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航

(西藏民族大學 民族研究院，陜西　咸陽　712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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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爨碑”管窺魏晉南北朝時期南中地區(qū)發(fā)展及與中原王朝關(guān)系

王航

(西藏民族大學 民族研究院，陜西咸陽712082)

[摘要]《爨寶子碑》及《爨龍顏碑》是中國歷史上極為少見的南方碑刻，同時也是頗具史料價值的研究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重要文獻。兩碑刻年代相近，所記敘之人物是南中地區(qū)同宗大姓，碑文內(nèi)容也有一定的承接關(guān)系。從書法角度看，前者書體較為怪誕，后者則較為精妙，部分碑文隱藏著深刻的政治因素。“二爨碑”的特色與差異顯現(xiàn)出一定的民族特征，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南中地區(qū)與中原王朝的友好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爨寶子碑；爨龍顏碑；南中；文化

一、《爨寶子碑》書體碑文初探

《爨寶子碑》全稱《晉故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爨府君墓碑》，立于東晉安帝乙巳年(公元405年)，乾隆年間出土于云南曲靖。如今書法界人士大都將此碑歸入隸書之列，著實值得商榷。此碑碑文用筆無定式，不僅缺少隸書的波折，甚至未能遵守隸書“雁不雙飛”的重要法度。作者在書寫時，將點畫寫成三角形，橫豎筆粗厚如條石，有濃厚的魏碑意蘊，唯有撇捺之筆向上伸展翻挑，以彰顯隸書橫張之勢。這樣的“隸書”與同時期北方地區(qū)已臻成熟的漢魏隸書對比鮮明，嚴格來說不屬于任何一種現(xiàn)在意義上的書體。針對碑文落款“大亨四年歲在乙巳四月上恂立”字樣，清人鄧爾恒作跋云：“考晉安帝元興年壬寅改元大亨，次年仍稱元興二年，乙巳改義熙，碑稱大亨四年乙巳，殆不知大亨年號未行，故仍遵用之耳?！编嚑柡阏J為，消息較為閉塞的南中人頗像陶淵明筆下“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人，不知晉安帝改年號一事，似乎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碑上怪誕的書體是由于書者不熟悉隸法而造成的。然而，這樣的說法卻值得推敲。

其一，根據(jù)《華陽國志·南中志》的記載，諸葛亮在平定南中后“移南中勁卒青羌萬余家于蜀，為五部，所當無前，號為飛軍。分其羸弱配大姓焦、雍、婁、爨、孟、量、毛、李為部曲……亮收其俊杰建寧爨習、朱提孟琰及獲為官屬，習官至領(lǐng)軍，琰輔漢將軍，獲御史中丞”[1](P357)。爨姓先祖本是漢人，在南中日久，漸習當?shù)孛褡逯?。在三國時期，諸葛亮用兵南中，對南中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治理和開發(fā)。從這個角度講，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南中已經(jīng)不是閉塞的與世隔絕之地。

其二，《爨龍顏碑》記載“乃祖肅，魏尚書仆射，河南尹，位均九例，舒翮中朝。遷運庸蜀，流薄南入，樹安九世，千柯繁茂，萬葉云興鄉(xiāng)望標于四姓，邈冠顯于上京。瑛豪繼體，于茲而美。祖，晉寧、建寧二郡太守，龍驤將軍，寧州刺史?？?，龍驤輔國將軍八郡監(jiān)軍，晉寧、建寧二郡太守，追謚寧州刺史、邛都縣侯。金紫累跡，朱黻充庭”?？芍嘈障茸娌坏缗c中原王朝有密切關(guān)系，而且身居高位，顯赫一時，爨氏家族應當對中原文化有高度的了解。這也能從一定程度上說明“大亨四年”非因無知而錯書。

其三，“大亨四年”不見于《晉書·安帝紀》，卻見于《晉書·桓玄傳》。可知“大亨四年”并非正朔。桓玄本是大將桓溫之子，他于晉安帝元興元年(402年)率兵攻入建康，流放司馬道子，殺害司馬元顯，“改元為大亨。玄讓丞相，自署太尉、領(lǐng)平西將軍、豫州刺史……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奏不名”[2](P2591)，后又稱帝，改元“永始”，“玄左右稱玄為‘桓詔’”[2](P2599)。據(jù)施正聲先生考證，爨氏系出于氐，而氐羌語則稱王為“詔”[3]，“桓詔”即是“桓王”。再者，由于桓玄把持朝政，桓玄的親信被安插在各個重要職能部門，“南蠻校尉”一職更是被桓氏家族壟斷，這顯然會對南中地區(qū)包括爨姓在內(nèi)的大姓產(chǎn)生重要影響。從另一方面來說，桓氏若想更好地控制南中，不排除其與爨氏通婚的可能性，《爨龍顏碑》記載爨氏“姻婭媾于公族，振纓蕃乎王室”，似乎從側(cè)面說明這種姻親關(guān)系也會支配著爨氏采用“大亨”紀年的政治傾向。

《爨寶子碑》碑文中怪誕的書體和“大亨四年”的字樣并非南中地區(qū)發(fā)展落后所致。除了史料的佐證之外，其碑文行文特點也很能說明問題?！啊豕诜Q仁，詠歌朝鄉(xiāng)。在陰嘉和，處淵流芳。宮宇數(shù)仞，循得其墻。馨隨風烈，耀與云揚。鴻漸羽儀，龍騰鳳翔……”如此富麗的文辭、工整的對仗，深得六朝駢文之精髓?？梢哉J為，在爨寶子的時代，中原文化已經(jīng)深入南中地區(qū)，南中地區(qū)的文人墨客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駢文的書寫方式。此外，比《爨寶子碑》立碑更晚的發(fā)現(xiàn)于河南登封的《中岳嵩高靈廟碑》，其字體與《爨寶子碑》極為相似，這就更無法說明南中地區(qū)書法發(fā)展之滯后。筆者認為，《爨寶子碑》中怪誕的書體，并非由于書者不善隸法，而是出于“求變”的目的刻意為之。該碑書體雖然奇異，但無一敗筆，每一筆皆是用心之作。由王羲之父子引領(lǐng)的書法改革創(chuàng)新之新風，也吹向了南中地區(qū)，對南碑的書寫篆刻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鹅鄬氉颖烦錆M了個性，彰顯了南中地區(qū)人民的粗獷豪爽、不拘一格，是領(lǐng)略和研究南中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寶貴資料。

爨寶子僅僅活了23歲，可謂早亡，但《爨寶子碑》卻絲毫不吝對其高度的評價?！俺C翮凌霄，將賓乎王。鳴鸞紫闥，濯纓滄浪。庶民子來，摯維同響”，歌頌了爨寶子在任建寧太守時對外賓服于中原王朝，對內(nèi)實行平等相待、團結(jié)和睦之策，使得人民安居樂業(yè)，各得其所的偉大功績。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爨氏治理下的南中地區(qū)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二、《爨龍顏碑》形制、書體及碑文初探

《爨龍顏碑》始建于南朝劉宋孝武帝大明二年(458年)，距今一千五百余年。與《爨寶子碑》相比，此碑體積更大，字體更成熟，內(nèi)容更豐富，被阮元稱為“云南第一古石”。

《爨龍顏碑》在形制上具有古意。據(jù)支云華先生研究，《爨龍顏碑》上兩個浮雕圓形及其中刻繪的三足烏和蟾蜍圖案，是日和月的標志及象征。日形圖案又和象征東方的青龍圖案排列方位相一致，月形圖案和象征西方的白虎圖案排列方位相一致，玄武(龜)碑座象征爨氏政權(quán)像長壽的龜一樣長久統(tǒng)治南中，這是中原文化對南中的影響所致。對于《爨龍顏碑》碑額上的穿孔，支云華先生認為穿孔碑在東漢末年已經(jīng)逐漸消失，而立于南朝的《爨龍顏碑》仍保持舊制，說明中原文化藝術(shù)影響的南移存在時間差[4]。實際上，穿孔碑自周代便已產(chǎn)生，其完全消失的時間已很難考證，但重樹于唐元和六年的江南地區(qū)碑刻《平西將軍周府君碑》的碑額上還有著與《爨龍顏碑》極為相似的穿孔?！镀轿鲗④娭芨返谋挠晌鲿x文學家陸機撰寫，書體則是集王羲之的行書。如此看來，此碑初立的時間不會早于王羲之所處的東晉時代，而且極有可能距《爨龍顏碑》篆刻的時間不遠，因此，支云華先生所言并不準確。從前文對《爨寶子碑》的分析來看，中原文化早已對南中地區(qū)產(chǎn)生深遠影響，碑孔的出現(xiàn)無法從反方面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相比于極為個性的《爨寶子碑》，《爨龍顏碑》的書體少了幾分粗獷，多了幾分靈動，雖仍保留了隸書和魏碑的特點，但筆畫間已顯露出楷意，可以看作從隸入楷的較為成熟的過渡式變體，康有為更是贊其為“隸、楷極則”?！鹅帻堫伇窌w的進步，正是后“二王”時代書法變革的一抹余香，同時也反映出南中書法藝術(shù)的革新與中原地區(qū)是同時進行的。

再看《爨龍顏碑》的碑文。此碑文從爨龍顏的先祖說起，追溯了爨氏家族的淵源，講述了爨龍顏祖孫三代的履歷，凸顯了爨氏家族的文治武功和勢力的強大，反映出爨氏家族與中原王朝的密切關(guān)系。相比于《爨寶子碑》，《爨龍顏碑》碑文少了一些華麗的駢文，多了幾分寫實之語，文筆凝練，情感流露恰到好處，這體現(xiàn)出作者爨道慶有著極高的文學和史學修養(yǎng)，表明中原文化已深入南中知識分子階層。“君素懷慷慨，志存遠御，萬國歸闕，除散騎侍郎。進無烋容，退無慍色，忠誠簡于帝心，芳風宣于天邑……歲在壬申，百六遘釁，州土擾亂，東西二境，兇豎狼暴，緬成寇場。君收合精銳五千之眾，身伉矢石，撲碎千計，肅清邊嵎。君南中磐石，人情歸望”，文采斐然，情感強烈，贊揚了爨龍顏的文治武功，體現(xiàn)了爨氏堅實穩(wěn)固的群眾基礎(chǔ)。碑文中處處透露出家族自豪感，這種自豪感反映出南中昔日的繁榮昌盛，體現(xiàn)出爨氏家族與中央政府的友好關(guān)系。此外，此碑的陰面刻有大量系統(tǒng)且完整的官職題名，這也成為研究南朝政治制度的最直接的罕見的寶貴依據(jù)。總體說來，《爨龍顏碑》為研究爨文化及魏晉南北朝時期南中歷史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料。

三、從“二爨碑”管窺南中地區(qū)與中原王朝關(guān)系

先看《爨寶子碑》。此碑碑文頗得六朝駢文之精髓，但更為難能可貴的是碑文處處用典，與中原古典文學結(jié)合甚為緊密?！暗兰嫘腥敗闭Z出《詩·大雅·行葦》“敦彼行葦，牛羊勿踐履”，意為仁義兼及草木?！暗缆↑S裳”中“黃裳”本意為黃色的裙子。《易經(jīng)》謂臣居尊位，必以黃裳自足，明哲保身。“永顯勿翦”中“勿翦”語出《詩·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后以此喻德政?！傍櫇u羽儀”出自《周易·漸卦·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羽儀”，比喻任用于朝廷，儀衛(wèi)于皇帝身邊?！坝饍x”比喻居高位而有才德，被人尊重或堪為楷模。這同時也反映出爨寶子絕非稱霸一方之豪強，而是奉中原王朝為正朔，以臣子自稱的地方官員?！板t滄浪”語出《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指在清水中洗滌冠纓，比喻超脫塵俗，操守高潔。以上這些語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南中知識分子高超的文化素養(yǎng)，而文化的大發(fā)展大繁榮總是與政治清明、人民安居樂業(yè)分不開的?！拔徊胖w，遂居本邦。志鄴方熙，道隆黃裳。當保南岳，不騫不崩。享年不永，一匱始倡。如何不吊，殲我忠良?！膘鄬氉优浜现醒胝M心治理南中，其統(tǒng)治下的南中可謂地富民安，一片祥和，以致爨寶子薨逝后“寢疾喪官，莫不嗟痛，人百其躬，情慟發(fā)中，相與銘誄，休揚令終，永顯勿翦”。

再看《爨龍顏碑》。此碑碑文主要是講述爨氏家族的事跡，歌頌爨龍顏的高尚品德和政治軍事才能?！氨局荻Y命主簿不就，三辟別駕從事史，正式當朝，靖拱端右”，說明爨龍顏本無心為官，亦不屈從權(quán)貴，但一旦當朝為官，卻能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熬貞芽犊敬孢h御，萬國歸闕，除散騎侍郎。進無烋容，退無慍色，忠誠簡于帝心，芳風宣于天邑”，充分體現(xiàn)了爨龍顏“剖符本邦”(即主政云南)后，忠心于當朝皇帝，秉持皇帝旨意行事，教化一方民眾，維護一方安定，廣受贊譽。這充分說明在爨龍顏主政時期，西南地區(qū)的民族關(guān)系總體上呈現(xiàn)和諧融洽的局面，即使面對“州土擾亂，東西二境，兇豎狼暴，緬成寇場”的危急局勢，爨龍顏也可以不借助朝廷之兵，“收合精銳五千之眾，身伉矢石，撲碎千計，肅清邊嵎”。這充分證明了他是一位果敢機智的封疆大吏。爨龍顏逝世后，“天朝遠感，追贈中牢之饋”?！爸欣巍奔囱蝓?，是一種高規(guī)格的犧牲。漢高祖劉邦到魯?shù)?，曾以中牢祭祀孔子。得享此待遇的多是德高望重之人或皇帝親信，可見爨龍顏地位之高。

四、結(jié)語

“二爨”碑是爨文化乃至南中地區(qū)歷史文化的活化石，不僅在書法界享有崇高地位，在史學界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其面貌特異的書體彰顯了南中人民悍勇豪放的個性，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書法變革之潮流；其碑文反映了爨氏家族傲人的文治武功、南中文化的高度發(fā)展，以及魏晉南北朝時期南中與中原王朝和諧融洽的關(guān)系。

[參考文獻]

[1](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984.

[2]晉書：卷九十九·列傳第六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施正聲.小爨碑使用“大亨”年號之謎[J].曲靖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2).

[4]支云華.《爨龍顏碑》形制面貌及碑文意義探析[J].民族藝術(shù)研究，1998(1).

[責任編輯薄剛]

The Relation between Nanzhong Area and Zhongyuan Dynasty in The South and North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teles of Cuan Bao zi and Cuan Long yan

WANGHang

(Tibe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Xianyang 712082，China)

Abstract:The steles of Cuan Bao zi and Cuan Long yan are the extremely rare south inscriptions in Chinese history, and the important documents with the value of historical data for the research of southwest ethnic minority areas.The persons narrated in the two inscriptions in very close times are from a local prominent families, and the contents of them have certain continuous relationship.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alligraphy,the former is a little weird while the latter is very subtle.Parts of the inscriptions are hidden with profound political elements. The features and differnces between the two tablets can show certain national characters.

Key words:cuan bao-zi tombstone;cuan long-yan tombstone;nanzhong;culture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簡介]王航，西藏民族大學民族研究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16)02-014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