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蕓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 0071)
史弘肇故事的文本演變與文化分析
李蕓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 0071)
史弘肇故事歷經(jīng)宋元明清四代,跨越了多種文體,故事的情節(jié)、人物等在演變的過程中發(fā)生著各種變化,而主題的呈現(xiàn)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表現(xiàn)出或同或異的變更。發(fā)跡變泰是宋元明時期史弘肇故事共同關(guān)注的焦點,到了清代則開始借史弘肇故事來表現(xiàn)傳統(tǒng)儒家的經(jīng)世思想。
史弘肇;故事流變;發(fā)跡變泰;經(jīng)世思想
史弘肇故事的文本演變歷經(jīng)宋元明清四代,跨越了史傳、類書、話本、南戲、雜劇、章回小說等多種文體,故事的情節(jié)、人物等在演變的過程中發(fā)生著各種變化,而主題的呈現(xiàn)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表現(xiàn)出或同或異的變更。本文運用中國敘事文化學的研究方法,梳理史弘肇故事的文本演變形態(tài),并嘗試進一步挖掘其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
史弘肇是五代時期后漢名將,其事記載最早見于薛居正應詔監(jiān)修的《舊五代史》。后歐陽修重修五代史,即《新五代史》。前后兩部五代史都載有史弘肇傳,所記內(nèi)容文字大體相同,所述史弘肇事跡主要有:少時行俠仗義、健步如飛;在晉高祖麾下效力,一鼓而拔平定王暉叛亂,一馬當先擊退契丹,嶄露頭角;嚴毅寡言,治軍有道;受后漢高祖臨終托孤,輔佐幼主安定京城之亂;輕重有失、淫刑黷貨,喜以告訐殺人,其屬下解暉、楊乙等負勢生事、貪戾兇橫;重武輕文,與宰相蘇逢吉屢生嫌隙,勢如水火;怒殺太后親族,奪回隱帝對樂人的賞賜,以致君主憎之;隱帝受佞臣挑唆將史弘肇等暗殺于廣政殿東廡,待周太祖踐阼,追封為鄭王,以禮葬之;其子德珫正直聰穎。此后的史弘肇故事在這兩部五代史的基礎(chǔ)上表現(xiàn)出程度不同的背離與吻合。
除新舊五代史之外,宋時涉及史弘肇故事的現(xiàn)存文獻尚有史書8部、詩集注3部、類書6部、話本2部。史書中的記載變化不大,多因循前說。詩集注、類書所收詞條多為毛錐子、長槍大劍、閻氏、水火、僂倮兒等,解釋多采用史書文字。史學類書《冊府元龜》中則有一些記載為其他史書所不見,如史弘肇為許州節(jié)度使時,晉高祖委以禁戎之任,“弘肇擐甲在野,晝巡宵警,與士卒均其甘苦,無所間然,時人推其威而有愛,乃近代之良將也”,展現(xiàn)的是史弘肇與士兵同甘共苦的親民形象。又如,“周太祖廣順元年三月幸城西城南御園及史弘肇園,帝嘗與弘肇游宴其間,臨觴嗟嘆久之”,表現(xiàn)了周太祖郭威與史弘肇往日深厚的情誼。明代晁瑮《晁氏寶文堂書目》卷中“子雜”目載有:“史弘肇傳?!保?]110程毅中認為《史弘肇傳》即宋話本,而明代馮夢龍纂輯的《古今小說》第十五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就是據(jù)《史弘肇傳》輯錄。原因有二:其一,馮夢龍在第十五卷篇末說道“這話本是京師老郎流傳”;其二,話本中提到了鎮(zhèn)越堂,程毅中認為鎮(zhèn)越堂是嘉定年間汪綱所建,因此此篇頭回應當是南宋人纂撰。因而程毅中將《史弘肇龍虎君臣會》一篇換名為《史弘肇傳》收入《宋元小說家話本集》。另有宋代講史話本《五代史平話》敘五代故事,每朝分上下兩卷,《梁史》《漢史》皆缺下卷,史弘肇事僅見于《周史》,所敘與正史相近,情節(jié)簡潔樸實,史弘肇還只是配角,故事演繹的成分極少。
金人王朋壽《類林雜說》卷十四“筆墨篇”收錄“史弘肇”詞條,云史弘肇不喜文士、重武輕文之事,與史書說法無異。元末明初人陶宗儀所著《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曰:“唐有傳奇,宋有戲曲、唱諢、詞說,金有院本、雜劇、諸公調(diào)……偶得院本名目,載于此,以資博識者之一覽?!保?]276于下文“諸雜砌”下載有“史弘筆”,“筆”(筆)與“肇”形近,“史弘筆”可能是“史弘肇”之誤。錢南揚在《宋元戲文輯佚》中亦認為金院本有《史弘肇》一本,見《南村輟耕錄》[3]55,現(xiàn)大多數(shù)學者亦認同有已佚金院本《史弘肇》一說。
宋元尚有南戲《史弘肇故鄉(xiāng)宴》,見于明人徐渭著錄的《南詞敘錄》“宋元舊篇”[4]132。此戲現(xiàn)僅有兩支佚曲存世:
【道宮慢詞】【梁武懺】:“冒雪,遇著娘行多嬌媚。料想姻緣來這里,分福須定便留意。奴家不勝忻喜,列心腸待說詳細?!保?]907
【南呂過曲】【梁州新郎】:“……悄如花共柳,翠紅妍……”[5]458
第一支曲子乃男女互訴衷腸之辭,男女大抵便是史弘肇與其妻酒家倡閻氏;第二支曲子題為《史弘聲》,馮沅君在《史弘肇——〈金院本補說〉之一》一文中認為,聲(聲)肇形似,史弘聲可能就是指史弘肇[6]27。《史弘肇故鄉(xiāng)宴》全劇所演無從詳知,既是“故鄉(xiāng)宴”大概所寫應是史弘肇發(fā)跡變泰、衣錦還鄉(xiāng)之事,這是此前正史中沒有出現(xiàn)的。
元時史書、類書涉及史弘肇事者,大都遵照前代說法。永嘉書會才人所編南戲作品《白兔記》敘的是劉知遠的發(fā)跡史及其與李三娘悲歡離合的故事。史弘肇是戲中一個配角,由小生扮演,共出場三次:第二出“訪友”[7]1、第二十七出“凱回”[7]70、第二十九出“受封”[7]73。與此前的史弘肇故事相比,增加了史弘肇大雪請流落街頭的劉知遠到宅中吃素面驅(qū)寒的情節(jié),表現(xiàn)了二人兄弟之誼。在這一情節(jié)中,還塑造了史弘肇妻子三七嫂言語俏皮的形象。與此前故事相同的是,劉知遠前往太行山剿滅山賊,史弘肇是其前部先鋒,因剿賊有功,史弘肇升為團練使。
明人馮夢龍所纂輯《古今小說》第十五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敘述了史弘肇、郭威二人的發(fā)跡史。故事情節(jié)增加了神異色彩,敘述了東峰岱岳廟炳靈公請閻招亮來開一對龍笛材之事。正是這個契機,使得閻招亮在陰間看到了史弘肇被封為四鎮(zhèn)令公,繼而伺機懇請炳靈公答應閻招亮將其妹娼妓閻越英嫁與史弘肇。閻招亮返回陽間主動邀飲結(jié)識史弘肇,閻越英見史弘肇異相愿嫁之為妻,亦可見社會風氣如此。史弘肇偷鍋之事以及與郭威在孝義店日逐趁賭、偷雞盜狗,則表現(xiàn)了其粗野而憨傻的性格。故事最后,劉知遠起兵入汴,史、郭二人為先鋒,驅(qū)除契丹,滅晉稱帝,史弘肇自此發(fā)跡,則大致與史書相同。
《殘?zhí)莆宕费萘x》題署“羅貫中編輯”[8],而據(jù)當代學者研究并非羅作,似為明代后期無名氏作品?!稓?zhí)莆宕费萘x》以編年體例,主要描寫唐末五代時期的政治、軍事斗爭,在民間流傳較廣。明末刊本《李卓吾批點殘?zhí)莆宕费萘x傳》,涉及史弘肇故事者集中在卷八。其中描寫史弘肇助劉知遠征討反賊的情節(jié)詳細生動,不見于史書記載。到了漢隱帝時,安定京城之亂、與宰相生隙、奪樂人賞賜、被暗殺于廣政殿等事,則與五代史所記無差。
明代尚有已佚雜劇《巧配閻越娘》敘史弘肇故事。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專門著錄明人雜劇,包括妙品、雅品、逸品、艷品、能品、具品共242種?!肚膳溟愒侥铩妨腥胙牌?,注:“巧配閻越娘,南北二劇共八折,葉憲祖。郭、史為五代間霸主能臣,槲園主人傳以新聲,滿紙是英雄俠烈之概。八折分二劇,如《會香衫》式,而此更雜以南曲一折。”[9]161《舊五代史》載史弘肇“妻閻氏,酒家倡”,大概可以斷定閻越娘就是史弘肇之妻。此外,《史弘肇龍虎君臣會》中寫史弘肇妻子乃閻越英,也當與雜劇《巧配閻越娘》有關(guān)。從祁彪佳的注來看,雜劇不僅寫史閻之配,而且似乎更要突出郭、史霸主能臣英雄俠烈之事,這與《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的人物情節(jié)比重分配有相似之處。
清代有兩部涉及史弘肇故事的作品值得注意。其一是《飛龍全傳》,清人吳璿根據(jù)舊本《飛龍傳》增補改編而成的長篇章回體小說,主要講述趙匡胤建立大宋王朝的故事。小說共60回,第30回“柴榮薦朋資帷幄,弘肇被譖陷身家”專寫史弘肇事,故事情節(jié)不見于他書[10]729-752。敘的是漢主聽信國丈蘇逢吉讒言欲鏟除郭威,史弘肇再三諫言卻被革職為民,恰巧看到蘇逢吉不覺心頭火發(fā),與之大罵,舉朝笏擊之,漢主大怒下旨將史弘肇斬首示眾,又聽信蘇逢吉譖言將史家滿門抄斬。滿朝文武都懷不平,卻無人敢上前保奏。城內(nèi)百姓憤憤不平,齊聚法場為史弘肇焚化紙錢,最終史家105口全部被殺。與其他不同的是,《飛龍全傳》極力渲染蘇逢吉的奸詐、漢主的昏庸、史弘肇的孤忠,史弘肇之死亦與正史所記迥然不同。其二是心遠主人所著、芾齋主人所評的《二刻醒世恒言》,又名《醒世恒言二集》,分上下兩函,一函12回。上函第3回《九烈君廣施柳汁》所敘史弘肇故事也不見錄別書[11]17-23,講的是九烈君與儒生的祿籍大有關(guān)系,凡得九烈君的柳汁染衣者皆得中高第,不遇柳汁染衣者盡管才華橫溢仍然終身不得榮顯。太上真人見王章讀書半世未得顯榮心下惻然,便懇請九烈君施柳汁,誰知柳汁不僅染了王章衣裳,又被太上真人拿去亂灑五方,一字不識、專使刀槍的郭威、史弘肇等也被施了柳汁,故二人亦得為官。漢隱帝時,郭、史二人被星士瞽一靈蠱惑謀反,弘肇之兵素無紀律四下亂殺,謀事不成,郭威大怒殺了弘肇,就勢將謀逆之罪都歸于弘肇。這兩部作品與正史所差甚遠,對于史弘肇的態(tài)度則是截然相反。
整體而言,一部分史弘肇故事在正史的范圍內(nèi)波動,吻合程度較高;另一部分則完全超出正史所載,神異色彩加深,人物增加,人物關(guān)系背離于正史,與此同時主題也呈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關(guān)注點。
歷宋至明,史弘肇故事的情節(jié)、人物、文體都在發(fā)生各種變化,而發(fā)跡變泰始終是此期史弘肇故事的關(guān)注焦點與核心主題①,并且呈現(xiàn)出兩個比較穩(wěn)定的敘事特征。
其一,發(fā)跡變泰之人總是具備不同常人的異相。在宋代講史話本《五代史平話》中史弘肇還只是配角,主要敘述的是劉知遠、郭威等人的發(fā)跡史,已出現(xiàn)對劉、郭二人異相的描寫:劉知遠“面色紫黑,目多白睛”,在李敬儒夢中化身為一條赤蛇,繼而變成一條青龍;郭威“左邊頸上生一個肉珠,大如錢樣,珠上有禾穗紋,十分明朗”。元代南戲《白兔記》亦寫劉知遠異相。明代《史弘肇龍虎君臣會》(宋話本《史弘肇傳》)中,寫史弘肇有“銅膽鐵心”,在閻越英蕭墻內(nèi)藏身時化作“雪白異獸”:“光閃爍渾疑素練,貌猙獰恍似堆銀。遍身毛抖擻九秋霜,一條尾搖動三尺雪。流星眼爭閃電,巨??诼堆琛鳖}目既然是“龍虎君臣會”,龍指的應該就是劉知遠與郭威,而虎指的則是史弘肇。“雪白異獸”應該就是虎的形象?;⒄?,百獸之長,在中國文化中是剛勇威猛、驅(qū)兇避邪的象征,人們也常常將那些橫掃千軍、威儀雄健的將軍稱之為“虎將”。這種賦予主人公異相的敘事方式,早在神話傳說時代就已經(jīng)運用自如,當時是出于圖騰崇拜的緣故。漢代以后,異相的附會有了明顯的政治目的,借異相來象征天命,論證政權(quán)的合理性。這也被運用在文學故事的創(chuàng)作中,通過異相的渲染了一方面為主人公的發(fā)跡變泰找到“合理性”的支撐,另一方面讓故事本身籠罩了神異色彩,讀之有味。
其二,人們都愿意主動結(jié)交異相之人。《五代史平話》中,李長者看到一條黃蛇從睡夢中的劉知遠鼻孔內(nèi)自出自入,斷定“這廝必有大大發(fā)跡分也”,遂招劉知遠做了入贅女婿;同樣,柴長者因聽道士說那郭威有天子之相,遂“別作一眼覷他”,并將女兒柴一娘嫁與郭威?!妒泛胝佚埢⒕紩分?,閻招亮在陰間先知史弘肇是可當四鎮(zhèn)令公之人,于是回到陽世數(shù)次相邀史弘肇飲酒。史弘肇為人粗魯莽撞,閻招亮之妹閻越英在未見史弘肇之前聽說要嫁給他,“好場惡氣”,直到親眼所見史弘肇異相,便請來哥哥說媒“情愿嫁他”。更有詩曰:“君不見張負有女妻陳乎,家居陋巷席為門。門外多逢長者轍,豐姿不是尋常人。又不見單父呂公善擇婿,一事樊侯一劉季。風云際令十年間,樊作諸侯劉作帝。從此英名傳萬古,自然光采生門戶。君看如今嫁女家,只擇高樓與豪富。”夫榮妻貴,自古有之。一方面,這些女子能夠慧眼識珠,甚至幫助夫君發(fā)跡變泰,最終獲得榮華富貴;另一方面,古代女子受傳統(tǒng)禮教的約束,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沒有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出嫁從夫”,因此只能依附于丈夫獲得名譽和財富。此外,劉知遠之所以將郭威收為牙將,也是因為見他“生得清秀,是個發(fā)跡的人”,又“見史弘肇生得英雄”,遂也留在手下為牙將。篇末詩曰:“結(jié)交須結(jié)英與豪,勸君莫結(jié)兒女曹。英豪際會皆有用,兒女柔脆空煩勞”。無論是夫榮妻貴,還是結(jié)交英豪,其本質(zhì)都體現(xiàn)了中國式的實用主義原則。夏丏尊就曾在《中國的實用主義》一文中說:“中國民族的重實利由來已久,一切學問、宗教、文學、思想、藝術(shù)等等,都以實用實利為根據(jù)。”[12]
上述兩個敘事特征在其他武人發(fā)跡變泰類作品中也十分顯著。如“三言”中的《臨安里錢婆留發(fā)跡》《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等。在史弘肇故事的長期演變發(fā)展過程中,發(fā)跡變泰這個主題之所以能夠歷宋元明三代而經(jīng)久不衰,與時代背景、社會思想有著密切關(guān)系。
發(fā)跡變泰,指的是由貧至富,由賤至貴,由卑微而得志顯達。在中國傳統(tǒng)古代社會,發(fā)跡變泰的最主要標志就是進入仕途,出將入相。“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森嚴的門閥制度自兩漢延續(xù)至隋唐,國家官職被豪門世族壟斷,出身背景決定了仕途前景。因此在宋之前極少出現(xiàn)以“發(fā)跡變泰”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到了唐末,門閥士族受到黃巢起義的極大摧毀,逐漸衰落。加之五代十國,連年戰(zhàn)亂,社會動蕩,士族顛沛流離,終趨消融。另一方面,“亂世出英雄”,政權(quán)的頻繁更迭,也給下層草根平民一步登天提供了機遇,從而出現(xiàn)了劉知遠、郭威、史弘肇等一系列發(fā)跡變泰的傳奇人物。宋朝重視和改革科舉制度,廣開寒俊仕進之途,一朝之間躋身于上層社會成為可能。南宋耐得翁的《都城紀勝·瓦舍眾伎》是目前所見最早將發(fā)跡變泰作為小說的一種題材類型的:“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棒,及發(fā)跡變泰之事。”[13]9可見宋時發(fā)跡變泰題材已占有很大比重。元代民分四等的等級政策與半行半廢的科舉制度使得漢人士子平民的發(fā)跡變得愈發(fā)渺茫,此期的發(fā)跡作品則寄托了大多數(shù)漢人的一種希冀。到了明代,明政府注重發(fā)展經(jīng)濟,工商業(yè)日益繁榮,商業(yè)城市增多,市民階層興起,商品經(jīng)濟大大發(fā)展,商人地位亦水漲船高。對于下層平民來說,發(fā)跡之路又多了一條新的選擇。以“三言”為代表的發(fā)跡變泰作品汩汩而出,于文人發(fā)跡、武人發(fā)跡之外,此期開始出現(xiàn)工商業(yè)者發(fā)跡的故事。
發(fā)跡變泰題材的受捧,反映了底層民眾對于生活的不滿,對于改變現(xiàn)狀的渴望,對于富貴的向往。歷史上真正出現(xiàn)過的這些草根皇帝將相,劉知遠、郭威、錢镠、朱元璋、史弘肇等,為他們的發(fā)跡夢想提供了可能性的論據(jù),有朝一日他們也可能高冠陪輦、驅(qū)轂振纓,甚至稱帝為王?!八郎忻?,富貴在天”,“命中若有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相比于統(tǒng)治者對于天命論的政治利用,中國傳統(tǒng)底層民眾對于天命始終保持著敬畏與信奉,并將其作為失意時的自我告慰。早期由于生產(chǎn)力的低下,自然科學的不發(fā)達,人們將很多事情的解釋歸之于天命,這是早期樸素的天命思想。之后,統(tǒng)治階層、諸子百家、歷代士人對于天命的解讀雖有種種不同,但更多是出于鞏固與穩(wěn)定政權(quán)的目的。而對于被統(tǒng)治者普通老百姓來說,天命就是可以左右他們富貴貧賤、吉兇禍福、死生壽夭、窮通得失的一種神秘力量,這種觀念變化不大,最終積淀為中國人的一種民族特性。
到了清代,《飛龍全傳》與《二刻醒世恒言》開始出現(xiàn)了對史弘肇明顯的褒貶意向,主題也與此前有所不同。
《飛龍全傳》第30回“柴榮薦朋資帷幄,弘肇被譖陷身家”寫史弘肇進諫隱帝最終被蘇逢吉譖言所害之事。歷史上蘇、史二人雖有嫌隙,但并不能簡單給出對錯善惡的評論,且史弘肇也并非因蘇逢吉所譖陷害而死。而在《飛龍全傳》中,蘇逢吉完全被塑造成了一個大奸大惡之人,“妒害忠良,籠絡奸小,在朝十奏九準,任意橫行”,冤枉史弘肇通同郭威謀反,害史弘肇滿門被斬,此后又激變郭威,慫恿隱帝御駕親征,導致隱帝被弒,后漢衰亡。而史弘肇則被塑造成了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臣形象,再三勸諫隱帝“親賢遠佞,貴德褒能”,卻被革職為民;滿朝文武無人敢與蘇逢吉作對,而史弘肇敢公然大罵蘇逢吉“眼見錦繡江山,畢竟斷送在你這奸賊之手”,舉起朝笏擊打蘇逢吉面門;城內(nèi)百姓“平日間承他惠養(yǎng)愛恤”,都到法場為弘肇焚化紙錢。
《二刻醒世恒言》第三回“九烈君廣施柳汁”寫隱帝重武輕文,最不喜文臣“識得幾個字,變壞祖宗制度”,“專任武臣及九流異術(shù)之人,以佐太平”。左丞相王章勸諫隱帝“文能安邦,武能定難,不可偏廢”,史弘肇反駁王章曰:“陛下何不即令王章賦詩以退之乎?據(jù)臣所見,長槍大戟可以殺賊,安用毛錐。”隱帝聽信史弘肇之言,將王章免官出朝。后,郭威、史弘肇二人被星士瞽一靈蠱惑謀反,弘肇之兵素無紀律四下亂殺,謀事不成。隱帝被亂兵所弒,皇弟劉赟即位,郭威大怒殺了弘肇,就勢將謀逆之罪都歸于弘肇。這篇小說與史書所載相差更遠,按《舊五代史》所載,王章與史弘肇一樣輕視文臣,曾說過“此等若與一把算子,未知顛倒,何益于事”;隱帝并非被史弘肇所殺,而是恰恰相反;史弘肇與郭威感情甚篤,郭威即位之后,追封弘肇為鄭王,以禮葬之。
無論是把史弘肇塑造成忠臣,還是逆臣,兩部作品所要傳達的都是對昏君佞臣的批判,對明君賢臣的呼喚?!讹w龍全傳》在第30回回末總評曰:“弘肇侃侃進言,分別厲害,陳時政之是否,指君道之從違……誠無愧乎!古昔大臣之風矣……圍殿毀打雖失朝儀,然待權(quán)奸一輩不妨激烈,朝笏一舉便折三段,此事何等暢快!惜乎,笏無鋒利,不能斬伎臣之首也?!薄墩撜Z·憲問》中,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保?4]151意思是說,侍奉君王,不可欺騙,且要敢于直言不諱、當面規(guī)勸。儒家的直諫傳統(tǒng)正是吳璿所謂古昔大臣之風?!抖绦咽篮阊浴返谌亟杈帕揖谡f:“我所以珍重柳汁不肯輕染人衣者,正為這些酸措大功名到手,就不顧國家利害,只圖自己富貴,壞天下、家國的,都是這些人了?!庇衷诨啬┛偱唬骸岸ㄌ煜率抡?,固是我輩;而壞天下事者,半是經(jīng)生?!边@正是曾子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孟子所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表達的都是“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關(guān)懷,對百姓生活的關(guān)心,以及對自己肩負責任的清醒認識”[15]。
吳璿或是心遠主人都在其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流露出對國事朝政的關(guān)注,一個追懷“古昔大臣之風”,一個諷刺“壞天下事”的酸措經(jīng)生,根本上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以天下為己任的經(jīng)世情懷。經(jīng)世精神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內(nèi)涵之一,孔子每到一國“必聞其政”,儒家士子積極地參與政治,可以說傳統(tǒng)儒學自孔子創(chuàng)立以來一直講的都是入世之道。宋代理學大興,到了后期逐漸僵化,脫離世事,走上窮理之途。之后產(chǎn)生的陸王心學也未能在解決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路上走太遠。“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匡維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責乎”,明清之際,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為代表的一批士人開始極力主張倡導關(guān)心時政,心系民生。然而繼之而來的文字獄,造成了大批士人閉門考據(jù),不聞國事,他們對自身政治使命的高度覺識幾乎喪失殆盡?!讹w龍全傳》與《二刻醒世恒言》正是創(chuàng)作于這樣的時代背景下。
綜上,不同時代的史弘肇故事有著不同的切入點,發(fā)跡變泰是宋元明時期的關(guān)注焦點,到了清代則開始借史弘肇故事來表現(xiàn)經(jīng)世思想。史弘肇故事之所以能夠自宋至清不斷被講述和搬演,與其背后所蘊藏的民族文化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
注釋:
① 宋話本《史弘肇傳》與明《史弘肇龍虎君臣會》所敘內(nèi)容應當相近,金院本《史弘肇故鄉(xiāng)宴》從其劇名分析應當敘的是史弘肇發(fā)跡變泰、衣錦還鄉(xiāng)之事,明雜劇《巧配閻越娘》既寫郭、史霸主能臣英雄俠烈之事,亦應離不開發(fā)跡變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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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小兵〕
The Text Evolution and Cultural Analysis of Shi Hong-zhao’s Story
LI Yun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story of Shi Ho ng-zhao un derwent the Son g, Yuan, M ing an d Qing D ynasties w ith v arious sty les. Dur ing the evolution, the plot, figures and theme also changed along with the times changing. The theme of gain-fame-and-fortune is the focus of the story from the Song to Ming Dynasty.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story was used to express the Confucian classic thoughts.
Shi Hong-zhao; story evolution; gain-fame-and-fortune; Confucian classic thoughts
I206
A
1006-5261(2016)04-0023-05
2016-04-20
李蕓(1991—),女,山西陽泉人,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