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濤(廣東財經(jīng)大學華商學院,廣東 廣州 51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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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歸途列車》視聽語言解讀
程海濤
(廣東財經(jīng)大學華商學院,廣東 廣州 511300)
摘 要:紀錄片《歸途列車》以農(nóng)民工張昌華一家打工的經(jīng)歷為拍攝對象,通過三次回家的軌跡為線索,展示農(nóng)民工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經(jīng)歷的痛苦與糾結。在這部紀錄片中,導演范立新以列車和火車站等公共空間為“舞臺”,通過紀錄片的視聽語言講述農(nóng)民工群體改變命運的無力感。
關鍵詞:紀錄片;列車;農(nóng)民工;視聽語言;解讀
一門藝術的研究,首先應當是一種藝術語言學的研究[1],紀錄片《歸途列車》是由導演范立新歷時3年拍攝完成,該片不是3年素材堆砌的流水記錄,而是通過紀錄片的視聽語言去講述張昌華一家16年追求夢想的艱辛和無奈。
故事的開篇出現(xiàn)畫面之前,聲音先入:轟隆隆的雷聲、嘩嘩的雨聲,參雜著混亂的人聲,然后畫面漸現(xiàn):一個搖鏡頭,從一個空的廣場向左搖,人群出現(xiàn)、填滿鏡頭畫面,繼續(xù)搖,成千上萬攢動的人頭和五顏六色的雨傘,沒有盡頭。只這一個鏡頭就將觀眾帶入一個真實故事當中:這么多人淋著雨,他們遭遇了什么?
《歸途列車》從故事結構上解讀,三次回家成為故事的三個板塊,筆者通過張昌華一家三次回家的空間轉移軌跡,從時空關系、拍攝手法、剪輯等多角度去解讀《歸途列車》的視聽語言。
影片通過字幕交代了故事切入的時間和地點:“2006年冬,廣州”,并用五分多鐘的時間展示廣州這座城市中的農(nóng)民工群體工作的場景,沒有畫外音,只有畫面和現(xiàn)場聲,沒有介入,一切就像平時走在街頭看到的一樣真實。
故事主角農(nóng)民工張昌華出現(xiàn),拉開他們在片中的第一次回家的序幕。第一次歸途是通過以下幾個空間共同構建的:
(一)工廠生產(chǎn)車間
生產(chǎn)車間是張昌華夫婦工作的空間。在展示幾個大全境交代大環(huán)境外,鏡頭通過一組近景鏡頭,展示了這個空間的人物:躺在一堆牛仔褲上看書的戴眼鏡少年、吃力扛貨的光背少年、流水線上熨燙牛仔的少年;牛仔褲堆里玩耍的兒童、制衣臺上熟睡的嬰兒,他們與忙碌的身影和轟鳴的縫紉機聲在同一個空間出現(xiàn),本身就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矛盾沖突。在展示嬰兒的鏡頭中,攝影師是用一個搖鏡頭,起幅從定制衣臺上熟睡的嬰兒往上搖起,落幅以嬰兒做前景,焦點移向后景工作的父輩,這個鏡頭語言交待了農(nóng)民工群體生存狀態(tài),同時也有對農(nóng)民工群體親子關系的某種暗示。
少年放下的貨物箱子上“MADE IN CHINA”字樣表明,這些貨物是走向國際市場的。這個鏡頭交代了這些農(nóng)民工的身份定位又多了一層標簽——世界加工廠工人,他們處于商業(yè)食物鏈的最底端,再次暗示了他們的群體弱勢命運。
這個空間的工作狀態(tài),每個流水線上的人都在緊張作業(yè),沒有一點人聲,讓觀眾感受到緊張、壓抑的工作環(huán)境。當大家都開始說話時,大家談論了一個共同的話題:如何買火車票,與影片開始的火車站滯留旅客有了一定聯(lián)系,也為故事的推進和空間轉移做好鋪墊。
(二)電話亭
在從工廠到火車站買票的途中,張昌華的妻子陳素琴給女兒張琴打電話。在這里用了兩個鏡頭,一長一短。
長鏡頭中,陳素琴把沒買到票的差心情掩藏起來,滿臉笑容地詢問女兒學習情況,女兒也是有問有答,當陳素琴說到“媽媽沒買到票,最快也要過幾天回家”時,電話另一端的女兒把電話掛斷。這個31秒的長鏡頭始終保持著近景景別,并運用電話機前的鏡子將陳素琴和鏡子中的陳素琴放在一個畫面中,她看到自己的笑臉在鏡子中消失。鏡子的運用,給我們增加了一個視角,讓陳素琴看到鏡中的“陳素琴”,就像我們看到銀幕里的“陳素琴”一樣,暗示觀眾看到另一個“自己”,強化人物情感轉折。短鏡頭是一個特寫鏡頭,陳素琴沒有放下話筒,期待電話的另一端能傳來聲音,5秒鐘后,鏡頭漸暗。
僅僅用兩個鏡頭,將電話線兩端的兩代人之間感情狀況展示出來,電話的掛斷意味著兩代人的情感紐帶的脆弱和隱藏的危機。母親在女兒掛斷電話后,喊了兩聲“琴琴?”,在確認女兒已經(jīng)掛斷電話后,無奈地說聲“哎呦!”,但她沒有掛斷電話,兩個鏡頭的時間加起來,她至少拿著話筒11秒沒有放下,導演沒有將這11秒鐘“母親的等待”剪掉而刻意將其保留下來,是有一定深意:既表現(xiàn)了媽媽(父輩)對家庭構建的堅守,同時也表現(xiàn)出媽媽(父輩)的無奈、無力。
(三)廣州火車站
廣州火車站是大部分到珠三角地區(qū)務工人員到達的第一站,也是踏上回家之路的啟動點,它就是珠三角的象征。二次去買票,對白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手段。
第一次買票:
陳素琴:“買到?jīng)]有?”
張昌華:(搖頭)
陳素琴:“買到了?。俊?/p>
張昌華:“沒得!”
陳素琴:“那你每個地方都去問一下噻!”
張昌華:(搖頭)。
陳素琴:“沒得,那怎么辦?”
張昌華:(沉默)
陳素琴:“買了這么久了,買了一個星期都買不到?!?/p>
張昌華:(把頭轉向一邊)
陳素琴:“娃兒每次打電話都要喊,快點回來,快點回來!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明天都十號了,就還有五六天了,還要做兩天的車,再買不到票,今年過年都回不到家!”
張昌華:(盯著排隊買票的隊伍,沉默)
第二次買票:
售票員:“2張262元”。
陳素琴:“總算買到了,哈哈哈哈”。
陳素琴性格稍微開朗善于表達,人物性格具有很強的張力。在這兩次購票中的表現(xiàn)十分明顯:第一次購票失敗后,陳素琴憂心忡忡地說了一堆話,這些對白信息讓觀眾明白了她(他們)的處境和回家的緊迫性。丈夫張昌華言語很少,要么搖頭,要么沉默,二人的人物性格形成強烈的對比。
成功的購票,陳素琴的笑聲給觀眾很強的聽覺沖擊,故事氣氛也在爽朗的響聲中發(fā)生了變化。兩次購票的氣氛對比、兩人的人物性格對比,都讓單調(diào)的購票劇情充滿沖突,推動故事的發(fā)展。
(四)火車
火車車廂是一個非常擁擠的空間,春運期間更不必說。在這個狹窄的空間中,沖突不可回避。
首先是在進入這個空間時,陳素琴的語言交代了第一個沖突,陳素琴大聲喊:“走撒!怎么走不動了?”,“遭了,沒地方放東西了!”。
陳昌華站在椅背上往行李架放行李時交代第二個沖突,張昌華對著一個放行李的民工大聲說:“小心點,會掉下去的!”,那個人沒有理他,用力把一個包硬塞進行李架上,接著出現(xiàn)陳素琴的聲音吧:“包掉下來會砸到人的”。后面就是用鏡頭表現(xiàn)車廂內(nèi)人氣騰騰,每個人都汗流浹背的畫面。
這兩個沖突處理的方式都是通過展示簡短片段的形式來弱化,傳達出這種沖突是很普通、很常見現(xiàn)象的信息,反而是后面的三個汗流浹背的特寫鏡頭與車廂外的寒冷形成的對比,讓觀眾感受到乘客的痛苦,這一組鏡頭可以看出導演對這個群體的人文關懷。
當火車開動時,導演用了一個固定鏡頭,火車的窗口一個一個從鏡頭前經(jīng)過,每個窗戶里有不同的人群和不同的狀態(tài),火車的開動讓每個窗戶像一格格電影底片移動,給觀眾講述著這個時代的農(nóng)民工群像故事。
(五)客船
在客船上,張昌華夫婦坐在船頭,與一路上坐的火車和汽車有了強烈的對比,空間不再封閉。開放式的空間讓夫妻二人敞開心扉,講述打工歷程。
這個空間非常重要。
其一,展現(xiàn)張昌華夫婦回家之路曲折復雜,推動故事發(fā)展?;疖?、汽車、輪船、汽車,一路上交通工具的更換,回家之路的艱辛不言而喻。
其二,通過講述給觀眾展示另外一個時空關系,讓觀眾了解過去發(fā)生的故事。張琴說:“90年的時候,經(jīng)濟還是有點緊張。第一次出去,那時候孩子已經(jīng)一歲了,我是掉著眼淚出去的,那也硬是不想走,在沒的發(fā)的情況下走的”。這段話語帶觀眾走進十幾年前的時空,張昌華夫婦扔下一歲的孩子出去打工,不再是“外出務工”的宏大敘事,而是一個個被迫割舍親情背井離鄉(xiāng)充滿心酸的“人”的故事。
其三,為主題揭示做鋪墊。張昌華夫婦在親情與責任的無奈中掙扎打工十幾年,當年的年輕人變成蒼老的中年人,青春逝去,不能見證孩子的成長,親情割裂,他們過去和現(xiàn)在承受的痛苦還沒有停止,還有更大的痛苦等待著他們。這個空間的講述為后面的主題揭示做了鋪墊。
這個空間的最后,張昌華夫婦背影對著鏡頭坐在船尾望著家的方向,攝影師通過背部拍攝為觀眾留下意味深長的思考。
(六)四川省回龍村
電話的那頭,是另一個世界。回龍村的出現(xiàn),導演通過平行蒙太奇剪輯為觀眾增加一個視角。
身體瘦弱的張琴搖著牙齒干著繁重的農(nóng)活。她在剁豬草是說:“年輕人基本上沒有幾個,他們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農(nóng)民工進城,子女大多不能帶在身邊由孩子的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養(yǎng)大。在餐桌上外婆分別對張琴姐弟說了兩句話,第一句“你計劃一下,看下你總共有多少作業(yè),一天該做多少,起碼要完成多少”;第二句“多吃點,才有力氣走路”,分別代表著祖輩對孫輩所承擔的教育責任和生活責任,這種現(xiàn)狀在中國具有普遍性。
張昌華夫婦回到家中與子女團圓,餐桌上的交流在第一次回家中占有很重要的作用。首先在敘事層次上把握地很好,先是很輕松的聊著學習的話題,繼而陳素琴動情的說:“我的第一句話還是希望你們努力學習,你看爸爸媽媽再辛苦都毫無怨言”, 向孩子訴說希望和夢想。接著張昌華說:“爸爸讀的書比你(張琴)還少,有很多事情想得到說不出來”,整個現(xiàn)場氣氛動容、傷感。當張昌華說道:“盡量為你們自己的學習著想,希望你們能夠出人頭地就好”,畫面切到張琴面部特寫,是一個不贊同的表情,眼神飄忽,嘴唇多次抖動,欲言又止,有很大心理活動,這個微妙的表情的捕捉和特寫鏡頭的語言,暗示了團圓之下蘊藏著矛盾沖突——父輩與子女之間的隔閡,讓觀眾第一次為陳昌華夫婦順利回到家松了一口氣之后又燃起新的擔心。
導演通過第一次回家的多個空間轉移結構的形式,展示了張昌華一家十幾年的生活軌跡、對夢想努力的堅守,也展示了親情的隔閡、脆弱,為夢想的破滅埋下了伏筆。
張昌華夫婦依依不舍地離開家,繼續(xù)為他們的夢想奮斗,但女兒張琴偏離了他們規(guī)劃的路線軌跡。導演通過空間的調(diào)度、對白的潛臺詞、特寫描寫心理等語言構架張昌華夫婦夢想的破滅,推動故事走向高潮。
(一)張琴踏上打工之路
張琴在掰玉米、背玉米的勞動過程中,她的表情特寫都是痛苦的,這種痛苦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逃離沉重的農(nóng)業(yè)勞動是很多少年踏上打工之路的原因之一。
張琴在爺爺?shù)膲炃盁?,向爺爺?shù)莱隽怂膬?nèi)心:“爺爺,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只是我不想見到爸爸媽媽,我和他們關系一直都不好,你也曉得……”。從這段對白中可以看出,張琴與父母關系一直不好,而且是不想見到自己的父母,這是從孩子視角第一次正面拋出親情撕裂對孩子的傷害,他(她)們在肉體痛苦(繁重的體力勞動)和精神痛苦(與父母的親情撕裂)的雙重壓力下,不得不尋找其它出路,哪怕是前途未卜的。
“以后我可能很長時間不來看你了,我會喊我弟弟代我給你燒紙”。這段的潛臺詞是張琴決定離開家鄉(xiāng),去遠方尋找未來。這個決定對于張琴來說,是新的征程,新的希望。而張琴與弟弟的對白卻在這個層面上有新的涵義:張琴對弟弟說:“我走了以后,燒紙那些事情肯定是你去做了,我也不可能經(jīng)常回來,我也不想經(jīng)?;貋恚趺凑f呢,這里始終都是一個傷心的地方”。在這段對白中,除了有強化張琴“決定離開”的意思,更有“要逃離”的意思,家鄉(xiāng)對于她來說“始終是個傷心的地方”,一下在把張琴內(nèi)心的矛盾沖突推向一個高潮,也讓整個影片增強了戲劇性,不得不說,導演對人物對白以及內(nèi)心變化的潛臺詞捕捉能力非常到位。
(二)工廠生產(chǎn)車間的張琴
當工廠牛仔褲生產(chǎn)車間出現(xiàn)在全景搖鏡頭里,觀眾很熟悉這是張昌華夫婦的工作空間,第二個畫面銜接的是張琴坐在縫紉機前埋頭工作。第二個鏡頭的進入,讓之前所有在這個空間出現(xiàn)的少年少女角色有了新的意義和新的定位;兩個鏡頭剪輯在一起帶給觀眾很大的沖擊:張琴走上了父輩的道路,兩代人的生命軌跡在這里重合,生命再次輪回。這兩個鏡頭語言力量太強大了,點出了影片的主題:農(nóng)民工改變命運的無力感,以及生命輪回的宿命感。
(三)火車站的沖突
張琴的離開,對于張琴來說是“逃離”和“尋找新的生活”,但對于張昌華夫婦來說,是夢想的破滅?!耙粋€該讀書的不讀書,出去了怎么辦?”張昌華夫婦憂心忡忡,夜不能寐;父親暈車,卻一次次請假,反復到張琴工廠給女兒做工作,希望能夠說服女兒回去讀書。
春節(jié)即將來臨,陳昌華夫婦帶著女兒和她被子踏上回家之路,是打算讓她結束打工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他們剛剛出發(fā)就滯留了火車站。這是一個大的自然災害——2008年大冰雪,火車不能正常通行,數(shù)十萬旅客(大多數(shù)是外來務工人員)滯留廣州火車站,個人命運與宏大的國家敘事有了交集,講述一個大時代下小人物故事、小人物遭遇折射大時代。
數(shù)十萬擠在狹窄的空間里不吃不喝不上廁所地擠壓著,很多人不堪忍受。導演除了從高處視角展示龐大的人群外,也把鏡頭對準了個體,如不堪忍受雨淋排隊擠壓幾天走出人群而放棄回家的民工、被從隊伍中抬出不只是暈倒還是踩踏的中年婦女、被警察救出來被擠哭的小女孩以及擠掉鞋子的人(散落在地上的鞋子),導演給了他們近距離的鏡頭。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母親焦急萬分,女兒卻覺得好玩好笑,于是二人產(chǎn)生語言上的沖突——母親:“現(xiàn)在不好坐車,只是覺得很可悲,不好笑了吧,你看誰覺得很好笑的?沒有一個人覺得很可笑的,都是覺得很可悲,很遺憾不能回家過春節(jié)……你還是沒有吃到苦,你要是吃了你爸爸吃的苦,你就不會覺得很好笑了。”
張琴:“反正都是你對的?!?/p>
母親:“這不是說我是對是錯,不是那樣子。”
張琴:“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你們說話我聽不進去。”
母親:“那還有誰的話是你聽得進去的?”
張琴:“每個人的話現(xiàn)在我聽不進去了?!?/p>
母親:“你要相信哪個人呢?”
這個沖突雖然只是語言上的,但可以看出,母女二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感情鴻溝,在傳統(tǒng)倫理關系認知上有很大的差異性,這為以后更大的沖突埋下伏筆。
(四)父女打架
經(jīng)過火車站5天的滯留,一家人登上了歸途列車。一家人在車上聊天打發(fā)時間,夫婦二人講述了剛結婚時的種種困境和艱辛,張昌華剛出來打工時感冒咳嗽了一個月沒有看醫(yī)生,就是因為沒有錢;講到張琴剛出生時的場景,“生孩子時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那真的是很苦”,也不知道張琴在旁邊聽到?jīng)]有聽到。路上3天的奔波,三人終于回到家里。
張昌華夫婦回到家里檢查兒子成績,發(fā)現(xiàn)兒子成績并不理想,陳素琴說出決定留在家里。夫妻二人做出這個決定也是艱難的,因為生活開支和孩子上學開支還需要夫妻二人出去打工,但女兒的“抗逆”和兒子的厭學情緒讓母親決定留下來。張琴對于這個決定是質(zhì)疑態(tài)度,繼而父女之間發(fā)生語言上的沖突。
陳素琴:“我決定了,不出去了?!?/p>
張琴:“弟弟你放心,她不可能留下來帶你的?!?/p>
張昌華:“這就不是你應該說的哦”
張琴:“你們會在家里帶,根本就是無心的。”
張昌華:“你說你讀書時你自己怎么說的,你當初是怎么說的?”
張琴:“啥子當初怎么說的?”
張昌華:“在趕集那天!”
張琴:“說!”
張昌華:“我說媽媽在屋里帶你們,你又說不?”
張琴:“你們根本就是無心在屋里帶我們,只是有心在說!”
張昌華:“我無心了?。俊?/p>
陳素琴:“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張昌華:“你呢,你以為你長大了?你要我怎樣做你說?”
張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做?”
張昌華:“你告訴我噻!”
張琴:“我曉不得!”
陳素琴:“你要你爸爸在你面前認錯是不?”
張昌華:“你說你到底出來半年你搞啥子名堂?
張琴:“我搞了啥子?我啥子都沒搞!”
張昌華:“你只認得錢,你還認得誰?”
張琴:“我本來就一直只認得錢,我只認錢不認人!”
張昌華:“真的嗎”
張琴:“嗯!”
張昌華:“那你給我出去!”
張琴:“老子要出去!”
張琴自稱老子,徹底地惹火了張昌華,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上去就照張琴頭上臉上抽了三巴掌:“老子?哪個是老子!”語言沖突演化成肢體沖突。張琴也不示弱,揮手反擊抽了父親一巴掌,“你以為只有你能打?”,二人廝打起來,場面失控!在整個過程中,張昌華氣的發(fā)抖,張琴也是委屈滿腹。誰對誰錯,導演沒有去進行價值導向,而是純粹展示,讓觀眾自己去思考。
廝打后的一家人沉默的坐在一起,父女臉上還有傷痕,導演將鏡頭退出房間,拍了一個遠景,畫面中冰冷的夜色一片黑暗,只有小小的房子中發(fā)出微弱的黃光,用空鏡去渲染這家人新年團聚中的孤獨、被寒冷包圍;在聲音的處理上,導演沒有將室內(nèi)的人聲作為聲音,而是選擇遠景機位的同期聲——野外的烏鴉叫聲,寒鴉與黑夜、孤燈共同構建一幅農(nóng)民工傷心的春節(jié)團聚圖。
張琴與父親的對抗,是農(nóng)民工二代與父輩規(guī)劃的道路背道相馳,與家庭親情的徹底割裂。父輩通過一代人的犧牲希望改變的命運夢想破滅,改變命運之路產(chǎn)生了不可逆性。冷靜下來,陳素琴表現(xiàn)出無奈,“她隨便自己嘛,愿意做啥就做啥子,孩子大了也管不了”他們自己已經(jīng)無能無力,只得求助于神明“佛祖保佑我的女兒要聽話,不知我做錯了什么”。由此,觀眾對一個無助的女人有了同情和憐憫,同時也對普通農(nóng)民的樸素神明信仰有了全新的思考,它是苦難中人們的重要精神支柱。
在陳素琴祈禱神明保佑她女兒時,鏡頭從火往上搖,紙錢灰在火焰上飛舞,然后剪輯在一列火車上,張琴蜷縮在列車一角,獨自踏上夢想之旅,和二十年前的陳素琴一樣。導演將這兩組鏡頭剪輯在一起,表達了母親對女兒無法割舍的掛念,隨著裊裊煙火和滾滾車輪一直跟隨,無論她身在何方。
一場父女打架,讓張昌華夫婦徹底明白,父輩對家庭的前進方向已經(jīng)失控。他們只得無奈地離開家鄉(xiāng),繼續(xù)重復著日復一日的打工生活。隨后,張琴終究獨自一人搭乘南下列車,去深圳尋找夢想,她沒有復學。
張琴在列車上望著窗外,她對未來也沒有把握,只是知道,她要離開大山去尋找夢想,這對于張琴來說,是一種自我意識覺醒,但對張昌華來說還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病倒了。
張琴與同事一起看看08年奧運會,國家的宏大敘事面前,三個女孩瞪著眼睛若有所思,其中一個女孩搖了搖頭。張琴在深圳娛樂行業(yè)里每日重復著生活,她的命運和夢想成為未知。導演把張昌華在病床上躺著,與張琴在閃爍的霓虹燈下?lián)u頭狂舞平行剪輯,通過兩組鏡頭的對比,把兩代人的距離拉到最大,同時也展示了張琴已經(jīng)在燈紅酒綠中迷失,后面黑暗中張琴的暴露穿著更加印證這一點!
夫妻二人決定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繼續(xù)打工。導演就用現(xiàn)場聲的對白去推動故事的發(fā)展;“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也和女兒那樣是不是?”,“擔心孩子學習不好,現(xiàn)在又怕你在外面太累”。在鏡頭運用上,攝影師選擇讓一個黑色的前景放在張昌華的面前,表現(xiàn)張昌華壓抑的心情和選擇的艱難。
對于張琴,張昌華夫妻已無能為力,現(xiàn)在能做的選擇就是回去把兒子的學習抓好,不讓他走女兒的路。
于是他們又來到了廣州火車站這個公共空間。這里沒有不依不舍,沒有華麗辭藻,張昌華返回工廠繼續(xù)上班,陳素琴進站,踏上回家拯救夢想的新的征程,火車車輪聲響起,伴隨著字幕出現(xiàn)回蕩在每個觀眾的耳邊。
這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張琴弟弟命運承載著一家人的夢想,陳素琴的踏上歸途卻讓這個家庭有了希望,讓觀眾也看到了希望,整個沉重的故事有了一縷曙光,同時也體現(xiàn)了記錄者的人文關懷!
整個紀錄片結構上是線性的,作者卻用最平實的鏡頭語言講述這個時代最普通小人物的動人故事。
路遙說:“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得為他那個世界的存在而戰(zhàn)斗[2]”。對夢想的堅持都值得敬佩。這是講述一個大的時代背景(改革開放民工潮)下的小人物(普通民工)努力改變命運的故事。沒有抑揚頓挫的感慨,沒有聲嘶力竭吶喊,有的只是默默地關注、默默地記錄、默默地關懷。
導演用長鏡頭來強調(diào)聲畫時空現(xiàn)場材料的同一和無操縱性剪輯,是他把自己放在一個旁觀者和見證者的位置,對人物和人物命運不做“操控”,既是對紀錄片拍攝對象的尊重,也是對紀錄片精神內(nèi)核的尊重,更是對人類生命個體的尊重。
導演基本上是記錄他們的對白,這些對白是不受攝像機入侵和干涉的對白,通過剪輯為觀眾構建一個多時空故事,有完整的故事,有清晰的人物關系、有劇情的跌宕起伏,有懸念有暗示但完全尊重觀眾,不引導觀眾的價值判斷,是一部客觀真實的紀錄片,奠定了該紀錄片現(xiàn)實主義紀實美學風格。
導演善于捕捉聲音的重要信息,如在廣場上的廣播:“湖北的張?zhí)熨t旅客,你的朋友何翔明在7號通道四號門正門等你”、如旅客對話“剛才那位已經(jīng)等了一個星期了,等一星期都回不去”,這些真實聲音帶來的力量是任何畫外音都無法給予的。
還有個地方特別精彩:陳琴再被父親暴打一頓之后,對著鏡頭聲嘶力竭的喊道:“這就是真實的我,你們不是想要真實的我嗎?你想要真實的我怎么做?”,這是對攝制組的情緒發(fā)泄,也是對屏幕前的觀眾發(fā)問,更是對整個社會的質(zhì)問——我該怎么做?我該怎么選擇?這是陳琴面臨的問題,也是所有留守兒童面臨的問題!
影片中張昌華一家多次與國家的宏大敘事自然交匯,如08年雪災、08年奧運會,這是國家話語與底層命運的奇妙交織,是中國特有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力量,在這一刻,紀錄片已經(jīng)超越了作為紀錄片的功能,而無意中勾勒出了一種特定時代的詩意。
《歸途列車》打破了當代主流紀錄片媚俗的世相,敘事更為沉靜和不張揚,追求影像“對現(xiàn)實表象的穿透力”, 堅守紀錄片真實性的底線。它以真實的影像讓我們更多的眼光關注到農(nóng)民工群體,關注到留守兒童群體,從不做單純的道德判斷,而是通過個性鮮明的紀實性風格一一拓展;充滿了人文關懷,引發(fā)觀眾對區(qū)域社會發(fā)展不均衡所帶來的一系列問題的重視和思考,進而改良社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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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J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385(2016)01-0056-06
作者簡介:程海濤,男,講師,本科,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影視編導。
收稿日期:2015-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