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軍
(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恩施 44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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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新墳祭掃時間的限定及其文化內涵*
丁志軍
(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恩施445000)
明清以來,中國民間出現(xiàn)了將祭掃新墳的時間進行特別限定的習俗。長江流域及其以南的區(qū)域多在“春社日”前祭掃新墳,而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地區(qū)則多在清明節(jié)前的“寒食節(jié)”祭掃新墳。南北方在祭掃新墳時間節(jié)點的選取上出現(xiàn)的差異,極有可能是由北方社節(jié)傳統(tǒng)過早衰落和消失所導致。但兩者的宗旨都在于避開以娛樂與狂歡為基調的“春社日”和“清明節(jié)”,以“哀”的形式和優(yōu)先祭掃新墳的原則凸顯對新喪親人的追懷與悼念,是“慎終”的體現(xiàn)和中國傳統(tǒng)“孝”文化在祭祀習俗中的延伸。
新墳新墳不過社罷社寒食哭新鬼孝文化
中國的墓祭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如周代“冢人”的職責之一便是:“凡墓祭,為尸?!?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春官宗伯第三》,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71頁。漢代人對墓祭已經非常重視了,《后漢書》注引《漢官儀》云:“諸陵寢皆以晦、望、二十四氣、三伏、社、臘及四時上飯。”*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99頁。民間則多在伏、臘進行墓祭。六朝及唐代,民間掃墓多在寒食節(jié)進行;唐宋以降,隨著清明節(jié)逐漸取代寒食節(jié)的地位,寒食節(jié)掃墓的習俗也逐漸演化為清明節(jié)掃墓。清明節(jié)祭掃舊冢,這一點在南北方是一致的,但明清及民國時期,無論是在南方還是北方,都出現(xiàn)了將祭掃新墳的時間與祭掃舊冢進行特別區(qū)分的現(xiàn)象,前者將時間限定在“春社日”之前,后者則多限制在清明節(jié)前的“寒食節(jié)”進行。兩者在時間節(jié)點上都早于清明節(jié)。
所謂“新墳”,指新葬未滿三年之墳。“三年”之喪期在中國有著久遠的傳統(tǒng),早在孔子所生活的春秋時期就已經是“天下之通喪”了。對于為何新喪以三年為期,孔子的解釋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陽貨第十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75頁。《禮記·三年問》曰:“三年之喪,何也?……三年者,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三年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816頁??梢?,“三年之喪”是基于“孝”而產生的禮制?!吧纭敝干缛?,古有春社、秋社之分,此處特指春社?!靶聣灢贿^社”是中國南方地區(qū)的一種民間習俗,指新葬未滿三年之墳,祭掃應趕在“春社日”之前進行,故又叫“攔社”。此種習俗在以長江流域為中心的川、黔、湘、鄂、贛、粵等地的方志中多有記載:
新冢必于社前祭掃,俗傳新墳不過社也。*《民國巴縣志》,卷五,第五十頁,刻本,民國二十八年。
諺云:“新墳不過社?!比思矣行聣?,必于社前祭掃。*《同治重修成都縣志》,卷二,第三頁,刻本,同治十二年。
俗云:新墳祭掃不過“社日”。*徐煥斗:《漢口小志》,鉛印本,第十頁,民國四年。
社前,以紙錢掛新墳,行拜掃禮,過社則止。*《道光晃州廳志》,卷三十六,第二五七頁,刻本,道光五年。
清明日拜掃先塋,標掛紙幡,新墳總在社前。*《獨山州志》,卷三,油印本,貴州省圖書館,1965年,第32—33頁。
清明日,具牲醪紙錢掃墓,惟新墓則于社前。*《同治萍鄉(xiāng)縣志》,卷一,第三十二頁,刊本,遵敬堂,同治十一年。
新葬掃墓不過社日,舊墳拜于清明以后。*《嘉慶龍山縣志》,卷三,第五頁,刊本,龍山:金紫閣,嘉慶十年。
“新墳不過社”的習俗在不少地區(qū)至今尚有保存。對于此習俗的由來,古代關于喪禮與祭禮的文獻中并未找到相關的記載,各地方志與民間傳說皆語焉不詳,惟《增修灌縣志》載:“凡人家有新墳,必于社前祭掃,亦古人罷社之意?!?《光緒增修灌縣志》,卷十一,第四頁,刊本,光緒十二年。即“新墳不過社”與古之“罷社”有著相同的文化淵源?!傲T社”之說,據(jù)《三國志》載:“王修……年七歲喪母。母以社日亡,來歲鄰里社,修感念母,哀甚。鄰里聞之,為之罷社。”*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第345頁。此處所謂“罷社”,指王修的鄰里罷?!吧缛铡钡乃谢顒?。古代“社日”以祭祀社神為主要內容,據(jù)學者研究,社祭與大地崇拜或生殖崇拜有較密切的關系,其起源甚早。周代各諸侯國便已有了舉行社祭的場所,據(jù)《墨子·明鬼》載:“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年,第338頁。祖、社稷、桑林、云夢為燕、齊、宋、楚四諸侯國舉行社祭活動的場所。墨子所謂“男女之所屬而觀”,正表明社祭之日實為民人歡聚的日子,后世“社會”一詞,即因古代社祭之會而得名。這種“歡聚”的性質在后代表現(xiàn)得愈加明顯。《荊楚歲時記》載:“社日,四鄰并結宗會社,宰牲牢,為屋于樹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宗懔撰,宋金龍校注:《荊楚歲時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3頁。唐高祖《親祀太社詔》下令全國所有里闬立社,“兼存宴醑之義,用洽鄉(xiāng)黨之歡”*王欽若:《冊府元龜》,影印本,中華書局,1960年,第356頁。。所以,“社日”實為鄉(xiāng)鄰的歡會之日,故唐詩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王駕:《社日》,《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第7988頁。之語。自唐代以來,“社日”成為閭里鄉(xiāng)民的重要節(jié)日,宋人楊萬里更言“王侯將相饒尊貴,不博渠儂一晌癲”*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中華書局,2007年,第1936頁。。“社日”以祭祀始,繼之以飲宴、聲樂,氣氛過于歡樂,與其說是祭神,毋寧說是以“娛神”之名義狂歡。這對處于“三年之喪”期間、時值至親忌日的王修而言,更是一種不堪忍受的氛圍,所以王修因鄰里之“歡”而加深了自身之“哀”。
“三年之喪”雖然在漢代行廢不定,但到東漢安帝元初以后,正式進入漢律,具備了國家法令的性質。儒家禮制對居喪孝子的言行有特別的限制,在漢代,居喪之人“不飲酒食肉”,“不近婦人”,“不作樂”,“不聘妻”,“不訪友”*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7—179頁。。在這些居喪禁忌中,前三種最易在“春社日”中被打破。總的來看,無論是王修因鄰里社日之歡樂而激發(fā)了喪母之痛,還是鄰里因王修之哀慟而“罷社”,都無疑是在彰顯儒家所推崇的“孝”。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罷社”行為作為居喪之人的鄰里所作出的“讓步”舉動,既是對儒家長期以來所倡導的“孝道”的肯定與推崇,又是對王修“喪親之痛”的共鳴與同情,體現(xiàn)出的是一個群體的價值取向。
另一方面,作為居喪者本身,王修于“社日”(同為其母親忌日)感念已故母親,因鄰里的歡樂而激發(fā)“喪親之痛”的故事,在后世被當作儒家孝行的典范加以發(fā)揚。北朝顏之推在褒揚王修孝行的同時,強調“今二親傷亡……所經此日尤應感慕,異于余辰,不預飲宴、聞聲樂及行游也”*顏之推:《顏氏家訓》,中華書局,1993年,第110—111頁。?!吧缛铡敝饾u成為喪親之人寄托哀思的特別日子?!傲T社宴”在宋代甚至成為帝王對新故重臣表達哀思和進行贈恤的方式,如知樞密院事胡晉臣卒,秘書郎彭龜年上書光宗,引用宰臣張知白卒,帝“為罷春宴”以及富弼“以母憂去位,詔為罷春宴”之例,認為不應“死者未贈恤而生者蒙飲賜”,請以“罷社宴”故事贈恤胡晉臣*楊士奇等:《歷代名臣奏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41冊,影印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7—38頁。。值得注意的是,從顏之推開始,后世對“罷社”這一故實進行了一種“遺貌取神”式的繼承,因為無論是顏之推的“所經此日尤應感慕”,還是宋代帝王以“罷社宴”贈恤臣子,都拋開了典故中“社日”本為王修母親的忌日,鄰里才因而“罷社”這一事實,實際上是儒家“孝”文化作為強勢的主流文化有意或無意擠壓民間習俗導致的后果。這事實上也造成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困境,即儒家“孝”文化與社祭這一民間娛樂文化的必然沖突。
然而,以祭祀土地神為主題,以鄉(xiāng)鄰歡會宴樂為主要內容的“春社日”是一種全民參與的重大節(jié)日,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前文已有論列?!傲T社”在民間畢竟是極少的特例,呂思勉曾評價“罷社”云:“古人甚重社,安得罷之。所謂罷社者,蓋古人恒因社以作樂,哀其念母而罷之也?!?呂思勉:《論學集林·蒿廬札記》,“罷社”條,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741—742頁?;诖荷缛赵诠糯l(xiāng)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普通的新喪絕不可能享受如此禮遇,鄉(xiāng)人因閭里有新喪而罷停春社日的所有活動,在現(xiàn)實中不具備普遍意義上的操作性。但“罷社”的初衷,即感念親情、寄托哀思既屬人之常情,又符合儒家思想及統(tǒng)治者所宣揚的“孝道”。要解決這個沖突,必須有一方作出讓步。因此,從個體與群體的關系來看,作為居喪的當事一方,本身即為閭里這一社群的一員,為避免喪親之哀與“社日”這一以歡會宴樂為目的的大型群體節(jié)日相沖突,理應作出變通。最易于操作的變通方式便是,改易寄托哀思的時間。當然,這種改易不能損害“寄托哀思”的初衷,所以,后世遂有將祭掃新墳、寄托哀思的時間移于“春社日”之前(即趕在“春社日”到來之前祭掃新墳),體現(xiàn)新喪者優(yōu)先祭祀、新墳優(yōu)先祭掃的原則,也正是“攔社”之本意。由“罷社”到“攔社”,實際上是由鄰里因尊崇儒家孝道而作出讓步,轉向居喪者因尊重群體信仰或為更好地“寄托哀思”、弘揚孝道而作出變通的過程,百姓相傳,因以為俗。據(jù)《萬源縣志》載:“凡屬新冢,必于‘春社’前祭掃掛紙,示不忘親也?!?《民國萬源縣志》,鉛印本第六百三十四頁,民國二十一年。此種說法道出了“新墳不過社”(攔社)與儒家“孝道”的內在關聯(lián)。
與長江流域在“春社日”前祭掃新墳這一習俗不同的是,北方地區(qū)普遍在清明節(jié)前祭掃新墳:
清明前二日為寒食,家長率子弟婦女往祭墳,若有葬在去年者,則前一日祭,曰“新墳”。*《嘉靖高陵縣志》,卷一,第十七頁,刊本,嘉靖二十年。
清明前一日為寒食節(jié),凡喪未逾三年者,先奠祭之,名曰“上新墳”。*《民國續(xù)修醴泉縣志稿》,卷十,第四頁,鉛印本,民國二十四年。
惟新葬之墳,三年之內不填土,在清明節(jié)前另祭之。*《民國通縣志要》,卷九,第三頁,鉛印本,民國三十年。
清明節(jié)前一日為寒食,婦女上墳掃墓,……陳祭品,哭新鬼。*《乾隆天津府志》,卷五,第五至六頁,刊本,乾隆四年。
寒食節(jié),拜掃先塋舊冢,則標掛紙幡,添冢土。新墳則哭奠。*《乾隆滎陽縣志》,卷二,第十八頁,刻本,乾隆十二年。
從以上所列陜西、河南、河北以及京津地區(qū)的相關文獻可以見出,黃河流域及以北地區(qū)在祭掃新墳的時間上,與祭掃舊冢有著比較明確的區(qū)分,大抵新墳是在清明節(jié)前的“寒食節(jié)”進行祭掃,這與長江流域及其南方“新墳不過社”的時間限制是有著明顯區(qū)別的。但是,“寒食節(jié)”并非只能祭掃新墳,寒食祭掃舊冢的情形在北方地區(qū)同樣存在,如上所引,寒食節(jié)亦可“拜掃先塋舊?!保宕稘柨h志》載:“寒食,男婦祭掃塋墓,標紙錢,增新土?!?《乾隆濟陽縣志》,卷一,第三十五頁,刊本,乾隆三十年。這并非個別現(xiàn)象,即使在今天,北方依然有不少地區(qū)(如山東省)保留了“寒食節(jié)”祭掃舊冢的習俗,這與今天新墳舊冢皆在清明節(jié)祭掃的習俗有所不同。筆者認為,理清寒食節(jié)、清明節(jié)與掃墓習俗之間的關系,有助于更清晰地呈現(xiàn)“寒食節(jié)”與“祭掃新墳”之間真實的文化關聯(lián)。
清明節(jié)掃墓在如今的節(jié)日習俗中已經固定化,但在唐宋以前,就祭掃習俗而言,清明的地位遠不如寒食?!痘茨献印ぬ煳摹罚骸按悍帧邮迦罩敢覟榍迕??!?劉安著,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215頁。按《歲時百問》的解釋:“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明代彭大翼所著《山堂肆考》卷十“清明”條引《歲時百問》語。按,《歲時百問》今佚。可見“清明”原為單純的農業(yè)節(jié)候,與人文、習俗并無關聯(lián)。與之相反,漢代以前的“寒食”便已有了“禁火”的習俗,而據(jù)桓譚《新論》所載,西漢時“寒食”已與紀念介子推相聯(lián)系:“太原郡名,以隆冬不火食五日,雖有疾病緩急,猶不敢犯,為介子推故也?!?桓譚:《新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47頁?!昂彻?jié)”本為太原的地方習俗,但到后來越來越成為全國性的節(jié)日,由紀念介子推演變?yōu)榧赖煜茸?。寒食掃墓在初唐時期已蔚然成俗,到玄宗時期,“寒食上墓”被納入唐代禮法加以規(guī)范:“寒食上墓,禮經無文,近世相傳,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廟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許上墓……仍編入禮典,永為例程?!?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55年,第439頁。
由于寒食節(jié)與清明節(jié)在時間上前后相續(xù),唐代頒布政令,規(guī)定“寒食、清明,四日為假”*王溥:《唐會要》,卷八十二,中華書局,1955年,第1518頁。,至大歷十二年(777)又頒布詔令,將假期增加為五日,同時規(guī)定“自今以后,寒食同清明”,兩節(jié)遂合而為一。在此種情形下,寒食節(jié)掃墓的習俗逐漸延伸至清明節(jié),到宋代,寒食、清明掃墓并存的現(xiàn)象已十分普遍:
寒食上冢,亦不設香火,掛紙錢于塋樹。*莊綽:《雞肋編》,卷上,中華書局,1983年,第23頁。
當寒食掃祭,舉家盡往。*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乙志,卷七,中華書局,1981年,第238頁。
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高翥:《菊磵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0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34頁。
清明……官員士庶,俱出郊省墳。*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叢書集成初編》,第3219冊,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11頁。
明清時期,清明節(jié)逐漸取代了寒食節(jié)在掃墓祭祖中的傳統(tǒng)地位,寒食節(jié)被邊緣化,這在清代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清人認為:“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煙節(jié),古人最重之,今人不為節(jié)?!?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北京出版社,1961年,第54頁。禁煙本為寒食習俗,可見在清代,清明節(jié)與寒食節(jié)已混同了。對于祭掃習俗從寒食向清明過渡的時間,清初毛奇齡曾有考辨,他認為:“寒食上墓則六朝初唐早有之……如清明則六朝以迄唐末,凡詩文所見,并不及上墓一語?!了卧妱t直曰‘清明祭掃各紛然’,竟改寒食為清明矣。”*毛奇齡:《辨定祭禮通俗譜》,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64—765頁。
對祭掃“新墳”的時間進行特殊的限定,在宋代便已出現(xiàn)了,宋人載:“寒食第三節(jié)即清明日矣,凡新墳皆用此日拜掃。”*孟元老著,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卷七,中華書局,2006年,第626頁。由此可知,至少在北宋時期,祭掃新墳的時間已有被限定在清明節(jié)的例子。雖然宋代人已經將祭掃新墳作為有別于祭掃舊冢的行為而在時間上進行限定,但祭掃新墳的習俗最早在何時從清明節(jié)中剝離出來并單獨納入寒食節(jié)中,尚缺文獻可考,現(xiàn)存關于寒食祭掃新墳的記載,多出于明代以后。
祭掃新墳被當作一種特殊的墓祭行為從清明節(jié)中分離出來,并成為寒食節(jié)的習俗之一,必有原因。但對于這一環(huán)節(jié),文獻并無明確記載。根據(jù)民間的解釋,清明節(jié)時鬼門關打開,若在此日祭掃新墳,則新鬼不敵鬼門關打開后的眾鬼,因而無法享用祭品。但這一說法無法在清明節(jié)自身的傳統(tǒng)上找到依據(jù)。前文已論及,清明節(jié)在吸納寒食掃墓祭祖的習俗之前,僅屬于純粹的農業(yè)節(jié)候,因此,清明節(jié)與“鬼門關”相關聯(lián),應是清明掃墓的習俗盛行后附會上去的。
有趣的是,清代華北地區(qū)的文獻有“新墳不過赦”的記載??滴酢恫街葜尽份d:“有新喪之家,三年之內,于春首戊寅日即祭新墳,僉謂之‘新墳不過赦’?!?《康熙昌平州志》,卷五,第五頁,刻本,康熙十二年。乾隆《通州志》亦載:“有喪之家,三年內以春首戊寅日以前祭新墳,俗謂新墳不過天赦,不知何謂也?!?《乾隆通州志》,卷一,第二十三頁至第二十四頁,刻本,康熙三十六年。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亦有類似記載。事實上,此記載有諸多不可解之處。“春首戊寅”為古代歷象中的“天赦日”,據(jù)唐韓鄂《四時纂要》載,天赦日有四,《宋史》亦載:“春戊寅、夏甲午、秋戊申、冬甲子為天赦日,及上慶誕日,皆不可以斷極刑事。”*脫脫:《宋史》,卷四六一,第三九冊,中華書局,1985年,第13499頁。在古代,天赦日為赦過宥罪之辰,當日可以“緩刑獄、雪冤枉、施恩惠”,與祭掃習俗不應有任何關聯(lián)。巧合的是,春社日為立春后第五個戊日,與天赦日為“春首戊寅”有相同因素;“新墳不過赦”與“新墳不過社”僅一字之差,而“赦”與“社”音同而字異??梢?,華北所謂“新墳不過赦”極可能是南方“新墳不過社”風俗之音訛,“春首戊寅日”祭掃新墳乃訛傳之后附會上去的習俗,這也難怪康熙《昌平州志》和乾隆《通州志》的編纂者要發(fā)出“不可解”、“不知何謂”的感嘆了。
一般而言,祭掃新墳多為哭奠,以悲戚表哀思,而祭掃舊冢則不然,多伴隨宴樂歌舞,即所謂“舊冢笙歌,新墳涕淚”*韓邦奇:《苑洛集》,卷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9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45頁。,宴飲笙歌畢竟與掃墓寄托哀思的初衷相去甚遠。唐高宗龍朔二年(662)曾頒布詔令,謂民間“寒食上墓,復為歡樂,坐對松槚,曾無戚容。既玷風猷,并宜禁斷”*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55年,第439頁。。玄宗時雖將寒食節(jié)納入國家禮法制度,但同時規(guī)定“食馀饌任于他所,不得作樂”*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55年,第439頁。。由此可見,早在唐代便有掃墓時歡飲宴樂的習俗,與春社日借祭神以狂歡的情形非常相似。民間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不但有悖于“寄托哀思”的本意和“哭則不歌”的儒家禮儀與人之常情,而且是對新故親人的大不敬,這對于本應“哭奠”的新冢而言,顯得尤不相容,因而統(tǒng)治者屢次下令禁止。自唐代以來,民間借清明掃墓之機宴飲作樂既已成俗,則對喪親者而言,最可行的辦法便是將祭掃新墳的時間前移至與清明節(jié)緊鄰而又有著祭掃傳統(tǒng)的寒食節(jié)。如此既避免了清明節(jié)的“歡樂”氛圍與祭祀新喪親人的“哀感”相沖突,又體現(xiàn)了新喪者優(yōu)先祭祀、新墳優(yōu)先祭掃的原則。這與南方將“罷社”傳統(tǒng)演變?yōu)椤皵r社”的邏輯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偠灾?,掃墓本為寒食習俗,六朝時期已較普遍,隨著唐代將寒食節(jié)與清明節(jié)合而為一,掃墓習俗便經歷了由寒食節(jié)到清明節(jié)的轉移。而宋代以來“新墳”、“舊?!北恢饾u區(qū)別對待后,祭掃新墳的時間便從清明節(jié)的掃墓習俗中分離出來,向前納入了寒食節(jié)之中。當然,此處還有另一疑問尚需探討,即北方為何不與南方同在“春社日”前祭掃新墳。據(jù)筆者統(tǒng)計,凡記載寒食節(jié)祭掃新墳的地方志中,均無社日的相關記載,可見北方的社節(jié)傳統(tǒng)很早便已衰落、消亡。百姓不知有“社”,更無“攔社”習俗。這一點從前文論及的華北地區(qū)誤以“新墳不過社”為“新墳不過赦”中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證。
南方的“新墳不過社”與北方的“寒食哭新冢”都因著自身的習俗而存在各自認為合理的闡釋邏輯和傳統(tǒng)依據(jù),二者主要的區(qū)分在于分別選取了春社日與清明節(jié)作為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就兩者比較鮮明的南北差異來看,這兩個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顯然是由于北方“社節(jié)”傳統(tǒng)的消失所導致。然而,無論是南方的“新墳不過社”,還是北方的“寒食哭新鬼”,兩者內在的一致性畢竟是最根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其初衷都在于避開春社日與清明節(jié)兩個帶有“狂歡”性質的節(jié)日,以“舉哀”的形式和優(yōu)先祭掃新墳的原則表達對新故親人的敬與思,都是儒家“孝”文化的凸顯和“慎終”傳統(tǒng)在祭祀習俗中的延伸。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風俗的移易,這種以“孝道”為宗旨的習俗自身也在發(fā)生著改變。近代以來,春社日前或寒食節(jié)祭掃新墳的習俗雖然在文獻記載中仍然比較常見,但這種傳統(tǒng)原有的精神內涵在現(xiàn)實中已然流失。在南方,“新墳不過社”的習俗在形式上雖多有保留,但其“以哀思揚孝道”的初衷和“不預宴飲、聞聲樂”的禁忌已逐漸失落,如清代湖北《荊州府志》載當?shù)亍敖鼇碛醒涌蜕闲纶U撸臉沸D,甚至張帷壘唱,殊乖入墓思哀之意”*《光緒荊州府志》,卷五,第六頁,刻本,光緒六年。,已然將“春社日”的“狂歡”景象照搬到了“攔社”的場合,至于“攔社”的最初動機和文化意蘊,已被由“社日”移植過來的外在儀式的娛樂性消解殆盡。
本文為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古代新墳祭掃時間的限定及其文化內涵”(編號:15Y102)的階段性成果。
丁志軍(1980—),男,湖北利川人,文學博士,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地方文獻與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