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紹 祥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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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邁錫尼世界到荷馬時代:希臘城邦的興起*
晏 紹 祥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古典時代的希臘城邦興起于何時仍是中外學術界爭論激烈的重大問題。部分學者期望在邁錫尼世界發(fā)現(xiàn)古典城邦最初源頭的嘗試,面臨著難以克服的障礙,因為邁錫尼世界與荷馬社會之間有著長達數(shù)百年的中斷。本文根據(jù)最新考古發(fā)掘資料,系統(tǒng)梳理了邁錫尼文明滅亡后希臘大陸上尼科里亞、雅典和勒夫坎地遺址的資料,認為這些黑暗時代的共同體雖然繼承了邁錫尼時代的某些特征,但其社會與政治組織表現(xiàn)出與邁錫尼世界迥然不同的特征。即使在雅典和勒夫坎地等繼承性相對明顯的地區(qū),邁錫尼時代的官僚和宮廷體系也趨于消失,居民重新回復到相對平等的狀態(tài),領袖也重歸大眾之中,與荷馬筆下的原始城邦表現(xiàn)出更多的相似性。如果古典希臘城邦的起點要到荷馬社會尋找,則荷馬筆下的原始城邦當發(fā)端自黑暗時代的新式共同體。
城邦起源;黑暗時代;共同體;原始城邦
城邦何時興起?這是著名古史學家埃倫伯爾格(Victor Ehrenberg)1937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的主題。他采用回溯式的研究方法,先從古典時代成熟的城邦討論起,將城邦的起源追溯到公元前8世紀,“如果不考慮我們很容易理解的演化過程的長期性與多樣性,則構成本文標題的問題的答案也許大致在(公元前)8世紀。如果我們假設其在該世紀的前半期,假如考慮到斯巴達的例證,甚至比如公元前800年左右,可能更好,因為對達摩斯和瑞特拉的深入分析表明,這個國家至少在第一次美塞尼亞戰(zhàn)爭以前,也就是說公元前8世紀初,就已經(jīng)鞏固下來了。伊奧尼亞的許多國家也是如此。像在所有其他方面一樣,在城邦的發(fā)展過程中,從東到西的潮流發(fā)揮了作用。但小亞細亞的早期城市不應該在政治意義上毫無限制地被稱為城邦?!本唧w到荷馬史詩,他認為,“在《伊利亞特》中沒有出現(xiàn)城邦的任何跡象,而《奧德賽》顯示出來了?!币籽灾?,荷馬史詩中的某些城邦是可以被稱為城邦的。*Victor Ehrenberg,“When did the Polis Rise?” 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1937,in Victor Ehrenberg,Polis und Imperium,Zurich und Stuttgart: Artemis Verlage,1965,pp.92-93.
芬利(M.I.Finley)的《奧德修斯的世界》和《荷馬與邁錫尼:財產(chǎn)與土地所有制》等論文,似乎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埃倫伯爾格觀點的合理性。對芬利來說,邁錫尼社會與西亞和埃及的專制主義國家更為接近,荷馬社會才是古典希臘歷史的起點。*M.I.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2nd ed.,London: the Penguin Groups,1991,p.25; M.I.Finley,“Homer and Mycenae: Property and Land Tenure”,Historia,vol.6,No.2(Apr.1957),pp.133-159.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和柴德威克(John Chadwick)對線形文字B的解讀,幾乎把芬利的觀點變成了歷史事實,因為宮廷的檔案文書表明,邁錫尼世界確實是一個以宮廷為中心,以瓦納克斯(Wanax)為最高統(tǒng)治者,由官僚系統(tǒng)和書吏嚴格管理的國家。地方共同體即使存在,可能也不過如原蘇聯(lián)歷史學家安德列耶夫(Juri Andreev)所說,承擔征收賦稅和勞役、完成國家下派工程的角色,不可能發(fā)揮更積極的政治作用。*John Chadwick,The Mycenaean Worl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70-73; 安德列耶夫:《古希臘羅馬城邦與古代東方城市國家》,中國世界古代史研究會編:《古代世界城邦問題譯文集》,北京:時事出版社,1985年,第60頁。所以,芬利的結(jié)論為包括默里(Oswyn Murray)、奧斯邦(Robin Osborne)在內(nèi)的眾多權威學者認同。*默里:《早期希臘》,晏紹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9—30頁;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 1200-479 BC,London: Routledge,1996,pp.19-31.
然而,荷馬與邁錫尼之間的關系,是否如芬利所說那樣一刀兩斷,仍有待爭論。如果林志純先生關于城邦乃人類文明初期普遍的國家形態(tài),并保存著部分軍事民主制的殘余的觀點成立,則克里特和邁錫尼世界的國家,也與古代蘇美爾城市國家、埃及最初的國家和列國時代印度的部分國家一樣,是某種類型的城邦。*有趣的是,林先生深入討論過蘇美爾、列國時代的印度、先秦時代的中國的制度及其與城邦發(fā)展的關系,但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克里特和邁錫尼的政治狀況。關于林先生的城邦理論及其影響,參見晏紹祥:《博通中西、影響深遠——林志純先生與中國的世界古代史研究》,《史學理論研究》 2014年第4期,第128—138頁。20世紀80年代以來,確有部分法國學者試圖到希臘文明最初的起點愛琴文明那里尋找古典希臘城邦的源頭。凡埃芬特里(Henri van Efenterre)在主持發(fā)掘克里特的馬利亞宮殿時,發(fā)現(xiàn)了一座他認為屬于公民大會會場的設施,進而推測那里可能在宮廷之外,還存在類似公民大會的機關。音德利卡托(Silvia Damiani Indelicato)證明,至少在克里特宮殿的早期,克諾索斯、法埃斯特、馬利亞等地仍存在類似后來希臘城邦廣場的設施,也就是說,可能有公民大會之類的機關存在。*Helen Waterhouse,“The Palace and Place of Assembly in Minoan Crete”,The Classical Review,vol.35 (1985),No.1,pp.151-153.可是,僅僅依靠廣場斷定公民大會存在,進而推論公民大會是一個重要機關,在完全缺乏可靠文獻佐證的情況下,中間的跳躍程度不言而喻??死锾匚拿鲊栏竦脑俜峙涫降慕?jīng)濟體系以及國王巨大的權威,不大可能給地方自治與公民大會的政治積極性留下空間。*學者們公認,克里特文明實行的是以宮廷為核心的再分配經(jīng)濟體系,中央權力機構控制周邊土地的分配和使用權,其中大量土地直接隸屬王宮或神廟,土地產(chǎn)品集中于宮廷和神廟,由王宮決定分發(fā)給各個村落。王不僅是政治領袖,還是宗教權威,他與身邊的謀士們、祭司們決定著在國家的大事。參見波默羅伊等:《古希臘政治、社會與文化史》(第二版),傅潔瑩、龔萍、周平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25頁;伊恩·莫里斯、巴里·鮑威爾:《希臘人:歷史、文化和社會》(第二版),陳恒等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4年,第68頁;B·И·庫濟辛主編:《古希臘史》,甄修鈺、張克勤等譯,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8—50頁。就邁錫尼而言,雖然線形文字B文獻中出現(xiàn)過后來代表人民的達摩斯,在管理地方共同體土地中,達摩斯好像還能發(fā)揮一定作用;邁錫尼宮廷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控制,由于希臘大陸缺乏埃及、兩河流域那樣的灌溉系統(tǒng),也遠不夠嚴密,主要限于能夠用于交換的橄欖以及小麥等重要糧食作物;在派羅斯國家中,所謂的遠省因距離宮殿相對較遠,地方可能也享有一定的自治權,*Lin Foxhall,“Bronze to Iron: Agricultural Systems and Political Structures in Late Bronze Age and Early Iron Age Greece”,The Annual of British School at Athens,vol.90:Centenary Volume,1995,pp.239-250; 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Greece,1200-700 B.C.E.,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9,pp.2-33.但后期希臘底第三期宮殿的崛起,讓邁錫尼宮殿的勢力急劇擴張,可能直接控制了包括阿爾哥斯在內(nèi)的周邊地區(qū);在派羅斯,由于恩格里亞諾(Engliano)宮殿的擴張,連城堡周圍精英階層的權力都不斷受到侵蝕,*Bryan E.Burns,“Life outside a Mycenaean palace: elite houses on the periphery of citadel sites”,British School at Athens Studies,vol.15,Building Communities: Houses,Settlement and Society in the Aegean and Beyond,2007,pp.111-119.更不用提地方共同體的權威了。派羅斯的泥板文書中,明確記載了農(nóng)民從宮廷獲得種子的情況,意味著他們的生產(chǎn)基本被宮廷掌握;*W.Edward Brown,“Land Tenure in Mycenaean Pylos”,Historia,Bd.5,H.4 (Nov.1956),pp.385-400.最近的考古發(fā)掘,則是在派羅斯國家的一個次級中心伊卡拉伊那(Iklaina)發(fā)現(xiàn)了泥板文書。用發(fā)現(xiàn)者科斯摩波羅斯(Michael Cosmopoulos)的話說,它不僅意味著邁錫尼人使用文字的程度超過我們曾經(jīng)的想象,也意味著派羅斯國家的官僚體系足夠發(fā)展,能夠掌控伊卡拉伊那這樣的地方手工業(yè)生產(chǎn)中心。*豪似乎仍然認為,邁錫尼國家能夠使用文字的人僅限于宮廷中的少數(shù)書吏,但隨著伊卡拉伊那文書的發(fā)現(xiàn),這個結(jié)論需要重新考慮。見Jonathan M.Hall,A History of the Archaic Greek World,ca.1200-479 BCE,2nd ed.,Oxford: Wiley Blackwell,2014,p.56; Amanda Summer,“The Birth of Bureaucracy”,Archaeology,vol.65,No.4 (July/August,2012),pp.33-39??扑鼓Σ_斯的看法見該文第39頁。這樣看來,要從邁錫尼世界達摩斯出租土地的少許記載中推論出地方共同體的自治和重要,進而論證它們是古風和古典時代希臘城邦的前身,可能不太現(xiàn)實。
從邁錫尼世界尋求城邦起源面臨的另一重大問題,是邁錫尼世界與荷馬世界的關系。如芬利等大多數(shù)學者證明的,荷馬社會是古典希臘城邦的起點,但荷馬與邁錫尼的世界,是根本不同的兩個社會,因此希臘城邦的發(fā)端,應該到邁錫尼與荷馬之間的所謂“黑暗時代”去找。然而勒夫坎地等地的發(fā)現(xiàn),讓芬利的邁錫尼到荷馬斷裂論逐漸遭遇挑戰(zhàn)。部分學者如凡埃芬特里轉(zhuǎn)而認為,邁錫尼世界與古典希臘的城邦之間,也許并不那么一清二白,城邦的起點,還是應當?shù)竭~錫尼世界的達摩斯那里去找。*法國學者卡利爾試圖從邁錫尼時代的達摩斯(人民)中尋求古典希臘城邦的萌芽。這種看法已經(jīng)引起國內(nèi)學者的注意,并得到恰當?shù)恼撟C,參見黃洋:《邁錫尼世界、“黑暗時代”與希臘城邦的興起》,《世界歷史》 2010年第3期,第32—41頁。遺憾的是,黃洋教授的重點在于揭示這種觀點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對兩者之間的關系著墨不多。
然而眾所周知,邁錫尼文明滅亡于公元前13世紀前后,而所謂的荷馬社會,無論它屬于芬利所說的公元前10—9世紀,還是如多數(shù)學者認為的公元前8世紀,抑或如另一部分學者認為的公元前7世紀,或者是多個世紀社會的復合體,它們之間都相隔數(shù)百年。*有關荷馬史詩所反映的時代的討論。參見晏紹祥:《荷馬社會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3—50頁。在這數(shù)百年中,邁錫尼世界的宮廷國家消失了,且再也未能恢復;為宮廷服務的官僚體系和記錄宮廷收支的書吏,也一并被埋葬;邁錫尼世界再分配的經(jīng)濟體系,也失去了蹤跡。更重要的是,邁錫尼文明滅亡后,希臘大陸有過一段相當長時間的人口下降與社會衰退時代,當時幾乎所有政治體系都歸于瓦解,剩下的只有幾十人或百余人組成的小型共同體。如伯羅奔尼撒西南美塞尼亞地區(qū)的尼科里亞、阿爾哥斯、阿提卡的雅典、優(yōu)卑亞島上的勒夫坎地等,不足以支撐復雜的社會組織,其社會生活也與邁錫尼世界存在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p.32-114.而荷馬社會的政治與社會組織,應當是從這些小共同體逐漸發(fā)展起來的。用奧斯邦的話說,邁錫尼文明滅亡后的希臘大陸,近似一塊被“擦光了的白板”。新近出版的豪的著作,也更多地強調(diào)了邁錫尼世界與荷馬時代之間的斷裂而非繼承。*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 1200-479 BC,London: Routledge,1996,pp.19-32; Jonathan M.Hall,A History of the Archaic Greek World,pp.59-66.雖然完全否認邁錫尼世界與荷馬時代之間存在任何連續(xù)性不免過分,畢竟荷馬社會基本的經(jīng)濟部門與農(nóng)民的生活方式,如他們飼養(yǎng)的牲口、種植的農(nóng)作物、耕作的技術等,并未發(fā)生本質(zhì)性的變革。*Lin Foxhall,“Bronze to Iron: Agricultural Systems and Political Structures in Late Bronze Age and Early Iron Age Greece”,pp.239-250.黃洋注意到邁錫尼世界與荷馬之間的連續(xù)性,進而質(zhì)疑黑暗時代以及西方學者如此論斷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可惜不曾就延續(xù)性的具體表現(xiàn)提出論證。見氏著《邁錫尼文明、“黑暗時代”與希臘城邦的興起》,《世界歷史》 2010年第3期,第32—41頁。然而,要在邁錫尼世界的達摩斯與荷馬的德摩斯之間尋求社會政治職能上的類似,進而證明荷馬的社會政治組織來自邁錫尼時代的共同體,仍有相當?shù)碾y度。
上述兩種截然對立的看法,因涉及希臘城邦與國家起源等重大理論問題,似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近幾十年來考古學的發(fā)展,讓所謂黑暗時代的資料日益豐富,為新的討論提供了比較堅實的基礎。本文的意圖,是根據(jù)新的考古資料,對邁錫尼與荷馬之間的關系,重點是城邦的發(fā)端問題,嘗試做出某些初步的解釋。
既然邁錫尼時代的國家與后來的希臘城邦迥然不同,既然希臘城邦在荷馬社會初見端倪,則它最初的發(fā)端,只能到邁錫尼文明滅亡后東地中海地區(qū)一系列社會變動中去找,而不必如某些西方學者那樣,發(fā)明所謂“八世紀革命”,將其片面歸到公元前8世紀的突變。*這個概念的發(fā)明者為美國斯坦福大學古代史教授伊安·莫里斯,見Ian Morris,“The Eighth-Century Revolution”,in Kurt A.Raaflaub and Hans van Wees,eds.,A Companion to Archaic Greece,Chichester: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13,pp.64-80.中國學者的反應請見黃洋:《邁錫尼文明、“黑暗時代”與希臘城邦的興起》,《世界歷史》 2010年第3期,第32—41頁;周洪祥:《八世紀革命——古風時代希臘城邦民主化觀念與國家形成》,《國外理論動態(tài)》 2009年第8期,第113—117頁。如莫里斯指出的,“逐漸積累起來的考古資料顯示,如果我們不深入到(公元前)8世紀愛琴世界革命性因子的內(nèi)部,就無法理解古風時代的希臘。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們不探索黑暗時代,也就無法解釋(公元前)8世紀的轉(zhuǎn)變?!?Nick Fisher & Hans van Wees,eds.Archaric Greece: New Approaches and New Evidence,London: Duckworth,1998,p.70.他還強調(diào),平等是希臘城邦的一個基本特征,而古典時代希臘人的平等觀念可一直追溯到荷馬和赫西奧德時代,希臘是先有了貴族間的平等,然后才有了公民間的平等。他借用達爾的強勢平等理論,說明希臘人的這種平等,具體表現(xiàn)為中態(tài)意識形態(tài)(middling),即欣賞中間階層,對大富大貴和貧窮之輩則都表示鄙薄。表現(xiàn)在考古文物中,便是墓葬陪葬品在古風時代中后期的減少乃至消失。*Ian Morris,Archaeology as Cultural History: Words and Things in Iron Age Greece,Oxford: Basil Blackwell,2000,pp.109ff; Ian Morris,“The Strong Principle of Equality and the Archaic Origins of Greek Democracy”,in Josiah Ober and Charles Hedrick,eds.,Demokratia: A Conversation on Democracies,Ancient and Modern,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pp.24-32; Ian Morris,“The Eighth-century Revolution”,in Kurt A.Raaflaub and Hans van Wees,eds.,A Companion to Archaic Greece,Oxford: Basil Blackwell,2009,pp.64-80.然而,他對所謂中態(tài)意識形態(tài)的論證不夠有說服力,尤其是就文獻而論,它主要來自上層階級,那是他們在酒會上表演的,本身就是貴族生活的產(chǎn)物。同時,他征引的那些作家們,更多地表現(xiàn)出欣賞精英而鄙薄普通平民的傾向。*Jonathan M.Hall,“The Rise of State Action in the Archaic Age”,in Hans Beck,ed.,A Companion to Ancient Greek Government,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2013,p.14.而且將希臘人的平等歸之于某個抽象的意識形態(tài),顯然有倒果為因的嫌疑。得益于劍橋大學古典考古學教授斯諾德格拉斯(A.M.Snodgrass)的倡導,考古學家們開始轉(zhuǎn)向?qū)脊抛C據(jù)的歷史學解釋,而歷史學家們則求助于考古資料說明問題,讓我們對邁錫尼向荷馬社會的轉(zhuǎn)變,即希臘歷史上所謂的黑暗時代,有了更多的認識,大體弄清了荷馬時代之前共同體的演變歷程。
邁錫尼文明滅亡后地方共同體的情況,人們通常用尼科利亞(Nichoria)、雅典、阿爾哥斯和勒夫坎地作為例證,一方面是這些遺址資料相對較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它們表現(xiàn)出相對較強的延續(xù)性,更能說明邁錫尼與黑暗時代以及荷馬社會的關系。尼科利亞自然環(huán)境比較優(yōu)越,有一片較大的草原,邁錫尼時代,它可能是派羅斯王國遠省的行政中心,并且在那里發(fā)現(xiàn)過線形文字B文書。恩格里亞諾的宮殿被摧毀后,這里像希臘世界其他地區(qū)一樣,也出現(xiàn)了人口嚴重下降的趨勢,公元前11世紀左右,該地大約僅有數(shù)十人。黑暗時代初期(約公元前1075—前975年),它不過是個只有13—14家、人口可能在60人左右的村莊,房屋大多是一間房子的小屋子。在大約100年中,那里似乎與外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階級分化或者存在領袖的跡象,是一個無領袖的共同體。在接下來的100多年中(公元前975—前850年),該定居點的人口有所增加,約有40戶200人,且其中出現(xiàn)了一座相對較大的房子。但這座房屋最大時不過長15米,與其他房屋差別仍不明顯。托馬斯等認為,該地最初可能是一個牧民的村莊,混雜著少量的農(nóng)民。*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p.36-47; 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96.最近的研究否定了牧民為主要居民的結(jié)論,強調(diào)了其混合型農(nóng)業(yè)定居點的特征,牲口主要集中在富人家中,因此與荷馬時代共同體的經(jīng)濟狀況更為接近。*Oliver Dickinson,The Aegean from Bronze Age to Iron Age: Continuity and change between the twelfth and eighth centuries BC,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6,pp.98-104.除人口減少外,重要的是社會組織的變化。遺址雖然系從邁錫尼時代延續(xù)而來,但與前一時期比較,官僚系統(tǒng)在這里已消失,使用文字的跡象闕如,可能也沒有任何領袖。公元前9世紀,那里或許產(chǎn)生過一個類似首領的角色,但他的房子除面積稍大并擁有某些金屬、從事某種程度的崇拜活動外,其結(jié)構與其他大體相同。更重要的是,這位領袖家里有一個較大的空間,也許是供祭祀或集會之用。雖然如此,這座房子并不比其他住所大多少,暗示首領與其追隨者之間的區(qū)別并不明顯。也就是說,作為領袖,他不是獨自生活在宮廷中,而是與他的村民聚集在一起。此外,他們的權力可能也不夠穩(wěn)定,面臨著其他與其權勢相當者的競爭。*Oliver Dickinson,The Aegean from Bronze Age to Iron Age,pp.110-111; 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p.36-47.當然,這里與邁錫尼時代仍存在著某種程度的連續(xù)性:定居點仍在原地,種植的農(nóng)作物仍是小麥、橄欖等,但僅此而已。它更多地表現(xiàn)了變化:即使有政治和管理,也是被迫重新起步,而且開始走向公開;首領雖然存在,卻與共同體普通成員沒有明顯區(qū)分。也就是說,這里可能盛行平等原則。
延續(xù)性更明顯的是雅典。邁錫尼時代末期的雅典衛(wèi)城曾有宮殿,且有一道周長約700米、高約10米的城墻。*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64.據(jù)修昔底德記載,雅典并未受到毀滅整個邁錫尼世界的入侵的波及,反而成為接納逃亡者的中心,并組織了對伊奧尼亞的殖民。后來的傳說,更具體地提到了派羅斯的涅斯托爾的后代逃亡雅典,并在那里成為國王的故事。*Thucydides,The Peloponnesian War,1,12,vol.1,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23-25; Strabo,9,1,7; 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ce,2,18,7-8,vol.1,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pp.341-343.最近的研究似乎表明,所謂雅典組織移民之說可能是公元前5世紀初因雅典給予伊奧尼亞人援助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假說,目的是為雅典霸權服務,與黑暗時代無關。*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p.34-37.但考古發(fā)掘確實證明,雅典不僅在邁錫尼末期的動蕩中幸存,而且在殘余邁錫尼和原始幾何陶時代一度興盛,是希臘發(fā)明因之命名的兩種陶器的中心之一。在當時的阿提卡農(nóng)業(yè)仍相當繁榮,考古發(fā)掘找到的谷倉模型,證明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重要。那里也可能真如修昔底德所說,是接納逃亡移民的中心。后因人口膨脹,它組織了前往小亞細亞的移民。把成千上萬的人組織起來,遠渡重洋到相當陌生的小亞細亞沿海殖民,需要相當?shù)慕M織能力、資源以及勇氣,顯示了雅典在當時的活力。*A.M.Sndograss,The Dark Age of Greece: an 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the Eleventh to the Eighth Centuries BC,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71,pp.373-380.所以,即使在公元前11世紀希臘世界勢力最為低落、尼科利亞可能已經(jīng)淪落為無國家狀態(tài)的時候,雅典仍存在某種形式的政治和社會組織。不過在這里,邁錫尼時代的社會組織可能也在動蕩和接納移民的過程中被摧毀,其最明顯的證據(jù)是移民到小亞細亞的希臘人,如果這些人真是邁錫尼逃亡居民的殘余,卻沒有保留邁錫尼時代國家與政治組織的痕跡。王的稱號固然保留,但強大的瓦納克斯的權力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巴賽列斯。*德魯明確否認這些早期的巴賽列斯有資格被稱為國王,認為他們不過是一般貴族。見Robert Deres,Basileus: The Evidence for Kingship in Geometric Greece,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3,pp.10-35.墓葬顯示公元前11—10世紀的雅典社會有明顯的分層,公元前9世紀,這種趨向有所加強,但并無突出的個人權威,而是一群相對富有的人在統(tǒng)治著共同體。如果真有管理機關存在,則這群富人可能是主角。即使如此,與邁錫尼時代比較,這群富人也難真正號稱富有,“在已知屬于這個時期成百的希臘墓葬中,至少有很少的幾座肯定屬于那些貴族和統(tǒng)治者??墒?,在馬其頓以南,(公元前)11世紀初到(前)10世紀末之間的墓葬中,幾乎沒有一座可以稱為富裕的?!?斯諾德格拉斯認為,這些人是共同體中的貴族。見A.M.Snodgrass,The Dark Age of Greece,pp.387-388.社會重新回到了相對平等的狀態(tài)。陶器生產(chǎn)在繼續(xù),并獲得某種程度的發(fā)展,對外聯(lián)系也仍然保持,鐵器被引入且在黑暗時代逐漸取得優(yōu)勢,意味著后世的生產(chǎn)將發(fā)生重要變化。*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p.47-49; 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p.61-84.所以在這里,從青銅時代到鐵器時代過渡過程中,邁錫尼的君主制和官僚系統(tǒng)也消失了,社會需要在新的基礎上重新組織和建設。
延續(xù)性表現(xiàn)最明顯的是勒夫坎地。該地位于后來的埃萊特利亞和卡爾西斯之間,地處著名的拉倫丁平原邊緣,以牧場和出產(chǎn)大麥知名。自公元前3千紀后期到公元前8世紀初,勒夫坎地一直有人居住,并與希臘大陸、愛琴海中的島嶼、小亞細亞西岸、克里特、塞浦路斯和敘利亞等地都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聯(lián)系。遺憾的是,這個地區(qū)的發(fā)掘并不完整,主要發(fā)現(xiàn)了一座大型建筑以及部分墓葬,其居民點可能位于附近某個尚未發(fā)現(xiàn)的地區(qū)。邁錫尼文明末期,這里并未發(fā)生中斷,但居民到底是荷馬筆下的阿班特斯人還是后來的伊奧尼亞人,并不確定。與尼科利亞陷入徹底的孤立不同,公元前11—10世紀的原始幾何陶時代,這里仍保持著與外界、包括西亞地區(qū)的聯(lián)系,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各類物品,如黃金飾品、青銅武器和三足器、陶器、胸針等,暗示那里有專業(yè)手工業(yè)者和商人存在。*Keith G.Walker,Archaic Eretria: A Political and Social History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490 BC,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pp.76-80.所發(fā)現(xiàn)的多座墓葬以及可能的房屋中,有一座屬于約公元前10世紀的長45米、寬10米、有眾多房間的大型建筑,其規(guī)模是尼科里亞同類建筑的4倍。值得注意的是,這座建筑原本可能是一座房屋,屋子的主人去世后,被改造成了墓葬。其中一座墓葬中埋有一個武士的骨灰,以及一位婦女,還有在當時看來相當豐富的陪葬品,包括雕花青銅器、鐵質(zhì)長矛和劍、覆蓋在女性胸部的兩個金盤等。另一座墓葬中有4匹馬,顯然是被殉葬的。*被殉葬的女性,龐大的建筑,暗示了共同體的組織和強制力量。見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41; Oliver Dickinson,The Aegean from Bronze Age to Iron Age,p.107.在一個絕大多數(shù)墓葬僅有陶器和少量其他飾品出土的時代,它的奢華引人注目,不由讓我們想起《伊利亞特》所描寫的帕特洛克魯斯的葬禮。*Keith G.Walker,Archaic Eretria,p.81.墓葬的規(guī)模和構造,都暗示墓主人可能利用了共同體的勞動,并且擁有一定的強制權,以及社會分層的存在。
然而公元前10世紀末的墓葬也表明,擁有如此地位的可能并非一人,聲望也不會由他一個人或一個家族壟斷,他的房子直接變成墓葬本身,是否意味著他的權力隨著他的去世一起被埋葬?答案無法肯定,但權威不太可能總是集中在某一個地方。與同一時期該地區(qū)其他墓葬的比較,這座墓葬的確比較大,但類似的墓葬并非只有這一座,附近的斯庫布里斯和帕拉伊亞佩利沃利亞都出現(xiàn)了類似的墓葬。房屋被摧毀且變成墓地,顯示“這座龐大建筑背后的社會權力,像建筑本身一樣,似乎很快就部分崩潰了,因而基礎不足以好到能讓其延續(xù)”。*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43.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這座墓葬的繼承者,似乎在公元前10世紀突然的爆發(fā)后,該地再度歸入平庸。公元前9世紀的墓葬只表示當?shù)赜腥司幼?,并與近鄰雅典保持著聯(lián)系,但再無某個家庭能夠支配或者統(tǒng)治共同體的跡象。墓葬和定居點遺址不斷的遷移,暗示權力和組織并不穩(wěn)定。有些人猜測,如果當時存在某個首領,那他可能像荷馬世界的首領一樣,有一些隨從,并以自己的勇氣、慷慨和演說能力,成為共同體的保護人和領袖。*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p.93-114.
以上對黑暗時代幾個延續(xù)性表現(xiàn)明顯的遺址的回顧,基本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結(jié)論:雖然邁錫尼時代的居住點仍然得到應用,社會基本的物質(zhì)基礎并無本質(zhì)變化,但隨著宮殿被摧毀及人口遷移與動蕩,邁錫尼時代的宮廷和官僚系統(tǒng),以及與之相關的其他機構,都在公元前13—10世紀之間的動蕩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口數(shù)量不大、組織相對原始的小型共同體,“每座主要城市都是作為相互分割的村莊的集合體發(fā)端的,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墓地,但仍為一種屬于同一共同體的感情聯(lián)系在一起?!?J.N.Coldstream,Geometric Greece 900-700 BC,2nd ed.,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3,p.50.尼科利亞、雅典、勒夫坎地、阿爾哥斯,都是這類共同體。共同體內(nèi)部的組織,至少從目前考古提供的證據(jù)看,與邁錫尼時代迥然有別。*黃洋教授強調(diào)的延續(xù)性,可能更多地表現(xiàn)為地方共同體而非政治組織或社會結(jié)構層面。見黃洋:《邁錫尼世界、“黑暗時代”與希臘城邦的興起》,《世界歷史》 2010年第3期,第32—41頁。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該時期的埋葬習俗非常多樣,“在這方面,沒有兩個地區(qū)是一樣的,希臘世界已經(jīng)被分裂成大量有自主意識的小共同體,各自有它們自己的葬禮傳統(tǒng)?!彼鼈兎至寻l(fā)展的狀況,至少都可以回溯到公元前10世紀甚至更早。*J.N.Coldstream,Geometric Greece 900-700 BC,p.50.那么,這些小型共同體可以稱為國家嗎?它們與后世希臘城邦的興起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
20世紀80年代之前,相當多的中國學者并未意識到這類共同體的存在。限于當時的學術條件,大多數(shù)人接受了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提出的看法,把荷馬時代作為血緣氏族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期,也就是無國家時代。類似的提法,在新的教科書和著述中仍然存在。但也有部分學者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氏族理論的問題。早在1980年,林志純先生已經(jīng)指出,黑暗時代的雅典是一個早期國家;王敦書教授在1985年發(fā)表的有關希臘英雄時代的文章中,提出荷馬時代希臘的某些地區(qū)如雅典等存在國家;*日知、際陶:《關于雅典國家產(chǎn)生的年代問題》,《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0年第4期,第197—204頁;王敦書:《古希臘“英雄時代”辨析》,《世界歷史》,1985年第12期,收入氏著《貽書堂史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25頁;郝際陶:《黑暗時代的雅典國家》,《東北師大學報》 1995年第2期,第27—31頁。胡慶鈞、汪連興認為荷馬社會屬早期階級社會,前者更明確地將其定義為早期奴隸占有制社會;*胡慶鈞主編:《早期奴隸制社會比較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237—241頁;汪連興:《荷馬時代、殷周社會、早期國家形態(tài)》,《社會科學戰(zhàn)線》 1994年第5期,第131—137頁。黃洋和筆者自己的研究,更多地傾向于認為,荷馬時代的共同體不僅是國家,而且已經(jīng)是某種原始的城邦;*黃洋:《試論荷馬社會的性質(zhì)與早期希臘國家的形成》,《世界歷史》 1997年第4期,第52—59頁,收入氏著《古代希臘政治與社會初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2頁;晏紹祥:《荷馬社會的polis》,《歷史研究》 2004年第2期,第145—161頁。郭長剛教授則主張,荷馬時代的共同體既非國家,也非氏族社會,而是從原始社會向國家轉(zhuǎn)變過程中的酋邦形態(tài)。*郭長剛:《試論荷馬社會的性質(zhì)》,《史林》 1999年第2期,第99—107頁。
上述論斷大多基于荷馬史詩的材料提出,對于考古學揭示出來的更早的黑暗時代的共同體,學者們很少涉及。筆者曾經(jīng)認為,既然邁錫尼世界已經(jīng)存在國家,則邁錫尼之后的黑暗時代和荷馬社會,國家理當繼續(xù)存在。*晏紹祥:《荷馬社會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75—76頁,第307頁。但新近考古資料揭示出來的那些共同體,是否夠資格稱為國家,看來不無可疑。尼科利亞那樣的共同體,規(guī)模既小,組織也非常簡單,或許根本沒有組織,更不用說代表國家權力的其他統(tǒng)治機關。即使到公元前8世紀初年,那里也難說存在真正的國家形態(tài)。如果說邁錫尼時代美塞尼亞地區(qū)的派羅斯的確是一個強大的地區(qū)性國家,則這個國家隨著邁錫尼世界的消逝,徹底從地平線上消失,社會再度倒退回原始狀態(tài)。
雅典的情況與尼科利亞有別。由于在那里發(fā)現(xiàn)的線形文字B文書很少,我們不清楚邁錫尼時代雅典政治和社會組織的狀況。如果雅典可以與派羅斯和克諾索斯等地的國家類比,則邁錫尼時代那里似乎也應當有某種形式的君主和官僚統(tǒng)治。在希臘人的歷史傳統(tǒng)中,雅典不曾受到所謂多利安人入侵的影響,邁錫尼時代的政治和社會組織,有可能得到某種程度的保留。哈蒙德接受修昔底德保存的傳統(tǒng),認為雅典接納了大量逃亡者,因人口太多,故組織了對小亞細亞的移民,它表明當時的“雅典是一個組織強有力的國家”。*N.G.L.Hammond,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C,2nd ed.,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1967,p.84.與其他地區(qū)比較,公元前11—前9世紀的雅典的確表現(xiàn)出不同尋常的活力。這里是最早使用鐵器的地區(qū)之一,也是陶器生產(chǎn)中心;農(nóng)業(yè)的基礎地位,首次體現(xiàn)在阿提卡墓葬中出現(xiàn)的谷倉上;雅典還組織了對小亞細亞的移民,表明那里仍應當有某種形式的社會和政治組織。但是,雖然修昔底德將雅典組織的對小亞細亞的移民與后世希臘人的殖民活動相提并論,*Thucydides,The Peloponnesian War,1,12,4,vol.1,pp.23-25.但我們應保持適當?shù)木瑁骸拔覀儾粦岩泼窕顒酉胂鬄楣俜降氖聵I(yè),由國家派出甚至是支持。那里根本不可能有我們在歷史敘述中聽到的此類程序,當時國家可能利用抽簽進行挑選,并對不情愿的移民施加壓力。這些移民顯然是獨立的群體,由個別的貴族率領,他們后來在記憶中成為了伊奧尼亞城市的國父;他們航行的出發(fā)點,很大程度上源自地理上的考慮。”*A.M.Snodgrass,The Dark Age of Greece,pp.373-374.從考古學上看,即使陶器風格趨同暗示邁錫尼末期雅典曾確立對阿提卡的統(tǒng)治,*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62.但在黑暗時代的動蕩中,原本不夠鞏固的統(tǒng)一,隨著人口減少和收縮到雅典,實際上崩潰了。*Karl-Wilhelm Welwei,Athen: Vom neolithischen Siedlungsplatz zur archaischen Grosspolis,Darmstad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1992,pp.51-52.后邁錫尼時代雅典的定居點數(shù)量不僅少,而且主要集中在衛(wèi)城及其周邊地區(qū),廣場和陶工區(qū)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居民,但其他地區(qū)定居點顯著減少甚至消失,顯示了雅典的動蕩和某種程度的衰落。*Oliver Dickinson,The Aegean from Bronze Age to Iron Age,pp.88-89.更重要的,是隨著宮廷體系的崩潰,雅典的瓦納克斯,如果曾經(jīng)在邁錫尼時代存在過,此時失去了對土地和人口的控制,貴族逐漸成為雅典社會的主導力量,并且掌握了權力,成為社會上最有權勢的階級。表現(xiàn)在制度上,就是到荷馬史詩中,邁錫尼時代的巴賽列斯,如今上升為國家的統(tǒng)治力量。然而,他們的資源和權勢都相當有限,大多與普通農(nóng)民混居一處,不復高高在上和遠離大眾視線。希臘城邦的面對面社會,應萌芽于此時。相反,為鞏固自己的影響,他們需要依靠追隨者的支持。*Karl-Wilhelm,Athen,pp.57-75.所以,邁錫尼的某些傳統(tǒng)盡管在雅典保留,其社會和政治組織,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革。遺憾的是,我們?nèi)狈Ρ匾奈墨I對這個過程給予基本的說明。
勒夫坎地的情況與雅典類似。那里同樣表現(xiàn)出強烈的延續(xù)性。首先是定居點不曾發(fā)生根本的變動,除公元前1150到前1100年有過大約半個世紀的中斷外,它包括了從早期邁錫尼到公元前825年左右完整的人工制品系列。*默里:《早期希臘》,晏紹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頁。其次,當邁錫尼文明末期到公元前10世紀希臘世界其他地區(qū)陷入不同程度的低谷時,這里未中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與東部地中海以及敘利亞的聯(lián)系相對密切。勒夫坎地墓葬中盛裝武士骨灰的青銅甕來自塞浦路斯,隨葬女子的裝飾品來自西亞。*Simon Hornblower and Antony Spawforth,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3rd ed.,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837-838; 波默羅伊等:《古代希臘:政治、社會和文化史》(第二版),第62頁。第三,當其他地區(qū)不同程度地陷入物質(zhì)文化衰退狀態(tài)時,這里仍保持某種程度的繁榮。那座龐大的墓葬,殉葬的馬匹和婦女,以及武器、青銅器、裝飾品,都暗示了首領的權威和富裕?!肮?世紀中期,勒夫坎地成為一個有階層劃分的社會。地方長官和他的支持者有權享用外來的奢侈品,并且有能力調(diào)動社會內(nèi)部勞動力去完成大規(guī)模工程?!?默里:《早期希臘》,第8—9頁;波默羅伊等:《古代希臘:政治、社會和文化史》(第二版),第63頁。由于缺乏相關文獻記載,而且遺址并未全部發(fā)掘,對于當?shù)氐纳鐣M織狀況,僅能做必要的推測。但有限的資料顯示,雖然首領擁有某種程度的權威,然而,與邁錫尼宮殿及豪華的阿特利烏斯寶庫和克呂泰奈斯特拉陵墓比較,他的墓葬和住所根本不在一個等級上。此外,墓葬和定居點不斷的遷移以及勒夫坎地本身發(fā)展上的時斷時續(xù),*Carol G.Thomas and Craig Conant,Citadel to City-State,pp.95-99,105-107.都表明他可能并不是當?shù)匚ㄒ坏氖最I。一旦首領故去,權力就有可能轉(zhuǎn)移到其他人手里。在這里,我們也同樣難以見到邁錫尼那樣的官僚機構,首領仍與他的追隨者共同生活在共同體中。
與邁錫尼時代的國家和社會比較,這些黑暗時代的共同體顯示出相當不同的特征。首先,龐大的宮殿、強大的君主,連同為他們服務的官僚系統(tǒng)和文字,都在從邁錫尼到荷馬之間的數(shù)百年動蕩中消失了。在邁錫尼文明廢墟上產(chǎn)生的新共同體,首領缺乏必要的權力基礎,其地位相當脆弱而不穩(wěn)定。雅典對阿提卡的統(tǒng)一可能瓦解了,所謂的殖民伊奧尼亞,盡管雅典作為移民接納地可能發(fā)揮了一定作用,但傳統(tǒng)透露的更像是貴族與流亡者個人的行為而非國家組織,也可能是居民自然流動的結(jié)果;在勒夫坎地,也很難認定那里出現(xiàn)了世襲的首領。社會好像再次回到了相對原始的狀態(tài)。其次,邁錫尼時代再分配的經(jīng)濟體系,在尼科利亞、雅典和勒夫坎地等地區(qū),似乎都消失了。如果荷馬后來的證據(jù)可以前推,則表明稅收系統(tǒng)并不存在于希臘。*晏紹祥:《荷馬社會研究》,第157—158頁。盡管在歷史上,論證某個東西不存在,較比論證某個事物存在更加困難,但荷馬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是,農(nóng)民成為不受他人管制的獨立小生產(chǎn)者。其代表是荷馬筆下奧德修斯的父親拉埃特斯。漢松將邁錫尼到荷馬的轉(zhuǎn)變視為農(nóng)業(yè)解放的過程,*Victor Davis Hanson,The Other Greeks: The Family Farm and the Agrarian Roots of Western Civilization,New York: The Free Press,1995,pp.25ff..固然屬于夸張,但農(nóng)民隨著邁錫尼滅亡擺脫宮廷控制,能夠自主生產(chǎn),應無疑問。而構成后世希臘城邦公民隊伍基礎的,正是這些自由農(nóng)民。最后,是這些共同體的規(guī)模。就其領土規(guī)模而言,雖然邁錫尼世界的國家可能也不大,修昔底德所謂邁錫尼時代阿加門農(nóng)的霸權,更多的是想象而非實際,但尼科利亞和勒夫坎地等地的共同體,規(guī)模顯然較邁錫尼時代的國家更小。尼科利亞一度不足百人,勒夫坎地的人口規(guī)模可能不比尼科利亞多太多;阿爾哥斯的人口,據(jù)估計在600—1200人;只有雅典是個例外,人口可能超過2000人。*Jonathan M.Hall,A History of the Archaic Greek World,pp.61-64; Karl Wilhelm Welwei,Athen,p.62.他們所控制的土地,也許就是定居點周圍不大的地區(qū)。在規(guī)模如此微小的共同體中,首領生活在他的追隨者之中,尼科利亞和勒夫坎地的大房子,不知是否為共同體集會之用。但無論如何,首領無法把自己封閉在迷宮里,對周圍的人故弄玄虛,宣示自己乃神靈的后代,而需要像荷馬所描繪的領袖們那樣,成為民眾眼中會做事情的行動者和會發(fā)議論的演說家。*荷馬:《伊利亞特》,9,443,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230頁。前者顯然是要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能力和領袖資格,后者更多的是暗示領袖并無強制權,他需要通過公開的說服讓追隨者服從。芬利所說的地中海式的面對面社會,*芬利:《古代世界的政治》,晏紹祥、黃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03—105頁。大約應萌芽于此時。如黃洋教授指出的,就社會和政治組織而論,邁錫尼與荷馬之間最大的變化,是政治的公開化和長老會、公民大會之類公共議事機構的出現(xiàn)。*黃洋:《古代希臘政治與社會初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12頁。
在這些黑暗時代共同體的基礎上,逐漸興起了希臘人的城邦??上б驗槲墨I資料缺失,我們無力重建這個詳細的過程。所肯定的是,到公元前8世紀,即學術界比較認可的荷馬社會,城邦第一次顯示了它的存在。*關于荷馬時代的社會與城邦更詳盡的討論,參見晏紹祥:《荷馬社會研究》。拉夫拉勃指出,各種跡象表明,“史詩的世界充滿了城邦,”“史詩的行動大多在、或者圍繞著4個城邦發(fā)生,”不過,這些城邦能否被視為古典希臘那種意義上的城邦,關鍵看它們是否是公民共同體。在這個問題上,答案似乎再度是肯定的。雖然史詩關注的是個人,他們對家族的忠誠在史詩中仍占主導地位,但“個人對家庭和家族的主要關注并不排除人們對為城邦服務做出高度評價……英雄們意識到,他的家庭的幸福依賴于共同體的幸福……綜合起來看,資料顯示,荷馬的城邦確實是一個人類的或者公民的共同體,所以,它并不僅僅是一個自治家族的總和?!倍且粋€城邦。*Kurt A.Raaflaub,“Homeric Society”,in Ian Morris and Barry Powell,eds.A New Companion to Homer,Leiden: E.J.Brill,1997,pp.629-633.對荷馬來說,“他的社會學(如果我可以這么說的話)最重要的方面,是他認為城邦是共同體組織的常態(tài),不管是對外國人還是希臘人。我已經(jīng)揭示出,他關于城邦的觀念在兩個主要方面預示了古典時代的城邦:首先,它是一個由堡壘保護的政府中心;其次,對一個特定范圍的人民來說,它構成了人們主要的居住地區(qū)?!?J.V.Luce,“The Polis in Homer and Hesiod”,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Irish Academy,vol.78,Sect.C,1978,p.15.斯庫里認為,荷馬史詩雖然包含著從邁錫尼經(jīng)黑暗時代到公元前8世紀后期的史實,但有兩點是清楚的:“城邦的早期形式,如果說還處在萌芽時期的話,即使不是在此之前,至少在荷馬所處的公元前8世紀后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雖然兩首詩中所描繪的是希臘歷史上相互沖突時期的拼合,可是,如果當時新的城邦沒有形成的話,那無論是《伊利亞特》、尤其是《奧德賽》,都不會是它現(xiàn)在的樣子?!薄俺前畋燃易甯油怀?,因此,史詩的背景是當代的產(chǎn)物?!?Stephen Scully,Homer and the Sacred City,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0,pp.90-91.拉夫拉勃的觀點更加明確,“家族無疑具有頭等重要性,是人們忠誠和認同的核心??墒?,它排除對城邦的忠誠或者認同嗎?或者說它排斥對城邦的義務感嗎?”荷馬時代的城邦“當然不是古典和法律意義上絕對的公民共同體,但它正在向那個方向發(fā)展”。他提醒人們注意荷馬城邦的兩個方面:一是公、私領域的分離,一是英雄對城邦共同福利的關心。這些事實表明,“荷馬的城邦確實是一個人類、或者說是公民的共同體,因此,它就不僅僅是自治的家族的總和。”*Kurt A.Raaflaub,“Homeric Society”,pp.622-623.
在希臘城邦起源的問題上,學術界的爭論不太可能馬上結(jié)束。然而當前的研究,大體上能夠證明,它是在邁錫尼文明瓦解后地方共同體的基礎上逐步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的。邁錫尼文明滅亡后,部分地區(qū)確實可能倒回無國家狀態(tài)。但在雅典和勒夫坎地之類的地區(qū),某種形式的社會與政治組織繼續(xù)存在。不過它們是鐵器時代興起的共同體,已非邁錫尼那樣的官僚國家,但也不是后世的希臘城邦,而是某種介于兩者之間的組織。它們似乎既不是外來征服者建立統(tǒng)治的結(jié)果,因此不足以給希臘傳統(tǒng)中的多利安人入侵摧毀邁錫尼文明并建立統(tǒng)治提供支持,也沒有給現(xiàn)代學者假設的下層階級造反奪取權力導致邁錫尼文明滅亡和新組織出現(xiàn)提供證據(jù),更像是邁錫尼文明的宮廷體系因某種原因瓦解后造成的社會動蕩與居民遷移的結(jié)果。這些共同體的典型特征,是缺乏集中的權力和成型的官僚系統(tǒng),首領既缺乏超出共同體一般成員之上的權威,也缺少讓自己權威延續(xù)的經(jīng)濟基礎和手段,易言之,它們的成員大體平等。各個共同體都保持某種程度的自治,相互之間少有聯(lián)系,除勒夫坎地外,在所謂黑暗時代的孤立中,嘗試集體面對外部世界,并找到解決自己面臨問題的方法。集體議事和決策的機制,或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發(fā)展起來的。它們肯定不是邁錫尼那樣以宮廷為中心的國家,其社會結(jié)構和組織,如狄金森所說,都更接近荷馬筆下的城邦。*Oliver Dickinson,The Aegean from Bronze Age to Iron Age,pp.110-112.它們是否有資格被稱為國家,在不同時代的不同地區(qū),也許并不相同。如果我們承認古典時代的希臘城邦是國家,則黑暗時代的這些共同體,如雅典和勒夫坎地那樣的,最多也就是原始形態(tài)的國家。*貝蘭特曾否認希臘城邦的國家性質(zhì),并與漢森等就此展開論戰(zhàn)。如果希臘城邦失去了“國家”資格,荷馬原始城邦作為國家的資格自然更加可疑。相關討論見Moshe Berent,“Anthropology and the Classics: War,Violence,and the Stateless Polis”,The Classical Quarterly,New Series,vol.50,No.1,2000,pp.257-289; Moshe Berent,“Greece: The Stateless Polis (11th-4th Centuries B.C.)”,in Leonid E.Grinin(et al),The Early State,Its Alternatives and Analogues,Volgorad: ‘Uchitel’ Publishing House,2004,pp.364-387。中國學者的反應,參見石慶波:《城邦:無國家的社會——關于希臘城邦國家資格的爭論》,《世界歷史》 2011年第4期,第89—96頁。它們?nèi)绾窝葸M為荷馬那樣的城邦,現(xiàn)有的證據(jù)尚不足以讓我們勾勒出具體的進程。但基于目前的證據(jù),它們是荷馬時代原始城邦前身唯一的候選者。因此,古典時代的希臘歷史,也許不應當?shù)胶神R時代尋找起點,而應當?shù)剿^黑暗時代的小共同體中去找。
(責任編輯:郭丹彤)
2016-05-3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古典世界的民主與共和政治”(編號:11YJA770059)。
晏紹祥(1962-),男,安徽金寨人,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A
1674-6201(2016)02-0004-10
*徐家玲教授、徐建新研究員、張強教授、李曉東教授和郭丹彤教授等對本文提出了中肯的批評意見,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