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慧，何新文（湖北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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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達維漢賦描寫性復(fù)音詞的英譯策略與方法論啟示

王慧，何新文
（湖北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摘要］美國漢學家康達維在英譯《文選·賦》的實踐過程中，針對賦篇描寫性復(fù)音詞即聯(lián)綿詞這一理解和翻譯的難點，探索出了一套具有創(chuàng)新性、操作性的理論與方法策略。他以堅持聯(lián)綿詞“不可拆解”的原則為前提，利用古今注釋注音及聯(lián)綿詞“變體”以把握整體詞義，根據(jù)具體語境找尋貼近原意的英文對應(yīng)詞，運用“頭韻”或同義詞重復(fù)的方法翻譯出賦的效果韻味。總結(jié)康達維關(guān)于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的這些翻譯策略和成就經(jīng)驗，對于中西賦學研究及英語翻譯實踐，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和方法論意義。

［關(guān)鍵詞］康達維；賦；描寫性復(fù)音詞；聯(lián)綿詞；英譯

所謂“描寫性復(fù)音詞”，即現(xiàn)代漢語所說的“聯(lián)綿詞”，古人稱之為聯(lián)綿字（連綿字）、鏈語（連語）或駢字等。而大量使用聯(lián)綿詞，是具有誦讀和鋪陳特質(zhì)的漢賦作品中十分常見的語言現(xiàn)象。如在蕭統(tǒng)編《文選·賦》收錄的56篇漢魏六朝賦中，就篇篇都有聯(lián)綿詞，其總數(shù)已達數(shù)百近千個之多。

漢魏六朝賦尤其是漢賦中，不僅聯(lián)綿詞連篇累牘，而且這些聯(lián)綿詞還常常以雙聲疊韻的奇異瑋字形式出現(xiàn)，給讀者帶來閱讀困難。早在南朝梁代，劉勰《文心雕龍》練字篇中就有“追觀漢作，翻成阻奧”、“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之嘆[1]420；當代中國語言學家王寧先生也認為：“連綿詞研究是訓詁學和漢語詞匯學既重要又難度較大的課題……‘小學’不精通，很難涉足”[2]1。對于以英語為母語的西方漢學家而言，翻譯賦中這些“阻奧”難曉的聯(lián)綿詞則更非易事，以至于有不少歐美學者斷言：因為聯(lián)綿詞的存在而“不可能翻譯賦”[3]136。

而美國著名漢學家、藝術(shù)科學院院士、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漢賦研究專家康達維（David R.Knechtges），以其在語言學、東西方傳統(tǒng)文學等方面的精深造詣以及對于漢賦長達數(shù)十年孜孜追求的實踐精神，不僅以優(yōu)美典雅的英文全譯了《文選》所收56篇漢魏六朝賦而享譽中西漢學界①康達維英譯《文選》前19卷所載漢魏六朝賦，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于1982、1987、1996年出版：《昭明文選英譯第一冊：京都之賦》（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Volume One.Rhapsodies on Metropolises and Capitals.）；《昭明文選英譯第二冊：祭祀、校獵、行旅、宮殿、江海之賦》（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Volume two.Rhapsodies on Sacrifices，Hunts，Travel，Palaces and Halls，Rivers and Seas.）；《昭明文選英譯第三冊：物色、鳥獸、情志、哀傷、論文、音樂之賦》（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Volume Three：Rhapsodies on Natural Phenomena，Birds and Animals，Aspirations and Feelings，Sorrowful Laments，Literature，Music，and Passions.），尤其因其對《文選·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的深入研究和堪稱范例的精準英譯，取得了令人驚嘆的卓越成就②如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柯馬?。∕artin Kern）撰《北美中國早期文學（先秦兩漢）研究概況》評價說：“西方的漢賦研究幾乎完全可以用一個名字來概括，即‘康達維’。在西方，康達維乃是賦學甚至整個漢代文學研究的執(zhí)牛耳者。”（載張?；葜骶帯侗泵乐袊鴮W：研究概述與文獻資源》，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77頁。），給中西賦學界和漢賦翻譯學者提供了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寶貴經(jīng)驗和深刻啟示。

因此，總結(jié)探討康達維英譯《文選·賦》及其描寫性復(fù)音詞的成就和經(jīng)驗，對于中西賦學研究及翻譯學界，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和借鑒意義。

一、堅守“不可拆解”原則是理解描寫性復(fù)音詞的基本前提

聯(lián)綿詞舊稱“連語”，意指由兩個漢字連綴成義，不能通過拆分上下字來理解。有如清代學者王念孫《讀書雜志·連語》所謂：“凡連語之字，不可分訓。”現(xiàn)代語言學界也一般認為，聯(lián)綿詞是指由兩個音節(jié)連綴成義而不能分割的詞，是兩個字連綴在一起的雙音節(jié)單純詞。可以說，“不可拆解”是聯(lián)綿詞的基本特點。

康達維對于聯(lián)綿詞及其不可拆解性的特點，有頗為完整的理解和清醒的認識。康教授根據(jù)聯(lián)綿詞一般包含有兩個音節(jié)的特點，并借鑒前輩學者、法國漢學家吳德明（Yves Hervouet）1964年版《漢代宮廷詩人司馬相如》一書所稱“描寫性詞匯”的提法，用“descriptive binome”，即“描寫性復(fù)音詞”的概念指稱賦中的聯(lián)綿詞。如他在所撰《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的翻譯問題》①此文發(fā)表于1985年，載臺北《淡江評論》，題為“Problems of Translating Descriptive Binomes in the Fu”，后收入康達維論文自選集“Court Culture and Literature in Early China”，由英國阿什蓋特出版社2002年出版；此論文集現(xiàn)有新加坡國立大學蘇瑞隆的中譯本《漢代宮廷文學與文化之探微：康達維自選集》，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9月版。一文中說：“賦中最麻煩的詞匯，是具有兩個相同聲母或韻母的描寫性詞語，現(xiàn)代漢語通常把這些詞稱為聯(lián)綿字。古代這些詞被稱為雙聲或疊韻。”[3]135康達維所謂描寫性復(fù)音詞，既主要指雙聲或疊韻的單純詞，也包括個別非雙聲疊韻的疊音詞等。而對于雙聲疊韻詞的判定，則廣泛吸取了中西方現(xiàn)當代語言學家的研究成果，如李方桂的《上古音研究》、柯蔚南（W.South Coblin）的《東漢音韻箋釋通覽》、丁邦新的《魏晉音韻研究》以及周祖謨、羅常培的《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等，旨在探討聯(lián)綿詞的古音，并以此來判斷它是雙聲還是疊韻的復(fù)音詞。

在此基礎(chǔ)上，康達維堅守聯(lián)綿詞不可拆解的原則，而對前輩學者吳德明“將聯(lián)綿字拆解”的“一系列靈巧卻不符合語言學規(guī)范的翻譯”提出了批評。且以對司馬相如賦中兩個聯(lián)綿詞“裔裔”賦句的不同英譯為例：

《子虛賦》：車按行，騎就隊。纚乎淫淫，般乎裔裔。

《上林賦》：車騎雷起，殷天動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上述賦中的這兩個“裔裔”，均是由兩個字連綴成義的聯(lián)綿詞，意在形容騎行隊伍依次行進之狀。而吳德明卻誤以為“裔裔”的意思是從其語素“裔”派生出來，“裔”意味著“衣服縫邊”，同時也有“邊緣”和“遙遠”之意；因此“裔裔”是“形容士兵們遙遠地分散直到地平線的盡頭”或“像裙子的邊裔一樣”[3]141。

針對吳德明“拆開理解”的誤判，康達維綜合分析司馬相如的兩個“裔裔”賦句，以及左思《蜀都賦》“翩躚躚而裔裔”、宋玉《神女賦》“步裔裔兮曜殿堂”等例句之后，明確指出：

“裔裔”的詞義主要根據(jù)上下文決定，注家常因此將其釋義為“行貌”、“飛貌”和“舞貌”?！@個事實說明，構(gòu)成“裔裔”的各個語素只有語音價值，而與詞的基本意義并無關(guān)聯(lián)。所以，將聯(lián)綿字拆解、以各個語素的意思來探尋詞的意義，這一做法值得懷疑。……中國學者已有論斷，某些雙音節(jié)詞匯的語素是不可分割的[3]140～142。

康達維批評吳德明把“裔裔”譯作“在遠處沿著地平線的邊”或“像裙子的邊裔一樣”并不恰當，而重新將《子虛賦》中“纚乎淫淫，般乎裔裔”句英譯為“Strung together in a steady stream，Spread out in a catenating cortege”[4]67。他將“裔裔”一詞作為一個整體，綜合李善《注》引司馬彪《索引》“皆行貌”[5]355的解釋，將“裔裔”理解為描繪隊伍依次行進的情景，從而使他的譯文更接近相如賦篇的原意。

再如《文選》卷二所載張衡《西京賦》“麀鹿麌麌，駢田偪仄”（“麀”，指母鹿；“麌麌”，眾多之意，一說指鹿的鳴叫聲?！对娊?jīng)·小雅·吉日》“獸之所同，麀鹿麌麌”，《毛傳》曰“鹿牝曰麀；麌麌，眾多也”），李善《注》曰“駢田偪仄，聚會之意”[5]67，“駢田”究竟何意，卻未說明；五臣注《文選》的劉良，則誤將“駢田”一詞拆解為“駢”與“田”兩個語素，注為“駢列于田，以相偪側(cè)”[6]46。康達維參酌近人高步瀛“駢田猶駢陳”、“駢田疊韻連語”的解釋[7]387～38，再結(jié)合李善《注》所謂“聚會之意”，而將“駢田”一詞理解為描寫性復(fù)音詞，并在其《昭明文選英譯第一冊》中將此句譯為“crowed and pressed together”[8]215，意為“簇擁擠壓在一起”，以形容鹿的數(shù)量眾多以至于集聚到一起顯得空間逼仄狹窄。真可謂得之。

還有，《文選》卷七《子虛賦》“于是鄭女曼姬……蜚纖垂髾，扶輿猗靡”句中的“扶輿”一詞，李善《注》引張揖曰“扶持楚王車輿相隨也”[5]353，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也以為“謂鄭女曼姬侍從王者扶其車輿而猗靡”[9]3012，顯然都是將“扶輿”這一疊韻聯(lián)綿詞拆解為“扶”和“輿”兩個語素來解釋的。唯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既肯定裴骃《史記集解》不望文生義地以“扶其車輿”曲解而引郭璞曰“《淮南》所謂‘曾折摩地、扶輿猗委也’”，又考韓愈《送廖道士序》“蜿蟺扶輿”句、引朱珔曰“扶輿當做虛用”，而認為“扶輿”蓋為“疊韻字，即《上林賦》之‘扶於’，作形容語”[7]1682～1683。康達維即在廣搜舊注、細細比較的基礎(chǔ)上參酌高步瀛、朱珔等人的意見，將“扶輿”理解為不可拆解的描寫性復(fù)音詞，而在其《昭明文選英譯第二冊》中將其譯成“flap and flutter”[4]64～65，十分生動地描繪了鄭女曼姬們衣帶飄揚、體態(tài)婀娜之狀。

正因為康達維堅守了“不可拆分理解”的原則，所以能夠譯出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原有的意義和神韻，并且糾正東西方前輩的誤解，為海內(nèi)外中國賦的研究者和翻譯者提供了可資效法的范例。當然，康先生在強調(diào)并且實際遵循“不可拆解”原則之時，也偶有例外。如郭璞《江賦》“洪瀾涴演而云回”句中的疊韻復(fù)音詞“涴演”（wanyan），康先生卻闡釋為由“涴（曲折的、迂回的）和演（延伸的）”這“兩個成分構(gòu)成”，并據(jù)此譯成“sinuously stretching”[4]328～329。若依筆者淺見，“涴演”既屬聯(lián)綿詞，還是不拆分開來為妥。如近人朱起鳳《辭通》“涴演”條后列有其變體“蜿蜑”，認為“蜿蜑本為蛇行屈曲之貌，此則以喻水之旋折，蓋聲近而義自通也”[10]1412；又《文選》李善注亦云“涴演，廻曲貌”[5]561；再根據(jù)上下文意，可知這里的“涴演”形容水勢回旋曲折，更可譯為“sinuously swirling”。

二、充分利用注釋注音和“變體”把握描寫性復(fù)音詞的整體詞義

作為一位以英語為母語的西方漢學家，康達維將被視為“文字魔術(shù)”的漢魏六朝賦翻譯成接近原意而且典雅精美的英文，除了他所具有的語言學方面才能和天賦以外，更因為他下了很深的學術(shù)功夫。

為了準確把握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的“整體詞義”，康達維在堅持“不可拆解”原則的同時，還廣征博引、深入分析比對，探索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具有很高學術(shù)價值的方法。

首先，是充分利用古今相關(guān)的注釋?？颠_維認為“要理解這些詞，自然要參考注釋”[3]136，而且“必須查閱最早的注釋”[3]144。比如，在英譯左思《蜀都賦》“天帝運期而會昌、景福肸饗而興作”中的“肸饗”一詞時，他就充分考辨了古今中外許多相關(guān)的譯本和注釋，當然也得到了接近于“整體詞義”的理解：

雙聲詞xixiang，“肸蠁/饗”有多種解釋。它最早出現(xiàn)在司馬相如《上林賦》中，顏師古注為“盛作也”。李善注引司馬彪《索引》，將“肸”訓為“過”，意為“芬芳之過，若蠁之布寫也”。蠁或稱土蛹，是一種被認為“知聲”的昆蟲。因此，王先謙引《說文》注釋“肸”為“聲響四布也”。他……認為當“肸蠁”用來指香氣時，是指“香氣四達而入人心”。在注釋左思的賦時，王先謙認為在天帝給予的恩惠中，有一種“（天帝和蜀人之間的）默相歆應(yīng)”。

然而，“肸蠁”可能僅是一個同義合成詞。因為如果按照王筠《說文解字》注中“肸”字條的句讀，“肸”就是“蠁”，因此被釋為“布”，意為“敷布”。據(jù)此，胡紹煐認為這個詞與“蠁”為昆蟲的名稱無關(guān)，意思是“振動四布”。吳德明也引用了胡的注釋，并說“蠁”字是指“聲音的意象”。然而，文中的這一行與香氣有關(guān)，把“肸蠁”釋為“彌漫在空氣中的聲音”則與原文有疏離[8]368。

為了便于理解，筆者將康達維的英文注釋翻譯成以上的這段中文。據(jù)此可知，為了得到對于“肸饗”一詞的正確理解，康達維參閱了晉司馬彪、唐顏師古，清王筠、胡紹煐、王先謙以及法國漢學家吳德明等中外學者的注釋，汲取其中合理的部分，從而認為“肸饗”與香氣有關(guān)，有散布的意思，將其解釋為“慷慨地散布”，英譯為“profusely spread”；再將這兩句賦文譯成“The Celestial Lord controlled the cycles and gathered felicity in this land；Great blessings profusely spread，rising and emanating from all directions”[8]369，意為“天帝運行蜀地降福于此，洪福散播四布應(yīng)運而生”。通過如此詳細深入的考辨比對以探尋復(fù)音詞的原本意義，再根據(jù)上下文的內(nèi)容選擇合適的詞語進行翻譯，這樣就會避免望文生義、脫離原意或譯文生澀疏離之類的弊病。

其次，是通過“注音”發(fā)現(xiàn)理解聯(lián)綿詞的重要線索。注釋是重要的，“如果不參照注解，讀者很難準確地說出文章到底在說些什么”[3]138。但是，光靠查考注釋有時并不能解決理解賦中復(fù)音詞的所有問題。因此，康達維還進一步提出：

翻譯賦的時候應(yīng)該特別注意注家所標注的注音，因為注音常常為理解詞的意思提供重要的線索[3]147。

主張通過注音推斷聯(lián)綿詞的詞義，這就是古代語言學家所說的“因聲求義”，如清王念孫所謂“大氐雙聲疊韻之字，其義即存乎聲，求諸其聲則得”[11]773?？颠_維在理解某些聯(lián)綿詞的詞義時就成功運用了因聲求義的方法。如他舉宋玉《高唐賦》“濞洶洶其無聲、潰淡淡其并入”中的“淡淡”一詞為例：有一位譯者因為忽略了李善關(guān)于“淡，以冉切”的注音，不知道這里的“淡淡”一詞讀音為“掩掩”，屬于疊音的復(fù)音詞，在這個上下文中是形容水的“安流平滿貌”，而將這兩句賦文英譯為“The roar of the rushing waters is deafening，As the torrents churn and race to their source（當激流翻騰，沖向源頭時，急流的呼嘯聲震耳欲聾）”，就離宋玉賦的原意“差別很大”[3]147。

又如譯《文選》卷十二晉木華《海賦》“磊匒匌而相豗”句的“匒匌”一詞時，康達維并未依照李善注“匒匌”為“重疊”[5]546的解釋相應(yīng)地英譯為“l(fā)ayer upon layer”，而是參考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和朱珔《文選集釋》的看法，認為此詞的意思主要由“匌”字來傳達，“匌”與“合”在語音和語意上有聯(lián)系，因此將其譯為“merging and melding”[4]308來描述水流融合的樣子?！皡A匌”從語源上說，屬于衍音式聯(lián)綿詞，主要意義由“匌”來表達，“匒”是對衍生音節(jié)的記錄。且聯(lián)綿詞往往有“音近義通”的特點，根據(jù)“匌”的同音字“合”來尋求“匒匌”的意思，符合此詞在形式和意義上的特點。將“磊匒匌而相豗”句譯為“While the giants，merging and melding，clash with one another”[4]309，理解為巨大的水流既相互融合又相互撞擊，頗具新意。

再次，是要“特別留意”賦中許多聯(lián)綿詞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寫法的現(xiàn)象，即“一詞多形”的所謂“變體”[3]143。

康達維在理解和翻譯聯(lián)綿詞詞義時，充分利用了“變體”的作用。比如，在譯郭璞《江賦》的疊韻詞“涒鄰”時，根據(jù)讀音發(fā)現(xiàn)了其倒文“轔囷”，因為“轔囷”有屈曲回旋的意思，他將“涒鄰”譯為“twisting and twirling”[4]326～327，形容旋轉(zhuǎn)盤繞的水流，這一闡釋與李善注“皆水勢回旋之貌”[5]561亦無二致；在譯揚雄《甘泉賦》“徘徊招搖”中的疊韻詞“招搖”時，未依李善《注》“招搖猶彷徨”[5]332的解釋，而是根據(jù)讀音找到其變體“逍遙”，再依據(jù)“逍遙”有自在閑游之意，而將“招搖”譯為“rambling and roving”[4]38～39；在解釋《甘泉賦》“紛蒙籠以棍成”句中的“蒙籠”一詞時，不依李善所引服虔注“蒙籠”為“膠葛貌”[5]327的解釋，而是找出“蒙籠”的變體“蒙蘢”，并根據(jù)這個詞及其變體來推導(dǎo)其基本含義，如《漢書·揚雄傳上·校獵賦》顏師古注“蒙蘢，草木所蒙蔽處”[12]3548、《南都賦》“下蒙籠而崎嶇”句李善引《孫子兵法》曰“草樹蒙山籠”[5]151等，據(jù)此認為“蒙籠”一般用來指茂密植被的覆蓋，在此引申為“濃密地遮蔽”，故譯為“a murky mass”[4]29，而將此賦句譯為“Tangling in a murky mass，as if from chaos formed”[4]29，形容樓閣與濃密的遮蔽物交織為一體，好似自然混成一般。

在“蒙籠”及其變體“蒙蘢”之例中，康達維還運用“互文性”原理，找到聯(lián)綿字和其變體在不同文本、語境中的意義相似點，并以此為突破口，來判斷詞義。這在翻譯學中，叫做“微觀互文性”，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互文見義”。

康達維對于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的理解，在把握其語言學特征的基礎(chǔ)上，綜合運用廣泛參閱注釋和根據(jù)注音、利用“變體”及其“互文性”判斷詞義等多方面的詞義分析方法，增加了詞義理解的準確性，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為海內(nèi)外研究者正確理解賦中聯(lián)綿詞的詞義指示了門徑。

三、根據(jù)具體語境找尋英文對應(yīng)詞以貼近原文語用語意

對于賦的翻譯而言，準確理解詞義只是第一步；而一旦進入翻譯階段，康達維就特別提醒譯賦者應(yīng)該努力去找尋英文中的對應(yīng)詞，以恰當?shù)貍鬟_出賦篇的原意。他在引述劉勰及現(xiàn)代西方譯者關(guān)于賦中聯(lián)綿詞理解困難的說法之后，論述道：

盡管如此，我依然提議我們應(yīng)該努力找尋英文中的對應(yīng)詞，盡可能貼切地表達這些詞在中文原文中的語用及意義[3]144。

之所以如此強調(diào)，不僅因為康達維在自己英譯賦篇的豐富實踐中嘗到了甜頭，還有鑒于在西方英譯漢賦的歷史中，往往有人傾向于機械地用一些表面上對應(yīng)的詞匯去詮釋賦中復(fù)音詞各個語素的“字形意義”，而不是去判斷它們所組成聯(lián)綿詞后的“整體含義”，從而“導(dǎo)致了各種荒唐可笑的翻譯”[3]148。他舉例說，有譯者英譯枚乘《七發(fā)》中的“虹洞兮蒼天”句時，錯誤地將本是疊韻復(fù)音詞的“虹洞”（hongtong）一詞拆分為“虹”和“洞”兩個語素來理解，結(jié)果曲解了原詞含義而譯為“A rainbow vaulting the blue skies（彩虹在藍天形成一道拱形）”。其實，枚乘此賦“虹洞”的本義有如李善《注》所謂“相連貌”，是形容漲潮時潮水與藍天相接的奇異景象，詞中的“虹”與“洞”只是兩個具有語音價值的語素，而與“彩虹”和“拱形、拱頂”的意義無關(guān)。因此，英譯“虹洞”“、鴻洞”、“鴻絧”這些復(fù)音詞時，其相應(yīng)的英文詞應(yīng)該是“Chaotically conjoined”，可以用以表達“相連”、“相接”、“連成一片”等中文詞原有的意義。

康達維要求譯者能夠從語義和語用兩個層面找到漢賦原文在英文中的對等詞，這是不難理解的；但是，同樣一個復(fù)音詞，又常常會反復(fù)出現(xiàn)在不同賦篇乃至同一賦篇的不同賦句中。面對此種情形，我們的翻譯者就必須在明確中文詞基本義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分析考察此一復(fù)音詞在不同原文語境中的語用意義，才有可能做出具體適當?shù)膶?yīng)詞選擇。

在這方面，康達維同樣提供了具體的范例。例如，雙聲的聯(lián)綿詞“參差”在《文選·賦》中總共出現(xiàn)過12次。此詞的原意是“參差不齊的樣子”，但在不同賦篇、賦句中的具體含義仍然會有所差異。有鑒于此，康達維根據(jù)不同的中文原文語境而為“參差”一詞賦予了不盡相同的對應(yīng)的英文譯文。例如：

2《．舞鶴賦》：眾變繁姿，參差洊密。/In manifold transformations，multiple postures，Diversely disposed，tightly joined…

3《．甘泉賦》：增宮嵾差，駢嵯峨兮。/Storied palaces，jaggedly jutting，Stand abreast，peaked and pinnacled…

4《．高唐賦》：巖嶇參差，從橫相追。/Rugged scarps，jaggedly jutting，Run hither and thither in mutual pursuit.

6《．射雉賦》：綠柏參差，文翮鱗次。/Green cypress，randomly ranged，Like patterned pinions，imbricating fishcales…

7《．洞簫賦》：吹參差而入道德兮。/The music of the pipes，so varied and diverse，enters the realm of morality…

這七例中，第1、2例的兩個“參差”，分別描繪君王的隨從及鶴群排列錯雜的樣子，譯為“diversely disposed”[4]21，[13]81，意思是紛繁地排列；第3、4例的兩個“參差”，分別描述宮觀和巖石突出不齊的樣子，譯為“jaggedly jutting”[4]37，[13]333；第5例，“參差”在賦句中描寫建筑材料長短不齊的樣子，譯為“in sundry sizes”[8]439；第6例，“參差”在賦句中形容綠柏錯落有致的樣子，譯為“randomly ranged”[4]155，與下文“文翮鱗次”（意為紋路似鳥羽、重疊似魚鱗）構(gòu)成順暢的語義銜接；第7例，康達維認為李善《注》引王逸的說法“參差，洞簫”不適用于原文的語境，故依孫常敘《“吹參差”非“吹簫”說》文中之意，判斷“參差”是描繪洞簫吹出的聲音的紛繁變化，故譯為“varied and diverse”[13]240～241。這七例譯文，康達維依據(jù)具體的語境，用符合原文意義和用法的英文對應(yīng)詞，相當準確地表達了“參差”一詞在不同賦句語境中傳達的意義。

余下五例“參差”的譯文，也根據(jù)具體的內(nèi)容，用不同的語法結(jié)構(gòu)靈活地翻譯出了不同的對應(yīng)詞：

8《．吳都賦》：湛淡羽儀，隨波參差。/Twitching their feathered forms，They bob up and down with the waves.

9《．長門賦》：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They are affixed with brackets made of rare timbers；Gathered in assorted sizes，they are hollow inside.

10《．笙賦》：駢田獦攦，魻鰈參差。/Closely clustered，diversely disposed，Aligned like fish scales，short and long.

11《．幽通賦》：洞參差其紛錯兮，斯眾兆之所惑。/The Way of Heaven is abstruse，uneven，complex；Thus，the multitudes are confounded and confused.

12《．西京賦》：華岳峨峨，岡巒參差。/Hua Peak rose tall and stately，With ridges and knolls of irregular heights…

第8例《吳都賦》中，“參差”形容水鳥隨波沉浮，動詞詞組“bob up and down”[8]381能生動描繪出水鳥隨水波的振動上下擺動的樣子；第10例，并列形容詞“short and long”[13]307形象地描繪了笙管的長短不齊；第11例《幽通賦》中，并列形容詞“abstruse，uneven”[13]99準確傳達了天道無常、晦澀難解的含義；第9例與第12例，都使用了介詞詞組，前例“in assorted sizes”[13]163形容梁柱長短不同、形態(tài)不一，后例“of irregular heights”[8]229描繪出山峰高低錯落的情形。

在上述12例“參差”的英譯中，譯者根據(jù)賦篇不同上下文中所描繪的不同對象，使用不盡相同的英文對應(yīng)詞，隨物賦形，靈活而生動地譯出了漢語“參差”一詞所描繪的不同物象狀貌各異的特點，向英語讀者傳達了古漢語詞匯含蘊豐富多彩的魅力，能讓讀者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康達維對于古代賦篇的深入理解及其對中西語言高超的駕馭能力，由此即可見一斑。

四、用“頭韻法”及同義詞重復(fù)方法翻譯以體現(xiàn)賦的效果

賦是具有諷誦特質(zhì)的文體，它在形式上韻散相間，有韻而又不必像詩那樣受到齊整句式的限制，所以它更適合于誦讀。而賦中大量存在的聯(lián)綿詞，多是雙聲或疊韻的復(fù)音詞，諷誦起來鏗鏘婉轉(zhuǎn)，很有韻律和節(jié)奏感。如王國維所謂：“茍于詞之蕩漾處用疊韻，促節(jié)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于前人者”[14]22。

為了讓西方的讀者能夠領(lǐng)略到這些復(fù)音詞的語言魅力與美感，康達維在長期的研究翻譯過程中，又進一步總結(jié)出了“雙聲或同義詞重復(fù)”的方法來翻譯賦中的復(fù)音詞。他介紹說：

我采用這一方法來翻譯，并非假定英文單詞與復(fù)音詞兩個語素間的一一對應(yīng)，而是希望通過雙聲或同義重復(fù)等方法實現(xiàn)漢語詞匯原有發(fā)音的和諧效果。[3]149

康達維所說的“雙聲”（alliteration），在英詩創(chuàng)作中被稱作“頭韻”，指的是相鄰或相近幾個詞的起頭音相同，形成悅耳的讀音，如Pride and Prejudice、first and foremost等等。頭韻法的運用使詩歌具有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而以雙聲疊韻為主的聯(lián)綿詞因為有相同的聲母或韻母，讀起來亦有回環(huán)往復(fù)、婉轉(zhuǎn)鏗鏘的音韻效果。因此，用英詩“頭韻法”的方法來翻譯賦中的復(fù)音詞，可謂是在二者之間找到了一個最為契合的結(jié)合點。

在實際的賦篇英譯過程中，特別是聯(lián)綿詞聚集的段落，康達維用頭韻法和同義詞重復(fù)的翻譯以模擬雙聲疊韻詞的音韻效果；同時，還多用以“-ing”結(jié)尾的兩個現(xiàn)在分詞進行翻譯，也客觀上模擬了疊韻復(fù)音詞的押尾韻。試看其翻譯郭璞《江賦》描寫水面廣大澄澈的一段譯文：

澄澹汪洸，Crystal clear，spaciously sparkling，

瀇滉囦泫。Flowing and flooding，deep and diluvian，

泓汯浻澋，Broad and boundless，rolling and reeling，

涒鄰淵潾。Twisting and twirling，turning and churning；

混澣灦渙，Bubbling bright，limpid and lucent，

流映揚焆。Streaming with luster，casting off radiance，

溟漭渺湎，Wasteful and wide，distantly distended，汗汗沺沺。Boundlessly spread，vast and far.[4]327根據(jù)李善《注》的訓釋，原文中雙聲詞有“澄澹”、“混澣”、“渺湎”；疊韻詞有“汪洸”、“瀇滉”、“浻澋”、“囦泫”、“涒鄰”、“淵潾”；同為雙聲疊韻的詞有“泓汯”、“灦渙”、“溟漭”；疊音詞有“汗汗”、“沺沺”。在譯文中，康達維使用了12對押頭韻的詞、一對近義詞及一個動詞短語來翻譯這14個聯(lián)綿詞，讀來頗有音韻和諧、抑揚頓挫之感。其中7對押頭韻的詞，主要是形容詞“crystal clear（澄澹）”、“spaciously sparkling（汪洸）”、“deep and diluvian（囦泫）”、“broad and boundles（泓汯）”、“bubbling bright（混澣）”、“l(fā)impid and lucent（灦渙）”、“wasteful and wide（溟漭）”和一對近義詞“vast and far（沺沺）”，描繪江水幽深廣闊、波光粼粼、清澈透明的靜態(tài)特征；4對動詞的現(xiàn)在分詞，同時押頭韻和尾韻的詞“flowing and flooding（瀇滉）”、“rolling and reeling（浻澋）”、“twisting and twirling（涒鄰）”和押尾韻的詞“turning and churning（淵潾）”，用來形容江水流動翻滾、盤旋轉(zhuǎn)騰的動態(tài)。于是，形容詞和現(xiàn)在分詞的英文組合，動靜結(jié)合、窮形盡相地展現(xiàn)出了江水澄澈閃爍、煙波浩渺、千姿百態(tài)的生動情景?？颠_維以其融通英漢雙語的語言才華，將頭韻法和同義詞重復(fù)的方法運用得出神入化，不僅在聲韻上傳達出了復(fù)音詞的特點，還將其描寫性的含義也準確生動地展現(xiàn)了出來。

頭韻法或同義詞重復(fù)的翻譯方法，既能體現(xiàn)賦的華美，也能使意義的表達更為動人。比如潘岳《寡婦賦》中的“寒凄凄以凜凜”一句，康達維的譯文是“The cold，bitter and biting，chills me to the bone”[13]189，意為寒夜凄冷，凜冽刺骨。比之上面翻譯郭璞《江賦》賦句的規(guī)整句式，這一句的譯文更為清新靈動，很符合抒情賦的特點。復(fù)音詞“凄凄”用兩個押頭韻的詞“bitter and biting”譯出，表達出了疊音詞的音樂性。漢語“凄凄”一詞不僅指秋夜的寒冷，還表現(xiàn)寡婦思念亡夫、夜不能寐的凄楚，而英文“bitter and biting”可以形容寒冷刺骨侵蝕人的身體，同時更絲絲入扣地描摹出寡婦由悲傷苦楚到陷入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情緒。

“頭韻”在英詩中的使用，可追溯到1100年以前的古英語時期。這種具有悠久歷史的英詩創(chuàng)作方法，被康達維教授成功地運用來翻譯賦中的描寫性復(fù)音詞，不但可以體現(xiàn)賦在音韻和用詞上的特點，生動貼切地表達原文的語義，并且還很符合英詩讀者的欣賞習慣。因而，是一種十分適用、值得肯定推廣的英譯漢賦方法。

總之，康達維在攻克英譯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這一傳統(tǒng)難題的領(lǐng)域，取得了前人不曾有過的卓越成就。他不僅提出了系統(tǒng)地理解和翻譯復(fù)音詞的方法，同時還在其翻譯《文選·賦》的艱巨工程中為人們運用這些方法提供了豐富的案例?？颠_維以畢生的精力致力于古老而深奧的中國辭賦的研究與翻譯，他說過：“我的翻譯方法是絕對的準確加上充分的注解?！盵15]103又在一篇題為《玫瑰還是美玉：中國中古文學翻譯中的一些問題》中指出：“如果譯作適當?shù)脑挘g本身是一種高水準的學術(shù)活動，和其他學術(shù)活動具有同等的學術(shù)價值”[16]27?？梢哉f，康達維對于賦中描寫性復(fù)音詞所提出的翻譯理論和所進行的翻譯實踐，已不啻是一種“高水準的學術(shù)活動”，而且通過他的翻譯，已經(jīng)將漢賦這支有些“生澀”的“玫瑰”變成了價值連城的“美玉”，呈現(xiàn)到了歐美讀者的面前。

［附注］本文還得到了湖北大學大學生科研創(chuàng)新扶持項目（編號：201401）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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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熊顯長］

［收稿日期］2015-04-08

［基金項目］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資助項目：15Y009

［作者簡介］王慧（1979-），女，湖南湘鄉(xiāng)人，湖北大學文學院2012級博士研究生，湖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語翻譯學與中外賦學研究；何新文（1953-），男，湖北通城人，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及賦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H059；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4799（2016）02－014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