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茂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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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精英而大眾:歷史話語權的擴大*
錢茂偉
[摘要]歷史書寫對象的廣狹,決定了歷史書寫參與人員的廣狹。“君史”話語權在少數精英手中,“民史”話語權在多數民眾手中。人人參與民史書寫,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人人參與民史書寫是靠分工合作來實現的,少數人靠寫,多數人靠說。歷史研究者不必多,但當代歷史記錄者越多越好。所以既要大力培養(yǎng)業(yè)余人員,也要培養(yǎng)一支職業(yè)寫手隊伍,尤其推崇職業(yè)中介公司來推動民間歷史書寫。
[關鍵詞]歷史書寫民史歷史話語權公眾參與
*本文系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中國公眾史學研究”(13FZS039)的階段性成果。
張國祚說:“話語權就是說話權、發(fā)言權,亦即說話和發(fā)言的資格和權力?!盵1]話語權是一種控制言說合法性的影響力與支配力。話語權背后是一種利益保護機制,誰掌握話語權,誰就控制意識形態(tài)的走向,從而得以維護誰的利益。歷史話語權是一種歷史言說權或表達權,是控制歷史言說合法性的權力?!罢l能在歷史記錄上留下痕跡,誰就能在歷史的流逝中留下自己的聲音”。[2]從歷史書寫視野來看,決定歷史話語權內涵的核心要素有二,一是誰有資格被書寫,二是誰有資格參與歷史書寫。從某種程度上說,“誰有資格被書寫”決定“誰有資格參與歷史書寫”。而決定“誰有資格被書寫”的正是現實社會的權力與地位,現實社會的權力中心也就是歷史書寫的中心。從國家與社會二元劃分理論來說,國家權力的重心不在“君”便在“民”,由此,歷史的建構對象不外乎“君”與“民”,歷史的建構模式不外乎“君史”與“民史”。前者掌控于少數知識精英(史官、史家)之手,而后者則掌控于廣大公眾之手,歷史書寫對象的廣狹、歷史書寫重心的上下,決定了歷史書寫參與人員的廣狹。
在古代中國,只有“君史”,沒有“民史”。之所以只有“君史”,是由國家決定的。文明史是國家文字需求的產物,國家的政務需求產生了歷史的文字記錄活動。當管理大空間的政府(朝廷)出現以后,國家就需要復雜的政府文檔來支撐。帝王將相的言行、紀功、祭祀、祈禱等活動,導致歷史記錄概念的產生。其后,國家形態(tài)不變,歷史書寫面貌也不變。傳統中國一直是“政府型國家”,政府的歷史就是國家歷史的全部(此即“君史”),而普通人的歷史被邊緣化,其解釋權是“被劫走的”。[3]“君史”時代的歷史書寫,必然是少數文化精英的專利。為什么說“君史”必然是文化精英的專利?這是由“君史”的特殊性決定的?!皣摇睂倩始宜校瑖业臍v史自然也是皇家的歷史,記錄國家歷史的權力自然也歸皇家設置的史官所有,朝內的史官是第一批掌握歷史話語權的人群。有了史官的書寫,才有朝外學者層面的歷史解釋,這是第二批掌握歷史話語權的人群。史官、史家掌握國家歷史書寫權,傳統歷史學于是得以發(fā)展。以后在國家史記錄慣性作用下,歷史記錄參與者一直被限定在史官、史家小范圍之內,成為知識精英的專利。[4]“讀者只關心以他自己的興趣、閱歷、知識與想象力‘定制’的歷史,就像每個人只凝視他自己的回憶?!盵5]空間的遠離,關注點的限制,使得普通人難以參與“君史”書寫。
史學要服務公眾,其形成有一個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公眾力量的強大。進入近代以來,“民”的力量不斷強大,國家的主人群體由精英擴大到大眾,“國家”的概念得以擴大,甚至形成“人人即國家”這樣的現代國家理念,此時自然要求書寫“民”的歷史。
“君史”、“民史”理論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梁啟超提出來的。梁氏為什么會提出“君史”與“民史”理論?從有關情況來分析,梁氏理論是建立在西方國家與社會二元劃分理論上,同時又借用了中國已有的“官”、“民”二分術語,形成了中國特色的“君史”、“民史”劃分理論。他對“君史”與“民史”的內涵作了重新界定,君指“國君”,“君史”就是以國君為代表的國家史;民指“國民”,“民史”即“國民史”,是以國民為主體的國家史?!熬贰?、“民史”理論的提出,其最大意義是擴大了“歷史”書寫的對象,豐富了“歷史”的內涵。在這套理念下,“歷史”的概念得以擴大,歷史是人人的歷史,“歷史”不僅僅指“政府的歷史”,也包括“民眾的歷史”。20世紀中國的新史學,除了要繼續(xù)書寫政府史,也要書寫“民史”。
從20世紀以來的歷史學發(fā)展實踐來看,中國雖然提出了“民史”目標,但對如何實現“民史”藍圖沒有展開充分的討論,更沒有提出可能的實現路徑。因為重視了歷史研究,而忽視了歷史書寫。歷史研究是知識精英的專利,不是普通人所能參與的,自然公眾也就被排斥在歷史研究活動之外。這樣,“民史”的目標就不能完全實現。
美國史學家則注意到了公眾參與歷史解釋權的問題?!叭巳硕际撬约旱臍v史學家”,這是美國史家卡爾·貝克爾1931年就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時演講的主題,[6]這篇文章的主旨是為了強調歷史的主體性與相對性,“說明一切歷史著述都是主體化的歷史”。[7]這是美國相對主義史學的經典名言,是歷史認識領域的一個概念。1990年,美國教授邁克·弗里茨提出“共享話語權”,[8]進一步深化了貝克爾的思想,指出人人共同享有歷史話語權。不過,美國雖有類似的歷史話語權參與理念,但歷史書寫實踐也不足。除了技術條件不成熟外,也有歷史書寫傳統不足的問題。18世紀以后的美國史學,直接進入了歷史研究時代,沒有經過傳統的歷史書寫時代,所以忽視歷史書寫問題。中國則經歷了成熟的古典國家歷史書寫時代,所以重視歷史書寫對象的擴大問題。今日網絡、新技術的出現,教育的普及,為民眾參與歷史書寫提供了可能。有了民史理念,才能充分發(fā)展歷史書寫的參與權。中國的歷史書寫對象擴大、美國的歷史參與擴大,若能兩相結合,當會產生奇妙的嫁接作用。
在今天公眾史學學科建設時代,重溫貝克爾的這句話倍感喜悅,因為道出了大家的心聲。如果淡化貝克爾原話中的歷史相對主義解釋意境,凸顯其歷史主體性,引入到歷史書寫領域,這句話可以成為公眾歷史書寫人人參與的鼓動性口號。
關于公眾參與歷史寫作、人人都是歷史記錄者話題,前人探索得仍不夠充分。當下中國引進了美國的“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概念,但展開分析不足;更缺乏君史、民史二分視野的照射,這有可能混淆概念的使用范圍。本文想從歷史書寫、民史視野,對歷史話語權的開放問題進行更為詳盡的討論,目的在于將人人參與歷史書寫理念引入到公眾史學學科中來,對其涵義展開充分的論證,且對人人參與歷史書寫的模式作出更為詳盡的歸納。題目“由精英而大眾:歷史話語權的開放”,既指歷史書寫對象的由精英而大眾,也指歷史書寫參與人員的由精英而大眾,本文重點關注的是后者。有了深度的學理思考,才能給普通人參與寫史提供精神的支持;有了人人參與模式的多樣化思考,才能給公眾參與歷史書寫提供有效的操作途徑。
歷史書寫主要指用文字來記錄歷史,向來是知識階層的專利,以前只有少數史官與史家有歷史書寫權;現在提倡人人參與歷史寫作,做一個當代歷史記錄者。個人的歷史書寫權,用大歷史與小歷史二分眼光來看,主要表現為大歷史的書寫權、小歷史的書寫權。
(一)人人參與的必要性。為什么要公眾參與歷史記錄?這有幾個方面的考慮:首先,歷史書寫權既是公眾的權利也是義務。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參與歷史書寫是個人權利的一個部分。所有的歷史信息是通過個人視野來呈現的,本人是歷史的觀察者、體驗者,這種真實的觀察、體驗只有本人能言說,由個人記錄下來最為合適?!白尅∪宋铩瘉沓尸F‘大歷史’,這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化舉措。在我看來,這是在賦還普通人看待歷史的話語權,從而對真實歷史形成重要補充,由此進行文化反思?!盵9]沒有個人歷史文本,便沒有個人歷史傳承。如果不做歷史記錄,個人的歷史難以留存下來,人生是沒有證據的人生,失去了進入文本世界的機會,從而有可能不為后世所知。普通人既有權利來做,也有義務來做,因為它直接涉及個體聲名的永恒傳播利益。
其次,全民史寫作要求全民必須參與歷史寫作。由政府史官負責記錄的政府歷史是傳統的小國家史,由社會人員負責記錄的社會歷史是現代的大國家史。歷史記錄對象的擴大要求歷史記錄群體的擴大,這樣公眾參與民間歷史記錄就有了存在的空間與理由。民史的書寫存在特殊性,公眾的數量太多,寫不勝寫。如此,除了要由職業(yè)史家來書寫以外,還得發(fā)動公眾自己動手寫作。
再次,個人的歷史記錄是一筆巨量的精神財富。人生在世幾十年,大腦記憶中儲存了大量的歷史記憶信息,如果能表達出來,那將是一筆巨量的精神財富。世界上沒有全能的歷史記錄,整體的歷史記錄是通過個體的觀察記錄來完成的,多人的觀察記錄才會形成群體的觀察記錄。每個人將自己經歷或聽聞的事情記錄下來,歷史學家綜合眾多人的記錄,復加史家個體的獨到詮釋,才能形成對人類歷史的整體認識。
(二)人人參與的可能性。當代中國,“社會”從“國家”的覆蓋中解放出來,“個體”從“整體”的包圍中被解放出來。其結果是,“社會”開始獨立起來,社會的氛圍越來越寬松,“個人”開始獨立起來,個人獲得的自由越來越多。在這個大時代,個體的感受與思想表達權開放,每一個人都有自由表達的權利。[10]他們要把自己的時代感受與歷史感受講出來寫出來。民間社會與人士的歷史開始被人關注,并要求書寫與解釋。[11]人民進入了小康社會,物質問題解決了,開始關注精神問題,老人的壽命越來越長了,一些老人有了動筆寫小歷史的念頭,民眾參與寫史活動的出現是自發(fā)的。小歷史書寫比較實用,容易接受。
教育的普及使民間史才倍增。古代社會中讀書人數量總體上不足,教育程度低的人無法承擔自己歷史的寫作。今天,教育日益普及化,進入了大眾教育時代,受教育人口數量大增,這些文化人為小歷史的書寫提供了人才保證。
書寫與傳播技術的普及化使民間歷史書寫成為可能。當代技術的發(fā)展,閑暇時間的增多,令一般人都有機會參與歷史書寫。文字書寫是少數人的事,電腦、手機、錄音筆、錄像機、互聯網的發(fā)明,為普通人提供了許多更為現代更為便捷的方法來記錄歷史,可以實現人人參與的目標。
大眾歷史書寫權的獲得也與歷史文本發(fā)表機制的轉型有關。今天,文本的發(fā)表機制變了,有了網絡、博客、微博、微信這樣的自媒體。印刷術的普及,使公眾個人回憶錄、口述史出版成為可能。中國作為一個后發(fā)的現代國家,在網絡時代有可能出現以前歐美國家現代化進程中不曾有的現象,享受到不同的自由表達權。
小歷史的提出為普通人從事歷史寫作提供了機會,這個領域以前是受忽視的,是值得去做的。而且,因為是熟悉的領域,也是可以做得好的。關注自己及身邊歷史是人類的特性。寫作身邊的歷史,這是歷史學起點的共同工作。當代社會,歷史觀念由精英史觀向大眾史觀轉型,人人都有自己的歷史觀,人人的歷史都是歷史。人民既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歷史的書寫者。每個人都是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者,讓我們一起來書寫歷史,記錄你所知道的,發(fā)掘你想知道的。[12]提倡大眾史學觀,開辟了一條大眾都可以參與的史學研究之路,讓大眾明了自己走過來的歷史真相,讓大眾真正有知情權。從我寫起,從我家族寫起,從身邊寫起,由近及遠,由小歷史到大歷史,這就是大眾史學的小歷史書寫要旨。
(三)人人參與的方式。如何才能達到人人參與目標?既可獨立完成,更要有分工合作意識。這種合作表現為能夠書寫的人與不能書寫的人之間的合作。我們鼓勵人人參與歷史書寫,很容易讓人產生懷疑,覺得我們的口號不切實際,因為相當多的人沒有能力來參與。確實,我們所謂的人人參與歷史書寫,不是說要人人直接參與歷史寫作,而是說會寫的自己寫,不會寫的要會說歷史。從生活世界來說,口頭說話是主流方式,會用文字表達自己思想的是次流。所以,說歷史當是主流方式。口述史的發(fā)明,解決了普通人參與歷史書寫問題,有可能“把歷史交還給人民”。[13]口述史離普通人群最近,可以讓歷史主人公開口說話,不再由別人來代言??谑鍪返奶岢?,為文盲參與歷史寫作提供了機會與途徑。在口述史模式下,有人說故事,有人記錄,共同合作,就可實現歷史書寫的參與。有了口述史,不會書寫的人也可以將自己的話記錄下來了。只要會說就可以書寫,這當然是一大進步。
照相、錄像技術的發(fā)明,也使人人參與歷史書寫活動成為可能。視頻拍攝向來與專業(yè)、“高大上”概念聯系在一起,專業(yè)攝像機最為典型。攝影業(yè)的發(fā)展,一直在朝大眾化方向發(fā)展。這種大眾化表現為兩個方向,一是拍攝對象的大眾化,二是拍攝者的大眾化。民間拍攝模式DV出現以后,門檻逐步降低。近十年,相機、手機、電腦攝像功能的開發(fā),特別是具有拍攝功能的智能手機,則將攝像的門檻拉到了最低端,從而有可能實現大眾化攝像的景象,人人都是攝影師,人人都是生活影像記錄者。這要求越來越多的人參與拍攝,接受拍攝。視頻是動態(tài)的、立體的、全方位的,自然記錄生活世界的功能更為強大。每個人都是生活記錄的導演,可以拍下無數的視頻。用視頻記錄最真實的東西,可以讓生活留下真實的影像資料。
合作模式可分為多種。在小歷史書寫上,合作書寫模式有二,一是親人參與回憶錄的寫作,有助于加強和老人之間的溝通和理解,改善子孫輩與老人之間的情感疏離和隔閡,實現家庭尊老愛幼的美德傳承。二是代寫,由商業(yè)公司代寫或公益式的代寫。這已經越來越受到各級政府的重視,某些街道辦事處招募社區(qū)志愿者為老人們撰寫回憶錄,這也是一種傾聽民間普通百姓故事的行為。這兩種代寫方式,可以克服老人單獨無法寫作、子女沒有耐心聽老人講故事或不肯騰出時間幫助老人寫回憶錄的不足。出于職業(yè)的需要,代寫人員能傾聽老人講人生故事,且將之整理成稿。這種來自外在的誘導與幫助,能夠促成回憶錄的寫作。
小家譜的編纂要與家族成員合作。編纂者要發(fā)揮組織管理才能,當好主編,動員更多家族人員參與進來。個人史只要一個人即可完成,而家族史編纂則要學會借力,因為家譜涉及幾十人甚至上百人。家族信息調查中,面臨著兩個信息不對稱問題要注意:一是上下代間信息的不對稱。長輩要多配合年輕人,多提供家族的過往歷史信息。二是于直系家人了解多,而于旁系成員了解少。對于不熟悉的叔伯旁支來說,要動員叔伯們、堂兄弟、堂姐妹來幫忙。
社區(qū)史的寫作要堅持“大家來寫村史”模式。臺灣“大家來寫村史”活動給我們的啟迪是:不只精英可寫村史,人人可參與寫村民史。以前寫村史,都是精英在寫。現在,提倡村民大家都來寫村史。這是自己所在社區(qū)的歷史,所以他們是會感興趣的。人人可參與寫作,不再是一部分人參與。當然,村民參與寫作,不是人人動手寫作,更多的應是口頭敘說??谑龃迨罚攀瞧胀ù迕窭硐氲倪x擇。社區(qū)史主張直接從小人物那里搜集歷史記憶,“年長前輩腦海里的記憶是村史最重要的寶藏之一,如果有年輕人愿意誠懇、用心去詢問,大部分老人都會覺得受到重視,愿意耐心而且很高興述說他的經歷和所知道的故事”。[14]村民參編、參說、參評、參議村史,小人物直接參與寫小人物歷史,這是新村史編纂模式創(chuàng)新之所在。
公眾業(yè)余網絡寫史,通俗寫史,這是公眾參與大歷史寫作的表現。民間歷史寫手,是指非職業(yè)歷史研究的業(yè)余史學從業(yè)者。所謂職業(yè)與業(yè)余的區(qū)別,主要在于專業(yè)訓練不同,工作目標不同。職業(yè)所從事的歷史研究,目標是生產史學新知識,屬提升;而業(yè)余歷史寫手的通俗史學寫作活動,任務是普及歷史知識。歷史資料的開放,為公眾業(yè)余從事歷史記錄創(chuàng)造了條件,會出現部分業(yè)余研究者。民間歷史寫手群體在網絡上的出現,本質上是當代通俗史學寫作隊伍的崛起,這是21世紀新時代的新氣象。
(四)人人參與的實現。歷史研究者不必多,但歷史記錄者越多越好。歷史研究的理想模式是職業(yè)化的,業(yè)余的歷史研究難以高精尖。歷史研究的職業(yè)空間有限,一個現代社會不可能提供那么多的歷史研究職業(yè)。歷史研究一定是小眾的,但歷史書寫可以是大眾的。歷史書寫門檻低,操作性強,適合大眾,可以成為業(yè)余寫作活動,不影響其正常職業(yè)。
要實現歷史記錄者越多越好的目標,必須充分發(fā)揮社會業(yè)余力量,尤其要喚醒大眾的歷史意識。為什么要喚醒公眾的歷史意識?因為這可以實現大兵團作戰(zhàn)模式。公眾數量的浩瀚性,決定了歷史書寫隊伍的浩瀚性。小歷史書寫對象的特點,決定了歷史書寫隊伍的廣泛性。小歷史的書寫權,在個人手中,在家族手中,在社區(qū)之中。那些退休在家的、有一定文化的老人,均應拿起筆來,書寫自己的歷史,書寫自己家族的歷史。這項活動只能靠自己來進行,別的人不會來關注,沒有人幫你來做。因為自己家的情況自己最為了解,自然也最為合適,別的人代替不了。[15]有些人已經覺醒,多數人尚沒有覺醒。在這種情況下,需要引導,催其覺醒。如能接受一些專業(yè)的訓練,當能做得更好。要借助媒體加強宣傳,通過老年大學等機構,擴大小歷史書寫在老年人圈中的影響。
同時也要培養(yǎng)一批職業(yè)歷史寫手。大學歷史系要加強小歷史專業(yè)訓練,歷史系教授們有義務組織小歷史書寫訓練活動。大學教授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導師。歷史學教授是能把握歷史發(fā)展趨勢的人,所以他更有資格做民族的精神導師。民族賦予他們一定的自主引導權力,他有權引導更多的人朝著符合時代發(fā)展趨勢的方向前進。我們的歷史專業(yè)、人文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完全可以投入到小歷史書寫行列。他們可以進入到各行各業(yè),書寫他們的光輝業(yè)績。堅持由易到難原則,由一個人到多個人,由一地到多地,由點而面,一步步地延伸與擴大。可以在大學生中先行一步,然后鼓勵其他人來做,推動小歷史的書寫。今天的大學生既具備了歷史意識,也具備了書寫能力,大學生應成為小歷史書寫的主力軍與倡導者。我們希望大學成為中國小歷史書寫倡導的搖籃。從大學來看,大學生比較容易接受。特別是作為作業(yè)來完成,有一定的外在壓力,會激發(fā)其潛力。小歷史書寫,讓普通的學生也參與歷史書寫與簡單的歷史研究工作。否則,只有大歷史,他們永遠沒有機會實踐歷史記錄工作。從讀書人入手推廣小歷史書寫,由讀書人寫身邊的普通人歷史,這是可操作的基本路徑。
應建立培育一些當代歷史記錄職業(yè)。職業(yè)中介寫作公司的出現,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北京等地出現的文化傳播公司如北京回憶久久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北京時代弄潮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吸引了不少青年人從事公眾歷史寫作。多年的訓練與操作,可以培養(yǎng)出一批公眾史寫作人才。從長遠來看,商業(yè)代寫公司應成為個人史寫作的主流方式。此外,各地各級地方史志辦也應培養(yǎng)一批職業(yè)歷史記錄者。臺灣的“全民寫傳記”活動證明了地方政府推廣個人史的可能性。
要實現人人參與歷史書寫的目標,有相當長的路要走,沒有上百年、幾百年,是不會完全形成新的歷史書寫習慣的。在這個過程中,要做多種引導工作,如宣傳、項目、培養(yǎng)、引導。要開辟出多種通道,讓普通人得以順利地進入歷史書寫領域。體制內專家要引導其向更優(yōu)的方向發(fā)展。大學生可以靠老師的權力強制實踐,那么普通人呢?我想主要得靠外部力量,靠大眾的自覺。所謂外部力量,就是加強宣傳,形成一種氛圍,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從而成為一種力量。當代歷史記錄主要是體制外的活動,由能書寫的人帶動不會書寫的人,小歷史書寫才有可能成為新的社會習尚。有意識、有能力、有榜樣,才會形成一個好的公眾史書寫風氣。
歷史書寫由單元化到多元化,由精英獨斷而大眾參與,人人參與式寫作的出現,這是人類歷史書寫史上的一個大變化。有了人人參與,歷史學就能成為共享的歷史學了。公眾史學是大家共同擁有、共同使用、共同解釋、共同書寫的史學形態(tài)。在一個國家的發(fā)展過程中,英雄與人民均有貢獻,他們僅是領導與被領導的角色不同而已。這種共同創(chuàng)造歷史的觀念,才是值得我們關注的。今日中國更要強調共創(chuàng)精神,即世界是由精英與大眾共同創(chuàng)造的。既然承認世界是由精英與大眾共同創(chuàng)造的,則大眾與精英一樣,自然也共享歷史的書寫權。要求向公眾開放歷史解釋權與歷史書寫權,正是公眾史學的核心要求所在。我們想建設一種成人可以業(yè)余從事的、終身從事的史學。人人可以將所見所聞所說記錄下來,這是公眾史學提出的歷史書寫新要求。在歷史學兩大任務中,歷史書寫是可以人人來做的,稍微簡單的歷史研究也是多數人可以參與的,不過高水平的研究仍得靠職業(yè)史家來承擔。
中國公眾史學學科建設,不完全是為了青年人創(chuàng)造新的就業(yè)崗位而已,而是要鼓勵更多的業(yè)余愛好者來參與民間歷史的書寫與解釋活動。歷史書寫,在相當長時間內是一件少數人從事的事業(yè),現在則是多數人可以從事的活動。由政府史官負責記錄的政府歷史,是傳統的“小國家史”;由社會人員負責記錄的社會歷史,是現代的“大國家史”。政府史由史官來書寫,精英史由精英來書寫,大眾史由大眾來書寫,各司其責,這是歷史書寫最基本的要求。人人有權參與史學解釋與書寫,這才是公眾史學的要義所在。公眾史學的所有活動都要有公眾參與,這表現為參與書寫、參與研究、參與拍攝、參與管理、參與活動、參與享受。有了公眾與專家的共同參與,史學才有可能是全民性的現代史學。如果能達到這種境界,則史學就能成為“大眾之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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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秀文
作者簡介錢茂偉,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歷史系教授(浙江寧波,315211)。
〔中圖分類號〕K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4-01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