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泳臻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00)
?
探析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中的狗意象
李泳臻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00)
[摘要]劉亮程的散文作品中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那些關于動物的描寫,其中狗意象在這些動物意象的描寫中占據(jù)著特殊而重要的地位,是其美麗多姿的鄉(xiāng)村世界中不可忽視的一抹色彩,更展示了劉亮程散文中獨有的藝術魅力和豐厚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
[關鍵詞]劉亮程;狗意象;村莊
劉亮程自1998年出版《一個人的村莊》以來,被評論界廣泛關注,獲得了極高的社會評價與贊美,甚至有人將他譽為“二十世紀最后一位散文家”。其作品雖然聚焦于鄉(xiāng)村文化生活這一傳統(tǒng)題材,但是他卻以自己深厚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驚人的洞察力和藝術創(chuàng)造力對這一題材進行了突破和升華,使之呈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面貌。在《一個人的村莊》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作家對于鄉(xiāng)村動物的描寫,豐富獨特的動物描寫成為了其作品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對表達作者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思考起著無法替代的作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狗意象的整體呈現(xiàn),不管是此意象在動物群組中所承擔的角色分量還是意象背后的生活蘊意和命運意義都值得去探究和分析,也能幫助讀者在閱讀審視《一個人的村莊》時獲得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
意象在西方文論里主要是針對詩歌而言的,理查茲在《文學批評原理》中認為使意象具有功用的是當它作為一個心理事件與感覺奇特結合的象征。龐德在《詩刊》上倡導,認為意象是一種一瞬間表現(xiàn)出來的理性與感性的綜合體。這兩種說法都表明了“意象”是熔鑄了主觀情感和心理運動的客觀物象,是主客體表情達意的存在方式。而隨著文體的互相借鑒,散文文體的抒情特征得到進一步加強,那么散文中的意象和詩歌中的意象一樣成為了作者情緒的傳達載體,而《一個人的村莊》中的狗意象正是作者主旨命題的抒發(fā)載體。
在劉亮程之前,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動物形象大多進行了一些變形和改造,他們或是在動物身上寄寓一種信念和感情,例如古代神話中的圖騰崇拜;或是把動物當作一種利用性工具,其價值在于傳遞其生命本身之外的意義,例如《莊子》中大量用鯤鵬之類的動物作人生哲思的比喻,駱賓王的《蟬》也是作為具有政治意味的形象出現(xiàn);或是妖精化動物,將動物身上的稟賦特質(zhì)與人結合起來成為一些“狐仙花妖”,這樣的形象多出于志怪小說,在《聊齋志異》中臻至頂峰。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使花妖狐媚,多具人情,和藹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動物形象的象征意義遠遠超過了對其本身材料的研究與判斷。其出現(xiàn)往往是被需要,是敘述主體之外的陪襯性角色。
劉亮程的作品體現(xiàn)了看待動物的一種新的視角,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散文中直接把動物作為敘述主體,大量文章的篇目直接以動物形象命名,如《逃跑的馬》《鳥叫》《最后一只貓》《兩窩螞蟻》等,更是體現(xiàn)在他筆下的動物已經(jīng)不再單純是象征或者是寓理言志的現(xiàn)實載體,動物的生存和活動并不為任何人,沒有超越其本身價值之外的任何意義。而狗意象無疑是動物意象群組中最特殊的一個。這首先體現(xiàn)在它的功能性上。村莊中飼養(yǎng)的絕大部分動物是為了“食用”,是為了飽腹而存在的。飼養(yǎng)雞豬羊一類的是為了獲取他們身上的肉;飼養(yǎng)牛驢一類的是為了讓它們耕種土地,收獲糧食,依然是為了食用,等到牛驢老了再進行宰殺。劉亮程自己便說到:“我寫的動物不是寵物,是家畜,是人的幫手和陪伴,也是食物”。養(yǎng)狗則不一樣,養(yǎng)狗則更多是為了“看守”,《狗這一輩子》便寫道,門口拴一條狗的目的很明確:把門。它所承擔的功能是保衛(wèi)家庭和村落的安全。其次便是體現(xiàn)在主動性上。因為功能定位的不同,村民們對其它牲畜的要求是溫順乖巧,嘶叫聲小,不能對人類產(chǎn)生攻擊和威脅,所以大部分牲畜在人類面前更多是處于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狗則不一樣,它被要求具有主動性,具有分辨力和察言觀色的能力。《狗這一輩子》同樣說道,客人來前先要與狗較量一陣,叫“未與人來先與狗往”。如果狗遇見該咬的人不咬,不該咬的人卻咬了是要挨棒子的?!豆餐募摇分幸舱f道,遇到威脅其它家畜會躲在大家畜旁邊乞求保護,狗則先要搶先迎上去狂吠猛咬。所以狗的意象明顯異于眾多動物意象,它的聲音最大,更有活力,富有侵略性和斗爭性,在村落人際間更容易引人注意。劉亮程這么評價村莊中的狗:“狗可是村莊的代言人”。
上文提到由于狗在村莊中功能性定位和主動性大異于其它動物,和人有著更加直接和復雜的接觸,因此,人更加傾向于把狗作為生活寄托的一個載體,從而表現(xiàn)出生活的多重蘊意。這是其它動物無法代替也無法比較的。簡而言之,《一個人的村莊》中狗意象的生活蘊意主要體現(xiàn)在對童年記憶進行回溯和對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妥協(xié)兩個層面。
(一)童年記憶的切入口
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中有過這樣的表述:“現(xiàn)實的強烈經(jīng)驗喚起了作家對早年經(jīng)驗(通常是童年時代的經(jīng)驗)的回憶?,F(xiàn)在,從這個記憶中產(chǎn)生了一個愿望,這個愿望又在作品中得到實現(xiàn),作品本身展示出兩種成分:最近的誘發(fā)場合和舊時的記憶?!睆木穹治稣摰挠^點來看,作家的童年經(jīng)驗往往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反過來談,從創(chuàng)作者的作品中我們也可以追溯到作者童年生活的身影。小孩被狗咬在村落中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正是孩提時代記憶深刻的痛一直影響人的一輩子,等到長大,被狗咬就容易成為許多印象的觸發(fā)點。在《追狗》中作者認為村子里沒有哪個人不是讓狗嚇著長大的,繼而引出了小時候與狗的趣事。劉亮程甚至認為是狗教會了他知識,帶著他成長,在《我受的教育》中他直接說道,我最應該把那條老死窩中的黑狗稱師傅。在他的許多散文中不難發(fā)現(xiàn),每每牽涉對童年生活的回憶,往往會有一兩只狗的剪影或者吠叫。
(二)對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妥協(xié)
狗的意象雖然異于其它的牲畜,擁有更強烈的典型意義和代表意義。但它始終是牲畜,這就意味著狗意象的根本屬性還是服從。人類能夠給予馴養(yǎng)生物相對的自由但無法給予絕對的自由,一切還是要為人類服務,不然在現(xiàn)實的功能需求上便失去了飼養(yǎng)的價值。劉亮程敏銳地把握到了這一點,看清楚了狗處境的尷尬。他在《狗這一輩子》一開篇便說狗太厲害、太懦弱都不行,不解人意和善解人意也不行。狗只能妥協(xié)于主人的要求,人狗之間的關系高度類似于雇主和傭工之間的關系,因此,劉亮程從狗身上能清楚地看到人的影子,而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挫而不得已的妥協(xié)也讓他頻頻想起狗的意象,使得散文作品中狗意象有了含義的另一重解讀?!度诵蠊簿拥拇迩f中》對這一含義做了一次清晰完整的論述:“而人的靈魂中,其實還有一大群驚世的巨獸被禁錮著,或降龍或伏虎。它們從未像狗一樣咬脫鎖鏈,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爾跑出來,也會被人當瘋狗打了,消滅了”。
劉亮程的散文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著對生命的深切關注,既有生命整體性和關聯(lián)性的考量,也有對生命傷痛的焦慮和擔憂。特別是當現(xiàn)代文明加速進程席卷世界的當口,這種復雜性則更增添了難以抹去的文化色彩。而劉亮程對生命的思考避免了直接敘述,常常借由動物意象做出含蓄而微妙的情感傳達。其中狗意象同樣是作為村莊命運的象征出現(xiàn)的。根據(j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中說到的“象征的關系實質(zhì)上就是一種比擬”和韋勒克在《文學理論》所說:“我們認為‘象征’具有重復和持續(xù)的意義。一個‘意象’可以被轉(zhuǎn)化成一個隱喻一次,但如果它作為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我們不難知道,象征是一種可擬意象的不斷重復,一旦成為象征之后,其所承擔的概念與價值判斷就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構成形態(tài)。《一個人的村莊》中的狗意象無疑是滿足這樣的條件從而成為一個象征物的。狗總是和村莊一起出現(xiàn),《黃沙梁》中寫村莊的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著空蕩蕩的村子,凸顯的是狗是守衛(wèi)者的角色?!犊油莸亍分袑懸粋€村里出一條好狗和出一個厲害的人一樣,是許多年好幾代的積蓄,解釋了村莊的積淀的具象載體。接著,文章寫村莊沒有一條厲害的狗,那么村莊注定會平庸落敗。作者視狗的生命力為村莊的生命力;狗的強盛是村莊的強盛;狗的孱弱是村莊的孱弱。這一理念在《狗全掙死了》一文中有更為清晰的表達,作者重回村落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破敗不堪,這一點契于其一進村子發(fā)現(xiàn)沒有狗叫。村民向城市遷移,留下來的人肆意糟蹋村落,導致狗全被掙死了。而狗在村落的消亡則意味著鄉(xiāng)村文明在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擠壓下被一步一步同化和取代。
綜上所述,狗意象在劉亮程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中所承載的表達內(nèi)涵是多重而深刻的,既體現(xiàn)在狗意象對于作者本人和村莊的生活介入,也反映在作者對于個體生命意義和村莊未來何去何從的思索。同時,這也是劉亮程本人鄉(xiāng)土情結的歸結點,狗意象是其長期以來生活經(jīng)驗的自我說解,使其散文作品增添了哲思的深度和感情的力度,從而體現(xiàn)出一種自然清新,卻又回味無窮的藝術風貌。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0∶193.
[2]劉亮程,高方方.西域沙梁上的行吟歌手——劉亮程訪談錄[J].百家評論,2013(5).
[3]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13∶275.
[4](奧)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36.
[5](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114.
[6](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204.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 0046(2016)4- 0195-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