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梅,李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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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女子”之名——《女勇士》和《等待野蠻人》中的女性主義敘事
程 梅,李 靜
(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美國華裔女作家湯亭亭的《女勇士》和南非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guī)烨械摹兜却靶U人》這兩部諷喻小說中各有一位神秘的“無名女子”主人公——《女勇士》敘述者的姑姑和《等待野蠻人》中的蠻族女孩。比較閱讀后發(fā)現(xiàn),兩位無名女子都是男權(quán)專制體制的受害者,她們沒有身份,沒有地位,在不幸和沉默中她們以女性特有的柔弱方式強烈控訴和抨擊著父權(quán)政治、霸權(quán)主義,主張了自己的存在價值。
無名女子;女性主義;《女勇士》;《等待野蠻人》
美國華裔女作家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自)傳記體小說《女勇士》(,1976)以第一人稱用母親講故事的方式講述了中國移民女兒在美國的成長經(jīng)歷,作者在美國主流話語中主張了自己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文學和社會地位。小說包含敘事者和家人的五段故事,試圖以全新的美國方式書寫古老的中國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敘事中充滿了雙關(guān)、典故、文化翻譯等晦澀難懂的情節(jié),其中無法訴說的“無名女子”故事令本已隱晦的敘事更加懸念重重。南非白人作家、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的《等待野蠻人》(,1980)以復雜的意象、豐富的用典展現(xiàn)了虛擬帝國等待野蠻人入侵的虛擬歷史,在行文中多處描寫野蠻人,特別是一個沒有名字、來歷不明的蠻族女孩。她的無法交流削弱了主流話語力量,使讀者質(zhì)疑帝國堅信的野蠻人是否存在,進而質(zhì)疑帝國的話語政治。兩部作品雖然創(chuàng)作背景和敘事內(nèi)容大相徑庭,但卻存在大量相似之處,如敘事模棱、文體混雜、虛構(gòu)歷史等。值得注意的是,兩部作品中的這兩位“無名女子”主人公表面上都是柔弱、沉默的受害者,但是隨著敘事的發(fā)展,她們逐漸展現(xiàn)出相反的一面,即堅強、勇敢,用最簡單的話語甚至零話語在試圖淹沒自己聲音的體制中發(fā)出強烈的反抗聲音,令貌似堅固的霸權(quán)話語不攻自破。
在任何一種文化中,一個人的名字都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名字不僅提供了符號學上的認知,而且反映了主流社會價值、文化價值或宗教含義。從人們名字的寓意可以看出所處文化如何根據(jù)身份、角色、期望、等級等因素在某個社會空間內(nèi)構(gòu)建價值觀,以及這些人希望如何被社會看待(Aceto,2002:577-578)。名字的變化往往反映社會變化,有的名字反映了此人出生時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或者對家庭有特別紀念意義的事件,有的則包含美好內(nèi)涵,承載著父母無盡的期望,希望孩子能如名字表達的意思一樣美好。名字顯示出一個人來自哪個家庭,賦予某人價值感、身份感、存在感。
在學術(shù)領(lǐng)域,眾多學科關(guān)注有關(guān)名字的話題,正如賽義德·哈提布(Syed Khatib,1995:349)所說:“心理學家對名字感興趣因為名字經(jīng)常影響一個人的身份,社會學家對名字感興趣因為名字將關(guān)系變?yōu)榉▌t,因此可以決定不同群體之間的沖突與合作;人類學家對名字感興趣因為與某個群體的相關(guān)名字可以作為文化統(tǒng)一的概念標記?!碧貏e是近些年來,人類學家尤其不斷擴展個人姓名的研究,將名字與文化身份和個人身份的形成聯(lián)系起來,將起名或命名方式作為社會組織的重要原則(Schweitzer & Golovko,1997:169)。由此可見,名字不僅構(gòu)成了個人的身份,而且還為人文社科領(lǐng)域研究提供了重要話題。
在文學領(lǐng)域,名字的作用更不可小覷。文學作品中有些人物個性鮮明,他們的名字、綽號、代稱已經(jīng)成為某一類人的指代或者某種情感的象征,深入人心,歷久彌新,其知名度和生命力甚至超過了作品及作者。名字不僅可以傳播單個個體的影響,而且在作品中還具有強大的構(gòu)建文本敘事的作用?!拔膶W中的名字通常具有策略功能,如組織主題,建立聯(lián)想,提供虛構(gòu)世界與歷史世界之間的界面?!保ê螒c機,2009:29)不同的人物命名指稱方式流露出作者對人物的不同態(tài)度,從而可以窺見人物心理甚至作品主題。
而本文研究的兩位女性都沒有名字,無名令她們不同于那些擁有美好寓意名字的女性。但正是基于這種不同,《女勇士》中的“無名女子”故事指向了與同樣無名的敘事者之間的自我和他人的對應關(guān)系,將一位無名女性的故事融進另一位無名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過去的、別人的事情在此時此地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構(gòu)建起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反封建女性主義敘事。《等待野蠻人》中的無名女孩雖然難以捉摸、無法解讀,卻可以激發(fā)多種解讀方式,成為模棱敘事的一部分,從而削弱了殖民者獨斷的行為及話語意義。兩位無名女性恰恰是以自己的無名實踐了上述人文領(lǐng)域中名字的種種作用。本文題目中的第二個“名”字可以理解為名分、名聲等意,作者講述她們故事的行為本身就表明對她們的肯定,中斷了她們一名不文的被壓迫者身份,在文學領(lǐng)域確立了她們的名分和名聲。
女性主義的不同論點為本文研究兩位女性提供了理論框架。根據(jù)利茲白·古德曼(Lizbeth Goodman,1996:vii),性別是在文化中產(chǎn)生、構(gòu)建的,女性因其性別的社會、歷史構(gòu)成而非生物屬性區(qū)別于男性。后殖民女性主義代表理論家錢德拉·莫漢蒂(Chandra Mohanty,1991a:7)注意到第三世界女性這種表達方式“表明一種非生物學的、甚至非社會學的政治界別”。第三世界女性不僅種族、性別上不同于白人男性,而且在社會學上不同于第一世界、第二世界國家的女性。進一步而言,第三世界女性所從事的女性主義抗爭既不單純基于女性的性別身份,也不僅基于少數(shù)民族的自然種族身份,而是由種族、性別和階層的社會構(gòu)建共同決定了她們的抗爭,在反抗帝國主義結(jié)構(gòu)的政治關(guān)系構(gòu)成了潛在的共識。
當?shù)谌澜缗灾髁x者表達她們與男性及西方女性這兩個群體的不同時,她們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但當這種不同用于眾多不同文化的第三世界國家時,便不加批判地形成了一種普遍不同,矛盾地將第三世界婦女的不同同一化為單一的整體。莫漢蒂(Mohanty,1991b:72)追蹤了后殖民敘事中這種同一化的第三世界不同是如何表現(xiàn)的:“第三世界女性作為一個群體或范疇必定被自動定義為有宗教信仰的(即‘缺乏進取心的’)、以家庭為中心的(即‘傳統(tǒng)的’)、法律上的弱者(即‘不清楚自己的權(quán)利’)、文盲的(即‘無知的’)、家庭型的(即‘落后的’),有時又是革命的(即‘國家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她們必須戰(zhàn)斗!’)。”認可少數(shù)民族女性不同的話語頗具諷刺意味地變成另外一種將她們同一化為第三世界女性的話語。第三世界的不同將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概括化為落后的、劣等的,少數(shù)民族女性形象是“戴著面紗的婦女、強勢的母親、純潔的處女、順從的妻子”形象(ibid.:73)。也就是說,這種同一化的不同“篡改了、‘殖民化了’女性構(gòu)成的復雜性”(ibid.:54),忽略了不同群體間復雜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和彼此沖突的利益關(guān)系。
因此,當后殖民女性主義作家通過認可不同試圖反抗第三世界女性同一化的主體地位時應該注意如何表達這種不同。這對女性主義作家提出了挑戰(zhàn),因為她們發(fā)出的不同聲音有可能落入將第三世界女性同一化為不同的概念之下。然而,表達不同的內(nèi)在矛盾作用正是形成女性主體性的過程,女性之間越不同,越有必要訴諸不同的表達。當莫漢蒂抨擊同一化的第三世界女性不同的話語時,她已經(jīng)在表達不同了。應該看到的是這個不同不是整體的、同一的不同,而是一個不同于傳統(tǒng)的“明顯壓抑大多數(shù)女性的穩(wěn)定的、非歷史的不同”(Mohanty,1991b:53-54)。這種不同尊重并鼓勵每個群體的獨特性,而且認識到“階級、宗教、性別和歷史的聯(lián)盟和分歧是每個群體內(nèi)部必然存在的”(Mohanty,1991a:7)。也就是說,不僅群體之間存在不同,即便一個群體內(nèi)部也同樣存在不同,甚至每個人在不同時期、地點、不同情況下也會隨著自己與他人或周圍環(huán)境關(guān)系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因此,無論是不同本身還是對不同的理解,都不是既定的、固有的,而是根據(jù)社會、文化和個人定義而靈活構(gòu)建的。
本文關(guān)注的兩位女性分別來自封建社會和少數(shù)族裔,顯然都處于社會邊緣地位,她們與莫漢蒂論述的后殖民第三世界女性一樣處于雙重壓迫下,各自所在的等級社會和主流話語將她們構(gòu)建為邊緣化的他者。在封建專制或霸權(quán)專制的束縛下,性別上作為女性受到歧視,種族上因為少數(shù)民族而受到迫害。作為抗爭群體,她們需要努力超越種族、性別的被壓迫地位,在平等、自主的基礎(chǔ)上構(gòu)建女性主義政治。因此,講述她們的故事不僅要關(guān)注消除性別歧視,還要對抗封建壓迫以及霸權(quán)體制的強大勢力。兩部作品在描寫這兩位女性進行女性主義抗爭時充分展現(xiàn)了不同。不同于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抗爭,她們沒有喊出口號,沒有與壓迫勢力發(fā)生面對面的激烈沖突,而是以各自特有的柔弱方式,甚至表面上看似消極、被動的方式與強大的專政體制抗衡。
《女勇士》講述了敘事者在中國的姑姑在丈夫去美國掙錢后與人通奸并懷孕,給自己及家庭甚至整個村子帶來無盡的恥辱,憤怒的村民夜晚襲擊了她家。第二天姑姑帶著自己的新生兒溺死在自家的水井中。敘事者被禁止問及姑姑的事情,她用想象將故事拼接完整?!盁o名女子”太柔弱,無法反抗性別壓迫,“她順從了他,她逆來順受慣了”(湯亭亭,1998:5),而成為男權(quán)社會中的犧牲品。
整個故事中讀者聽不到“無名女子”的任何語言或聲音,“她一直把那個男人的名字埋在心里”,她沒有解釋自己通奸、懷孕的原因,“她沒有罵過他……她默默地分娩了”(同上:10),然后又一聲不響地走向井口跳了下去。在中國封建傳統(tǒng)父權(quán)專政的家長制社會中,包括“無名女子”在內(nèi)的女性整體被剝奪了發(fā)聲的權(quán)利,在家庭和社會中沒有話語權(quán),男尊女卑的觀念將她們構(gòu)建為男性的附屬品,她們被明令禁止說話,在社會生活的重要方面,如宗教、政治、法律、學術(shù)等承擔的角色和產(chǎn)生的影響缺失?!盁o名女子”自殺后家人禁止提及她,假裝“她從來就沒有到這個世界上來”(同上:14),這進一步強化了她的無名、無聲,“真正的懲罰……是全家人故意要把她忘掉”(同上)。
從另一個角度看,“無名女子”展現(xiàn)了個性,打破了家庭、村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經(jīng)久不變的“輪回”(同上:12)。她是個女勇士,而通奸是她擺脫傳統(tǒng)束縛的方式?!八龑γ糠倍嗟南拗频膽峙聟s使她的欲望變得微妙、強烈而深沉……(他的)頭發(fā),線條,目光,聲音,步態(tài),這些就可以使她離家出走?!保ㄍ希?)“無名女子”的獨特感性形象和故事中蘊含的種種可能吸引了眾多學者的關(guān)注,如Gao Yan(1996:24-31)用此故事質(zhì)問中國傳統(tǒng)中英雄女性的封建法則,邁克爾·費舍(Michael Fischer)將此故事解讀為蘊含在作者意識中與成長經(jīng)歷相結(jié)合的過去生活片段(Fischer,1986:208-209),馮品佳(Feng Pinchia,1997:116)將它讀作作者成為文字勇士的成長敘事,因為敘事中表現(xiàn)了作者將“無名女子”的個性寫進她所在群體的決心。今天的中國社會仍然認為通奸是違背道德標準的行為,但應該看到的是即便在封建的舊社會,女性仍是有想法、有個性的獨立個體,她們有權(quán)追求自由。這種認識將“無名女子”追求性別反抗的個人行為上升到女性主義的公開聲明。在壓迫、歧視女性的封建社會,“無名女子”的不恥行為轉(zhuǎn)化成對男性霸權(quán)專制的反抗。
“無名女子”的自殺式反抗是毀滅性的,但她卻成為“一顆星星,黑暗中的亮點”(湯亭亭,1998:14),照亮了敘事者在另一個黑暗世界中的位置。敘事者將姑姑作為自己的先驅(qū),從姑姑那獲得了反抗精神,有效地賦予了自己力量,訓練自己成為文字勇士。敘事者認為,與姑姑所處社會地位相同,她在小說中也沒有名字,兩位女性在等級社會中代表了“無名女子”群體。“無名女子”的原始故事沒有限制在其所發(fā)生的地理、歷史和文化范圍內(nèi),而是為在移民現(xiàn)實生活中處于相似社會地位的女性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意義。通過第一人稱敘事作者精心編排了“無名女子”故事與個人關(guān)注點之間的強烈共鳴,用西方話語強加的劣等形象去展現(xiàn)一個不同的形象。正如弗朗索瓦絲·列昂奈特(Francoise Lionnet,1989:5)所說,女性作家“通過展現(xiàn)西方文化構(gòu)建、歪曲并制定的劣等形象和價值的武斷而重寫女性”。湯亭亭將敘事者與“無名女子”建立聯(lián)系作為重新構(gòu)建女性自我的方式,“個人意義上的‘自我’與群體故事之間存在解不開的關(guān)系,通過所在文化中的女性故事敘事將自我讀作自主存在”(Smith,1987:150-151)。因此,“無名女子”是作者的延伸,引導她走向女性主義自由和個性化。在此意義上,湯亭亭講述姑姑也是在講述自己。
費舍(Fischer,1986:209)將“無名女子”的故事解讀為表現(xiàn)青少年湯亭亭的內(nèi)心斗爭,表明作者建立起與“無名女子”在個人層面上的認同。如果將個人延伸至群體,則表明了作者的女性主義關(guān)注。通過追蹤“無名女子”的聲音,并且講述她的故事,作者打破了封建文化束縛、壓抑的沉默,發(fā)掘出與自己的共鳴聲音。更重要的是,她還用“令人驚奇的文學聲音”發(fā)出了“無聲者的聲音”(Fishkin,1991:789)。這個聲音從歧視、壓抑女性的霸權(quán)體系中發(fā)出,創(chuàng)建起“另一種文體、另一種聲音、對自我本性及其表現(xiàn)形式的另一種態(tài)度(Kingston,1983:568)。這些方面的創(chuàng)建發(fā)出了獨特的女性主體性的聲音,展現(xiàn)了不同于傳統(tǒng)、不同于西方女性、不同于主流話語的第三世界女性敘事。
盡管媽媽反復告訴女兒不要對外講“無名女子”的故事,湯亭亭還是將故事公之于眾。她將自己第一部小說的第一章整章描寫這位“無名女子”以表紀念。寫作結(jié)束了對姑姑的“真正的懲罰”(湯亭亭,1998:14),賦予她“一種隱蔽的表達方式”(同上:10),給了她一個新的名字:無名,象征意義上賦予了她新的生命、新的身份。女性身份的主體通過再創(chuàng)造、再繪制一段本不想被人知道的家庭往事被重新構(gòu)建。寫作打破了對“無名女子”的長期否定,在家庭和社會歷史中重新確立了她的位置?!盁o名女子”表現(xiàn)出的女性主義抗爭甚至為她在文學領(lǐng)域中確立了位置,讀者、學者的無盡關(guān)注建立起“無名女子”的不朽地位。
與《女勇士》的敘事者無名姑姑一樣,《等待野蠻人》中的“無名女子”也是霸權(quán)體制的受害者,小說從始至終沒有提及女孩的姓名。這個蠻族女孩與她的同伴們被當作威脅帝國安全的野蠻人,受到喬爾上校的關(guān)押和折磨,傷殘后被自己的同伴拋棄。女孩同樣受到雙重壓迫:一是來自喬爾上校對她的毒打、酷刑,導致她腿瘸了,眼睛幾近失明;二是來自行政長官的性侵,表面上對她的迷戀、關(guān)愛與折磨她的做法從本質(zhì)上不無相同。行政長官曾這樣說:“我脫光她的衣服、擦洗她、撫摸她、睡在她的身邊——但這跟把她捆到椅子上打她沒有什么兩樣?!保◣烨?,2004:59)不僅如此,行政長官還撫弄、親吻她的傷口,想要吞噬她的欲望,跟折磨她的人的做法如出一轍。在與行政長官的接觸中,女孩始終處于被殖民者的客體地位,“非要弄清她身上這些傷痕的來歷不可,否則我不能放她走”(同上:42),行政長官的這種想法就是要看透、控制被殖民者。
雖然身受雙重壓迫,但與《女勇士》中的“無名女子”略有不同的是女孩并非完全失聲,而是簡短回答一些實際問題,或者交流一些純事實性的信息。她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不顯示自己的內(nèi)心,不對行政長官有任何看法,不問問題,不作任何暗示,說話、做事直來直去。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野蠻人的理性話語沒有情感,無法解讀,觀點偏頗,與行政長官的文明話語相矛盾,雙方都感到了交流障礙。行政長官跟女孩講述自己的打獵經(jīng)歷,得到的回答是“你就喜歡一個勁兒地嘮叨”,“你要是不喜歡打獵就不要再去了”(同上:55),交流失敗了。行政長官搖了搖頭,“這不是事情的癥結(jié)所在,可是跟她能爭論出什么結(jié)果呢?”(同上)。自己的語言無法翻譯給女孩,雙方之間無法互動,誰都無法讓對方明白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不僅如此,女孩的失明是喬爾上校折磨的結(jié)果,但同時包括喬爾上校在內(nèi)的所有與女孩有交集、有交流的人都成了這一后果的受害者。女孩的失明使別人無法存在于她的目光中,無法得到回應,在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像:“我自己的雙重影像在自我對視”(同上:60)。女孩幾近失明、失語,無法滿足其他人的交流意圖,只能使他人陷入自我危機。
然而,正是女孩這種只言片語和無法交流的態(tài)度具有強大的功能。一方面,女孩的直白令行政長官的話語中斷,無法繼續(xù)下去,形成混亂的、結(jié)巴的、前言不搭后語的語言,等同于野蠻人發(fā)出的吧吧聲,顯示出barbarism的源語義①;另一方面,由于缺乏交流,行政長官無法理解女孩,無法確定自己對她的感覺,無法穿透她的身體,“沒有出氣的窟隆也沒有進入的口子”(同上:58),對待她身體感到很無奈(同上:46)。雖然同處一室,但他們彼此沒有交集,在行政長官看來,女孩仍舊是個未解之迷,一個陌生人:“我意識到如果要用鉛筆畫她臉部的速寫,我將無從著手。她真的那么寡淡無味嗎?”(同上:64)。甚至在女孩回到自己人隊伍之后,在行政長官的記憶中仍無法重新構(gòu)建她,“那女孩應該有的位置,卻是一個空當、一個空白”(同上:65)。女孩拒絕交流意味著拒絕屈服于任何確定意義,留下了無法回答的問號。行政長官開始懷疑自己語言的表意能力,考慮“或許凡是可以表述出來的都是錯誤的”(同上:88)。他的語言前后矛盾,缺乏邏輯,再次變成了野蠻人的語言。行政長官代表的文明與女孩代表的野蠻之間的區(qū)別轉(zhuǎn)變?yōu)閮蓚€互為陌生主體、同為野蠻人之間的區(qū)別,二者都無法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顯示出文明與野蠻對立結(jié)構(gòu)的不穩(wěn)定。
行政長官與女孩語言上的交流失敗與性行為失敗并行。肖莎娜·費而曼(Shoshana Felman,2003:79)將話語行為與性行為之間的聯(lián)系稱為“失敗的性行為與言語行為之間不和諧的相互依賴”。行政長官承認“性活動的中途竟然會感到不知所措,就像一個故事敘述者說到一半?yún)s找不到故事的線索了”(庫切,2004:61-62)。語言上的溝通不暢和性行為的迷茫都說明他失去了話語權(quán)威,“這兩件事想來似乎相映成趣:一個不知道怎么對付自己床上的女人的男人,同樣也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表達自己”(同上:79)。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行政長官在話語和性行為方面的失能并非因為受到強烈攻擊,而恰恰源自女孩的被動與沉默。
與無名姑姑投井自盡,連名字都被家族抹去的悲慘命運不同的是,蠻族女孩的命運未知。女孩的沉默和被動與小說題目中的“等待”傳達出一樣的消極與被動,但這種消極等待中蘊含著各種可能,等待主體和客體都處于一種忐忑狀態(tài),他們既期待又害怕事情的發(fā)生。與蘊含各種可能的等待并行的是蠻族女孩的被動中蘊含的野蠻力量,這種力量來自野蠻的最基本意思,即殘暴、蒙昧、未開化等,逐漸發(fā)展到野蠻主體的拒絕被征服、被理解。也就是說,野蠻所包含的否定意義賦予其一種反叛力量,使野蠻人或事物偏離傳統(tǒng),打破規(guī)則。野蠻的種種負面含義孕育出制動潛力,阻斷了為定義文明而將野蠻構(gòu)建為非文明的話語進程(Neilson,1999:92)。因此,女孩所代表的野蠻人表現(xiàn)了一種新的異端力量,它可以干擾帝國的權(quán)威文明話語,打破直至顛覆帝國的霸權(quán)統(tǒng)治。女孩最終的命運與小說題目一樣懸而未決,沒有定論,但同時與野蠻傳達出的含義一樣蘊含著各種可能。
兩位“無名女子”背景不同,經(jīng)歷不同,她們都沒有名字,沒有家庭,或不被家庭認可,在社會上沒有地位,不發(fā)聲或很少發(fā)聲,共同在等級社會中代表了“無名女子”群體。講述她們的故事本身就構(gòu)成了一種力量,強調(diào)了不同社會、文化、歷史對女性狀況的共同關(guān)注。兩位作者對“無名女子”反抗封建專政、霸權(quán)體制、性別壓迫的共同書寫不是要抹去分歧,也不是理想化地表現(xiàn)一種并不存在的同一性,而是要打破沉默,重寫歷史,發(fā)出聲音,確立話語權(quán)。通過追蹤她們各自在性別、種族、階層等方面的抗爭行為和意義,兩部作品激發(fā)了新的閱讀方式,在試圖抹去她們的存在或者將她們形象刻板化的社會中,對如何評價女性反抗壓迫、尋求存在感的斗爭模式提供了新的見解。
①英語barbarism一詞來自希臘語,是模仿不會講希臘語的人發(fā)出的bar-bar聲,這種重復聲是barbarism一詞內(nèi)在的、固有的特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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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 濤)
I106.4
A
1008-665X(2016)4-0040-05
2015-11-09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女性流散文學研究”(14FWW014);教育部留學回國人員科研啟動基金資助項目“西方文學中的‘野蠻’敘事”([2013] 693);天津市哲學社科項目“美國華人文學空間敘事研究”(TJWW15-008)
程梅,女,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流散文學 李靜,女,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