十二寡婦無中生有；為展現理想，共產大同亟需前赴后繼，觀音菩薩可以變?yōu)榕?。忠義之舉蘊含人性之善，理想社會體現神圣光環(huán)。為此，雖然涂色虛構，蹈空拔高，犧牲真相，又有何妨？

真善美向為人類之高標，但卻有輕重之別，先后之序。真者首崇目睹，次及耳聞，身所經歷，最為可信。善者重道德，崇理念，追求雖為或無之事，針砭卻是現實之損。美者首在感官，浸潤而及心肺。八音五味，各有其美，由身入心，熏陶成習，遂成品位。三者倘能兼得，自是人生幸事。倘若不能，則需甄別排序，從心所欲。三五之世，史料闕如，難窺真貌；百年之后，天道輪回，消替難料。周秦以來，以訖于今，熙攘紛擾，人物紛呈。以《史記》而論，帝王如劉項嬴政，刺客如豫讓聶政，朱家郭解為游俠，范蠡懷清為巨賈，或求集權財富之真，或慕忠誠俠義之風，秉持既然不同，行事自為迥異。李斯自是英才，發(fā)跡之前而興倉鼠之嘆，變故之后又有黃犬之思，真者不善，美者不真，違依張皇之際，貪占之情畢現。若論灑脫，遠不如魏晉之世的竹林七賢。嵇康臨刑，手揮五弦；阮籍食豚，嘔血斗余；向秀經山陽舊廬，遂作思舊之賦；劉伶喜酒酣醺然，戲弄酒德之箴。魏晉風流，空前絕后?；敢恋?，謝公屐，王子敬山川映發(fā)，目不暇接，王子猷雪夜訪戴，興盡而歸。所以如此，不過是將道德之善、藝術之美，灌注于生活之真，遂使日常無趣之雷同，顯發(fā)山林靜穆之清茂。不必唱念美好前景，哲人高調，人生之趣，已盡在其中。

倘若身逢庸惡賤陋之世，美乃違規(guī)情調，善成虛偽誘詞，既不能奮發(fā)疾呼，又不愿違心欺世，何妨緊閉口兒，掉頭不顧？蒔花弄草，游目騁足，雖有世故暮氣之譏，猶保小美小善之真。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得序，百物已生，又何必先知自居，強作解人，奮袖厲色，呶呶營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