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 倩
一位被俘入倭的朝鮮人與明代福建官員學(xué)人之交往
——以魯認《錦溪日記》、《錦溪集》為中心
帥倩
〔摘要〕朝鮮人魯認在《錦溪日記》和《錦溪集》中記載了其被俘日本兩年,及從日本逃亡到中國福建后近半年期間的見聞,涉及中日政治、軍事、文化等諸多方面,對研究明代中朝兩國官員學(xué)人交往及福建人文等具有不可忽視的史料價值。本文即以魯認所著《錦溪日記》、《錦溪集》之記述,結(jié)合中方文獻,以企還原當(dāng)時之史事一二。
〔關(guān)鍵詞〕魯認《錦溪日記》《錦溪集》福建
16世紀(jì)末,豐臣秀吉結(jié)束了日本近百余年的“戰(zhàn)國時代”,一統(tǒng)列島,其政治野心也隨著日本的統(tǒng)一而急速膨脹。1592年(朝鮮宣祖二十五年、明萬歷二十年),豐臣秀吉派兵入侵朝鮮,欲假道朝鮮征服中國,朝鮮“壬辰倭亂”爆發(fā)。1597年(朝鮮宣祖三十年、明萬歷二十五年),豐臣秀吉再次增兵朝鮮戰(zhàn)場,此次戰(zhàn)役被朝鮮稱為“丁酉再亂”。長達七年的戰(zhàn)爭,數(shù)以萬計的朝鮮軍民被虜日本。*[朝]金義煥:《朝鮮通信使》,正音文化社,1985年,第165頁。本文所述之魯認便是在“丁酉再亂”時被俘入倭。
魯認(1566—1622),字公識,號錦溪、錦里,咸平(咸豐)人,出生于世家大族。*[朝]魯認:《錦溪集》卷4,《行狀》,韓國精神文化研究院藏書閣影印本,1823年,第9頁。1582年(朝鮮宣祖十五年、明萬歷十年)進士及第,歷任司馬、別提等職。1592年,“壬辰倭亂”爆發(fā)后,隨都元帥權(quán)慄*權(quán)慄(1537-1599),字彥慎。出生于兩班貴族安東權(quán)氏家族,與李舜臣等同受為一等効忠仗義迪毅協(xié)力宣武功臣。參見[朝]《朝鮮王朝實錄》,《宣祖實錄》175卷,“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甲辰”條,國史編纂委員會影印本,1986年,第20頁。出征,累建戰(zhàn)功。1597年6月,“丁酉再亂”時,其受命馳援南源城,不幸被俘入日,在薩摩藩藩主島津義弘處度過了近兩年的俘虜生涯。*[朝]魯認:《錦溪集》卷3,《倭窟探情》,第 3-6頁。1599年3月17日(朝鮮宣祖三十二年,明萬歷二十七年),在福建軍門諜使林震虩*林震虩,明福建海澄縣儒生,因得罪了縣官,被陷入獄,幸而得福州軍門都御史昭雪,收其為麾下坐營官,將其送至日本,反間于“石蔓子”(即島津義弘,日語“島津”之音譯)。參見[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九日》,韓國古典翻譯院影印本,1599年,第12頁。等人幫助下,同船渡海逃離日本,3月28日抵達福建浯嶼寨。*[朝]魯認:《錦溪日記》,《三月十七日、二十八日》,第7-8頁。在此后留居福建的不足半年內(nèi),魯認不僅將其在日本所探倭情,通過福建官員呈報于明廷,還與福建當(dāng)?shù)毓賳T及學(xu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魯認在《錦溪日記》及《錦溪集》中詳細記錄了1599年3月到6月間,他在福建與當(dāng)?shù)剀婇T官員的交游及與當(dāng)?shù)貙W(xué)人對兩國政治、風(fēng)俗、歷史、農(nóng)業(yè)、文化、財政稅收、軍事等方面的探討,是了解當(dāng)時朝鮮與中國歷史的重要史料,同時也是中朝官員及學(xué)人間友好交往的有力寫照。
雖然《錦溪日記》中很多文字已損毀難辨,前后內(nèi)容也多有遺失,但經(jīng)魯認及其后世孫魯繼軍、魯致爀等人的努力,于1631年(朝鮮仁祖九年、明崇禎四年)整理完成《錦溪集》以彌補日記中的遺憾。本文以魯認所著《錦溪日記》、《錦溪集》之記述,結(jié)合中方文獻,以企還原當(dāng)時之史事一二。
一、魯認與福建官員的交往
(一)魯認與浯嶼寨把總孫繼爵
魯認在《錦溪日記》三月二十八日中記載到:
日未午……到泊浦港……俄而有一將官……疾行來問曰:此船自何方來耶?林差官……細陳曲折。則將官曰:雖軍門差船,然自日本往來,則船中人物及物色等,一一査點然后,轉(zhuǎn)報各衙,乃訊防將官之規(guī)例也……林公曰:我專以間諜往來,萬無可疑之人。但朝鮮六品官一人……將官書示曰:你是何國人耶?若朝鮮人,何不直渡本國,而枉來萬萬里他國乎?我答示曰:弊邦雖鷦鷯草木,皆被倭禍……虜入賊土,探察情勢……擬哭秦庭,治彼吳宮。故……苦渡萬萬里鯨波矣。將官曰:果是朝鮮人……次問日本事情。我以筆略陳大概……回去衙門茶禮后……求我以詩,我即綴二絕,將官吟嘆之。
其一:一葦遠放扶桑下,鼓角轅門聞號令。便到中華日未旬,俘人□□太平春。
其二:雨過汀洲景物新,樓船泛泛閑無事。楊花如雪覆青蘋,士卒都稱李牧仁。*[朝]魯認:《錦溪日記》,《三月二十八日》,第8頁。
在第一日抵達閩地的日記中,魯認并未明確寫出抵達何處,以及檢查他們所乘官船的這位“戴帽腰金”、“盛備威儀”的將官是何人。然而在魯認所著《錦溪集》中明確指出了在日記中提到的“二絕”是贈與何人:
《漳州浯嶼寨,贈欽差水兵將官孫繼爵》二絕
一葦遠放扶桑下,便到中華日未旬。鼓角軒門閑號令,俘人喜見太平春。
雨過汀洲物色新,楊花如雪覆青蘋。樓船間系猗那樹,士卒爭稱李牧仁。*[朝]魯認:《錦溪日記》,《三月十七日、二十八日》,第7-8頁。
雖然兩首絕句,在用詞及句序上稍有出入,但由此可以推斷出,魯認抵達福建后第一個見到的福建軍方官員為漳州浯嶼寨*浯嶼寨,屬海澄地,在同安極南,孤懸大海中。洪武間,江夏侯所置五寨之一。左連金門、右臨岐尾,水道四通。后以其孤遠,移入嘉禾嶼地(即今廈門),寨名仍舊。嘉靖三十七年,倭泊處浯嶼,入掠興、泉、漳、潮。事平,議復(fù)寨舊地;更以孤遠。參見(清)沈定均修:(光緒)《漳州府志》卷22,載《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州府縣志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434頁。另據(jù)(乾隆)《泉州府志》卷24:“浯嶼寨,控郡南境,則撥永寧衛(wèi)并福全所兵二千二百四十二人和漳州衛(wèi)兵二千八百九十八人以戍之”,載《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州府縣志輯》,第580頁。浯嶼寨雖隸屬泉州府,但由泉州府與漳州府共同派兵駐守。因此,魯認在抵達福建見到漳州衛(wèi)的把總孫繼爵后,將浯嶼寨誤認為“漳州浯嶼寨”。把總孫繼爵。孫繼爵,浙江紹興人*[朝]魯認:《錦溪集》卷1,第6頁。,萬歷十九年(1591)因劾被革福建中路游擊之職*《明神宗實錄》卷237,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本微捲影印本,1962年,第4393頁。,后降至魯認所載浯嶼寨把總。*1591年孫繼爵被革游擊將軍后,其官職究竟是否確降為魯認所記“把總”,在現(xiàn)所能查閱之《漳州府志》、《泉州府志》及《紹興府志》中均未記載,因此尚有待考證其準(zhǔn)確性。魯認對孫繼爵表示,之所以不直渡回朝鮮,而要不畏艱險,冒萬死泛海至閩,乃是現(xiàn)今朝鮮早已“鷦鷯草木,皆被倭禍”,希望“擬哭秦庭,治彼吳宮”,將自己在日所探之倭情,通過福建軍門上達于天朝,請求明廷竭力救朝鮮于危亡。
也僅在這第一次見面,魯認便以他的忠節(jié)與能文善筆得到了孫繼爵的賞識。此后孫繼爵不僅送“水陸之味”*[朝]魯認:《錦溪日記》,《三月二十九日》,第9頁。給魯認品嘗,還尊重朝鮮人的習(xí)俗為其單獨制作“白衣白冠”*《三國志·東夷傳》載,扶余“衣尚白,白布大袍褲,履革”?!逗|繹史》記載,高麗“衣皆素白而布縷多粗,裳則離披而襞積衣疏”。直到現(xiàn)今,朝鮮族服色仍尚白。,并安慰“當(dāng)入送軍門,爾當(dāng)安心”*[朝]魯認:《錦溪日記》,《三月三十日》,第9頁。。魯認對孫繼爵的照顧亦十分感激。
三月三十日,孫繼爵召魯認為自己八歲的小兒看相。魯認雖不會看相,但見到孫繼爵八歲兒子和他的“畫馬貼”*[朝]魯認:《錦溪集》卷1,第1頁。后,驚訝贊嘆:“英妙奇兒”、“妙哉妙哉”*[朝]魯認:《錦溪日記》,《三月三十日》,第9頁。!并應(yīng)孫繼爵的邀請在其小兒畫作上題詩:
少小丹青手,揮來妙入神。龍種如噴雪,騰踏綠陽春。*[朝]魯認:《錦溪集》卷1,《浯嶼寨,題孫把總八歲兒畫馬帖》。在《錦溪日記》中,這首詩在用詞和句序上稍有差異。參見[朝]魯認:《錦溪日記》,《三月三十日》,“少少丹青手,龍種如□□。奇奇妙入神,騰踏綠楊春?!?/p>
毫不吝嗇的表達了自己對孫繼爵小兒子出眾才華及神妙的繪畫技能的贊美。
四月初二日,孫繼爵告知魯認今天將“送(其)于漳州海防官,則海防又差人護送(至)軍門”。浯嶼寨距漳州海防衙門“水陸兩百余里”,為免魯認一行路途勞累,孫繼爵特贈與魯認“一兩白金”以為數(shù)日之費。魯認感激拜謝道:“幸遇將軍,特蒙厚恤,榮感洽骨,無以為謝。”*[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二日》,第10頁。
(二)魯認與漳州知府韓擢
魯認一行于四月初三日抵達漳州府城,城中“花錦遍巿,百物繁華。燦爛輝耀,奪人眼彩……館于巿店,厚待殷勤”,*[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三日》,第10頁。漳州城的繁華以及漳州百姓的熱情,讓魯認覺得漳州百姓猶如相交多年的至親好友。
四月初四日一早,魯認一行到漳州海防官衙門,“先呈浯嶼寨把總文牒,次呈吾等來歷及日本賊情”,*[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四日》,第10頁。而后由海防衙門官員引薦得見漳州知府。魯認所見這位漳州知府為何人?雖在其日記及文集中均未記載,但《讀史方輿紀(jì)要》載:
萬歷二十七年(1599),(漳州)大水為害,郡守(知府)韓擢議于東門外建文昌橋,長九十八丈,為梁二十八間。*(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jì)要》卷99,中華書局,2005年,第4547頁。
《漳州府志·宦績》也載:
韓擢,萬歷丙戌進士,二十七年(1599)知漳州。*(清)沈定均修:(光緒)《漳州府志》卷25,第502頁。
又據(jù)《明實錄》,萬歷二十八年(1600)十一月壬寅:
升福建漳州府知府韓擢為四川副使。*《明神宗實錄》卷353,第6611-6612頁。
魯認到達漳州府城時間為萬歷二十七年四月,而此時韓擢已為漳州知府,直到萬歷二十八年十一月調(diào)任四川。因此,魯認所見這位漳州知府應(yīng)為韓擢。韓擢,字叔捷,廣東博羅人,明萬歷十四年(1586)進士,歷南京戶部主事、漳州知府、四川按察副使等職。*(清)劉溎年等修:(光緒)《惠州府志》卷32,載《中國方志叢書》,成文出版社,1966年,第645頁。在這次見面中,韓擢與魯認就現(xiàn)今日本及朝鮮局勢進行了深入的筆談:
知府前問曰:平秀吉丁寧死之,而屯高麗諸賊,果皆退去耶?我以筆答曰:秀吉積惡盈貫,去戊戌七月十七日,以天殃不意暴死……同年十月,在朝鮮之賊,怯于天將之威,一時宵遁……前頭之事,未知如何矣。知府曰:天將幾度接戰(zhàn),幾度決勝耶?(魯認)李如松大捷平壤后,朝鮮都元帥權(quán)栗,連次大捷……丁酉秋,秀吉更欲肆毒。添送精兵六十萬……又向京畿境。天將麻貴……大破先鋒,諸賊退遁釜山沿海列邑。戊戌秋……麻提督又進蔚山縣倭陣……倭賊□多見敗。故同年十月,盡數(shù)撤還,蓋天將勝捷,不一而足,嘻我天威,豈可以口舌形容哉!知府曰:若然,倭賊更無再動之勢耶。答曰:虎欲狼心,何必信也。知府曰:你言近理。*[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四日》,第10頁。
魯認以筆談的方式向韓擢詳細介紹了“壬辰倭亂”、“丁酉再亂”及去年豐臣秀吉死后日本國內(nèi)的情況,表示在朝鮮之倭賊雖受到以李如松、麻貴等為代表的明朝天將重擊,一時銷遁,但以倭人虎欲狼貪之性,尚不可斷定是否還會再犯朝鮮。韓擢對魯認所言亦深表贊同。隨后,韓擢命人準(zhǔn)備筆墨紙硯請魯認題詩,魯認雖以“偏邦拙吟”為由推辭,但魯認善詩之名已由林震虩推薦給韓知府,遂即題七言律詩一首相贈:
春晩皇州白日明,威儀珍重衙常靜。繁華文物供升平,風(fēng)俗雍熙政自清。
桃李開時遍錦繡,武城云獨弦歌地。貝樓隨處盡簪纓,今日家家誦德聲。*[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四日》,第10頁。
漳州城的繁華與富庶、政治的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的升平之景,讓魯認有感而發(fā)。韓擢品讀魯認詩作后,嘆為佳作,并“賞銀十兩”以資路上萬一之費。魯認拜謝。
四月初五日,魯認領(lǐng)了牌文,*[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五日》,第10頁。辭別漳州海防官員,經(jīng)泉州、興化往福州。*[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九日》,第12頁。
(三)魯認與福州巡撫金學(xué)曾
四月初九日中午,魯認一行終于抵達福建省府福州城,“滿城繁華衣冠文物之盛,口不能形容矣”,*[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初九日》,第12頁。面對福州商業(yè)之繁茂、人文之璀璨,魯認已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驚訝。
四月十一日,魯認入軍門拜謁大司馬,在這天的日記中魯認并未明確記載這位大司馬的姓名。然而,魯認在《錦溪集》卷4《呈大司馬金學(xué)曾軍門》*[朝]魯認:《錦溪集》卷4,《呈大司馬金學(xué)曾軍門》,第2頁。中,明確了這位大司馬為金學(xué)曾。據(jù)《明實錄》載:
萬歷二十四年(1596)正月壬午,福建巡撫金學(xué)曾提報地方旱災(zāi)……*《明神宗實錄》卷293,第5433頁。
萬歷二十八年(1600)六月庚寅,福建巡撫金學(xué)曾引疾乞體奉旨年余未得交代言之甚切不報。*《明神宗實錄》卷348,第6506頁。
從這兩則萬歷年間實錄可知,金學(xué)曾于魯認抵達福州時仍在福建巡撫任上。因而,魯認所言大司馬金學(xué)曾即巡撫金學(xué)曾。金學(xué)曾,字子魯,浙江錢塘人,明隆慶二年(1568)進士,歷郎中、禮部主事、右僉都御史、福建巡撫等職。魯認向金學(xué)曾三叩頭后即向其“呈倭情及萬里來歷根本”。魯認解釋,被俘日本后未以身殉國,全因國仇家恨尚未雪復(fù),現(xiàn)雖有賴天朝幫助,倭人已退,但日本人狼心不悛,詭計多端,若卷土重來,虺毒必肆!(魯)認以先叫天閽,繼陳本朝,而欲為豫備應(yīng)變。*[朝]魯認:《錦溪集》卷4,《呈大司馬金學(xué)曾軍門》,第2頁。因此,魯認認為,為今之計,只有先將在日探聽之?dāng)城椋A報天朝皇帝,望天朝做好應(yīng)變措施,待回國后再將自己所知報于朝鮮國王。同時,請求金學(xué)曾將其所請“上達皇朝”,并請將其送回朝鮮。金學(xué)曾細看了魯認的呈文之后表示:
極嘉極嘉,而爾且苦渡鯨波,欲叫天閽,忠貫日月!*[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十一日》,第13頁。
金學(xué)曾贊揚魯認對天朝忠勇之心可昭日月,并旋即表示將上奏朝廷護送其回朝鮮。爾后,魯認入軍門坐營司*坐營司,明初為巡海都指揮公署。嘉靖后,倭寇軍興,添設(shè)總兵、參將、游擊、守備等官,以其署為游擊府,后以為坐營司,軍門坐營居之。,為坐營司官兵賦五言律詩一首:
落落兼文武,英聲早歲同。蓮花腰下劍,明月掌中弓。
持重長城策,軒昂大樹風(fēng)。牙門李郭子,時未效奇功。*[朝]魯認:《錦溪集》卷1,《坐營司贈楊洪震、呼鶴來二從事》,第3頁。
詩中,魯認表達了對坐營司武將們文武全才的贊美之情。金學(xué)曾在看到這首詩作后,當(dāng)即吩咐將魯認留養(yǎng)坐營衙門,直到啟程回朝鮮之日。
四月十五日,魯認再次呈文金學(xué)曾表達愿“早回故國,治吳雪恥”的愿望,金學(xué)曾告訴他“回送日啟本,并即奏天朝。當(dāng)安心保安,以待論奏”。*[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十四日》,第14頁??此麣w心似箭,面色憔悴,還特賞銀子一兩,希望他用此銀“沽酒痛飲,以寬愁懷”。*[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十五日》,第14頁。然而由于當(dāng)時金學(xué)曾受到監(jiān)察御史彈劾*[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二十日、二十一日》,第15-16頁。,魯認的歸期一拖再拖。直至六月二十六日,金學(xué)曾才向其轉(zhuǎn)達了萬歷皇帝的詔書,萬歷皇帝詔曰:
爾忠如祥,爾節(jié)如武,苦渡鯨波,欲叫天閽,其命貴得緊貴得緊!*[朝]魯認:《錦溪日記》,《四月二十日、二十一日》,第15-16頁。
萬歷皇帝以文天祥和蘇武為喻,高度褒揚了魯認對大明王朝的忠貞。
七月十六日,在金學(xué)曾的安排下,魯認終于踏上了回國之路。經(jīng)臺州、紹興、杭州、南京、徐州、山東至北京。*[朝]許筠:《惺所覆瓿稿》卷18,《文部十五·紀(jì)行 上·漕官紀(jì)行》,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筆寫本,刊印年代未詳。到達北京后,萬歷皇帝特命兵部賜御馬一匹,并使兵部員外郎史汝梅一路護送其渡鴨綠江歸國。*[朝]魯認:《錦溪集》卷3,《圣賢窮亨》,第39頁。
有明一代,以魯認為代表的朝鮮被虜人員及沿海軍門派至日本的間諜,為明廷搜集并提供了大量日本島內(nèi)政治、軍事情報,為明朝政府掌握戰(zhàn)爭主動權(quán),及時把握對日政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魯認回國后,得到朝鮮宣祖大王褒揚“得全素節(jié),皎然本心。古社稷臣,近之矣”,*[朝]《朝鮮王朝實錄》,《高宗實錄》卷20,《二十年五月八日丁亥》,第21頁。朝鮮高宗年間追贈“贈兵判例兼, 忠節(jié)卓異, 正卿超贈事”*[朝]承政院編:《承政院日記》,《高宗二十年五月》,首爾大學(xué)奎章閣藏影印本,1961年,第36頁。。
二、魯認與福建學(xué)人的交往
(一)魯認與大儒徐即登
據(jù)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初十日載,自四月滯留福州已月余,歸期一再未定,魯認再次入福建軍門呈文乞回。也就在這次拜見中,魯認結(jié)識了大儒徐即登。魯認在日記中這樣記載到:
晴,早去軍門,以待各衙諸相之會,進呈做文……右布政徐即登,此相,乃見羅先生李村門人,而當(dāng)代第一道學(xué)。*[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初十日》,第22頁。
魯認贊揚徐即登為 “當(dāng)代第一道學(xué)”,可謂對徐即登的學(xué)識推崇備至。徐即登在看了魯認言辭懇切的呈文后,對其竭盡忠誠,誓死抗倭之心,甚是憐憫,當(dāng)即表示“以定報送遲速,姑退待令……夏節(jié)雖欲護送,長程雨水方漲,決未可起送。以待清秋日氣清涼,霖雨快霽然后起送?!?[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初十日》,第22頁。并叮囑他保重身體,不要急于一時。據(jù)《明實錄》記載:
萬歷二十一年九月丁卯,升禮部儀制司郎中徐即登(提學(xué))副使于福建;萬歷二十三年十二月乙巳,升福建副使徐即登為本省左參政分守福寧道;萬歷二十七年六月辛卯,升福建參政徐即登為河南按察使。*《明神宗實錄》卷264、292、336,第4916、5404、6231頁。
從萬歷二十一年(1593)九月至萬歷二十七年(1599)六月,徐即登都在福建任職,而與魯認相交這段時間其職務(wù)為福建參政,而不是魯認文中所記布政使。徐即登(1545—1626)*徐即登在明天啟六年(1626)以82歲高齡去世,那么他應(yīng)出生于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前后。參見(清)《江西通志》卷137,《列傳·南昌府》,線裝本,光緒7年刊印,第34、35頁。,字獻和,又字德峻,號匡岳,江西豐城人,為明代儒學(xué)大家李材*李材,字孟誠,別號見羅,江西豐城人,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歷刑部主事、廣東僉事、預(yù)覽按察使、右邊僉都御史等職,著《觀我堂摘稿》、《李見羅書》等。弟子。明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歷禮部儀制司郎中、福建提學(xué)副使、福建參政、河南按察使等職。晚年歸家講學(xué),從者甚眾,撰《儒學(xué)明宗錄》、《正學(xué)堂稿》、《周禮說》等數(shù)十余部。
五月十一日,徐即登特派家丁到魯認住處賜《閩中答問》八卷及銀子二兩,魯認對其垂愛倍感榮光,做致謝文一篇。五月十二日,徐即登在看到魯認呈文后,不禁嘉嘆做得妙,并將其安排到兩賢祠,使諸秀才接待,參講留館。兩賢祠,為祭祀明成化及正德年間羅倫及舒芬兩位市舶提舉而建,徐即登到閩后,將該處修葺為書院講學(xué)。*(明)王應(yīng)山:《閩都記》卷3,方志出版社,2002年,第12頁。
五月十六日,徐即登召魯認就朝鮮風(fēng)俗及當(dāng)時朝日形勢做了深入的筆談。徐即登表示雖然現(xiàn)在倭寇已退,朝鮮政局已安,但元氣尚未恢復(fù),必須堅持練兵以自強,“雖仗天威,羽翼、裹糧不能長繼,荷戈不能長待*[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六日》,第25頁。?!贝竺鬈婈犚嘤斜揲L莫及之時,昔日越滅吳之教訓(xùn)切需謹記。對于徐即登的忠告,魯認一開始并不以為意,答道:
弊邦之沼日本,不與越同也,夫吳越則不過相爭于半千里之外。此賊之窟,則鯨波杳杳于萬里之外……萬無沼彼之理,然凡讎之復(fù),豈可執(zhí)一而論之哉。*[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六日》,第25頁。
魯認表示,以吳越喻朝日并不妥當(dāng)。他認為只要給予足夠的錢財,收買日本人做間諜刺探日本敵情為己所用,再多造戰(zhàn)艦以己水戰(zhàn)之長攻彼之短即可。
徐即登再勸:
固知不同,但殘破之余,以此負矢把弓,臥薪嘗膽,生聚教訓(xùn),來則可御,去則可追。而間牒及戰(zhàn)艦,果如公言,雪恥之舉,豈其難哉。*[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六日》,第25頁。
徐即登認為,若僅依靠間諜及戰(zhàn)艦想要復(fù)仇雪恥十分困難,必須吸取教訓(xùn),做到來可防御,去可攻擊。最后囑咐魯認安心留在兩賢祠參講,靜待初秋回送之期。 魯認聽其所言,于當(dāng)年十二月回國后,立即向朝鮮宣祖大王“獻十條”*[朝]《朝鮮王朝實錄》,《宣祖實錄》卷120,《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庚子》,第12頁。,呈報日本軍事概況及反擊策略。
五月十八日,魯認拜訪坐營司楊坐營,后者恭賀到:
此省秀才雖多,得參徐宗師講會者無幾。今足下藐以藩邦一俘余,特薦參講,不其幸乎!果是徐宗師當(dāng)今第一道學(xué),直頂孔孟,天下歸宗,巍然落落泰山巖巖!*[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八日》,第26頁。
通過楊坐營這番話,可以看出徐即登在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上的地位非常高,“直頂孔孟,天下歸宗”,無人可與之比擬。而魯認之文才也得到了徐即登的認可,在福建眾多秀才中脫穎而出,取得了能參加徐即登講會的機會。
五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徐即登連續(xù)兩日至兩賢祠講學(xué),讓魯認坐于諸秀才之前。講畢特送冰糖、荔枝、炒糖餅給魯認,并向來聽講學(xué)的學(xué)人介紹魯認的文與詩極妙。最后再次向魯認表示,安心在此講道,待初秋水落之日便將其送還。魯認對徐即登的禮賢下士非常感激。對于徐即登的學(xué)術(shù)思想,魯認在五月三十日的日記中做了詳細的記載:
徐宗師常痛學(xué)術(shù)之誤,做出一章正論……其文曰:今天下,人人皆誦法孔子,然問其所以孔子之學(xué),則不知未害也。近有一種學(xué)術(shù),聞略于心身間,而以超脫為入微,以融通為妙悟。聽其言,分明出老入釋。究其學(xué)則曰:孔子孔子。人亦往往以孔子學(xué)目之。此其為害,蓋不淺淺也!噫孔子往矣,其書尚在,可考而證也。《魯論》中所與諸弟子答問,誰非求仁,至稱傳得其宗,非省身克己之顏曾,不與焉,則何以也。及作大學(xué)以垂世立教,曰明明德,曰親民,而必曰止至善,乃所列明親之目,則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井然分矣。而復(fù)結(jié)之曰: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若曰本在此止在此,又何其約而盡也?由斯以談,吾身聯(lián)屬乎家國天下,步步莫非實際,豈不廣大。吾身完具此心意知物,種種皆是真修,豈不精微。然實實落落,不求之家,不求之國,不求之天下,而全副精神,直歸向里。吾正吾心,吾誠吾意,吾致吾知,吾格吾物,一毫熒惑,不及其它人,豈不易簡。此孔子盡性之學(xué)也。知此者,謂之知本。上此者,謂之止善。識此者,謂之識仁。而異乎此者,謂異端。有志之士,吾愿其共明此學(xué)。……以嗜欲殺身,以虐政殺民,以貨財殺子孫,以學(xué)術(shù)殺天下后世,士君子不可有此罪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士君子不可無此功業(yè)。*[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三十日》,第30頁。
自程朱理學(xué)后,明代以陸王心學(xué)為主。然而,到了明代后期,心學(xué)積弊日益加深,導(dǎo)致世人只重視心性修養(yǎng),忽視了入世作為,已無助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徐即登看來君子不可以心學(xué)殺天下,空談?wù)`國,而應(yīng)繼承程朱理學(xué)“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為己任。魯認贊:
蓋此文,排斥陸象山王陽明學(xué)術(shù)之誤。而倡明孔曾傳受經(jīng)一章蘊奧之旨,與見羅李先生,倡和一世,天下歸宗焉。*[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三十日》,第30頁。
魯認在此用“天下歸宗”一詞給予了徐即登學(xué)術(shù)思想極高的評價。徐即登直斥陸九淵、王陽明心學(xué)之誤,倡明正學(xué),與其恩師李材 “止修”之學(xué)相互呼應(yīng)。由此,魯認不僅了解了明末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的主要流派,還更加深入的認識到明末福建地區(qū)的學(xué)術(shù)思潮。朝鮮名儒許筠(1569—1618)在其《惺所覆瓿稿》中曾這樣評價二人的交往:
魯認以最崇考亭為言,即登乃攻陸王者,喜甚!悉以其書付之,待之如賓。*[朝]許筠:《惺所覆瓿稿》卷18,《文部十五·紀(jì)行上·漕官紀(jì)行》。
魯認在后來給巡撫金學(xué)曾的答謝詩中寫到:
凱歌昨夜舞天兵,蟻命還從死地生。遙想青山圍古宅,傳聞神帥擁都城。
長瞻北極祈遐壽,更點黃河頌太平。最是不忘君子惠,高風(fēng)今世有徐卿。*[朝]魯認:《錦溪集》卷1,《謝福建都御史金學(xué)曾》,第14頁。
俆即登對魯認的恩惠與高風(fēng)讓他終生沒齒難忘。
(二)魯認與兩賢祠諸秀才
五月十一日,魯認在徐即登的安排下進入兩賢祠書院,結(jié)識了拜于徐即登門下的倪士和、謝兆申、陳儀三位主講及黃應(yīng)陽、朱天球、陳桑言(萬年)、馬歘、韋孚敬、洪汝訥、洪汝讓、袁敬烈、陳濂、謝國禎、孫繼芳、曹光尊、孫昌裔、孫昌基、王綏武、王綏皐、王毓德、蕭正誼、陳薦夫、吳志在、徐勘()、康彥登、李開泰、楊棟諸秀才。魯認日記中所記兩賢祠中的諸位“秀才”,并非普通“秀才”,大部分是明萬歷年間進士或在福州乃至全國較有名氣的飽學(xué)之士。
1、倪士和
孔門三千,登杏壇親炙圣德。然若未透止修之學(xué),則是徒登杏壇而已。愿足下勿徒登此堂也,宗師之薦送此堂,豈偶然哉?……學(xué)問之要,未易倉卒道,徐當(dāng)自有可聞之日矣。*[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二日》,第23頁。
第一次見面,講師倪士和便告訴魯認,孔門弟子雖多,但如若不明“止修”*止修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為徐即登老師李材,源自于王守仁門下,但另以“止修”為宗旨。止修學(xué)派主張“我”是世界本體,而破“知”(“心”)本體論。以“知止”為原則,以“修身”為目的,提出“止修”說。之學(xué),那只是徒登杏壇而已,徐宗師既然送你來此,絕非偶然,望魯認不要辜負徐即登送他來此的目的,仔細參詳學(xué)問。
倪士和,魯認在《錦溪日記》及《錦溪集》中分別記錄了《寫懷,示倪進士士和》二絕*[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七日》,第26頁。及《山海關(guān),贈倪進士士和》*[朝]魯認:《錦溪集》卷1,第9頁。三首詩,并在五月十二日日記及《錦溪集·院堂升薦》分別記錄“倪士和,字德美,迎豐府人”、“倪士和美德,延平府人”。
雖然魯認在《錦溪日記》及《錦溪集》中對倪士和籍貫記錄稍有出入,但可以明確兩點,其一:倪士和應(yīng)為進士;其二:無論是“迎豐府”還是“延平府”,倪士和應(yīng)為福建人。然而,在明代福建歷代進士名錄及《延平府志》中均未查到倪士和其人。明嘉靖五年(1526)至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福建共出了五位倪姓進士,分別為嘉靖五年(1526)閩縣的倪緝、倪組、倪鏡;萬歷十四年(1586)侯官的倪思益;萬歷二十年(1592)漳浦的倪大器。
魯認在五月十四日日記中載:
謝秀才來見,書示曰:“倪先生,乃武夷紫陽書院講學(xué)大宗師,今者隨我宗師住參此堂有年矣?!?[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四日》,第24頁。
倪士和被謝秀才稱為“講學(xué)大宗師”,可見其文學(xué)造詣之深,且追隨徐即登在兩賢祠參講學(xué)問已有多年。徐即登為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由此,再結(jié)合五位倪姓進士中舉時間推斷,這五人中,最有可能是魯認文中倪士和的是萬歷十四年(1586)侯官進士倪思益。倪思益,字受卿,福建侯官人,歷廣州、贛州推官。*(明)喻政:《福州府志》卷47,《選舉志3》,海風(fēng)出版社,2001年,第287頁。
2、謝兆申
五月二十三日,魯認到謝秀才(謝兆申)房中,向其請學(xué)心經(jīng)。謝兆申告訴魯認,所謂心經(jīng),無外乎分為人心、道心,而最重要的是一個“敬”字。主“敬”是理學(xué)修養(yǎng)的主要方法,古之圣賢有“徹上徹下”*“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此是徹上徹下語,圣人元無二語”。參見(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第3冊,《河南程氏遺書》卷2上,《二先生語二上》,中華書局,1981年,第13頁。貫通上下之功,全在一“敬”字,“精一之一字,只分人與道之間,以敬操之而已矣。”魯認答:
以工夫論之,精一乃誠正修,而厥中乃止至善,本性之全體渾然,至善本無過不及之差,未知如斯否?*[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二十三日》,第28頁。
謝兆申道:
足下已明心學(xué)之體,折衷比喻,大都則然矣。*[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二十三日》,第28頁。
經(jīng)過謝兆申的提點,魯認終于理解了心學(xué)之體乃格物精一,精一才能正心修身。
六月初一日,魯認與謝兆申、倪士和就朝鮮科舉制度進行了探討。魯認介紹:朝鮮科舉分為初試與會試,初試在鄉(xiāng),會試聚京師,生員取一百名,文科及第取三十三名,武科取二十八名;文科入試者需考四書、詩賦、小學(xué)、家禮、策論等,武科入試者必須能拉三百斤勁弓,能騎射五發(fā)五中,能背四書中一書及武經(jīng)七書等,方可通過。聽完魯認之言,謝、倪二人皆感嘆道:“貴國文武科,更難于中國矣!”*[朝]魯認:《錦溪日記》,《六月初一日》,第31頁。
六月十一日,魯認向謝兆申了解中國稅法。謝兆申介紹,自古稅法多變,現(xiàn)在所用稅法為唐代沿用下來的“租、庸、調(diào)”三法,租稅不同行業(yè)征收方法各異;官員、秀才、儒生、僧侶不收庸稅,每年各收銀子一錢五分;調(diào)稅也是一錢五分。所收稅負皆交布政司管理,分四份:一份輸往兩京(北京、南京);一份巡撫、布政、監(jiān)察等;一份屯鹽道都指揮使;一份參將游擊海防官。*[朝]魯認:《錦溪日記》,《六月十一、十二、十三日》,第35頁。
六月十四日,魯認又向謝兆申了解明廷兩京及十三省兵力分布及俸祿。謝兆申答并不清楚朝廷的具體兵力部署,但若以兩京軍四百衛(wèi),一衛(wèi)五百名算,兩京大概各有二十萬。而其余十三省則應(yīng)不少于五百萬,每人每月月俸白銀一兩。魯認嘆:“中國物力殷富,通萬古比來極盛矣?!?[朝]魯認:《錦溪日記》,《六月十四日》,第35頁。
謝兆申(1567—1619),字伯元,號耳伯,又號太弋山樵,邵武人,*(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0,集部33,別集類存目7,中華書局,1960年,第1626頁。萬歷貢生,與明代著名戲曲家、文學(xué)家湯顯祖等交誼深厚。他喜交異人,購異書,所藏凡五六萬卷?!端膸烊珪肥杖胗小吨x耳伯先生初集》16卷、《謝耳伯先生全集》8卷。
此外,魯認與兩賢祠諸秀才還就風(fēng)俗、政治、農(nóng)業(yè)等方面進行了筆談。在五月十三日的日記中,魯認記載一秀才持《大明一統(tǒng)志》向其詢問朝鮮風(fēng)俗教化及婚喪祭祀等禮:
記曰:朝鮮人,父母死則壑葬、水葬、瓦葬。而崇佛喜巫。戶外脫屨常坐地上,白晝市井,男女?dāng)y手并行善誘使酒。*[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三日》,第24頁。
魯認覽畢答道:
此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此一統(tǒng)志,則太古之古史,泛修外國之□也。我國雖曰番邦,檀君與堯并立,而與中國肩比內(nèi)附,故武王特封箕圣,衣冠文物禮樂法度,一遵華制。*[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十三日》,第24頁。
魯認解釋,朝鮮作為大明的藩屬國,其衣冠、文物、禮樂、法度皆遵華制,崇儒重道,并非如《大明一統(tǒng)志》中所言。朝鮮的風(fēng)俗教化遵箕子的“八政之教”,八政即:食(管理民食)、貨(管理財務(wù))、祀(管理祭祀)、司空(管理住行)、司徒(管理教育)、司寇(管理司法)、賓(接待賓客)、師(治理軍務(wù));而婚喪則遵循朱熹的“家禮”,家禮共分為通禮、冠、昏、喪、祭五部分。經(jīng)此,諸秀才加深了對朝鮮風(fēng)俗教化的理解。
五月二十日,魯認與諸秀才再次聚于一堂,諸秀才書示問:
貴國強兵,素聞天下。隋唐之際,何其壯也!平秀(豐臣秀吉)之亂,何其怯之甚也?*[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二十日》,第27頁。
魯認答:
我國累百載太平之余,大賊三十萬乘其不虞。速戰(zhàn)深入,疾如風(fēng)雨,旬月之內(nèi),盡陷三都。*[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二十日》,第27頁。
他認為此次朝鮮差點亡國滅種,一方面是倭賊來勢洶洶,另一方面朝鮮安享百年安逸而未思危,才造成短短數(shù)月之內(nèi),京城、開城、平壤三都陷落于倭賊之手。
五月二十二日,魯認與曾秀才登城觀望,看到郊外早已收割完的稻田中又開始播種苗,非常驚訝。曾秀才告訴魯認,南方不同于北方,北方水稻一年一季,南方因氣溫較高“正月落種,五月收獲。而五月種苗,十月收獲。一年再種而再收矣?!?[朝]魯認:《錦溪日記》,《五月二十二日》,第28頁。一年至少可收獲兩次。這位曾秀才極有可能為曾光魯,明萬歷十四年(1586)進士,福建莆田人,曾任廣東副使。*《明神宗實錄》卷424,第8011頁。晚年致仕后回鄉(xiāng)創(chuàng)辦書院講學(xué)。
明清時期,中朝兩國一直保持著密切的政治、文化交流,在朝鮮王朝官方史料《正祖丙午所懷謄錄》中記載了這樣一段話:
使行到彼時,軍官書記諸人中,或有稍解文字者,則必以尋訪彼人為高致,或筆談,或唱和,甚至于求得詩稿弁首之文。及其出來之后,必因使行歷行往復(fù)書札,彼以香茶,此以楮管,語言不擇于忌諱,贈遺殆同于饋(問),互相效尤,轉(zhuǎn)輾成習(xí)。*[朝]承政院編:《正祖丙午所懷謄錄》,首爾大學(xué)奎章閣藏筆寫本,正祖十年(1786)。
魯認雖非明代朝貢使團成員,但這卻也是魯認與福建官員及學(xué)人密切交往的真實寫照。魯認的《錦溪日記》與《錦溪集》不僅介紹了他浮海至閩的緣由,同時也詳細記錄了16世紀(jì)末福建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及其與福建官員、學(xué)人的交往情況,對研究中朝兩國文化交流及明末福建地區(qū)學(xué)術(shù)思潮具有不可忽視的史料價值,值得后人進一步分析研讀。
作者帥倩:廣州博物館館員(廣州:510040)
Abstract:Lu Ren(1566-1622),a Korean, wrote in Jinxi Diary《錦溪日記》 and Jinxi Essays《錦溪集》 his two-year prison life in Japan and his escape to Fujian where he spent six months. The works record his observation of politics, military affairs and culture in China and Japan. The works are thus of historical value for research on the communication of officials and scholars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as well as Fujian culture in the Ming Dynasty. Based on these two works and relevant Chinese historical record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restore our knowledge of some historical events of the time.
Keywords:Lu Ren;Jinxi Diary;Jinxi Essays;Fuj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