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陶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朝陽區(qū) 100029 )
《聊齋志異》與《詩經(jīng)》
趙伯陶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朝陽區(qū) 100029 )
在明清科舉考試中,“四書”的八股文寫作屬于必考項目,而且是中試與否的主要依據(jù)?!对娊?jīng)》作為中國儒家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五經(jīng)”之一,屬于科舉考試中士子“各占一經(jīng)”中的選項,在場屋中,其重要性明顯遜于“四書”。然而作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源頭之作,《詩經(jīng)》在舊時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平時文人相互應(yīng)酬離不開詩歌唱和,而欲為寫詩打牢基礎(chǔ),首先須從《詩經(jīng)》的誦讀開始。蒲松齡凝結(jié)大半生心血的《聊齋志異》寫作受到《詩經(jīng)》的影響不言而喻。文章從注家理解《聊齋志異》所涉及的《詩經(jīng)》書證正確與否、從蒲松齡如何巧妙靈活運用《詩經(jīng)》語詞等方面立論,就《聊齋志異》與《詩經(jīng)》關(guān)系的四個方面加以探討,以就正于方家。
蒲松齡;《聊齋志異》;《詩經(jīng)》;注釋;借鑒
明清科舉考試中,“四書”之外,“五經(jīng)”也是必考的內(nèi)容,但士子對于五部經(jīng)書即《詩》、《書》、《禮》、《易》、《春秋》有選擇的余地?!肚迨犯濉肪硪哗柊恕哆x舉三》謂順治二年(1645)所頒科場條例云:“首場《四書》三題,《五經(jīng)》各四題,士子各占一經(jīng)?!保?]3148蒲松齡傳世的制義八股文有23篇,其中取題自《論語》者12篇,取題自《孟子》者6篇,取題自《大學(xué)》者3篇,取題自《中庸》者2篇,全屬于“四書”題,難以確定蒲松齡在場屋中所“占經(jīng)”為哪一部,文獻(xiàn)亦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記述。然而無論如何,作為文人士大夫的蒲松齡對于《詩經(jīng)》的熟稔是確定無疑的,《聊齋志異》中有關(guān)《詩經(jīng)》語詞的化用、取意乃至調(diào)侃性借用,均有線索可尋。至于我們今天對于《聊齋志異》的??薄⒆⑨?,《詩經(jīng)》也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读凝S志異》與《詩經(jīng)》的關(guān)系密切,可有如下四個方面的論題。
在小說寫作中適當(dāng)借鑒《詩經(jīng)》語詞,生動傳神而外,也增加了有關(guān)描述的典雅書卷氣與纏綿情韻義?!读凝S志異》對于《詩經(jīng)》語詞的一般性借鑒,無疑可在相當(dāng)程度上增添小說的閱讀趣味。
卷一《胡四姐》,反映了科舉時代讀書人在窮困潦倒之時的企盼,他們雖在困境中卻絕不乏日后奮跡青云的憧憬與夢想,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俗諺,盡管虛無縹緲,卻是當(dāng)時社會人才可以垂直流動的理想寫照。伴隨這種企盼,讀書人高自位置的精神優(yōu)越感,也相應(yīng)影響了其性意識,以為天下美女皆能鐘情于己,這也正是篇首尚生“頗存遐想”之由來。而在眾美環(huán)繞的幻覺中,“人生樂在相知心”的訴求又漸趨于主導(dǎo)地位,胡四姐與尚生相互救助的情節(jié),也無非是書生在現(xiàn)實無奈中尋求某種精神知己愿望的達(dá)成。小說開篇有如下描寫:“生就視,容華若仙。驚喜擁入,窮極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瘑柶渚拥?,但笑不言。生亦不復(fù)置問,惟相期永好而已。”[2]293所謂“永好”即情好永結(jié),語本《詩·衛(wèi)風(fēng)·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宋朱熹集注:“但欲其長以為好而不忘耳。”[3]41
卷二《紅玉》也是一篇極有認(rèn)識價值的小說,在貧賤與富貴相距懸殊的社會中,政以賄成即是特權(quán)社會運作的顯著標(biāo)志,而“貪贓”與“枉法”結(jié)成雙胞胎,終令司法腐敗難以遏制。馮相如因娶妻貌美而幾遭滅門之禍,正如同《水滸傳》中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被逼上梁山的遭遇,而呼告無門,將伯無助,更顯出被迫害者的無奈?!膀镑组燁h”丈夫的出現(xiàn)與代人復(fù)仇,只能是無告者計無復(fù)之下的幻想產(chǎn)物,就如同歷代百姓對包拯式的“青天大老爺”無限企盼的心理一樣。至于得到漂亮的狐女紅玉的大力援助,除了是書生白日夢的幻想以外,道德自律下好人必有好報的心理也是個中緣由。篇末“異史氏曰”有云:“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非特人俠,狐亦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豎人毛發(fā),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白曰:‘惜乎擊之不中!’”[2]410三言兩語,堪稱點睛之筆。小說寫馮相如與狐女初見:“問其姓名,曰:‘妾鄰女紅玉也?!髳蹛?,與訂永好,女諾之?!保?]405以“永好”為情好永結(jié)或婚姻的用法,又見卷二《林四娘》:“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為?”[2]419卷三《羅剎海市》:“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2]680卷四《封三娘》:“十一娘愿締永好,請倩冰也?!保?]923卷四《農(nóng)人》:“狐謂女曰:‘紙上符咒,能奈我何!’女紿之曰:‘汝道術(shù)良深,可幸永好。顧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2]943卷四《花姑子》:“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糖笥篮?。女曰:‘屢屢夜奔,固不可;常諧伉儷,亦不能?!猜勓裕匾囟?。”[2]959卷四《蓮花公主》:“王執(zhí)手泣曰:‘君子不棄,方圖永好。詎期孽降自天,國祚將覆,且復(fù)奈何!’”[2]1016卷六《丑狐》:“倘得永好,勿憂貧也?!保?]1630卷七《天宮》:“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今將糞除天宮,不能復(fù)相容矣。”[2]1870
上述十例中“永好”兩字,蒲松齡皆有意取自《詩經(jīng)》,讀者不明書證亦能讀懂,但其間情韻義將喪失殆盡?!读凝S志異》對《詩經(jīng)》的這種語詞借鑒不在少數(shù)。卷二《小二》一篇因涉及明末白蓮教起事,其間不免有關(guān)于民間宗教法術(shù)的描寫:“值大旱,女令村人設(shè)壇于野,乘輿夜出,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內(nèi)悉獲霑足。人益神之?!保?]555所謂“霑足”,即雨水充分浸潤土壤,語本《詩·小雅·信南山》:“既優(yōu)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彼沃祆浼ⅲ骸皟?yōu)、渥、霑、足,皆饒洽之意也。冬有積雪,春而益之,以小雨潤澤則饒洽矣?!保?]155用“霑足”兩字形容甘霖之降恰到好處,言簡意賅。
卷二《霍生》屬于警示人際交往切勿輕薄隨意之作。人與人之間開玩笑適可而止,或與幽默詼諧相關(guān),自無傷大雅;《詩·衛(wèi)風(fēng)·淇奧》“善戲謔兮,不為虐兮”[3]35,所謂“謔而不虐”就是古人開玩笑的一種境界。如果朋友間玩笑過火,甚至流于淫蕩放浪并涉及他人隱私,無論言語或行為,都會產(chǎn)生難以預(yù)料的后果,輕則發(fā)生口角乃至反目成仇,重則引來殺身之禍,古今中外諸多教訓(xùn),可謂更仆難數(shù)。小說開篇即云:“文登霍生與嚴(yán)生,少相狎,長相謔也?!遍_門見山,點出禍端。所謂“相狎”,即相互親近,語本《左傳·襄公六年》:“宋華弱與樂轡少相狎,長相優(yōu),又相謗也?!保?]946關(guān)于《聊齋志異》與《左傳》的關(guān)系問題,筆者另有專文探討,這里不作深論。所謂“相謔”,即相互開玩笑,相互嘲弄,語本《詩·鄭風(fēng)·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宋朱熹集注:“士女相與戲謔,且以芍藥相贈而結(jié)恩情之厚也。此詩淫奔者自敘之詞。”[3]56由于蒲松齡此處用“相狎”、“相謔”兩語具有一定的針對性,所以今人注釋《聊齋志異》,自以明確其兩處書證為好。
《聊齋志異》借鑒《詩經(jīng)》語詞,有時屬于引申取義。卷三《雷曹》中主人公樂云鶴以自己的道德操守意外得到了朋友的恩施,以豪放慷慨的性格特征贏得了雷神的垂青,這一切都折射出作者的人生價值取向。其中有樂云鶴與雷神的一段對話:“樂曰:‘君固壯士,何飄泊若此?’曰:‘罪嬰天譴,不可說也?!保?]613所謂“不可說也”,這里即講天機不可泄漏,然而其出處卻與《詩經(jīng)》相關(guān)?!对姟ばl(wèi)風(fēng)·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彼沃祆浼ⅲ骸罢f,解也?!保?]37蒲松齡將《詩經(jīng)》中“說”的原義“解說”引申為“泄漏”,機趣盎然。
卷三《胡四相公》一篇以人狐異類相交好的故事結(jié)構(gòu)全篇,暗中卻諷刺親兄弟間的薄情寡義,宣泄出親情不及友情的憤懣之情。其中有對狐仙現(xiàn)身的一段描寫:“內(nèi)有美少年,相視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畫?!保?]841所謂“衣裳楚楚”,即衣裝鮮明貌,語本《詩·曹風(fēng)·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彼沃祆浼ⅲ骸俺?,鮮明貌?!保?]87卷三《武技》當(dāng)屬于一篇寓言性質(zhì)的小說: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能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否則必跌跟頭。其中有對自恃身手不凡的李超與少年尼僧交手相搏的一段描寫:“方頡頏間,尼即遂止,李問其故,但笑不言?!保?]895所謂“頡頏”,即鳥飛上下貌,這里比喻兩人比武的展閃騰挪之勢,形象傳神。兩字語本《詩·邶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彼沃祆浼ⅲ骸帮w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3]17同樣的用法又見卷一《王成》中描寫斗鶉的場面,因系描寫禽類相搏,更饒“本地風(fēng)光”:“而玉鶉方來,則伏如怒雞以待之。玉鶉健啄,則起如翔鶴以擊之。進(jìn)退頡頏,相持約一伏時?!保?]160
卷三《姊妹易嫁》反映了社會民間婚嫁嫌貧愛富的狀況,至今仍有認(rèn)識價值。篇末“異史氏曰”有云:“嗚呼!彼蒼者天久不可問,何至毛公,其應(yīng)如響?”[2]768所謂“彼蒼者天”,是仰面蒼天的呼吁,意即“高高在上的蒼天啊”。四字語本《詩·秦風(fēng)·黃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3]77蒲松齡將古人無奈的呼告化為對于上天的一般性指代,行文稍有頓挫感而外,并無特別深沉的用心。但《聊齋志異》文字有時借鑒《詩經(jīng)》,是專從語氣的模仿著眼的,染有原作強烈的感情色彩。如卷四《彭海秋》一篇具有佛家“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寓意,其中描述書生彭好古一見仙家彭海秋即頗為投緣,大喜而言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保?]1059所謂“今夕何夕”,即今夜是何夜?多用作贊嘆語,即謂此夜正是良辰。四字語本《詩·唐風(fēng)·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彼沃祆浼⒅^此四句為“喜之甚而自慶之詞也”[3]70,蒲松齡借鑒《詩經(jīng)》此四字為意外忽逢佳客之詞,小說主人公欣喜歡悅之情躍然紙上!
卷四《荷花三娘子》中男主人公宗湘若先結(jié)交狐女,又因仁人之心而獲報,終與荷花仙子為侶多年,瑰麗的想象支撐了這篇小說的骨架,又完成了書生一次白日夢的旅程。宗生不忍與荷花仙子永別,苦苦挽留說:“卿歸我時,貧苦不自立,賴卿小阜,何忍遽言離逷?且卿又無邦族,他日兒不知母,亦一恨事。”[2]1031這一番話中所謂“邦族”,意即邦國宗族,用來指稱非人類的仙家出身,尤為確切。兩字借鑒《詩·小雅·黃鳥》:“言旋言歸,復(fù)我邦族?!彼沃祆浼ⅲ骸懊襁m異國,不得其所,故作此詩。托為呼其黃鳥而告之曰:爾無集于谷而啄我之粟,茍此邦之人不以善道相與,則我已不久于此而將歸矣?!保?]123蒲松齡筆下的宗生之所以突兀道出“且卿又無邦族”,意即荷花仙子并無處可歸,巧借《詩經(jīng)》相關(guān)意境的用心非常明顯。注家遇此等文字不注出其書證,實在辜負(fù)了蒲松齡小說構(gòu)思的苦心一片!
《詩經(jīng)》語詞的一般性借鑒外,對《詩經(jīng)》語詞的化用取意也是《聊齋志異》錘煉文字的有效方法。在借鑒的層次上,化用取意要高于一般性借鑒。
所謂“獸交”,古今中外并非罕事,甚至在神話傳說中也能覓其蹤影。晉干寶《搜神記》卷一四記有盤瓠的故事,即帝嚳高辛氏為平外患,而將小女嫁與立有戰(zhàn)功而名為“盤瓠”的犬,并養(yǎng)育了六男六女。這一具有文化人類學(xué)意義的傳說,甚至在正史《后漢書》卷八六《南蠻西南夷列傳》中也有類似記載?!读凝S志異》卷一《犬奸》就是蒲松齡記述一婦人與犬交合的小說,這是人類變態(tài)性行為的一次實錄。因事關(guān)隱私,本不易發(fā)覺,只因犬嚙其親夫致死,所以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示眾”之余又引來眾人“圍觀”。作者似乎也未能免俗,感慨之余,模仿衙門斷案寫下判詞,炫才而外,頗有過一把官癮的意味。判詞中有云:“人非獸而實獸,奸穢淫腥,肉不食于豺虎。”[2]74所謂“肉不食于豺虎”,取意于《詩·小雅·巷伯》:“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保?]145詩中以“豺虎”泛指猛獸?!度椤分械呐性~認(rèn)為,投送這樣的人于猛獸之口都被拒絕食用,可見當(dāng)時人們對獸交行為的憎惡之情。如此化用《詩經(jīng)》,今天的注家自以注引書證為好,否則就難以凸顯作者議論的感情色彩。
卷一《成仙》是一篇內(nèi)容較為駁雜甚至不無矛盾之處的小說,其主旨既有對友朋情義深厚、肝膽相照的贊頌,又有對官場腐敗、社會黑暗的鞭撻;既有對脫屣妻孥、成仙了道的向往,又有對不勞而獲、坐致千金的企盼;既有倏忽易容、形骸互換的怪誕,又有借劍殺妻、罥腸庭樹的恐怖。這里不作辨析。其中周生與已然道裝的成生有一段對話:“周曰:‘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2]132成生的答話意謂只有他人棄恩忘舊拋棄我,我又能拋棄何人呢?這一語帶諷刺的調(diào)侃性話語化用自《詩·小雅·谷風(fēng)》:“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zhuǎn)棄予。”關(guān)于后兩句,毛傳:“言朋友趨利,窮達(dá)相棄?!睗h鄭玄箋:“朋友無大故,則不相遺棄,今女以志達(dá)而安樂,棄恩忘舊,薄之甚。”[5]459朱其鎧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以下簡稱“朱注本”)注云:“‘不然’三句:你說的不對。是他人要拋棄我,我又能拋棄誰呢?末句句首省‘予’字?!保?]99盛偉《聊齋志異校注》(以下簡稱“盛注本”)注云:“其何人之能棄:我又能拋棄什么人呢?”[7]138然而兩部全注本皆未引《詩經(jīng)》書證,于準(zhǔn)確理解蒲松齡對于成生答話有關(guān)人生倫理上的設(shè)計構(gòu)思終有所欠缺。
卷七《神女》屬于人神相戀的大團圓結(jié)局類型,米生受神女眷戀的設(shè)想屬于讀書人高自位置的產(chǎn)物;而生性清鯁的米生僅因神女之求即放棄其處世原則,終施援手救下了有厄難的神女之父,也完全符合人類普遍的性心理。小說中米生與神女有如下一段對話:“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fù)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2]1916所謂“夙夜蒙露”,意即人在天未明前的奔波因露水太多而艱辛異常。四字乃化用《詩·召南·行露》:“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彼沃祆浼ⅲ骸皡挍牛瑵褚?;行,道;夙,早也?!保?]10朱注本、盛注本皆未出注,這就可能令讀者體味不到原著對話的典雅韻味。
對于相關(guān)語詞稍加改動,也是《聊齋志異》借鑒《詩經(jīng)》的手法之一。社會腐敗,政以賄成,司法不公,首當(dāng)其沖。漢代朱家、郭解一類的俠客之所以能夠在太史公的《史記》中被書寫下濃重的一筆——《游俠列傳》,就在于這些人的存在,可以多多少少緩解因社會不公所帶來的世人普遍的焦慮,至少作為一種企盼或希冀,也總能令無告的百姓獲得一絲心靈的慰藉。卷三《田七郎》就是一篇崇尚俠義以及有恩必報的小說,武承休在官府為救出被誣陷的叔叔,對縣令大聲疾呼:“殺人莫須有!至辱詈搢紳,則生實為之,無與叔事?!保?]695所謂“生實為之”,即承認(rèn)“辱詈搢紳”是我所為。四字化用《詩·邶風(fēng)·北門》:“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3]25蒲松齡在人物對話中特意改“天”為“生”,如此借鑒《詩經(jīng)》語詞,在刻畫武承休勇于擔(dān)當(dāng)?shù)男愿裉卣鞯耐瑫r,也凸顯了他作為鄉(xiāng)紳的讀書人風(fēng)習(xí),一箭雙雕,絕非閑筆。
卷四《蓮花公主》描寫人與蜂的異物之戀,并在其中注入了更多的旖旎情愫,令人讀后倍感溫馨。小說中有巨蟒來襲蜂國的情節(jié),急迫中蜂王對小說主人公竇旭說:“君子不棄,方圖永好。詎期孽降自天,國祚將覆,且復(fù)奈何!”[2]1016所謂“孽降自天”,即災(zāi)禍從天而降,取意于《詩·小雅·十月之交》:“下民之孽,匪降自天。”漢鄭玄箋:“孽,妖孽,謂相為災(zāi)害也?!保?]447譯成白話就是:黎民百姓的災(zāi)難并非從天而降。顯然,蒲松齡對于這八個字是反《詩經(jīng)》之意而用之,如此借鑒符合一國之主的身份與口吻,堪稱溫文爾雅,恰如其分。
卷四《竇氏》是一篇鞭撻為富不仁者的作品,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惡霸南三復(fù)為達(dá)到霸占農(nóng)家女的目的,以花言巧語欺騙竇氏,作者就此有如下一段描寫:“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堅永約,女乃允之。”[2]1071所謂“指矢天日”,即對天與太陽發(fā)誓。古人的這類習(xí)俗,先秦文學(xué)作品中早有反映,如《楚辭·九章·惜誦》“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睗h王逸注:“夫天明察,無所阿私,惟德是輔,惟惡是去,故指之以為誓也。”[8]121又《詩·王風(fēng)·大車》:“謂予不信,有如皦日?!碧瓶追f達(dá)疏:“謂我此言為不信乎,我言之信有如皦然之白日,言其明而可信也。”[5]333蒲松齡如此化用取意于《楚辭》、《詩經(jīng)》中的有關(guān)語詞,不如前舉各例有跡可尋,確鑿無疑,但遵循使事用典的規(guī)律,今天的注家仍以注出為好,否則就難以令讀者認(rèn)識到小說作者對文字精雕細(xì)琢的努力了。
對《詩經(jīng)》語詞的調(diào)侃性運用屬于蒲松齡靈活借鑒經(jīng)典的手筆,具有令文字活潑而不呆板的修辭取向。
卷三《余德》是一篇想象離奇的小說。余德何許人?是仙人,是狐精,還是異方神圣?小說并沒有交代;其蹤跡來去倏忽,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妙。若論小說主旨何在,卻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實在難以捉摸。小說的精彩之處在于對情景的渲染與設(shè)計出擊鼓催花為令的奇特想象,搖人心旌,引人入勝。而最為耐人尋味的地方,則是小白石缸的“曲終奏雅”,“缸之魂”之說匪夷所思,其虛中有實、似有還無的特征,猶如現(xiàn)代三維全息攝影般的奇幻神妙。小說有對余德設(shè)宴款待所租屋主人的描寫:“筵間不過八簋,而豐美異常。”[2]652所謂“八簋”,即八樣菜肴,取意于《詩·小雅·伐木》:“於粲灑埽,陳饋八簋?!泵珎鳎骸棒?,鮮明貌。圓曰簋,天子八簋?!保?]411簋,古代祭祀宴享時盛黍稷或食品用的圓口圈足器皿。周制,天子八簋。小說特意用周代天子的宴享氣派“八簋”來假設(shè)余德的宴席,用略帶調(diào)侃的語氣以轉(zhuǎn)折復(fù)句的形式強調(diào)了其宴席非同尋常的豐盛與精致,堪稱神來之筆。朱注本與盛注本皆未明確“八簋”的《詩經(jīng)》書證,這就有可能令讀者體味不到蒲松齡小說文字的輕松幽默感。值得一提的是,用“簋”的數(shù)量來表明飲食的豐儉并進(jìn)而渲染小說中人物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聊齋志異》中還有類似描寫。如,卷二《宮夢弼》:“婦入,以酒一盛、饌二簋,出置黃前。”[2]574在此處,蒲松齡以婿家用極為簡單的飯菜招待嫌貧愛富的岳父,其怠慢之情不言而喻?!岸?,典出《易·損》,三國魏王弼注闡幽發(fā)微,若不明此書證,就很難體會蒲松齡小說文字的精妙之處?!读凝S志異》與《易經(jīng)》的關(guān)系問題,筆者將有專文論述,此處恕不贅言。
卷四《狼三則》屬于寫屠夫與狼周旋的小品,皆短小精悍、要言不煩,合為一篇,相互映襯,更見神采。其中第二則描寫屠夫智斗二狼,猶如《孫子兵法》中“攻其無備,出其不意”的用計,可謂展閃騰挪,縱橫捭闔。小說開始有以下敘述:“一屠晚歸,擔(dān)中肉盡,止有剩骨。途中兩狼,綴行甚遠(yuǎn)。屠懼,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復(fù)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而兩狼之并驅(qū)如故。”[2]1190最末一句本是一般的記敘性文字,并無難懂之處,然而若明其書證,則饒有趣味。此八字取意于《詩·齊風(fēng)·還》:“子之昌兮,遭我乎狃之陽兮。并驅(qū)從兩狼兮,揖我謂我臧兮。”[3]58-59這本是齊國的獵者相互間稱譽贊美的詩,“并驅(qū)”的主語是兩位身手不凡的獵者。蒲松齡巧改“并驅(qū)”之主語為“兩狼”,化用《詩經(jīng)》成句,具有濃重的調(diào)侃意味,熟悉《詩經(jīng)》的人不難體會到其間妙不可言的詼諧。
卷六《鳳仙》以書生劉赤水與狐女鳳仙的悲歡離合為線索,其指歸在于渲染男歡女愛與事業(yè)的關(guān)系,有意將原本具有沖突意向的兩者歸于統(tǒng)一。小說中有關(guān)家庭生活場景的描寫惟妙惟肖,完全是人世間一門和樂的折光。大姐八仙與三妹鳳仙恩怨相爾汝,經(jīng)常斗嘴戲謔,作者刻畫小兒女情態(tài)栩栩如生。在一次團圓歡快的狐仙家宴中,兩位狐姊妹又起風(fēng)波:“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從來金玉其音,不敢相勞;我兩人可歌《洛妃》一曲。’”[2]1726所謂“金玉其音”,意即珍惜自己的聲音如同金玉,不肯輕易表演。其語略帶嘲諷意味,取意化用自《詩·小雅·白駒》:“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彼沃祆浼ⅲ骸捌淙酥旅廊缬?,蓋已邈乎其人不可親矣。然猶冀其相問而無絕也,故語之曰:毋貴重爾之音聲,而有遠(yuǎn)我之心也。”[3]123明此書證,大姊八仙尖刻而不失風(fēng)雅的口吻如見。朱注本對此書證未予理會,盛注本注引書證,對于讀者認(rèn)識八仙性格特征大有裨益。
在《聊齋志異》中,作者用故意曲解《詩經(jīng)》句意的手法,巧用經(jīng)典中語詞以敘事,若不明其書證,其間強烈的調(diào)侃意味就會蕩然無存?!对姟ぶ茼灐ぽd芟》“有嗿其馌,有依其士。”宋朱熹集注:“嗿,眾飲食聲也;媚,順;依,愛;士,夫也。言餉婦與耕夫相慰勞也?!保?]234“思媚其婦”的“思”,屬于發(fā)語詞,無意義;媚,即順美,是贊美田間送飯女子美麗順美之詞?!读凝S志異》卷四《馬介甫》是一篇譴責(zé)悍妒之婦的小說,小說中楊萬石特別懼內(nèi),其妻尹氏則得寸進(jìn)尺,酷虐其夫。幸有狐仙馬介甫略施“小術(shù)”,以猙獰“巨鬼”嚴(yán)懲了尹氏,使其威風(fēng)漸斂。然而不久楊萬石即泄漏“天機”:“萬石思媚婦意,微露其假?!保?]1084這終于令尹氏故態(tài)復(fù)萌且變本加厲。小說中所謂“思媚婦意”即意欲討好妻子,“思”在這里已化為表示心理活動的能愿動詞,“媚”則是逢迎取悅之意了。蒲松齡如此化用《詩經(jīng)》語詞,正可謂出神入化。
明確《聊齋志異》中的《詩經(jīng)》書證,對于我們??迸c注釋這部文言小說作用非凡,不可低估。
賭博對于社會正常運行的作用皆是負(fù)面的,卷三《賭符》以作者之菩薩心腸勸人戒賭,語重心長。其“異史氏曰”用駢文寫就,淋漓酣暢,發(fā)人深省:“及遭敗后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試問賭中誰最善,群指無褲之公。”[2]622所謂“方思”,是乘筏渡水的意思,語本《詩·周南·漢廣》:“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彼沃祆浼ⅲ骸胺?,桴也。”[3]6所謂“方”即竹木編的筏子;思,語末助詞,無意義。“下流之物”語本《論語·子張》,以河流的下游比喻眾惡所歸的地位。所引前兩句若串講,意即:賭博失利后再乘筏渡水(比喻脫離災(zāi)難),早已處于下流。這里的“下流”一語雙關(guān),倍見作者巧思,但前提是必須曉得“方思”的《詩經(jīng)》書證,否則一切無從談起。朱注本注釋兩句云:“及至全盤失敗,方思悔恨,但已被目為眾惡所歸之人?!保?]427盛注本未出注。再看全譯本如何翻譯這兩句:馬振方主編《聊齋志異評賞大成》(以下簡稱“漓江本”)譯為:“等到慘敗之后才思悔恨,已經(jīng)成為品行卑污的東西?!保?]656孫通海等譯《文白對照聊齋志異》譯為:“直到遭到這樣慘重的失敗之后才開始反思,可是他已經(jīng)墮落下去了?!保?0]535丁如明等譯《聊齋志異全譯》譯為:“待到慘敗他再追悔,已成了下流的東西。”[11]184無論注本還是譯本,全將“思”作為動詞理解,如此,則“思”與“下流之物”的邏輯關(guān)系就模糊不清了??磥聿幻鳌对娊?jīng)》書證,就難免誤解《聊齋志異》語詞。
卷三《黑獸》一篇,主旨并不在對于“強中更有強中手”的鼓吹,其積極作用乃在于蒲松齡借題發(fā)揮,從而使這篇小說具有了寓言的意義。作者所謂“貪吏似狨”道出了封建專制社會的通病,在專制人主的淫威下,百姓只有任憑宰割的命運,在“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掙扎中茍活,其原因就在于對漠視他人遭殃而自己尚存一線生機的企盼,為了茍全性命于亂世,崇尚所謂“叢林法則”,甚至不惜為虎作倀,人性的弱點暴露無遺!篇末“異史氏曰”有云:“余嘗謂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聽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猶是也?!保?]650所謂“蚩蚩”,即無知貌,語本《詩·衛(wèi)風(fēng)·氓》:“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彼沃祆浼瘋鳎骸膀框浚瑹o知之貌,蓋怨而鄙之也?!保?]36朱注本注云:“蚩蚩,指群氓,百姓?!对姟ばl(wèi)風(fēng)·氓》:‘氓之蚩蚩?!保?]447盛注本注云:“蚩蚩,指百姓?!对姟ばl(wèi)風(fēng)·氓》:‘氓之蚩蚩?!保?]527書證之引用皆無誤,唯詮釋反生錯訛。
卷三《念秧》講述了兩則欺騙行旅者的故事。所謂“念秧”,即以甜言蜜語與貌似忠謹(jǐn)之行做成圈套,詐取行旅者的財物。小說第二則故事中有狐友預(yù)囑吳生“倘聞人喧,但寐無吪”兩句話[2]853,所謂“吪”,這里是“動”的意思,語本《詩·王風(fēng)·兔爰》:“尚寐無吪。”宋朱熹集注:“吪,動也?!保?]45四字意謂睡著不動。朱注本注云:“吪:呼喊。”[6]576似有望文生義之嫌;盛注本未出注。王錫榮先生《全本新注〈聊齋志異〉若干問題商榷》(載《吉林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11年第5期)已經(jīng)指出這一問題,此不贅言。
卷四《黎氏》是一篇寓言性質(zhì)的小說,凸顯社會中因繼母而引來家庭諸多矛盾問題的嚴(yán)重性。小說中的狼女黎氏對于“謀聘繼室”的輕薄子謝生迫不及待的求歡行為,故作矜持又欲擒故縱地說:“燕婉之求,乃若此耶?緩我,當(dāng)相就耳?!保?]1025所謂“燕婉之求”,即只求嫁個性格溫順好男兒。燕婉,儀態(tài)安詳溫順貌。四字當(dāng)取意于《詩·邶風(fēng)·新臺》:“燕婉之求,籧籧不鮮?!彼沃祆浼ⅲ骸盎c籧,不能俯,疾之丑者也。蓋籧籧本竹席之名,人或編以為囷,其狀如人之臃腫而不能俯者,故又因以名此疾也。鮮,少也。”[3]26蒲松齡用“燕婉之求”,特意歇后“籧籧不鮮”,即不美的殘疾人,從而坐實“乃若此耶”之所指,暗寓對于謝生的譏諷。朱注本注云:“燕婉:亦作‘嬿婉’。指夫婦和愛之情?!段倪x》蘇武《詩四首》:‘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保?]676盛注本注云:“燕婉:亦作‘嬿婉’,指歡好,和美?!段倪x·蘇武(詩)之三》:‘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瘏蜗蜃ⅲ骸畫魍?,歡好貌?!保?]961兩注皆因未顧及到《詩經(jīng)》的書證,詮釋因而出現(xiàn)偏差,這就有可能誤導(dǎo)讀者。
卷五《青娥》巧以童性天真化解一場可能發(fā)生的官司,且令一對青年男女終成眷屬。作者構(gòu)思是以“孝”為基礎(chǔ)的,正因為霍生孝母,于是有了仙緣,平白無故得到道士慷慨所贈之神镵,并通過它與意中人青娥成其好事乃至以之“鑿壁”之功再續(xù)前緣,是皆倚仗神賜而非人力可及。小說敘及霍生穿墻事發(fā),又為青娥母拒婚所羞辱,霍母則以牙還牙并推卸責(zé)任說:“不肖兒所為,我都夢夢。何遂以無禮相加!”[2]1386所謂“夢夢(méngméng盟盟)”,即不明或無所知曉的意思,語出《詩·小雅·正月》:“民今方殆,視天夢夢。”宋朱熹集傳:“夢夢,不明也?!保?]130朱注本注云:“夢夢:猶‘懜懜’,昏昧不明,指一無所知。”[6]929盛注本注釋正確,且引《詩經(jīng)》為書證[7]1097。顯然,注釋“夢夢”,《詩經(jīng)》書證必不可少,否則以“懜懜”為解,僅是昏昧糊涂的樣子,這與霍母毫無自責(zé)之意且反唇相譏的語氣并不相合。
卷五《仙人島》并非《聊齋志異》中的名篇,但作者從構(gòu)思到措辭乃至調(diào)侃經(jīng)典、大開詩書的玩笑,其間前后映襯、伏線照應(yīng),又的確下過一番功夫,信非茍作。書生王勉在仙人島上因濫情而受到懲罰,私處出現(xiàn)了狀況,“前陰盡縮”;王勉與仙女芳云經(jīng)過一番利用經(jīng)典語句的戲謔玩笑,最終兩相諒解:“(芳云)乃探衣而咒曰:‘黃鳥黃鳥,無止于楚。’王不覺大笑,笑已而瘳?!保?]1411“黃鳥”二句意謂“前陰”不要再隱藏了,系化用融合《詩·秦風(fēng)·黃鳥》:“交交黃鳥,止于楚?!保?]78《詩·小雅·黃鳥》:“黃鳥黃鳥,無集于穀。”“黃鳥黃鳥,無集于桑?!薄包S鳥黃鳥,無集于栩?!保?]123小說中所謂“黃鳥”,系喻指男陰;楚,謂叢莽,這里喻指男性陰毛,所謂“無止于楚”,正與前文“前陰盡縮”呼應(yīng)。朱注本注云:“‘黃鳥’二句:由《詩·秦風(fēng)·黃鳥》和《詩·小雅·黃鳥》的詩句湊泊成句,用作戲語。黃鳥,喻指男子生殖器。楚,樹名,即牡荊。此借為‘痛楚’之‘楚’,痛苦?!保?]950按,朱注本所引書證完全正確,但解釋“楚”一字又出現(xiàn)謬誤。小說前已言及芳云戲謂霍生“前陰盡縮”是“既非痛癢,聽之可矣”,何以“探衣而咒”又渲染其“痛楚”?如作此解,顯然不合邏輯。盛注本所引書證缺《小雅·黃鳥》,以“一種叢生落葉灌木,又名荊”[7]1123詮釋“楚”,只就喻體而言,未顧及比喻之本體,終有缺憾。再看全譯本:漓江本于芳云所施“咒”,譯文未作翻譯,另加注釋云:“芳云合用《詩經(jīng)》中的兩句詩,歪曲其意思湊成一句玩笑話?!保?]1494大而化之,蓋未深入。中華本徑引“咒”語后括注云:“黃鳥,借指男子生殖器;楚,暗指疼痛?!保?0]1149釋“楚”有誤。上古本則于芳云所施“咒”,未作翻譯。
卷六《霍女》是一篇寓意與言情兼而有之的小說作品,但后者明顯弱于前者,霍女作為抽象美色的符號意義遠(yuǎn)大于其人物形象的鮮活性。朱大興、世胄何某、巨商子與黃生四個人物圍繞“美”的誘惑,因身份不同而表現(xiàn)各異,或因戀色而破產(chǎn),幾無葬身之地;或聽友人勸說而大悟,懸崖勒馬;或見色起意,枉擲千金。作者筆下所中意者黃生,明顯帶有其自身的理想與強烈的自我融入意識。黃生之所以作為霍女的最終選擇,貧困而誠實的書生本色當(dāng)是霍女所最看重的,這也是其改弦更張、相夫有道的原因。小說中有霍女在第二段姻緣中與何某的一段對話:“女謂何曰:‘妾在朱家,亦非采禮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將與質(zhì)成。”[2]1608所謂“質(zhì)成”,即請人判斷是非而求得公正解決,語本《詩·大雅·綿》:“虞芮質(zhì)厥成,文王蹶厥生?!彼沃祆浼ⅲ骸坝荨④?,二國名。質(zhì),正;成,平也。傳曰:虞、芮之君,相與爭田,久而不平,乃相與朝周。”[3]181朱注本注云:“質(zhì)成:爭訟。在公堂對質(zhì)?!保?]1096因未引《詩經(jīng)》書證,注釋不夠確切。盛注本注云:“質(zhì)成:請人評定是非;即在公堂對質(zhì)?!对娊?jīng)·大雅·綿》:‘虞芮質(zhì)厥成。’”[7]625雖引用《詩經(jīng)》書證,但解詞仍似不夠完整。
《聊齋志異》中有關(guān)白蓮教題材者。如,卷二《小二》,卷三與卷四《白蓮教》兩篇同名小說,皆以這一民間秘密宗教團體傳說中的所謂“法術(shù)”為中心設(shè)計故事,其可信度如何姑且不論,作者不過借其法術(shù)之奇幻推動情節(jié)展開而已。卷六《邢子儀》也以白蓮教為故事背景,正直書生邢子儀的形象明顯帶有作者自身的人生價值觀。凡是能夠融入自身于其間的《聊齋志異》故事,為彌平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距,作者往往乞靈于天馬行空式的幻想。白蓮教的“法術(shù)”恰可成為廉價的道具,令其白日夢豐富多彩且通暢無阻。小說開篇即云:“徐鴻儒誅后,楊幸漏脫,遂挾術(shù)以遨?!保?]1676所謂“以遨”,同“以敖”,意即游戲人間,語本《詩·邶風(fēng)·柏舟》:“微我無酒,以敖以游?!睗h鄭玄箋:“非我無酒可以遨游忘憂也。敖,本亦作遨?!保?]296朱注本注云:“遨:游?!保?]1142未明書證。盛注本未出注。就“以遨”兩字的詮釋而言,若不明其《詩經(jīng)》書證,蒲松齡“遂挾術(shù)以遨”的行文就有些令讀者莫名其妙了。
蒲松齡寫小說借鑒《詩經(jīng)》語詞問題,不僅須矚目《詩經(jīng)》正文,我們對朱熹的相關(guān)注釋有時也不能輕易放過。卷三《辛十四娘》中,描寫性格特征鮮明的男主人公馮生因“輕脫縱酒”而終得美婦,又因積習(xí)難改而誤入奸徒陷阱,險遭不測。小說開首記述馮生因魯莽求婚而被辛家狐翁深夜趕出家門,誤入澗谷,有如下描寫:“仰見高閎,以策撾門,內(nèi)有問者曰:‘何處郎君半夜來此?’生以失路告,問者曰:‘待達(dá)主人?!圩泫]俟?!保?]802-803所謂“累足”,猶言重足,即兩足相疊,不敢正立,形容小心戒懼?!对姟ば⊙拧ふ隆罚骸爸^地蓋厚,不敢不蹐?!彼沃祆浼ⅲ骸佰垼圩阋??!保?]130清何垠注云:“累足:猶側(cè)足,不敢正立也?!保?]812清人所注雖未引《詩經(jīng)》書證,但釋文無誤。朱注本注云:“累足,站立不動?!保?]548盛注本注云:“累足,兩足相疊,側(cè)立。《史記·吳王濞列傳》:‘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保?]275盛注強于朱注,但皆不如清人能注出小說主人公形體動作所流露出的小心戒懼的心態(tài)。
卷四《金永年》記述年近八十的老媼竟能生一子的奇聞:“無何,媼腹震動;十月,竟舉一男?!保?]955所謂“震動”,即懷孕。《詩·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彼沃祆浼瘋鳎骸奥?,踐也;帝,上帝也;武,跡;敏,拇;歆,動也,猶驚異也;介,大也;震,娠也;夙,肅也……姜嫄出祀郊禖,見大人跡而履其拇,遂歆歆然如有人道之感,于是即其所大所止之處而震動有娠,乃周人所由以生之始也。”[3]190朱注本、盛注本皆未出注,似有缺憾。
明確《詩經(jīng)》書證,對于《聊齋志異》正確的標(biāo)點斷句也有相當(dāng)?shù)膮⒖純r值。卷四《花姑子》講述異類相愛的故事,但理想終究不屬于現(xiàn)實,安生不能與花姑子終成伴侶,其意義不在于美麗的幻想難以成真,而是想象的美妙無法真正呈現(xiàn)于現(xiàn)實社會的苦痛。小說開篇描寫安生歸途迷路:“暮歸,路經(jīng)華岳,迷竄山谷,中心大恐?!保?]956所謂“中心”,即心中,當(dāng)借鑒于《詩·王風(fēng)·黍離》:“行邁靡靡,中心搖搖?!保?]42朱注本、盛注本以及筆者所見到的《聊齋志異》的各種選注本、兩種全譯本(上古本不附原文,可不論),甚至筆者寫這篇論文所據(jù)依的底本任篤行輯校本《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皆以“中”屬上斷句:“暮歸,路經(jīng)華岳,迷竄山谷中,心大恐?!彼朴形赐住4私砸蛞粫r疏忽,沒有顧及《詩經(jīng)》中的有關(guān)書證所致。
《詩經(jīng)》在《聊齋志異》文字??敝械淖饔靡膊豢尚∮U。卷四《林氏》塑造了一位貞潔、智慧與賢能、寬容的奇女子林氏。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居數(shù)年,林不育,因勸納婢,戚曰:‘業(yè)誓不二,鬼神寧不聞之。即似續(xù)不承,亦吾命耳。’”[2]1174所謂“似續(xù)”,即繼承,繼續(xù),語出《詩·小雅·斯干》:“似續(xù)妣祖,筑室百堵。”宋朱熹集注:“似,嗣也?!保?]125這里意為后嗣。唐柳宗元《對賀者》:“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無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茍生幸存,庶幾似續(xù)之不廢。”[12]3490朱注本據(jù)鑄雪齋抄本改手稿本之“似續(xù)”為“嗣續(xù)”[6]788;盛注本徑作“嗣續(xù)”[7]1297,未出校記。再看全譯本,漓江本著錄原文作“嗣續(xù)”[9]1218,誤;中華本著錄原文作“似續(xù)”[10]950,正確。正是鑄雪齋抄本妄改原手稿本文字,造成謬誤流傳。
探討《聊齋志異》的寫作借鑒模仿《詩經(jīng)》語詞問題,除有利于讀者小說鑒賞而外,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也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
[1]趙爾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6.
[2](清)蒲松齡.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M].任篤行,輯校.濟南:齊魯書社,2000.
[3](宋)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清)阮元,編刻.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6]朱其鎧,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
[7](清)蒲松齡,著.盛偉,校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8](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9]馬振方,主編.聊齋志異評賞大成[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
[10]孫通海,等,譯.文白對照聊齋志異[M].北京:中華書局,2010.
[11](清)蒲松齡,著.丁如明,等,譯.聊志志異全譯[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2](清)董誥,等,編.孫映逵,等,點校.全唐文[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
A Collection of Fantastic Stories and the Book of Songs
ZHAO Botao
(China Arts Research Intitute, Chaoyang, Beijing 100029, China )
The stereotyped writing of the “Four Books” was a necessity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anasties, which was regarded as a major defining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style. The Book of songs, one of Confucian “Five Classics”, was a choice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bviously, it was far less important than “Four Books”. However, as the source of China's traditional poems, the Book of Songs used to take up a high position in literati's minds. When those literati engaged in social activities, they would recite poetic songs to each other, for laying the foundation of writing poems must first start from reciting the Book of Songs. Undoubtedly, the creation of a Collection of Fantastic Stories on which Pu Songling spent most of his lifetime was influenced by the Book of Songs. This paper will discuss whether those written comments on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annotations of the book, a Collection of Fanntastic Stories, are right or wrong, and how Pu Songling skillfully and flexibly adopts the words in the Book of Songs to makes a point. Besides,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two books will be explored from four aspects to solicit comments from masters.
Pu Songling,A Collection of Fantastic Stories,the Book of Songs,annotations,referrence
I206.2
A
1673-9639 (2016) 01-0032-09
(責(zé)任編輯 白俊騫)(責(zé)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11-15
趙伯陶(1948-),北京人,198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著有《中國文學(xué)編年史》(明末清初卷)、《七史選舉志校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