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冉毅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401120)
犯罪構成體系的刑事程序功能研究
——以“三階層”的引入為視角
李冉毅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401120)
犯罪構成體系不僅是刑事實體法的一個范疇,而且在程序法層面上也具有重要的意義,各國犯罪構成體系的形成及運用和刑事訴訟程序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針對我國“四要件”構成體系反映到訴訟程序上的弊端,可以考慮引入具有較強程序功能的“三階層”模式,在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特別是審判階段,“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能發(fā)揮出更優(yōu)于“四要件”體系的程序功能。
犯罪構成體系;三階層;四要件;程序功能
犯罪構成體系,即由分析犯罪成立的要件組成,并使之系統(tǒng)化的理論體系。在目前理論界和實務界,犯罪構成體系主要是作為刑事實體法的一個重要范疇而被研究和運用,特別是在我國刑法學界,以不同模式犯罪構成體系的比較分析為基礎來探索我國犯罪構成改造的研究,成為近年來刑法學者的論爭熱點。然而,對犯罪構成體系的解讀卻不能單從實體法這一視角出發(fā),更應該從刑事程序的角度去發(fā)掘。犯罪構成體系對刑事程序也有著獨立的功能,日本學者小野清一郎將犯罪構成體系比喻成刑事訴訟的指導形象,認為“刑事程序一開始就以某種構成要件為指導形象去辨明案件,并且就其實體逐步形成心證,最終以對某種符合構成要件的事實達到確實的認識為目標”[1]。
我國現(xiàn)在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從蘇聯(lián)移植而來,由犯罪客體、犯罪客觀方面、犯罪主體和犯罪主觀方面四個要件組成,這是一種“耦合式”的邏輯結構。當四大要件全部具備時,可以得出有罪的結論,倘若缺少其中任何一個方面的要件,犯罪即不成立,其余各個方面也便沒有了討論的價值。出于對現(xiàn)實合理性和精確性的考慮,我國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已經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許多學者提出各式各樣的改造方案,其中以借鑒或移植德日犯罪構成體系的呼聲最高。不同流派雖然對三階層體系的組成要素有不同的描繪,但是并未改變這種模式的實質內涵。通說認為,三階層犯罪構成體系包括構成要件符合性(又稱該當性)、違法性和有責性。各要素之間具有遞進關系,對一個行為認定為犯罪需要進行三次評價。三階層體系之所以得到國內不少學者推崇,主要在于其判斷一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較四要件理論更加嚴密和準確。源于德國人在法學研究中對概念精確性和思維嚴謹性的追求,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階層化體系的縝密程度令人嘆服。以三階層為工具分析一個被疑為犯罪的行為,各要件之間層層相扣,先事實判斷再價值判斷,先形式判斷再實質判斷,不漏掉任何一個可能導致犯罪不成立的因素。這樣一個動態(tài)的分析過程,可以滿足刑事訴訟準確發(fā)現(xiàn)犯罪的目的,并且能在整個刑事訴訟的推進中起著準確的指導作用?!罢麄€刑事訴訟過程中正是犯罪論體系這只‘無形的手’指揮著警方的取證行為、控方的舉證行為、辯方的辯護行為以及法官的審判行為”[2]。基于此,本文將著重比較“三階層”相較于“四要件”對刑事訴訟的積極影響,以此展現(xiàn)其在程序功能發(fā)揮上的合理性。
(一)犯罪構成與刑事訴訟構造的互相影響
從刑事訴訟構造的角度去探討犯罪構成與刑事訴訟的關系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所謂刑事訴訟構造,“是由一定的訴訟目的決定的,并由主要訴訟程序和證據(jù)規(guī)則中的訴訟基本方式所體現(xiàn)的控訴、辯護、裁判三方的法律地位和相互關系”[3]。刑事訴訟的直接目的在于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其實現(xiàn)的程度有賴于一個合理的犯罪論體系,它的功能不僅在于準確指引追訴方和裁判方去發(fā)現(xiàn)犯罪,而且對于辯方充分與之對抗和維護自己的權益也有著積極影響。犯罪構成的要件事實貫穿于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等主要訴訟程序中,是證據(jù)和證明的指向和目標,如何去查清犯罪構成事實便成了刑事訴訟中各方主體角色定位和權利義務分配的前提。以前,“犯罪構成模式只是法官用于‘定罪’的實體工具,而不是控辯雙方用于對抗的實體工具。實際上,在現(xiàn)代法律文化背景下產生的犯罪構成,是不同立場上的法律職業(yè)者(特別是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在刑事訴訟中角力的實體規(guī)則體系……犯罪構成這一定罪模式應是控辯審三方在刑事訴訟中實現(xiàn)互動的實體平臺”[4]。因此,一個國家犯罪構成模式對具體刑事訴訟構造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是犯罪構成體系相對抽象的程序功能,反過來,現(xiàn)實中的訴訟格局對于犯罪構成體系的選擇也起著重要作用。
如果說嚴謹?shù)娜A層犯罪構成體系對于準確定罪和維護被告人權益具有較強的功能,那么為什么更加重視人權保障的英美法系國家對此卻不感興趣?當然這與兩大法系的傳統(tǒng)有很大關系,更為重要的是,英美法系的傳統(tǒng)刑事訴訟構造本身就是一套發(fā)現(xiàn)真實和保障權益的方法。在英美法系國家采取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又稱對抗制訴訟模式)中,法官消極中立,控辯雙方平等對抗,訴訟雙方以抗辯的方式推動著訴訟的前進。如此一來,英美法系的雙層次犯罪構成在程序中由平面上升到階層,審判的第一個階段由控方出示有罪證據(jù)以支持起訴,辯方可以就其中事實予以反駁,第二階段辯方就可以出示關于“正當化事由”存在的證據(jù)。由于辯方能夠被平等地武裝,英美法系的訴訟構造完全可以支撐它們的犯罪構成體系。不同于程序控制法官定罪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德國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的法官享有較大的權力,因此需要通過培養(yǎng)法官階層式判斷的思維方式控制法官的思維,進而影響法官的定罪過程。從司法實踐的層面看,目前我國刑事訴訟的整體形式還是偏向于職權主義,甚至有超職權主義的現(xiàn)象。所以,我們應該從現(xiàn)實出發(fā),尋求更適合于發(fā)揮程序功能的犯罪構成模式。
(二)“四要件”對我國刑事訴訟程序的影響
1.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的指導作用
我國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除了具有實體意義上的分析犯罪功能外,在程序范疇中的影響則側重于傳統(tǒng)犯罪構成要件的訴訟指引作用。在動態(tài)的訴訟過程中,犯罪構成這一原本相對抽象和靜止的概念融合其中,與具體的刑事案件發(fā)生觸碰,就有了初步的具體內容。犯罪構成這一刑事訴訟的“指導形象”,從訴訟程序的啟動到實體裁決的作出,經歷了從抽象到具體、從一般到特殊的演進過程,同時作為指引發(fā)現(xiàn)真實和保護權益的線索,在刑事訴訟的重要階段都是討論的核心對象。偵查的目標是發(fā)現(xiàn)犯罪構成中的要件事實,起訴的標準也在于證據(jù)佐證的事實能否分門類地填滿犯罪構成的框架,審判中關于實體內容的部分也是圍繞相關構成要件事實對證據(jù)材料進行相應的舉證、質證、審查和辯論?!耙腠樌瓿尚淌略V訟,實現(xiàn)刑事訴訟的目的,必須把刑法提供的犯罪構成標準實際運用到訴訟活動中,結合案件的各種證據(jù),才能判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罪以及應當受到何種處罰”[5]。相比于整體的宏觀層面上的指導作用,四要件理論的組成要素也有自身獨立的程序功能,比如客觀要件中的危害結果往往是發(fā)動偵查的原因,并且能夠為之提供一定的線索。通過對犯罪主觀方面的故意和過失的判斷可以了解行為人的犯罪動機,為司法機關采取相應的強制措施提供參考。
2.三階層模式引入的現(xiàn)實原因
四要件理論的平面封閉性,帶來的不僅是控方的高證明責任,而且同時也制約了辯方的辯護空間??胤叫枰淮涡缘貙λ幸聦嵾_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程度,實施起來難度比較高。這種實施中不分前后要素的證明方式,使得辯方尋找辯護資源時受到掣肘,難以尋找到重要切入點。另外,將排除犯罪事由放到犯罪構成體系外考慮,可能會導致追訴方忽視這些因素,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公安司法機關要收集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jié)輕重的各種證據(jù),但在實際操作中,司法工作人員多是收集和出示有罪和罪重的證據(jù)。這些可能是受打擊犯罪和有罪推定思維的影響,現(xiàn)實中的“立案率”、“批捕率”和“起訴率”的指標要求促使他們采取傾向性的操作。四要件理論貫穿到刑事訴訟程序中造成的控辯失衡、公安司法機關對認定犯罪的傾向性、對抗性的缺失,正好也反映了我國現(xiàn)實中的“流水作業(yè)”模式,大大降低了刑事訴訟程序的活力。
相比于“四要件”在程序上的反功能,三階層體系分析犯罪模式的引入可在一定程度上消除這些弊病。因此,有必要在我國現(xiàn)實刑事訴訟環(huán)境下重點討論移入三階層模式的程序意義。
相比于審判階段,審前階段犯罪構成體系的程序影響力相對不明顯。但作為分析犯罪的一種方法,犯罪構成體系除了可以幫助最終裁判者確定一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之外,也可以對偵查人員和審查起訴人員產生一定的指引作用。
(一)限制偵查人員的傾向性操作
我國的偵查程序缺乏這樣一種司法裁判的三角構造,犯罪構成體系無法得到多維度的運用,對抗的缺失使此“平臺”喪失了實際的意義。所以,在偵查階段,留給犯罪構成這一概念的空間比較狹窄,但這并不意味著任何犯罪構成模式在此都只能產生同樣的影響。在我國現(xiàn)行偵查模式下,“四要件”正好成為偵查機關實現(xiàn)偵查目的的工具,而“三階層”在此作為一種抽象的理念,會在發(fā)現(xiàn)犯罪過程中對偵查人員的思維方式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進而限制他們的司法行為。關于偵查階段的啟動標準,大多數(shù)國家沒有特別明顯的界定,原則上有犯罪嫌疑即可開始偵查。在德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檢察官和警察只有對有犯罪行為發(fā)生確實存在懷疑,才有責任啟動偵查程序。與大多數(shù)國家不同,我國將立案作為刑事訴訟的開啟程序,一旦立案便可進入偵查階段,偵查機關即有權實施相關措施,立案的實質是為偵查提供法律依據(jù)。另外,法律對立案條件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認為有犯罪事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時候,應當立案。”也就是說,我國偵查程序啟動的標準就是偵查機關認為已有犯罪事實發(fā)生,這與因懷疑而啟動程序的標準不同,懷疑可以從可能到肯定,也可以到否定,然而把確定有犯罪事實發(fā)生作為發(fā)動偵查的原因,可能會引發(fā)偵查人員產生這樣一種傾向:我所進行偵查之目的,就是為了尋找證明犯罪事實和追究刑事責任的證據(jù)。因此,它會引發(fā)偵查人員在工作過程中的傾向性操作,當然這不是唯一原因,前述例如“破案數(shù)量”、“破案率”等考核指標同樣也會促使偵查人員在啟動偵查程序時更傾向于打擊犯罪。此時,“四要件”中的所有構成要件事實便成了偵查人員尋找的對象,形式判斷和實質判斷同時進行,當在形式上認為足夠時則往往放棄實質上的判斷,因為他們需要的是能夠證明犯罪的事實,為此他們會竭力尋找符合犯罪構成的相關事實,四大要件一旦拼湊成功,就可以得出行為人有罪的結論。這樣一來,犯罪構成就只能反映定罪結論,突出刑法的社會保衛(wèi)功能,由此,在保障人權方面必然存在制度性不足[6]。如若采取三階層體系,偵查人員在偵查中受到階層分析理念的引導,會對阻卻違法和阻卻責任的事由予以一定考慮,從而避免一味地找尋符合犯罪構成要件的事實。特別是將正當化事由納入體系內考察,增強了偵查人員收集無罪、罪輕證據(jù)的意識。
(二)確定公訴內容的重點、順序
按照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偵查終結后,對于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案件,需要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檢察機關需要對案件的事實、證據(jù)以及適用法律等問題進行全面審查,以確定應否對案件提起公訴。此時,檢察官應該站在一個客觀中立的角度對案件進行審查,而不是只站在控訴機關的立場上。檢察機關通過審查,對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且不具有可“相對不起訴”情形的案件,應當提起公訴,以追究犯罪嫌疑人刑事責任。此時業(yè)已公訴的犯罪事實需要進行清晰的梳理,以便更明確地證實被訴行為構成犯罪,這個時候犯罪構成體系便有了發(fā)揮作用的空間。通過犯罪構成體系來梳理公訴事實,可以更細致地向法官、辯方展示提起訴訟的原因。對于訴訟原因,“四要件”可能認為“一個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主體,故意實施了某一侵害法益的行為,造成了相應的危害結果……觸犯了《刑法》第×××條,構成×××罪”。這種做法忽略了事實和評價的界分,我們經常會聽到公訴人在法庭審理中按照“主體—主觀—客體—客觀”或者其他順序排列的指控,需要說的、不需要說的,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一起說了,聽后讓人感覺這樣的指控不夠緊湊,缺乏位序感,重點不突出。訴訟原因在審判中具有很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它是公訴方指控的攻擊點、被告人方辯護的防御點和法官的重點審理對象。所以,恰當展示訴訟原因對刑事程序的合理推進有著突出的作用?!叭A層”與“四要件”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突出刑法分則各條文之特殊構成要件的理解和適用。其實,處理刑事案件首先得有“套得上”的條文,該條文所描述的罪狀的內容也就是適用該條文定罪的要件,就是“特殊”的構成要件[7]。同時,它可以成為刑事訴訟法上運動著的實體形成中的指導形象。“三階層”區(qū)分并確定了特殊構成要件(構成要件該當性)和一般構成要件(違法性、有責性)的順序,有利于在公訴中抓住重點。首先從客觀要素進行審查,然后到主觀要素(故意、過失)對行為性質進行認定,如果不符合特殊構成要件,則不再討論一般構成要件的問題。
審判程序是最能體現(xiàn)訴訟構造和發(fā)揮犯罪構成體系作用的階段,此刻控、辯、審三方在程序空間中形成一個三角結構,然后在各自發(fā)揮訴訟職能的過程中橫向推進至實體結論。在審判中,控辯雙方在實體方面的訴訟攻防活動主要圍繞著對犯罪構成要件事實的證明而展開,犯罪構成體系的要素調整和結構改變必然會影響證明責任的承擔和訴訟運作的格局[8]。相比之下,“三階層”比“四要件”在分配和厘清證明責任以及促進控辯平衡方面更具積極作用。
(一)犯罪構成與證明責任的關系
關于公訴案件中的證明責任,通常認為,它由公安、檢察機關承擔,但也有例外①按照我國刑法規(guī)定,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和非法持有型犯罪因為被告人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或非法持有國家秘密文件資料物品而推定其有罪從而要求被告人證明其無罪,這樣就發(fā)生了結果證明責任的轉移。。而我國證明責任主體所應承擔的內容和邊界并沒有法律予以明確歸納,沒有總括性的證明責任專項條款,而是將其與其他規(guī)范交織在一起,即在關于證明標準等問題的法律規(guī)范中包含有某些具體的證明責任規(guī)范條文的內容。這樣的制度設計總體上對于證明責任的分配沒有太大問題,但是具體到許多細節(jié)上便可能產生一些影響。到底檢察機關承擔證明責任的程度和范圍如何界分,在庭審過程中,辯方在針對控訴意見提出自己的主張時,又當如何設置證明責任,還有當被告人承擔證明責任時證明程度如何等。很多問題法律規(guī)定不夠系統(tǒng)細致,審判機關只有結合犯罪論體系來尋找最合理的證明規(guī)則。犯罪構成要件事實是控方主要證明對象,于是犯罪構成體系就成為指引證明的方向,并應當對證明事實的順序和證明責任的分配有明確界分。我國四要件理論由平面封閉的四個方面組成,彼此不存在明確的先后順序,并且不考慮實質違法性,而是在犯罪構成之外用排除犯罪性的行為和《刑法》第13條的“但書”再作考量。因此,我國的犯罪構成是要求檢察機關對所有要件事實均一次性全部證實。
(二)違法性要件和推定機能缺失的負面影響
四要件犯罪構成理論將阻卻違法事由排除在體系之外,造成了定罪邏輯上的矛盾。通說認為,犯罪構成就是我國刑法所規(guī)定的,決定某種行為構成犯罪所必須具備的主觀要件和客觀要件的有機統(tǒng)一。根據(jù)犯罪構成的要求,檢察機關只需要從主觀、客觀、主體和客體四個方面去認定行為是否構成犯罪,而無需考慮阻卻違法事由,這顯然降低了檢察機關的證明責任,相應地增加了辯方的負擔。然而,我國刑法理論又要求在犯罪構成之外討論排除社會危害性的行為,這種在體系之外考察實質違法的做法已經違背犯罪構成的要求,同時,也會導致被告人積極抗辯的證明責任不明。一旦辯方在審判過程中主動提出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等阻卻違法事由時,具體該由誰承擔證明責任和證明標準是什么就無法準確界定。如果按照國家賦予檢察機關的職責,應該由控方承擔證明責任,但是按照“誰主張,誰舉證”這一古老法則,提出主張的辯方又應當承擔證明責任,而實踐中也往往是由辯方承擔責任的。在我國“偵查壟斷”的現(xiàn)實境況下,這種情況對于被告方是極其不利的??偠灾晌覈姆缸飿嫵审w系無法準確回答某些關鍵爭論點的證明責任分配問題所導致的在被告人證明責任認識上的混亂,不利于被告人充分、有效地行使辯護權利。
由于違法性要件的缺失,“有責性”的主要部分混入主體要件考察,使得我國犯罪構成體系缺乏層次性,無法區(qū)分推定關系中的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進而導致推定功能缺失。所謂推定,就是依照法律或某種法則,根據(jù)一種已知基礎事實進而推知另一未知事實的存在。推定首先是一種假定,它成立并得以維系的條件是不利后果的承受方未能提供必要的反證。由此可知,推定具有轉移證明責任的功能。在犯罪論體系中,推定可以根據(jù)控方已經證明的“入罪”事由而將“出罪”事由的證明責任轉移給辯方,從而使犯罪論體系與刑事證明之間產生互動關系。我國的四要件理論因為不具有推定功能,所以缺少證明的層次性,也就不具備轉移證明責任的作用。
相比于違法性要件缺失導致的控方證明責任降低,推定功能的缺乏會提高控方證明的難度。但是,這兩者之間是不能互相彌補的。在我國犯罪構成“平面耦合”的結構環(huán)境下,所有的構成要件都是從不同角度確證犯罪成立的積極條件,控方必須一次性地綜合評價所有內容。過于集中的司法壓力,帶來的可能是條理不清、邏輯混亂的控訴,也可能是對某些要件的牽強解釋??胤降淖罱K目標就是滿足犯罪構成的所有要件,有些無法令人信服的構成要素也被一并拼湊。再者,犯罪論體系是辯方著手進行實體辯護的對象,而控方的全方位控訴使得辯方難以尋找合適的切入點,辯護也就常常附隨控訴展開,缺乏主動性。這些結果都是平面“四要件”缺少推定功能所造成的。由于犯罪構成的推定效力具有合理配置證明責任的功能,因此,需要選擇客觀上具有推定效力的犯罪論體系來厘清證明責任。
(三)三階層體系的證明思路
有的學者借用國外證明責任的分配理論,認為我國刑事訴訟中,應當由控方承擔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責任,而被告方應當對自己提出的阻卻違法事由承擔舉證責任。針對這種觀點,龍宗智教授認為,“這種以法律要件分類為基礎的分配原則,忽略了控辯雙方的不平等,尤其是我國刑事訴訟中控辯不平等的現(xiàn)實,用以作為我國刑事訴訟中證明責任的分配原則,是不妥當?shù)摹薄S谑撬岢隽司C合考量說,主張通過考量公平性、政策需要和方便性等因素來決定證明責任的分配[9]。龍教授的這種看法有一定道理,不過他將出現(xiàn)爭點證明責任的分配交給法官自由裁量顯然并不嚴謹,而且具有不確定性。也有不少學者對于德日三階層體系的證明責任轉移功能存在認識誤區(qū),事實上,“三階層”的推定效果僅在于使另一方當事人承擔“提供證據(jù)的責任”,而并不轉移風險意義上的證明責任。
三階層模式要求檢察機關首先證明行為符合分則的“特殊構成要件”,在此基礎上推定行為人的行為具有違法性和有責性。這是根據(jù)較高的或然性得出的結論,但也有例外。所以,這里的“推定”不過是一種基于經驗法則的邏輯推論而已,不屬于強制性推定。它與法律上的推定必然帶來的證明責任轉移之機能不能相提并論,因此不宜隨意地將其與證明責任的轉移掛起鉤來?;跓o罪推定原則和檢察官客觀中立的立場,不能要求被告方在存在違法和責任阻卻事由方面承擔敗訴風險的證明責任。結合職權主義模式下的現(xiàn)實情況,被告方只需對違法和責任阻卻事由等出罪要素承擔主張責任或形成爭點的責任,而說服責任仍然由檢察機關承擔。如果被告人不提出具有阻卻違法和責任的事由,法官則可以依據(jù)檢察機關對“特殊構成要件”的證實而作出有罪判決,一旦被告提出存在阻卻事由并形成可能的懷疑,檢察官就必須予以反駁和證偽,法官也要進行調查核實。在“三階層”展現(xiàn)出來的證明責任譜系中,被告人不僅可以對檢察機關指控的構成要件事實進行反駁,而且也可以主動提出相應的“出罪”事由?!叭A層”具有的推定功能,使得整個證明過程富有層次感,邏輯性強,涵蓋所有影響罪與非罪的因素,不僅使控方有條可循,層層推進,而且辯方也可以見招拆招,甚至主動出擊。
(四)三階層體系對推進控辯平衡的積極作用
作為刑事訴訟中的一個基本原則,控辯平衡原則的實現(xiàn)理所當然需要依靠合理的程序設計和理性的程序運行。除此之外,實體空間資源的分配同樣會影響控辯雙方權益的得失,資源流動不當亦可能造成實體層面上的控辯失衡。它雖然隱蔽難見,但最終會在程序的運行狀態(tài)中表現(xiàn)出來。三階層體系為控辯審搭建的對抗性平臺,不僅可以為控方利用來進攻,而且也可以為辯方利用來防守或主動出擊,在這個可以資源共享的體系內,犯罪成立的積極要素和消極要素共存,這就賦予了被告人方更多的對話機會。被告人方既可以反對積極要素,也可以主張消極要素,這種方式有效避免了控方對于法庭話語權的壟斷,為控辯平衡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三階層模式中,犯罪成立的消極要素除了包含法定的違法、責任阻卻事由,還包括超法規(guī)的違法阻卻事由和免責事由,這些都給辯方提供了寬闊的辯護空間。再者,三階層模式厘清了要件事實的證明責任,有效避免了“四要件”某些環(huán)節(jié)責任分配不清而給辯方帶來的負擔。可以說,三階層模式的引入在控辯平衡進步的道路上有著積極影響。
本文比較不同理論體系程序功能的目的,與其說是建議應當將三階層體系直接植入我國犯罪構成理論,倒不如說是指明我國四要件理論的弊端以期有所改進和優(yōu)化。三階層體系確有不少值得我們合理借鑒的地方,這些都明顯體現(xiàn)在對程序進步的推動上。特別是其鮮明的層次性和將阻卻犯罪事由納入犯罪構成體系考察,非常有利于簡化思維和確保定罪的正當性,能夠更好地指導證明責任的分配和引導訴訟進程。因此,借鑒德國犯罪論體系對我國犯罪構成理論進行階層化改造應該作為我們探索和嘗試的大方向。而到底我國犯罪構成理論該往何處去,本文無法明確回答,但在當今精確性司法和程序性司法的呼喚之下,一個更具獨立性和生命力的犯罪構成體系才符合我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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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新彬
A Study of the Criminal Procedure Function of Crime Constitution System —Taking the Introduction of“Tree Stratums”as the View Angle
Li Ranyi
(Law School,Southwestern University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hongqing 401120,China)
The crime constitution system is not only a category of criminal substantive law,but also has significance on the level of procedural law.The form and use of crime constitution system of various countries is related closely to criminal procedure.Aiming at the drawbacks the“four elements”constitution system reflects on legitimate procedure,we can consider introducing“three stratums”mode which has stronger procedure function.In the stage of investigation,review and prosecution,especially in the stage of judgment,the“three stratums”crime constitution system can exert better procedure functions than“four elements”system.
crime constitution system;three stratums;four elements;procedure function
D924
A
1009-3192(2016)03-0085-06
2016-03-10
李冉毅,男,重慶萬州人,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證據(jù)法學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主要從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
本文為中國法學會部級課題一般項目“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CLS(2015)C06)和重慶市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的實證考察”(CYB15082)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