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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罪與罰
——論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生命冊》

2016-03-15 15:32
關鍵詞:李佩甫罪與罰轉型期

尹 靜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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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罪與罰
——論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生命冊》

尹 靜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230039)

李佩甫在長篇小說《生命冊》中多維度地展現(xiàn)了一批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這一特殊時代造就的罪惡與接受的懲罰。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如何懺悔,如何拯救他們因群體性罪惡而引發(fā)的身份認同危機,《生命冊》沒有給出答案。李佩甫建構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罪與罰的旨意不在尋找答案,而是繼《羊的門》《城的燈》之后的又一次發(fā)問與警醒,促成世人在回顧和總結過去的歷程中探索生存的新向度。

《生命冊》;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罪與罰;認同危機

中國的社會轉型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期;第二階段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期且一直持續(xù)至今。社會結構的轉型必然帶來知識分子的轉型,轉型期的第一階段多停留在思想觀念層面,這時人文知識分子群體仍舊擔負著思想啟蒙的使命,他們以終極關懷的姿態(tài)審視著時代關心的普遍問題;當社會轉型進入第二階段,中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開始如火如荼,“科學技術的推動力作用成為大眾共識,科學知識分子自然成為國家重視的中堅力量,與此同時,人文知識分子的邊緣化也就不可避免?!盵1]加之市場主義、功利主義、商業(yè)大潮等的沖擊,人文知識分子內部也開始逐漸分化,這一分化源自于他們對待世俗社會及其產物的不同態(tài)度。

《生命冊》是一部以鄉(xiāng)土出身的知識分子(以下簡稱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塑造為中心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勾勒了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群體從參與罪惡到接受懲罰的人生歷程。《生命冊》是李佩甫小說中影響最大也最為成功的一部,小說于2015年獲得中國第九屆茅盾文學獎,與《羊的門》《城的燈》并稱“平原三部曲”。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是《生命冊》敘事的焦點,他們“作為一個重要的話語場地,無論在思想上還是文化上都蘊含著巨大的言說價值與豐富的言說可能”[2],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所承載的時代意蘊、其內在的精神變遷以及他們如何一步步走向罪惡的深淵等等問題也是值得進一步探究的。然而,目前學術界對《生命冊》的關注不多,且過多集中在人物群像、鄉(xiāng)土權力場域、城鄉(xiāng)二元敘事等的分析上,缺少對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整體、系統(tǒng)的考察。因而筆者從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出發(fā),在具體闡釋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罪與罰之緣起的基礎上,呈現(xiàn)這一群體獨特的生命歷程及其身份認同危機,努力對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的內涵做盡可能全面的闡述,以期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一些新的研究方向與思路。

一、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罪與罰的緣起

《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帶有顯明的時代印跡,他們處在轉型期的第二階段,此時人文知識分子的領袖地位已經不復存在,面對時代轉型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甘于清貧無名,要么投入世俗商海。在現(xiàn)代性的功利主義、享樂主義的誘導下,《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并在追逐金錢、名利中喪失自我,最終淪為時代的畸形兒。在社會大轉型時期,市場經濟下道德底線的缺失、資本競爭下物欲的僨張以及世俗社會下享樂主義的風靡等時代病癥是促成《生命冊》中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罪與罰的一個重要的緣起。

市場經濟下道德底線的缺失是《生命冊》中鄉(xiāng)土知識分子走向墮落的幕后推手。經濟與道德在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中有著不同的關系,在傳統(tǒng)小農社會,士、農、工、商之中士的地位最高,士推崇的道德也居于社會的中心地位,而商業(yè)經濟則被蔑視;進入社會轉型期,以市場為中心的商業(yè)經濟翻身成了社會的主人,原先維持社會倫理規(guī)范的道德逐漸空心化,而新的道德規(guī)范尚未確立,此時如何擺脫道德困境成了一代人的精神焦慮。《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正是這一焦慮的最好詮釋。社會轉型之前,他們對自己身處的歷史環(huán)境十分清楚,他們的道德理想與經濟地位也很明確,對于要規(guī)范什么,要批判什么都有一個大致上的共識。駱國棟、吳志鵬等人是《生命冊》中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的典型,他們出身鄉(xiāng)土,向往城市,憑著毅力與能力,接受了高等教育,他們對自己的未來有著一定的籌劃。志向遠大的駱國棟曾希望通過“筆桿子”打進北京城并以此實現(xiàn)名利雙收;吳志鵬從小吃百家飯長大,他的骨子里始終有種來自農村的自卑心理,為了立足大城市,他力求在苦心鉆研學術中實現(xiàn)由大學助教到教授的進階。20世紀90年代以降,《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們對自己周圍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開始心存疑慮,因為他們對市場經濟不曾有過直接的體驗,久而久之,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們對市場由陌生到了解,由迎合到過分迷戀,一步步跨越道德底線的他們在罪惡的循環(huán)中將自己逼入絕境,以致失去了自我在現(xiàn)實中的生存后路。駱國棟在股票市場嘗到甜頭之后,他的野心越來越大,人也變得越來越瘋狂,為了讓一個瀕臨破產的小藥廠成功地披上上市的合法化外衣,他利用一切“不潔”手段,將曾經前途無量的副省長玩弄于股掌,也不惜使幾百名工人下崗。差之毫厘,謬之千里,越過道德底線的駱國棟已經沒有辦法回頭,在股市的黑暗階段,駱國棟已無力承受市場的逼壓,只能以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存危機。駱國棟的自殺是作者對市場經濟下道德底線缺失的反思,也是他對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人文品格在社會轉型的擠壓下如何安放的道德叩問。

“一個人對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文化狀況的態(tài)度、評價,說到底,取決于他在該社會結構中的地位,即他的資本擁有量以及他對資本分配方式的評價?!盵3]因而《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之所以產生罪惡的價值觀念與其資本的擁有量密切相關。資本的類型多種多樣,主要分為經濟資本、政治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等,其中不同資本類型在不同場域內的地位又不盡相同。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場域內,經濟資本成為名副其實的“強勢資本”,并被以企業(yè)精英、商業(yè)新貴為代表的社會利益集團所掌控,而作為知識與文化的生產者,鄉(xiāng)土知識分子所擁有的文化資本毋庸置疑地處在“弱勢資本”行列;在知識界與文化界,鄉(xiāng)土知識分子憑借文憑、學識獲得的文化資本原本應當發(fā)揮“強勢資本”的作用,然而在與書商、影視明星、電視劇制作人員等組成的“后知識分子”的競爭中,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卻往往力不從心。無可否認,社會轉型一經啟動,《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憑借自己所擁有的文化資本是不足以對抗來自各種“強勢資本”的詰難的,于是他們不甘心居于人后而無所顧忌地爭奪各種類型的資本,在資本的誘導下,他們不再創(chuàng)作具有深度、啟迪心靈的知識產品,也不再駐足于啟蒙任務或者終極關懷,而是在物欲的驅動下忘乎所以。在《生命冊》中,駱國棟最初立志編一百本古典書籍以繁榮儒家文化,然而在金錢的誘惑下,他卻當起了“槍手”,淪為低級趣味的生產者;吳志鵬雖然在學術上已經小有成就,但面對微薄的工資,他還是辭去了在大學任教的職位,跟著駱國棟開啟了低俗“情愛”小說的創(chuàng)作?!耙粋€偉大的時代,長出了一雙無形的手,那就是——資本!”[4]165資本是滋生“物欲”、“媚俗主義”等的母體,而這些又無疑是削弱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精神操守的大敵,基于以上語境分析,資本能夠誘發(fā)《生命冊》中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罪與罰也是可想而知的。

世俗社會下享樂主義的盛行是社會轉型進入第二階段的顯著標志,進入20世紀80年代末葉,鄉(xiāng)土知識分子與社會轉型一道醒來,在他們看來,傳統(tǒng)中國士人“身居陋室,心憂天下”的價值觀念與解放后30年虔誠的革命英雄主義觀已經無法為他們帶來直接的、實實在在的滿足,他們正自覺或無意識地在世俗化的享樂中尋找生活的意義、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當然,在精神狀態(tài)逐漸世俗化的過程中,《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也不無懷疑與矛盾,然而這只是暫時的假象,本質上,他們的主體性還是輕而易舉地被世俗社會所打敗。故事開始時,范家福是一個善良、努力、上進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他懷抱著理想,僅僅四年就以出色的成績獲取了雙博士學位,不久又憑借優(yōu)異的科研能力提升為副省長。在污濁的權錢交易中,他保持率真,不為財富所動,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吃苦耐勞、正直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也難逃世俗社會的侵害而跌倒在異性的享樂中。范家福被女人征服最開始僅僅表現(xiàn)為為女人開“綠燈”,但隨著身份的世俗化轉變,各種非正當手段的官場規(guī)則開始不斷地為他所用,此時清廉的范家福已被世俗社會“改造”成以權謀私的工具。在娛樂至上的世俗世界,鄉(xiāng)土知識分子與社會普通大眾被放在一個無差別的平面,人與人之間的生存變得猶如物質化的商品交易。因而一旦鄉(xiāng)土知識分子選擇了享樂式的生存狀態(tài),和社會普通大眾一樣,他們必須付出自身與此等量的交易籌碼。范家福選擇了世俗化的“愛情”,無論他是否愿意,為了維持交易關系,他也不得不服從于世俗的“規(guī)律”。在世俗社會的毒害下,一個理想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就此隕落,范家福的悲劇是構成《生命冊》中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罪與罰的又一征兆。

二、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罪與罰

當代作家李佩甫繼承了中國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在長篇小說《生命冊》中刻畫了一批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期從鄉(xiāng)土社會向市場化城市進軍的過程中的生存困境,述說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在這一特殊時代造就的罪惡與接受的懲罰。一方面,他們被鄉(xiāng)土社會的貧窮所裹挾,由于物質需求得不到滿足,加之生存難題的無解,他們逃離貧窮的心態(tài)勢必日益膨脹,突破道德底線等的無良行徑也由此而生;另一方面,進入城市后,他們強打精神想要重構生存哲學,但事與愿違,他們的精神給養(yǎng)在資本與世俗享樂的侵犯下不斷地被消耗,他們爭奪利益的欲望因為心靈的扭曲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作者圍繞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貧窮之罪與欲望之罪著筆,書寫他們在罪惡的漩渦中所遭遇的精神危機,促使讀者從道德與心理層面反思當下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生存之路。

在《生命冊》中,貧窮是促使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將罪惡由想法變成現(xiàn)實的一大誘因,這種構思與作者的罪惡觀是分不開的。李佩甫在一次訪談中指出,較之金錢,貧窮特別是精神上的貧窮才是萬惡之源,他認為,“貧窮對人的戕害遠遠大于金錢對人的腐蝕?!盵5]72《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大多出身鄉(xiāng)土,農村出身是他們這一群體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但這一因素卻造成了他們內心無處不在的卑微感,為了滌清出生以來的貧窮,他們不再顧及道德底線的規(guī)束,想方設法地進行各種“包裝”。此時,在他們心中,逃離鄉(xiāng)村已經逐漸內化為“一種幸福和榮譽的象征”[6], 然而逃離正是知識分子群體精神貧窮的表現(xiàn)?!渡鼉浴分械膮侵均i是無梁村的孤兒,在村民的接濟下得以上學、工作,童年時代徹頭徹尾、從里到外的貧窮讓他恐懼不已,為了擺脫貧窮,走出無梁村的那一刻,他就發(fā)誓抹去兒時的一切記憶,做一個體面的城里人。不料,老姑父堆積如山的求救紙條和電話、與城里人的嫌隙,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起初,吳志鵬覺得自己應當感恩,但貧窮的打擊讓他身心俱疲、怯懦怕事。短短數年,他從遇事親力親為到學會推諉、從愧疚到冷漠到見死不救,他的罪惡就這樣不期而至。物質上的貧窮讓他逃離鄉(xiāng)土,精神上的貧窮更加劇了他的無情,使他徹底地忘卻村民們的恩澤?!霸诖褰掷镒吡艘惶撕?,我身上已沾滿了‘眼睛’,那是各種各樣的目光”[4]424,當吳志鵬以成功人士的身份回返無梁村,村民們對于他的到來沒有欣慰之情,只有出于道德層面的失望與譴責。吳志鵬始終徘徊在逃不出鄉(xiāng)土和融不進城市之間,他的人生軌跡因貧窮記憶注定以悲涼收場。

“如果說鄉(xiāng)土文化的負面效應主要表現(xiàn)為壓抑,城市文化的負面效應則主要表現(xiàn)為釋放,釋放人的種種欲望?!盵7]在社會轉型的大環(huán)境下,文學研究與知識活動并不能使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立即擺脫城市施加于他們的生存難題,在人人爭當市場弄潮兒的時代,鄉(xiāng)土知識分子也不能幸免于難,他們在虛偽、骯臟隨處可觸的市場趕赴著一場場爭奪資本的盛宴。在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群體中,駱國棟是欲望之集大成者,他企圖通過占有資本來滿足自己的欲望,然而耐人尋味的是,每當他投入資本,收獲的卻只是欲望,每一次資本積累,其結果也不過是刺激他更迫不及待地聽從欲望的召喚。駱國棟對欲望的貪婪是無休止的,這種沒有盡期的欲望以卑劣的力量演繹出多種多樣的罪惡,欲望的存在不僅為駱國棟帶來了精神上的焦慮與最終的滅亡,而且也給別人制造了毀滅性的災難。在欲望的支配下,駱國棟珍愛妻兒卻縱欲無度、傷害善良之人卻若無其事、在權利與市場之間周旋自如卻無視道德底線……當吳志鵬用“老蔡”、“杜秋月”、“梁五方”等暗語提醒他“注意分寸”、“立即回頭”時,他不為所動,仍舊一意孤行,此時此刻,駱國棟的欲望已被推向極端,在欲望的高速運轉下,精神焦慮、過度抑郁、人格分裂等心理疾病馬不停蹄地摧殘著正處壯年的他。隨著百億身家被市場剝奪、鼎盛事業(yè)化為烏有,駱國棟這時才發(fā)現(xiàn),唯有死亡,方能解脫自己的罪與罰。借助駱國棟“幸”與“不幸”的故事轉換,李佩甫深刻地展現(xiàn)了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欲望之罪,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作者對當下人群尤其是知識分子群體如何自我救贖的一種追問。

在《生命冊》中,作者既揭示了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在道德頹敗、享樂主義復蘇的趨勢下?lián)]霍、縱欲的罪行,也批露了他們揮霍背后靈魂失重的崩潰、痛苦與迷惘?!霸诶钆甯Φ乃凶髌分?,還有一種‘罪’的探尋與反思:人類的最深沉的罪孽感不是導源于對具體的條文規(guī)范的違反,而在于切斷了自身和大地的關聯(lián)?!盵8]吳志鵬雖然因為罪惡變得無所歸依,但保全了生命,成了雙峰集團的總經理;而駱國棟卻因罪行終結了生命。結局之所以不同,本質在于一個依鄉(xiāng),一個離鄉(xiāng)。這是李佩甫“鄉(xiāng)土情結”的折射,同時也傳達著他作為“麥田的守望者”對平原這片土地的依戀和對土地孕育忠誠也滋生叛逆的憂思。在李佩甫看來,吳志鵬是他從事創(chuàng)作以來塑造的最為成功的形象,他是一個“背著土地行走”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雖然一度想要逃離鄉(xiāng)村,但鄉(xiāng)土記憶早已刻在他的身上與心上?!班l(xiāng)村始終作為看不見的巨大力量而存在著,滲透進他的記憶,使得他在城市內的急切行走始終沒有徹底迷失。這其中,老姑父的紙條以及駱駝言之的‘背后有人’作為顯明的符號,始終提醒著他來自何處?!盵9]相反,駱駝是一個忘記土地之根、失去靈魂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扎根于土壤的樹在離開土地之后會發(fā)生變形,人也如此,欲望極度膨脹的駱駝闖入城市之后便完全背離了土地,最終于時代蒼涼之中鋪敘了個體的愁殤與消亡,這無疑是駱國棟丟棄生生不息的養(yǎng)育根基、拋棄自身堅守的必然懲罰?!拔沂窍雽懸徊績仁菍ψ约?0年的重新再認識,幾乎是可以叫做‘寫腳印’的。當我們往前走的時候,如果停下來,回頭看一看你的腳印,你再往前走的時候,會走的更好一些?!盵10]李佩甫希望通過《生命冊》的創(chuàng)作為世人奉獻一部“內省書”,鞭策人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的同時給人以“罪”的提醒與警示,從吳志鵬、駱國棟、范家富等形象的塑造中,讀者能夠看到作者的良苦用心。

三、轉型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危機

在中國社會轉型不斷深入之際,市場經濟下道德底線的缺失、資本競爭下物欲的僨張等時代病癥誘發(fā)了《生命冊》中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 “罪與罰”。李佩甫試圖通過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罪與罰在向世人講述一個時代的故事的基礎上,對一代鄉(xiāng)土知識分子身份認同危機進行深刻反思,并探尋鄉(xiāng)土知識分子這一特殊群體認同之路的可能性?!叭藗兂S貌恢麄兪钦l來表達(認同危機),但這個問題也可以視為他們的立場的徹底的動搖。”[11]李佩甫為《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群體設置了雙重身份,他們既屬于鄉(xiāng)土,也屬于知識分子,因而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群體的身份認同危機也就具有了雙重性:既有來自鄉(xiāng)土立場的動搖;也有來自知識分子立場的動搖。

作為鄉(xiāng)土者,《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以鄉(xiāng)土身份為恥,企圖集體地背離鄉(xiāng)土、扎根城市,他們身上即缺乏鄉(xiāng)村自古以來的生命韌性,更失卻了鄉(xiāng)土細民原初自然的善良本心。與吳志鵬共同生活在無梁村的還有蟲嫂、老姑父等人,蟲嫂是一個身高不足一米四的母親,她憑借頑強的生存能力,獨自養(yǎng)活了三個孩子并將他們全部送進大學,兒女成材后,不再年輕的她靠收破爛為生,最后用自己攢下的錢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老姑父軍人出身,為了一見鐘情的吳玉花放棄了大好前程,成了無梁村的村長,也窮了一輩子,他收養(yǎng)了奄奄一息的孤兒吳志鵬,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解救了全村人的命,他還以寬容之心對待那些受到迫害的人,雖然老姑父對婚姻不忠,但他自始至終還是善良的。同樣寄身鄉(xiāng)土,吳志鵬因為貧窮忘記了皮實性的生存之道,又因貧窮丟棄了難能可貴的善良,因鄉(xiāng)土立場的動搖陷入了認同危機,在逃不出鄉(xiāng)土、無法融入城市的雙重困境中掙扎度日,卻永遠找不到可以安身立命的最終歸宿。

作為知識分子,他們本應該“在受到形而上的熱情以及正義、真理的超然無私的原則感召時,自責腐敗、保衛(wèi)弱者、反抗不完美或壓迫的權威”[12]。然而,《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群體并非正義、公平與自由的化身,他們無心在重建啟蒙使命與人文精神的身份定位下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最大化,也無意為世人奉獻人生智慧,為社會提供良性發(fā)展的指向;在商業(yè)利益的驅動下,他們不為求知而求知,而是將知識作為牟利的手段,借助知識完成以才買名、以名買財。在駱國棟看來,認同知識分子身份就等于認命,等待他的也只能是社會地位的卑微與經濟條件的拮據,而這些是他所不能接受的,為了擺脫知識分子身份的困擾,他努力為自己建構一個“非知識分子”身份,例如“儒商”、“文化大款”、“企業(yè)新貴”等等,然而駱國棟在抹去“知識分子性”的同時卻也為自己埋下了罪與罰的種子。在現(xiàn)代性的功利主義、享樂主義蔚然成風的當下,人文知識分子日益邊緣化,他們無暇思索“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等有關身份認同的問題,知識分子的構想也由此變成了形而上的玄想。踏入轉型期的城市,《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蜂擁般地搶占市場,沉浸在世俗交易場的必然結局,最終體現(xiàn)為欲望對道德底線、利益對良心、享樂對終極關懷的取代與吞噬,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身份在此意義上變得空洞、虛無——理想與現(xiàn)實非此即彼,而現(xiàn)實因其不可抗拒性,也便無法逾越。《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終究敗給了現(xiàn)實,物化為物的奴隸與符碼。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群體的身份認同危機也由此愈演愈烈,以致扼殺了一批正在崛起的追夢者。

“懺悔體現(xiàn)出在靈魂的自我譴責中對自我的實在或精神存在的價值認同,包含著對‘我是誰’和‘我應該是誰’的道德、人格、身份的追問?!盵13]《生命冊》中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很少有西方基督教意義上的對“身份原罪”的懺悔意識,他們缺乏懺悔的結果不僅表現(xiàn)為缺乏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上,而且還表現(xiàn)在對自我身份建構的否定上,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會在罪惡的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因為靈魂分裂而徹底地迷失。在《生命冊》中,吳志鵬是唯一一個懂得懺悔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形象,在良知的規(guī)勸、儆戒和譴責中,他懺悔當年對無梁村村民的殘酷無情、懺悔因鄉(xiāng)土身份的自卑辜負了梅村的愛、懺悔任由駱國棟指派間接地造成藥廠工人的失業(yè)……然而,吳志鵬在懺悔的過程中并沒有獲得肯定性的自我認同,因為他的懺悔是不徹底的,他沒有走完救贖的全過程——“贖罪始于自我歸罪、悔恨和懺悔的作用,而目的則是拯救”[14]。就像他自己描述的:我真心期盼著,我能為我的家鄉(xiāng),我的親人們,找到……“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但在現(xiàn)實面前,這樣的拯救方式是不堪一擊的,當懺悔變成無力的儀式,吳志鵬的贖罪也就被有效地消解了。鄉(xiāng)土身份與知識分子身份展開良性互動的解藥難尋,而失去身份確認的藥方如同失去行走的方向,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認同之路變得越發(fā)艱巨。

結 語

李佩甫通過對平原記憶的再加工,經過情感的過濾,在社會全面轉型期的種種時代病癥下,刻畫了一代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罪與罰,并通過追溯時代與生命的艱難蛻變聚焦轉型期中國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的道德困境,表述了這一群體在物質與精神的分裂下的失落、迷惘以及身處“無名時代”的認同危機。鄉(xiāng)土知識分子如何懺悔,如何拯救他們因群體性罪惡而引發(fā)的身份認同危機,《生命冊》沒有給出答案?!拔膶W是不開‘藥方’的,文學不是時代生活的藥方。文學只有認知和發(fā)現(xiàn)的功能。文學只能抒寫精神生活及向度。寫出一個時代精神語言的方向及高度?!盵5]72李佩甫建構鄉(xiāng)土知識分子罪與罰的旨意不在尋找答案,而是繼《羊的門》《城的燈》之后的又一次發(fā)問與警醒,促成世人在回顧和總結過去的歷程中探索生存的新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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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燕)

The Crime and Punishment of Local Intellectuals during the Transitional Period—Review onShengmingceWritten by Li Peifu

Yin J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39, China)

Li Peifu showed the evil and the punishment from various angles that were brought by a group of local intellectuals in this special time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the novel ofShengmingce. The book didn’t give the answer about how local intellectuals confess and save their identity crisis caused by mass of evil. The author’s purpose of construction for evil and punishment of local intellectuals is not to find the answer but to give the alert followingYangdemenandChengdedeng, other two novels written by Li. It is aimed to contribute to the world in the course of reviewing and summarizing the past to explore the survival of the new century.

Shengmingce; transitional period; local intellectuals; crime and punishment; identity crisis

10.3969/j.issn.1672-7991.2016.02.014

2016-03-16;

2016-04-18

尹 靜(1991-),女,安徽省渦陽縣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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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7991(2016)02-007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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