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姜楚華
關(guān)注 人物訪談
語文教學教什么
——訪福建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孫紹振
●本刊記者姜楚華
前不久,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邀請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文藝理論家、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北師大版初中語文教材主編孫紹振先生到武漢講學。記者現(xiàn)場聆聽了這場精彩的講座。孫紹振先生是國內(nèi)文本解讀方面的專家,所著《孫紹振如是說》《直諫中學語文教學》《名作細讀》《月迷津渡——古典詩歌個案微觀分析》《孫紹振閱讀經(jīng)典散文》《文學文本解讀學》《經(jīng)典小說解讀》等深受廣大教師的喜愛。在會議間隙,記者就閱讀教學中(尤其是文本解讀方面)教師們普遍關(guān)注的問題專訪了孫紹振先生。
湖北教育:閱讀教學是語文教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當前閱讀教學的現(xiàn)狀并不盡如人意。您認為,當前閱讀教學存在的突出問題是什么?
孫紹振:閱讀教學是中小學語文教育和大學文學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存在的問題較多,最突出的問題是授課教師不能準確地把握“教什么”的問題。按照常規(guī)的說法,閱讀教學要教字詞句篇章點,但常見的現(xiàn)象是,學生拿到一個文本后,這些問題他們基本都能讀懂,即使有些困難,比如不理解某個生字詞或某個句子的意思,他們看看課后注釋、翻翻工具書也就知道了。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教師走進課堂,要引導學生學什么,要給學生講什么?現(xiàn)在,不少教師課堂上講授的都是學生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這引發(fā)出兩種現(xiàn)象:要么是學生感覺沒興趣,要么是教師一講,學生反而糊涂了。這是當前教學中的一個突出問題,需要引起我們高度重視。
湖北教育:閱讀教學中,文本解讀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您認為教師在解讀文本時要注意什么?
孫紹振:一是辯證地看待“真”。純粹用“真”的價值去衡量文學作品,不是閱讀文學作品的科學方法。從美學角度看,文學與實用、科學的價值有所不同,文學是一種審美價值,主要以情感為核心。因此,我們要建立一個基本觀念,當我們分析一個作品的時候,不能僅僅從真實的角度去看,更重要的是要看情感的虛構(gòu)、想象和假定。
舉一個例子,一個教師教學“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時,說這首詩寫得好。好在哪里呢?他分析說,“碧玉妝成一樹高”是寫的一個整體意象,非常美好;“萬條垂下綠絲絳”寫具體的柳絲非常茂密,最能反映柳樹的特征。這位教師的指導思想是,藝術(shù)之所以能動人,是因為它能反映客觀對象的真,美就是真。我現(xiàn)在請大家思考一下,這句話你們同意嗎?如果一首詩寫出來是反映一個事物的特征,這還是詩嗎?這跟說明文有什么區(qū)別呢?詩以什么動人?以情動人。這位教師在講美就是真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看這首詩前面兩句是不是全是真的?!氨逃駣y成一樹高”,柳樹是玉嗎?“萬條垂下綠絲絳”,柳葉是絲絳嗎?明顯不是玉說它是玉,不是絲說它是絲,那還是真嗎?可見詩人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到這個柳樹當中了。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矛盾,柳樹的形象是這樣的,詩人的感情是那樣的。一個是客觀的柳樹形象,一個是詩人的主觀感受,兩者本來是互不相關(guān)的,現(xiàn)在要變成同一個形象,這個時候完全真就不行了,就需要通過假定、想象把它們關(guān)聯(lián)起來。于是,詩人就以貴重的玉和珍貴的絲來表現(xiàn)自己珍貴的感情。由此能產(chǎn)生一個結(jié)論:藝術(shù)形象或者叫意象,它不完全是客觀的真,它還有主觀的真、誠,二者之間有矛盾時,要通過想象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中國古典詩畫里講究虛實相生,真假互補,原因正在于此。事實上,我們可以下這樣一個斷語,純粹真的藝術(shù)是不存在的,一切藝術(shù)都是假定的。這是我們解讀文本時必須把握的一個基本點。
我再舉一個例子。我多次聽教師講《背影》這篇課文,大都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環(huán)節(jié):教師問文中哪里最動人,學生說是爬月臺,然后分組討論為什么動人,最后得出一個統(tǒng)一的結(jié)論——作者非常詳細地觀察了父親爬月臺的形象,所以動人。這里隱含的意思是,這個情節(jié)之所以動人,因為它非常真實。這種形而上學的真實論充斥著我們的頭腦,嚴重影響了我們對文本真實價值的挖掘。實際上,許多經(jīng)典文章的形成過程,并不是作者真實觀察后寫成的。比如說《岳陽樓記》,范仲淹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并不在岳陽樓,他是根據(jù)滕子京帶給他的《洞庭晚秋圖》寫成的。再比如酈道元的《三峽》,有的分析文章說《三峽》寫得很精彩,原因是作者對三峽進行了十分細致的觀察。這樣的說法毫無根據(jù)。酈道元時期南北朝分治,三峽這一段是南朝統(tǒng)治區(qū)域,酈道元是北朝的官員,他怎么可能跑到北朝的地域去看風景?可見,這篇文章完全是憑想象寫成的,所有的意象都是作者把感情寄托到客觀對象上的結(jié)果。
二是要正確地看待文本的多元化解讀。上個世紀末至今,中小學教學改革(包括大學)受到了后現(xiàn)代觀的一些影響?!耙鹬貙W生的獨特體悟”就是這種影響的直觀反映。圍繞這種觀念,讀者中心論,即“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得到了老師們的一致認同。于是,課堂中,老師們提倡每個學生都對文本進行自己的解讀。這樣做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不能把它絕對化。一千個讀者確實可能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真的哈姆雷特只有一個。文本解讀的一個基本任務(wù)就是把假的哈姆雷特分辨出來,尋找一個最哈姆雷特的哈姆雷特;如果每個人心中的哈姆雷特之間完全沒有相似點,那么哈姆雷特就不是哈姆雷特了。
這幾年,在文本解讀方面,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比如學習《愚公移山》,有學生說,愚公為什么要移山,把家搬到山前面去不就好了,甚至有的說這樣是破壞環(huán)境。這就是用現(xiàn)在的一種心理去扭曲當時的人文精神。再比如《背影》,有的學生解讀出父親違反交通規(guī)則。最近又出了一個新的推論,特級教師韓軍說這篇文章寫的不是親子之愛,而是生死之念,是生之背,死之影;說文章寫了四代人,祖母死了,父親馬上要“去”了。這些解讀明顯違背了文本的原意。先說說交通規(guī)則的問題。且不說父親為了孩子根本就忘掉了交通規(guī)則正是文本的動情之處,最能體現(xiàn)出父子之愛;就算從交通規(guī)則本身來說,說這句話的人也缺乏最基本的經(jīng)驗,不要說1917年的南京火車站,我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到南京火車站的時候,小孩也是到處竄來竄去的,這在當時是很正常的行為,根本就不存在違反交通規(guī)則的事。再說生死問題,韓老師抓住“祖母死了”,父親說“大去之期不遠矣”就得出以上結(jié)論,顯然是沒有讀懂文章,沒有讀懂朱自清。這篇文章寫于1925年,朱自清的父親1945年才死,還有20年吶;再說,朱自清祖母的死,本不是自然死亡,而與朱自清的父親有關(guān)。車站送別時,朱自清的一系列行為,可能與父子心存芥蒂有關(guān),怎么會想到生死之念上來?
《背影》的主題究竟是什么?這些年很多人做過解讀,我覺得,葉圣陶的“親子之愛”解讀最到位。愛到什么程度,把大學生當小孩子看。父親把大學生當小孩子來愛的時候,大學生是不領(lǐng)情的,是抵觸的,他覺得父親土,可笑;但是不管孩子頂撞也好,不尊重也罷,父親都不放在心上,就是要為孩子盡一份心。這正是父親感動朱自清的原因,也是文章動人的地方。
湖北教育:“曲解”文本的現(xiàn)象近來有愈演愈烈之勢,您覺得應該怎樣克服這種傾向呢?
孫紹振:一是要走出心理的封閉性。心理的封閉性源于我們價值觀念的封閉。比如,提到《雷雨》中的周樸園,大家就自然認為他是個偽君子。周樸園是偽君子嗎?他不?。∷恢睉涯铘斒唐?。為了懷念,他把那個房間始終保持當年魯侍萍生產(chǎn)時的狀態(tài),甚至連家具都不能移動。這是第一。第二呢,當魯侍萍出現(xiàn)時,周樸園說給她一筆錢。給多少?5000塊。5000塊是多少錢?毛澤東當時在北京圖書館當管理員,一個月的工資是8塊錢,5000塊等于毛主席50年的工資啊。這么慷慨,是假的嗎?但是問題在于,我們?nèi)匀挥X得周樸園不是一個正面形象,為什么呢?因為我們在閱讀過程中甚至于閱讀之前,就從心理上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個判斷標準,這種標準影響了我們對人物的正常判斷。
二是要正視文本的封閉性。每一個文本既有開放性,又有封閉性。只看到開放性,解讀就會天馬行空,失去根基;只看到封閉性,就會阻礙閱讀過程中的創(chuàng)造性。這個問題在上面“多元解讀”中已講得較詳細,這里不再重復。
三是要正視文本的形式。黑格爾說內(nèi)容決定形式,這句話不全對。就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而言,有的時候內(nèi)容決定形式,有的時候內(nèi)容會創(chuàng)造形式,強迫形式就范,還有的時候是形式?jīng)Q定內(nèi)容。比如,同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詩歌《長恨歌》、戲劇《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選材和處理材料方式就完全不一樣。解讀文本時,如果我們不能正視文本的形式,而用一種固定的思維和模式去“套”,往往不能得出文本的真意。
湖北教育:“語文教學教什么”的問題一直存在爭議,請問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孫紹振:一是教文本解讀,二是教作文,三是教口語交際。現(xiàn)在,作文和口語交際都還沒有走上正軌;課堂教學中,文本解讀卻占了大量的時間,但文本解讀的有效性很差,其根本原因是,受機械唯物論和狹隘功利論的影響,不少老師把語文課教成了政治課、道德課,而不是語文課。
(羅浩洋對本次采訪呈現(xiàn)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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