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麥克勞德++陳以侃
“我們只能把它賣了,”母親不容置辯地說道,“冬天長著呢,我一個人在這兒,還要照顧六個孩子。另外,它食量太大,給牲口的飼料本來就不夠?!?/p>
11月的第二個星期六,我們在廚房里,母親說話的時候,很有精神地捅著爐子里的煤塊。她又高又黑,顴骨凸起。她的頭發(fā)又黑又長,總是在頸后盤成一個圓的發(fā)髻。父親則背對我們站著,從窗口看海浪沖擊著峭壁。
“再留它一個冬天吧,”父親說道,“這么多個冬天都過來了,而且它的牙壞了,也吃不了那么多了?!?/p>
“它以前還有些用,”母親把爐蓋弄得乒乓響,“你在家的時候,還會讓它幫著馱煤??蛇@幾年,它一點用都沒有了?,F(xiàn)在對我們來說,年輕的馬都沒用,更別提這匹可能明年3月份就會死的馬了?!?/p>
他們說的是那匹自我出生起就在家里的老馬,斯科特。父親在地下挖礦時,騎著它度過了兩個冬天,自此他和馬便喜歡上了彼此。后一年,父親準(zhǔn)備此生不再回到煤礦,就向公司買下那匹馬,為的是能和馬一起見到太陽,一起踏踏芳草。
曾幾何時,斯科特的皮毛黑得發(fā)亮,只有前額中心的一顆白星是黑色覆蓋不到的地方。而現(xiàn)在,它兩眼周圍一片灰白,腿腳也變得僵硬。
“唉,3月它死不了的,”父親說,“去年秋天你也這么說過,它后來不是好好的嗎?”過去三四年,斯科特得了肺氣腫,咳得厲害。
“可它又老又沒用,”母親穿上外套,準(zhǔn)備出去喂雞,“我們這兒又不是給老馬開的療養(yǎng)所。”
很久以前,父親的主業(yè)是幫人運煤。還是單身的時候,因為寂寞,他有時會去酒館喝個大醉。2月份晝短夜長,有一回父親爛醉不醒,直到次日早晨,他走到門口,驚訝地看到馬和雪橇仍在他昨晚走開時的位置。雪花像精細(xì)的粉末,覆蓋著雪橇上的煤塊。而馬的黑色皮毛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白霜,鼻子下面懸著冰凌。
父親無法相信在如此酷寒的天氣,這匹沒有拴住的馬,毫無必要地等了他一夜。那一晚之前,父親從未被世上另一個活物守候過。他把臉埋在馬鬃和白霜中,佇立良久。
這故事他講過很多遍了,母親早已聽厭。有一次我弟弟大衛(wèi)坐在父親的大腿上聽完,說他也一樣會等的,不管天有多冷,要等多久。
“我給牲口販子麥克雷打過電話了,他今天就會來牽它走。詹姆斯,”母親對我說,“過來幫我喂雞。至少這還不算浪費飼料。”
此時,外面風(fēng)雨大作。雞棚里氣味刺鼻,那些閹雞母親養(yǎng)了半年,就為了圣誕節(jié)時拿到市場上去賣。
我們給雞槽里添谷糠時,大衛(wèi)沖了進(jìn)來,“有個男人開著輛卡車,上面有頭老牛,”他說,“他剛才進(jìn)咱們家了?!?/p>
我們進(jìn)廚房的時候麥克雷就站在門口的桌子邊上,“聽說你這兒有匹快不行了的老馬,”他說,“運氣好的話,我還能用它來換點水貂飼料。我出價20加元?!?/p>
父親靠著窗戶一言不發(fā),那雙如同他身后的大海一樣灰暗的眼睛,映射出的全是恐懼和痛楚。仿佛明白再拖延也沒有用,他點點頭,朝門口走去,猛地打開門,邁入了呼嘯的風(fēng)中,像把斜斜插進(jìn)風(fēng)口的刀子。母親用眼神示意我也跟去。
斯科特在牲口棚的第一間隔欄里,父親湊上前去,撫著斯科特的鼻子,什么話都沒有說。斯科特則用它的頭上上下下蹭著父親的胸口。
“行了,時間不早了?!丙溈死壮覀冏邅恚拔襾砬魄?,看是個什么玩意兒?!彼麢z查斯科特只花了一小會兒,我猜大概他也沒指望能用它換回多少水貂飼料?!澳氵@籠頭不錯,”麥克雷說,“我再給你加一塊錢吧,反正你以后也用不著了?!备赣H過了好久才點了點頭,動作輕得幾乎察覺不到。
“那就這樣,”麥克雷說,“21加元,成交?!备赣H接過錢,還是一句話不說,轉(zhuǎn)頭冒雨朝家里走去。
我也跟著回了屋,大家都擠在窗前往外看著。一會兒,麥克雷牽著斯科特從牲口棚出來了,爬上一個小山丘后,斯科特靜靜地站在那里,看麥克雷放下卡車的后擋板。擋板放下之后,麥克雷抓著牽繩先登了上去,斯科特的一只馬蹄踏上了擋板。就在那一刻,它遲疑了,收回它的腿,定在了那里。麥克雷用力拉了幾下繩子,毫無作用。他走下來,站在擋板中間,伸手揪住籠頭往上拽。斯科特還是一動不動。麥克雷走下車來,引著斯科特在濕草間繞著大圈,他越走越快,速度不斷增加,以至于他和馬都像要奔跑起來一般。突然,麥克雷速度不減地跑上了坡道和車廂,斯科特跟在他身后,可就在馬蹄接觸擋板的剎那,斯科特一下子又停住了。繩子瞬間繃緊,本來一路向前沖的麥克雷被猛地向后扯去,一腳跌進(jìn)車廂的污穢中。我們還沒來得及擔(dān)心他是否受傷,麥克雷又站起來了。他身上全是牛糞,滿臉怒容,揮起鞭子,狠狠地在斯科特的雙眼間劈下。斯科特?fù)u了搖頭,退了幾步,又到了濕草中。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屋里的我們其實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八粫叩?!”大衛(wèi)幾乎要吼起來,“它是好樣的。留下它吧!”他一把抱住父親的雙腿。
這時門被猝然打開,麥克雷憤怒地走了進(jìn)來,臉都紫了:“除非五分鐘之內(nèi)把那該死的馬給我弄上車,否則這交易就算黃了!”
父親從麥克雷身邊走了出去。大衛(wèi)見父親要走,要沖過去阻止他,被我攔住了,我抓著大衛(wèi)的胳膊,用近似于母親的聲音說:“咱們?nèi)グ央u喂完?!?h3>三
屋外,迎著凌厲的風(fēng)雨,父親徑直走向斯科特。它見到父親,豎起耳朵,用嘶鳴表示認(rèn)出了主人。濕衣服貼在父親的身上,使他顯得格外纖弱。他拿過牽繩,大步走開,斯科特就急切地跟了上去。走到擋板處時,這次輪到父親猶豫和畏縮了,可斯科特全然沒有遲疑,它是如此急切地要跟著父親,全然不在意他們的下一步是落在什么地方。
自我記事起,斯科特就是這樣跟著父親的。礦場地下的黢暗洞穴里,它不管不顧地跟著父親。干燥時,馬蹄鐵與小道和石子能蹭出火花;潮濕時,他倆前行于齊膝的水中。出了地底,它也跟著父親,在夏日的炙烤下,它雙腿間和馬軛下的汗液都被攪成了泡沫,星星點點的白光就這樣飄落在它閃亮的黑袍上。冬天,它也跟著父親,穿過即將結(jié)冰的沼澤,拉著一車原木,它喘著粗氣踏破晶瑩的冰雪,馬蹄上方的短毛處被割破,于是潔白的雪地之上,就留下了一串帶血的孔眼,那是它紫紅色的行跡……父親系馬的時候,麥克雷疾步上前,砰地甩上車廂后的擋板,插上插銷。父親從車廂側(cè)邊翻下來,麥克雷已經(jīng)發(fā)動了引擎。
卡車在山坡下轉(zhuǎn)彎時,斯科特想回頭看,但繩子系得太短,它轉(zhuǎn)不過來。大雨如同無數(shù)被風(fēng)吹斜的珠簾,擋住我們的視線,只聽得引擎聲遠(yuǎn)去了。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大衛(wèi)并不在我身邊,便向喧嘩的雞棚快步跑去。很難相信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在瞬間造成這么大的破壞。雞棚里亂作一團(tuán),受了驚嚇的雞在空中亂飛,還有一些受到重創(chuàng),倒在地上,被灰塵和血污覆蓋。大衛(wèi)幾乎是沒有意識地朝四面八方揮舞著手中的斧子,灰塵落在他臉上,而淚水又在這片灰色中劃出兩道細(xì)細(xì)的痕跡。
精疲力竭之時,他最后一次舉起斧子,扔向剛剛出現(xiàn)在門口的父親,然后就從我們身邊躥出門去。
我為這些閹雞傷心,現(xiàn)在它們是如此殘毀無用地躺在那里;也為母親傷心,她為了我們所有人,在這些閹雞上花費了太多心血。
我們從那個傷心之處離開時,刀割般的海風(fēng)吹來,大雨夾雜著冰雹,迅疾地演化成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我停下腳步,向風(fēng)吹來的方向別過頭去,看剛剛走過的路,我的父母在那里,被風(fēng)吹在了一起。他們側(cè)過身,面對面倚向?qū)Ψ?,肩靠著肩,就像三角屋頂那兩根對接的椽木。父親的臂膀繞上了母親的腰,母親也不像我以往看到的那樣將它們移開。她的手反而抬起,將珊瑚梳子從她厚重的發(fā)髻中取了下來。那烏黑的長發(fā)被狂風(fēng)揚起,與落在頭發(fā)上的雪花一樣散射著光芒。長發(fā)包裹起了父親的腦袋,而父親也將臉埋入那厚重的黑暗中,又將母親摟得更緊了些。我想他們會在那里站很久很久的,頂著凜冽的風(fēng)雪,任臉上結(jié)起冰霜。
看起來我應(yīng)該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我想現(xiàn)在我要做的是去找到大衛(wèi),可能他會明白的吧。
(旭 日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海風(fēng)中失落的血色饋贈》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