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啟豪
理論·綜述
論現(xiàn)代漢語句法的歐化
□徐啟豪
漢語語法的歐化,是漢語語法發(fā)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顯著特征。歐化的語法現(xiàn)象之多、速度之快超過了人們的想象,其中漢語句法的歐化越發(fā)明顯。本文對漢語句子的復雜化各方面進行闡述,包括漢語主語的增加,系詞“是”引入漢語,被動式使用范圍變寬,連接成分的使用,插入語增加,分句前置向后置轉化,說話者的語序位置靈活性等等。歐化是大勢所趨,既要有著開放的心態(tài),同時也要有著謹慎的態(tài)度,盲目排外和全盤西化皆不可取。
現(xiàn)代漢語句法歐化
王力(1985)認為,“文法的歐化,是語法史上一樁大事?!薄八^歐化,大致就是英化,因為中國人懂英語的比懂法德意西等語的人多得多?!痹谂c西方文化碰撞以前,具有數(shù)千年悠久歷史的中國語言文字是一種不受語法約束的文字。漢語無冠詞、無形態(tài)變化、無格位變化,可少用甚至不用連接詞,因此,語言的組合存在相當大的自由空間。這一傳統(tǒng)與邏輯性較強、完全受語法約束的印歐語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漢語重領悟、重意會而不重形式;印歐語則注重形態(tài)結構,具有模式性。自晚清以來,尤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國門洞開,西學東漸?,F(xiàn)代漢語朝著結構更復雜和句法更嚴密化的方向發(fā)展。漢語這種古老文字的開放性體系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半S著和西方精神的接觸,一種逐漸增長的形式化趨勢引入漢語……”。近百年來,由于西方語言,尤其是英語的進入及其影響的日益擴大,漢語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句法上,判斷詞(是)、被動語態(tài)使用范圍的擴大,連接詞、代詞、主語的增加,插入語、補足語的頻繁使用打破了漢語的意會傳統(tǒng),沖擊乃至不同程度地改造了漢語的語言規(guī)范。
自20世紀初國語運動以來,從文言發(fā)展到當時的舊白話,再從當時的舊白話規(guī)范到現(xiàn)在的新白話,漢語語法在這數(shù)十年間的變化比由漢到清的變化還多。對于一向漸變的語法來說,漢語語法的急劇歐化,凸顯了語法發(fā)展的語言因素和社會因素。
語法是語言的結構規(guī)律,反映使用該種語言的社會群眾的思維規(guī)律。思維規(guī)律的共同性,聯(lián)系著表達形式的習慣性,使語法跟語音、詞匯比較起來,出現(xiàn)較少的區(qū)域差異,有較大的穩(wěn)定性。但是,這不代表語法沒有變動。一方面,語言本身有發(fā)展需要?;畹恼Z言需要不斷作出調整,吸取新的養(yǎng)分。不論是本土的,還是外來的,漢語一向都經(jīng)過選擇,加以吸收,并且去舊立新,在穩(wěn)定中不斷演進,以求精煉、豐富,滿足日益復雜的交際要求。另一方面,語法雖然傾向于漸變,但也像語音、詞匯一樣,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自17世紀西學東漸以來,西方語言的影響與日俱增。鴉片戰(zhàn)爭以后,政治、經(jīng)濟、社會急劇變化,中外語言文化交流頻繁。國語運動前后,語文工作者在寫作、翻譯以及語法研究等方面大量模仿、借用外來語,對漢語語法的發(fā)展有直接的推動作用。大膽的歐化,是白話文學作品的傾向,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早已帶有歐化成分。翻譯跟漢語歐化關系更為直接。翻譯時,“想盡量表達原文的意思,必須盡量保存原文的語句組織”。這樣,“翻譯—除出能夠介紹原本的內容給中國讀者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現(xiàn)代言語”,借著“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使“中國現(xiàn)代文更加精密、清楚和豐富”。(羅新璋,1984)
“語法學是世紀末從西方傳入的。所以漢語語法研究從一開始就受到印歐語語法的深刻影響。早期的漢語語法著作大都是模仿印歐語語法的”(朱德熙,1985)。張志公認為,“這八十年來,我們的語法研究,不管哪種體系,不管哪一家,共同的不足的地方就是始終沒有擺脫西方語法學的羈絆”(張志公,1991:490)。語法學家模仿、借用西方語言理論來描寫漢語語法,引介西方語言組詞造句的規(guī)則,增進國人對西方語法的認識,幫助推動了中西語言的接觸和發(fā)展。漢語的歐化,如生活的歐化般,是潮流所趨,勢所難免。在當時歐化熱潮的沖擊下,新事物、新概念的涌現(xiàn),新時代的新需求,催生了大量新的表現(xiàn)形式和用法。
(一)主語的增加
只要不妨礙理解,漢語句子成分能省則省。但是受到英語句子結構形式的影響,漢語句子里的主語,往往不省略。
在英語里,主謂結構是一個句子的核心,每個句子都要帶上主語,即便一些習慣上不帶主語的句子,如“下雨了”“七點了”“是我害了她”等,在英文中都得配上形式主語“it”。而漢語不同,只要是說話人和聽話人都知道的人或物,習慣上采用承前省略的形式,也就是說在第一次出現(xiàn)后就不再出現(xiàn)。但是自“五四”以來,由于大眾傳媒和翻譯文學的影響,歐化的趨勢得到了進一步加強,句子中使用的主語數(shù)量增多了。對于這一情況,贊成歐化的人認為,這樣可以使句子意思更加明確。例如:
(1)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蔽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朱自清《背影》)
現(xiàn)代漢語中出現(xiàn)較多的主語,使得句意明確,指代清楚,語言流暢。
有時候句中主語增多,違背了漢語的語言習慣,因而會導致語言平淡,文風呆板。例如:
(2)“單獨”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fā)現(xiàn)你的朋友的“真”,(你)就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fā)現(xiàn)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
以上兩個例句,若改為歐化的語言,大都可以添上“()”中所提供的主語,但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不添主語,行文反而流暢簡潔,語言更富美感。而主語的頻繁使用致使文風過于呆板,并且有拖沓冗余之感。
(二)系詞“是”引入漢語
對于漢語語法中“系詞”的來源和作用,由于西方形而上學理論的引進而名聲大噪——它因此成為哲學家所討論的一個熱門話題。王太慶說:“在先秦典籍中,甚至在公元前的《史記》中,我們根本找不到‘是’這個動詞?!睘榇?,他還列舉了許多先秦古籍中的例證來說明這個問題。趙敦華認為,“與西語系詞比較,漢語‘是’作為系詞的用法出現(xiàn)得較晚(王力認為始于六朝或兩漢之間,裘錫圭認為始于戰(zhàn)國后期),用法不廣。如王力所說:‘無系詞的語句幾乎可以說是文章的正宗……幾千年來,名句(nominal sentence)里不用系詞,乃是最常見的事實。’在‘是’用作系詞之前和之后,漢語用作系詞的詞語多種多樣,如‘為’‘即’‘乃’‘系’‘非’‘……者……也’等等皆是?!敝詽h語系詞的有無和早晚變得如此重要,是因為西方形而上學的核心概念就是系詞“to be”和它的“being”形式。在英語里,謂語只能是動詞,如果是形容詞,必須借助于系動詞“to be”或者類似的系動詞。例如,“我們很高興”的英文不是“We very happy”,而是“We are very happy”,這種語法也慢慢地滲透到了漢語中。
(3)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4)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5)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
(6)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因為喪事,一半因為父親賦閑。(朱自清《背影》)
“是”字主要表示判斷或起強調作用,但不管是否表示判斷或需要強調,“是”的使用變得像英語“be,am,is,are”一樣普遍和必需。以上句子中的“是”顯然受到了西方歐化影響。
所以,如果去掉漢語受到歐化的影響,可以把上面四個句子改為:
(3′)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他的背影
(4′)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東奔西走,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
(5′)他再三囑咐茶房,甚仔細。
(6′)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慘淡,一半因為喪事,一半因為父親賦閑。
(三)被動式使用范圍變寬
“被”字結構是歐化語法研究關注的一個重點。古漢語中的“被”字結構主要用來表示不利情況,發(fā)生了某種不幸的事情,如“被捕”“被殺”“被懲罰”等。
古代漢語中的“被”有“遭受、蒙受”義,本來是動詞。例如:
研究的是探測器著陸小行星的運動過程,考慮兩者之間的距離相較于地球的距離非常小,可近似為非線性相對運動,軌跡較為穩(wěn)定輸出。
(7)秦王復擊軻,被八創(chuàng)。(《戰(zhàn)國策·燕策》)
(8)寡人不祥,被于宗廟之祟。(《戰(zhàn)國策·齊策》)
(9)身被二十余創(chuàng)。(《漢書·趙充國傳》)
這三個例子中的“被”都有“受到、遭受”義,是動詞?!氨弧弊钟脕肀肀粍樱瑧?zhàn)國末開始出現(xiàn),兩漢時代使用漸多。例如:
(10)國一日被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戰(zhàn)國策·齊策一》)
(11)智伯兼范、中行而攻趙不已,韓魏反之,軍敗晉陽,身死高梁之東,遂卒被分,漆其首以為溲器。(《韓非子·五蠹》)
(12)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13)錯卒被戮。(《史記·酷吏列傳》)
這幾個例子中的“被”雖然還有“遭受、蒙受”義,但已可以看成表被動的助動詞。尤其是例(12)中的“見”“被”上下句相對,被動意義更加明顯。
(四)連接成分的使用
英語的銜接方式是所謂的形合(hypotaxis),即一定要使用顯性的連接標記,而漢語體詞的并列方式主要是意合(parataxis),即簡單地排列在一起,不用任何顯性的連接標記。英語的“father and son”在漢語里既可以說成“父親和兒子”,也可以說成“父親兒子”或者“父子”。漢語的謂詞性成分之間在并列時很少用連詞,而英語的并列動詞或形容詞之間則一定要用連詞。漢語“唱歌跳舞”只能用英語“sing and dance”對應。王力先生曾經(jīng)指出,由于受到英語等歐洲語言的影響,漢語中“和”“而且”“又”等連接成分的出現(xiàn)頻率在逐步增加。關聯(lián)詞語的使用便由“隨便”變得“需要”。組織看似松散了一些,語義卻較為嚴密。
(14)這些年來,我國的一些企業(yè)和產(chǎn)品走出了國門,靠的是什么?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誠實守信。而個別企業(yè)之所以一敗涂地,也恰恰正是失去了誠信這一基本美德。這給我們的啟示是,講誠信就能贏得信譽,贏得市場,就能廣開渠道,廣積資源,不斷發(fā)展壯大。不講誠信,不僅國家難以興旺,企業(yè)也難邁出國門,即使邁出了國門,也很難立足,并影響國家信譽和形象。(《人民日報》2010年7月8日第4版)
(五)插入語增加
插入語是句中獨立成分的一種,它不與句中其他成分發(fā)生句法結構關系,也不互為句法成分。插入語獨立于主要句法成分“主謂賓定狀補”之外,即使刪除插入語,對句子的主要句法成分也沒有影響,一個句子的句法結構關系依然完整,因此,有人稱其為“句子的特殊成分”。如果單從句法成分的層面研究插入語,那么插入語的確是特殊成分,因為它可以刪除,其他句法成分都是相對的。插入語在句中自成一體,與所在句子沒有直接關聯(lián),只是用來表達說話人的態(tài)度或對所說內容的評價。古代漢語中幾乎沒有插入語,受到西方歐化的影響,現(xiàn)代漢語中的插入語大多是完整的從句或動詞短語,多半以表達類動詞為謂語的核心,如“看起來”“毫無疑問”“說實在的”“老實說”“據(jù)說”“相傳”“據(jù)報道”“總的說來”“簡而言之”,等等。有時候也會用單獨的名詞結構,主要是那些可以充當表達類動詞賓語的,如“一句話”“實在話”及“上海人的說法”等。
在此基礎上,插入語用法增多,由傳統(tǒng)的插在句前變?yōu)橐部煞旁诰渥又虚g。如老舍《想北平》,“這樣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jīng)驗中——天下第一了”。由一般插進一兩句不相干的話到可表示注釋、補充,如魯迅《女吊》,“一到‘跳吊’時分——‘跳’是動詞,意義和‘跳加官’之‘跳’同——情形的松緊可就大不相同了?!?/p>
根據(jù)插入語在篇章中所銜接連貫的句子之間的邏輯語義關系,可將插入語分為以下幾類:
1.評論性的插入語:插入語銜接連貫前后兩個句子,插入語使后句成為對前句的評論,或是由前句引發(fā)出的評論。
2.解釋性的插入語:插入語銜接連貫前后兩個句子,后句對前句予以解釋,讓聽話人更明白。
3.補充性插入語:插入語銜接連貫前后兩個句子,后句對前句的某一部分予以補充。
4.舉例性的插入語:插入語銜接連貫前后兩個句子,后句舉例說明前句。
5.特例性的插入語:插入語銜接連貫前后兩個句子,后句表示的是前句的特別內容。
6.總結性的插入語:插入語銜接連貫前后兩個句子,前句分說,后句予以總結。(郝世寧,2009)
(六)分句前置向后置轉化
漢語復雜長句一般都是從句在前,主句在后的偏正結構,符合中國人“先理后事”的邏輯思維習慣。然而由于受到西語的不斷影響,漢語分句位置的歐化現(xiàn)象也逐漸凸顯出來,“先事后理”的結構不斷增多。比較突出的就是傳統(tǒng)的“因為……,所以……”句子結構變?yōu)椤啊?,因為……”結構,使句子更為復雜。例如:
(15)這種觀點大錯特錯,因為兩國大學的教育質量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七)說話者的語序位置靈活性
語序上,說話者置于話后或插在一段說話之間。在敘述對話中,語序多了變化,說話者由一般置于話前而可置于話后。如巴金《一件小事》,“‘爸爸,回家去’孩子膽怯地問父親?!被虿逶谝欢握f話之間,如吳組細《黃昏》,“‘三太太’,我詫異地問,‘她不是有個賺錢的好兒子’?”
歐化語法現(xiàn)象之多、速度之快超過了人們的想象。上文對漢語句子的復雜化進行了詳盡闡述,漢語主語的增加,系詞“是”引入漢語,被動式使用范圍變寬,連接成分的使用,插入語增加,分句前置向后置轉化和說話者的語序位置靈活性等等,都是語法歐化的表現(xiàn)。昔日的歐化語法逐漸轉化成漢語的規(guī)范結構,很多歐化句也已經(jīng)被吸收為標準的漢語。歐化是大勢所趨,不是人為所能阻隔的;要注意歐化是否符合漢語規(guī)律,既不要全盤接受,也不必刻意凈化。既要有開放的心態(tài),也要有謹慎的態(tài)度,盲目排外和全盤西化皆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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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啟豪山東泰安 山東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27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