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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 書 仁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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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使臣所見晚明社會之亂象
——以赴明的朝鮮使臣所撰《朝天錄》為中心
刁 書 仁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內(nèi)容摘要]朝鮮使臣作為士大夫的一個群體,他們以“中華”人自居,一切以中華文化為本位,將其作為普世性的價值觀念,并運用這種價值觀念進行觀察與思考。他們對晚明社會的觀察與思考,無疑為我們研究晚明社會提供一個新的視角;而他們對晚明亂象的諸多批評恰是其普世價值觀的反應(yīng),其終極關(guān)懷,既希望朝鮮王朝以明朝為前車之鑒,更期待著由朝鮮取而代之,來實現(xiàn)所謂真正的“中華”。
[關(guān)鍵詞]朝鮮使臣;所見;晚明社會
有明一代,在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華夷秩序”中,朝鮮被視為朝貢各國的典范,朝鮮每年都要數(shù)次派遣使臣前往北京朝貢。這些使臣一般稱為朝天使,回國后,需向國王匯報有關(guān)明朝的情況。為此,這些出使的使臣都將出使明朝的見聞,細無巨細地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下來,總其名為《朝天錄》。據(jù)日本學(xué)者中村榮孝統(tǒng)計,約有40余種。*中村栄孝:《事大紀(jì)行目録》,《青丘學(xué)叢》第1號,1930年,第177—184頁。數(shù)十年前,吳晗先生曾從《朝鮮王朝實錄》中輯錄出有關(guān)明清與朝鮮王朝關(guān)系的資料出版,開創(chuàng)了利用域外的朝鮮史料研究明清史的范例。*吳晗輯錄的《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書稿,早在1966年以前已經(jīng)排版,因受“文革”干擾,擱置多年,至1980年終于由中華書局出版,全書共計12冊?!冻熹洝肥浅r使臣依據(jù)自己出使明朝時的見聞寫成,顯然要比朝鮮官方修纂的《朝鮮王朝實錄》等書籍中對明朝的記錄,具有直言、真實、具體,視角獨特等特點。然而,學(xué)界有關(guān)朝鮮使臣對中國見聞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清代的,尤其利用《燕行錄》,對北學(xué)派士大夫的研究,*據(jù)筆者目力所見,國外主要研究成果有:藤塚鄰:《清朝文化的東傳—嘉慶、道光學(xué)壇與李朝金阮堂》,國書刊行會1975年;夫馬進:《1765年洪大容的中國京師行與1764年朝鮮通信使》,《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4期;夫馬進、鄭臺燮譯:《燕行使與通信使》,首爾:新書苑2008年;金文用:《洪大容的實學(xué)和18世紀(jì)北學(xué)思想》,藝文書院,2005年;金敏鎬:《由燕行錄所見朝鮮人眼中的江南形象》,中研院史語所演講,1998年6月8日;任桂淳:《試論十八世紀(jì)清文化對朝鮮的影響——以李朝出使清朝的使節(jié)問題為中心》,《清史研究》1995年第4期。國內(nèi)主要有:鄭克晟:《讀樸趾源〈熱河日記〉》,韓國學(xué)論文集第6輯,1997年;楊雨蕾:《十六至十九世紀(jì)初中韓文化交流研究——以朝鮮赴京使臣為中心》,復(fù)旦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5年;徐東日:《朝鮮朝使臣眼中的中國形象——以〈燕行錄〉〈朝天錄〉為中心》,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等。較少關(guān)注明朝,特別是明中葉以后,明朝國力下降,各種矛盾不斷顯現(xiàn),在周邊國家的優(yōu)越地位逐漸喪失的情境下,朝鮮使臣是如何觀察與思考明朝的現(xiàn)實社會的。*相關(guān)研究筆者僅見夫馬進:《萬歷二年朝鮮使節(jié)對“中華”國的批判》,(《山根幸夫退休紀(jì)念明代史論叢》,汲古書院1990年)全文收氏著《朝鮮燕行使與朝鮮通信使——使節(jié)視野中的中國·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張崑將:《十六世紀(jì)末中韓使節(jié)關(guān)于陽明學(xué)的論辯及其意義—以許篈與袁黃為中心》,《臺大文史哲學(xué)報》2009年5月;曹蒼錄:《1636年的海路使行與李晚榮的〈崇禎丙子朝天錄〉》,(《人文科學(xué)》,2011年第47卷);金英淑:《以〈朝天錄〉看明清交替時期遼東形勢及朝明關(guān)系》,(仁荷大學(xué)校博士論文2011年);劉春麗:《明代朝鮮使臣與中國遼東》,(吉林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2年)。有鑒于此,筆者以《朝天錄》為基本資料,參照相關(guān)文獻,探討朝鮮使臣是如何觀察晚明社會亂象的。*有關(guān)晚明社會的研究論著,主要有湯剛、南炳文:《明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樊樹志:《晚明史》(1573—1644年),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劉志琴:《晚明史論—重新認識末世衰變》,南晶: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徐林:《明吏為政心態(tài)與吏治腐敗》,《東北師大學(xué)報》2002年第3期;張顯清:《晚明社會的時代特點—明清時代的歷史特點及其走向》,《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6期等。
一、吏治敗壞
明朝建國后百余年間,吏治尚清明,官員畏法,潔己愛民。明初朱元璋“懲元季吏治縱馳,民生凋敝,重繩貪吏”,一時間,“吏治煥然丕變矣”。*《明史》卷281,《循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85頁。至永樂、宣德時期,“吏稱其職,政得其平,綱紀(jì)修明,倉庾充羨,閭閻樂業(yè),歲不能災(zāi)。蓋明興至是歷年六十,民氣漸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明史》卷9,《本紀(jì)第九》,《宣宗贊》,第125—126頁。以上清朝史家對明興六十余年因吏治清明,國家漸有升平景象的描述,雖不乏溢美之詞,但基本上反映出明前期吏治的狀況。然而,至明中葉以來,尤其至晚明,明神宗親政后“因循牽制,晏處深宮,綱紀(jì)廢弛,君臣否隔”,*《明史》卷21,《本紀(jì)第二十一》,《神宗贊》,第294—295頁。致使綱紀(jì)廢弛,吏治敗壞,“群臣皆背公營私,日甚一日,外患愈逼,黨局愈多……民愈貧矣,吏愈貪矣,風(fēng)俗益以壞矣。將士不知殺敵,但知虐民;百官不知職守,但知苛刻”,*(清)侯玄汸:《月蟬筆露》,1932年鉛印本?!岸鴱R堂考課,一切以虛文從事,不復(fù)加意循良之選。吏治既以日偷,民生由之益蹙”。*《明史》卷281,《循吏傳》,第7186頁。有關(guān)晚明的吏治敗壞,明代官私文獻多有記載,但朝鮮使臣以異域之眼也留下諸多真實的記錄。
較早記錄晚明吏治敗壞的是嘉靖十六年(1537),出使明朝的丁煥所撰《朝天錄》。是年七月,他以書狀官身份隨團赴明。使團到達遼陽,拜見明遼東地方官員,按禮節(jié)分別送些禮物給都司諸官,而遼東劉、徐兩大官人與總兵官李景良等對所贈禮物不滿足,“皆別求物產(chǎn),征名責(zé)數(shù)”,令丁煥等大為不解。他在《朝天錄》中寫道:“此輩起行伍,不可責(zé)以廉謹,然受重寄,杖節(jié)鎮(zhèn)邊,輒施好惡,逞志于外國行人,污甚矣”。*丁煥:《朝天錄》,嘉靖十六年七月九日,《檜山先生文集》卷2,《影印標(biāo)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冊,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76—2001年,第207頁。萬歷二年(1574),作為圣節(jié)使的趙憲、許篈等前往明朝慶祝萬歷皇帝12歲生日,一路走來可謂受盡明官吏的勒索。在剛踏入明境第二天,湯站守堡官王魁派舍人給使團送下程,許篈等出于禮節(jié),送其些扇子、帽子等物。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舍人怒其扇把之少,棄而先行,尋令人持去”。*趙憲:《朝天日記》,萬歷二年六月十八日,《重峯先生文集》卷11,《影印標(biāo)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4冊,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2001年,第355頁。同行的許篈目睹這一場面,在日記中批評道:“此人唯知貪得,不顧廉恥之如何,名為中國,而其實無異于達子焉”。*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上),萬歷二年六月十八日。《影印標(biāo)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8冊,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2001年,第415頁。六月二十三日,趙憲、許篈一行到遼陽,拜會遼東都指揮陳言,一見面,他“以前者所求《皇華集》、咨文紙、大笠子等物不至,故盛發(fā)怒氣。”許篈等得知其“大聲叱之”,“遷怒我國”的原因后,遂派通事宋大春等備禮物及《皇華集》至陳言處,他見所帶禮物,滿臉怒氣地說:“頃者屢求《皇華集》五部,鏡面紙六十張,絲笠三部,而今日何以只將《皇華集》一部來耶?”大春等只好賠禮道歉,面堆微笑地解釋:“《皇華集》則例于詔使來日,臨時鑄字而印,舊件今已用盡,只余一部故耳。若咨文紙,功力極重,艱用于事大文書,而別無余儲,絲笠則冬至使當(dāng)赍來矣”。*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上),萬歷二年六月二十三日。陳言聽后,怒氣稍消。然后,取出筆紙又強行索要,“海獺皮、滿花席、白布、花硯、雜色綢、整參等物”,其下又書,“帽緞二匹、羅一匹、大緞二十匹”,勒令道“以此換前物來”。大春等十分為難地說:“海獺皮非本國所產(chǎn),滿花席系進貢之物,不曾持來,奈何?”陳言一聽,“怒而起立”,厲聲斥責(zé)道:“不須多言,歸議,汝一行可速將來?!贝蟠旱仍偃龖┣螅愌浴芭鹆?,作聲愈厲,令鎮(zhèn)撫等持其物以出,大春不得已受之而退”。*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上),萬歷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對于陳言的上述丑行,趙憲寫道:“無廉恥如此”。*趙憲:《朝天日記》,萬歷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遼東當(dāng)?shù)匕傩諏﹃愌载澙沸袕揭矚鈶嵵畼O。有位百姓直言不諱地說:“若此貪墨,近古所無,不獨貽害于你國,我等亦不勝其侵割,汝何不赴訴于禮部乎?”許篈回答:“吾等安敢以外國人,輒行告訴于禮部乎?你等抑何不告于廵按衙門耶”?這位百姓聽后苦笑道:“御史亦愛錢,大人曾已相熟矣?!?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萬歷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在場的趙憲聽到此番話后,十分感慨地在日記中寫道:“遼人曰:名為御史,而實則愛錢,公然受賂,略無所忌,同是一條藤。一條藤,言無異也。往訴何益,蠻子之譏可謂驗矣?!?趙憲:《朝天日記》,萬歷二年六月二十五日。
如果說朝鮮使臣在邊境城鎮(zhèn)有如此的經(jīng)歷與觀感的話,那么當(dāng)他們到達時為東亞的中心—北京又有何經(jīng)歷呢?天啟四年,使臣洪翼漢等為請求明廷對新即位的國王李倧進行封典,在明朝滯留四個月之久,下面我們看一下其在京師的親身經(jīng)歷與感受。*拙文:《朝鮮使臣所見的天啟社會—以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路〉為中心》,《東北師大學(xué)報》,2012年4期。
他對京師官員貪婪索賄行徑,頗有感觸地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大概中朝貪風(fēng)大振,公卿輔相,大官小吏,無不以利欲相濟,政以賄成,恬不知恥。輒逢陪臣,自以為值獲財之運,朶頤饞涎,日令牌子、小甲等來求土物,銀、參、獺、豹皮、紙、苧布之言,不絕于口。朝求才應(yīng),暮已復(fù)然。時復(fù)以袖中單子,相繼憑索曰:上年奏請使來時,某官前銀、參若干,某物若干,萬端征責(zé),不厭不已。以為事若速完,則餌漁之方絕矣。留時引月,潤筆馨鉤,必充上年物數(shù),然后為可成。*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燕行錄全集》第17冊,東國大學(xué)出版會,2001年,第46頁。
洪氏所云,絕非夸張之筆,而是明廷官員索賄的真實記錄。
明代,朝鮮使臣到達京師后,通常于翌日前往禮部主客清吏司呈送所進文書(奏文或咨文)。文書需經(jīng)禮部議覆后,轉(zhuǎn)送內(nèi)閣票擬,再呈送皇帝御覽,經(jīng)皇帝朱批,發(fā)送到相關(guān)部門處理。朝鮮所呈的文書何時議覆?是否議覆?議覆后何時轉(zhuǎn)內(nèi)閣?禮部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禮部官員在議覆朝鮮文書的過程中,無論所請之事大少,索賄已成為潛規(guī)則。*拙文:《天啟朝明朝與朝鮮的關(guān)系—以朝鮮國王李倧“封典”為中心》,《社會科學(xué)輯刊》,2014年6期。洪氏在日記中載:明朝官員“刻求銀、參,一則曰容錢,二則曰喜錢。容者,先容圖事之云也;喜者,報喜竣事之云也”。*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四日。禮部官員抓住朝鮮使臣希望早日得到禮部議覆的心理,每天都來索要“求圖事容錢”,*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并以“今明科官當(dāng)抄送奏本,而但容錢甚些小,勢難率易為之”相要挾,“需索之物,罔有紀(jì)極”。*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二十四日。其中,禮部主客司主事李其紀(jì)最貪,*李其紀(jì),字布宸,直隸淸豐人,萬歷四十四年進士?!胺菜远Y遇陪臣及館中諸事”,實由其主之。*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十三日。最初,洪翼漢等拜見他時,“進土物為禮”,其“陽辭不受”,在場的“門子等潛言曰:‘姑為善藏,以待后日云’”,使臣心知肚明,便專程前往其府上求見,云:“自前陪臣入京,例有土物禮單,而今也老爺無意領(lǐng)情,于陪臣安乎?不敢不為之強請”。*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他果然欣然接受。幾天后,他卻以前送“禮單參品不好,求換好品”。*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一月七日。更有甚者,竟然還示意使臣向其親屬行賄。當(dāng)其欲望得到滿足后,才在使臣呈給禮部的文書上簽“準(zhǔn)轉(zhuǎn)稟于大堂,定奪?!比缓螅俅蜗蚴钩妓髑笸廖?,并“以紅帖回謝曰:侍生李其紀(jì)頓首拜謝云。”*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一月十日。其貪婪丑態(tài)躍然紙上。李其紀(jì)之貪頗為時人所知,洪氏日記載:此人與主客司郞中周鏘會飲于廓然亭,“館夫等爭相調(diào)之曰:‘淸白學(xué)士,對酌可觀’。蓋譏其貪墨敗官也”。*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十二日。不僅如此,就連禮部尚書林堯俞也不顧廉恥,派人到會同館,向使臣“來求人參”,時,使臣滯留日久,經(jīng)用已竭,只好將使團成員自身所帶人參搜刮一空,“收合一行,僅得七斤以送”。*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九日。林堯俞并不滿足,又派家人來求索“銀錫妝刀、鏡面、雪花五色紙”等,使臣一一敬送。其家人回報,林堯俞收到求索之物“亦色喜云”。*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十五日。對上述明廷官員的貪婪行徑,洪翼漢無不感慨地寫道:“惜乎!中朝政亂,何其甚歟”。*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十二日。
朝鮮使臣初至京師,明官員來索求“容錢”,事成之后,又來索求“喜錢”。當(dāng)明廷允準(zhǔn)對李倧加以封典后,“閣部下吏及牌子、小甲等,以封典重事告成,肩磨踵接”前來會同館索求銀、參等物。*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四日。洪翼漢記載了當(dāng)時的場面:
閣部下人,逐日糜至館中鬧哄,有同市肆,束指齊唇,求索不止,今日費百金,明日費千金。起視門外,部吏又至矣。一行傾橐,更無可辦。
面對經(jīng)費用盡而索求者接連不斷的窘困局面,正使只好貸借使團成員自身所帶銀兩,“括出員役行橐,僅收一千余兩”,用以應(yīng)付這種窘局。洪氏當(dāng)時的心情是“所謂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因“上年奏請使貸用員役之銀,多至累千,而該曹以國儲蕩盡,不即還償。故員役等抵死不肯出,多有怨言,百端開諭后乃出”。*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四日。目睹明朝官員這種貪婪腐敗,他感到現(xiàn)實的中華與想象中的中華存在天壤之別,以致發(fā)出如下感嘆:
中華古稱名教之地,禮義廉恥,所自淵源,而今至此極,益可怪嘆。無乃以下邦陪臣,視同裔夷,陵侮而然耶?若果然也,則尤為痛骨矣。*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晚明吏治敗壞,官員貪腐,其他朝鮮使臣也多有記錄。嘉靖十八年,奏請使權(quán)橃面對禮部官員公然索賄,在《朝天錄》中載:“禮部主客司外郞王相、馬證、李學(xué)夔等,執(zhí)筆吏也,以奏請事來索人情,各給白布等物。外郞不肯曰:‘宗系改正,爾國之大事,人情何若是略少耶’”。*權(quán)橃:《朝天錄》,嘉靖十八年十一月四日,權(quán)橃:《沖齋先生文集》卷7,《影印標(biāo)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9冊,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2001年,第325頁。權(quán)橃等只好加給硯臺等物。天啟七年五月,仁祖國王接見歸國的使臣金尚憲,談及“中原貪風(fēng)大振,今則如何”時,他回答:“天下皆然,罔有紀(jì)極。臣等之行,方物上納之時,亦受銀、參,而提督亦未免捧價,殊極寒心矣”。*國史編纂委員會影?。骸冻姓喝沼洝罚首嫖迥晡逶率巳?,首爾:探求堂1970年。崇禎元年(1628),赴明奏聞使權(quán)怗在馳啟中也談及,明廷官員“需索之弊,與前無異,倒盡行資,難以塞應(yīng)”。*《李朝仁祖實錄》卷18,仁祖六年二月癸卯,學(xué)習(xí)院東洋文化研究所1962年。崇禎六年,歸國的奏請使洪靈向仁祖國王奏報在明見聞時也云:“譯官等皆言:‘物力不如昔日之全盛,而士大夫貪風(fēng)大振云矣?!?《李朝仁祖實錄》卷28,仁祖十一年五月壬寅。崇禎九年,最后一位赴明朝貢的使臣金堉,在京師親眼目睹“近來縉紳之間,貪風(fēng)益熾,行賄者,以黃金作書,鎮(zhèn)挾于冊中,而進之,金價甚高”*金堉:《朝京日記》,崇禎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16冊,東國大學(xué)出版部2001年。的現(xiàn)狀,他斷言“外有奴賊,內(nèi)有流賊,天旱如此,而朝廷大官只是愛錢,天朝之事亦可憂也”。*金堉:《朝京日記》,崇禎十年三月二十九日。不到八年,大明朝被李自成農(nóng)民軍所亡,金堉所說不幸言中。
二、宦官亂政
晚明宦官亂政是朝鮮使臣赴京見聞中,議論最多的話題。晚明的宦官亂政莫過于天啟朝。天啟為明熹宗朱由校在位時年號,由校,光宗朱常洛長子,生于萬歷三十三年(1650),天啟元年(1621)即位。因其父在晚明政爭中連遭厄運,致使作為長子的由校幾乎未接受過皇儲的預(yù)備教育。其父即位僅月余就駕崩,他無任何準(zhǔn)備,被黃袍加身,登上皇帝寶座。天啟帝對治理朝政絲毫不感興趣,倒是心靈手巧,對斧鋸鑿削之類工藝頗感興趣。據(jù)萬歷、天啟時的宮內(nèi)太監(jiān)劉若愚回憶:“先帝好馳馬,好看武戲,又極好作水戲。用大木桶、大銅缸之類,鑿孔創(chuàng)機,啟閉灌輸,或涌瀉如噴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機于下,借水力沖擁圓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般旋宛轉(zhuǎn),隨高隨下,久而不墜,視為戲笑,皆出人意表”。*劉若愚:《酌中志》卷14,《客魏始末紀(jì)略》,北京:北京古籍出版,1994年,第68頁。天啟帝的這種頗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能力,的確令人贊嘆不已,問題是他作為皇帝,對處理政事既無興趣,又無能力,形同“白癡”。*參見朱東潤:《陳子龍及其時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5頁。無怪乎孟森對其有如下評價:“蓋熹宗為至愚至昧之童蒙,故不足預(yù)于是非恩怨之理解也。國勢之危至此,而明之主器者如彼,此即天亡之兆矣”。*孟森:《明清史講義》,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3—294頁。孟森此論至今仍為不易之論。的確,天啟朝雖僅有七年,但宦官亂政最為猖獗,“國勢之?!币殉尸F(xiàn)明亡之兆。*趙翼:《廿二史札記》卷35,“明代宦官”條載:“有明一代宦官之禍,視唐雖稍輕,然至劉瑾、魏忠賢亦不減東漢末造矣。……王振、汪直、劉瑾固稍知文墨,魏忠賢則目不識丁,而禍更烈。大概總由于人主童昏,漫不省事,故若輩得以愚弄而竊威權(quán)。”北京:中國書店1987年,第509—510頁。關(guān)于天啟朝宦官亂政,不僅明代文獻有詳細載錄*參見《明熹宗實錄》、《明史》、《明史紀(jì)事本末》、《酌中志》、《明季北略》、《先撥志始》、《三朝野紀(jì)》、《國榷》等相關(guān)記載。,當(dāng)時出使明朝的朝鮮使臣也親眼所見,留下翔實的記錄。朝鮮使臣的記錄,既可與國內(nèi)史料相互印證,也可補充明代史料記載的某些不足。以下我們以天啟四年出使明朝的使臣洪翼漢出使日記為中心,看其如何記錄天啟朝宦官亂政的。*拙文:《朝鮮使臣所見的天啟社會—以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路〉為中心》,《東北師大學(xué)報》,2012年4期。
洪翼漢作為司憲府官員在來明京師之前,對晚明宦官亂政是有所了解的。到了明京師后,所見所聞使他更深切地體驗到天啟朝魏忠賢專政,明廷政治的黑暗。進京一周后的十月十九日,會同館的官吏求見洪翼漢,兩人論及朝政,自然談到魏忠賢。洪氏日記中詳記這位官吏所言:
太監(jiān)魏晉忠者*洪氏所云“魏晉忠”不確,據(jù)《明史》卷305,《宦官傳二》,《魏忠賢傳》記載:“魏忠賢肅寧人。少無賴,與群惡少博,少勝,為所苦,恚而自宮,變姓名曰李進忠。其后乃復(fù)姓,賜名忠賢云”。(《明史》卷303,中華書局1975年,第7816頁。)另計六奇:《明季北略》卷2,“魏忠賢濁亂朝政”條也載:“忠賢,北直河間府肅寧縣人。原名李進忠,本姓魏,繼父姓李,得寵后,因避移宮事,改賜名忠賢”?!睹骷颈甭浴肪?,中華書局1984年,第43頁。,自泰昌皇帝在東宮時,自宮為內(nèi)豎,得寵于今天子。天子即位,初賜名忠賢,尤寵異之。由是居中用事,威勢日盛,遂與皇上保姆客氏,深相締結(jié),*客氏身世,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卷71,“魏忠賢亂政”條載:“客氏者,故定興民侯二妻也,年十八進宮,又一年而嫠,生子國興。”中華書局1977年,第1133頁。表里煽動,禍福皆出其手。*魏忠賢與客氏之關(guān)系,《明史紀(jì)事本末》也有詳細記載:“光宗升遐,東宮暫居慈慶,給諫楊漣疏參及忠賢,忠賢無措,泣求魏朝于王安,力營救之,遂與李選侍宮中李進忠為一人,外廷不知也。忠賢深德朝,結(jié)為兄弟,而兩人皆客氏私人。上即位數(shù)月,一夕,忠賢與朝爭擁客氏于干清宮暖閣,醉詈而囂,聲達御前,時上已寢,漏將丙夜,俱跪御榻前,聽上令??褪暇脜挸乇?,而喜忠賢憨猛。上逆知之,乃退朝而與忠賢。忠賢卒矯旨發(fā)朝鳳陽,縊殺之。自是得專客氏,而尾大不掉之患成焉。”(第1133—1134頁);劉若愚:《酌中志》卷14,“客魏始末紀(jì)略”也載:“朝與賢既客氏私人,曾結(jié)盟為兄弟,賢居長而朝顧次之,稱曰:大魏,二魏。及先帝即位數(shù)月,二人因?qū)櫇u相衩凹擔(dān)于干清宮暖閣內(nèi)醉罵相嚷。時漏將丙夜,先帝已安寢,而突自御前哄起?!鹊塾裰紗柨褪显唬嚎蜖栔徽f,爾處心要著誰替爾管事,我替爾斷??褪暇脜拠坚。鴺纺尜t憨猛好武,不識字之人樸實易制,遂心向逆賢。”(北京古籍出版1994年,第68頁。)朝野側(cè)目而言曰:“天下威權(quán)所在,第一魏太監(jiān),第二客奶姐,第三皇上云”。*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十九日。
魏忠賢得寵于天啟帝,文獻也多有記載?!睹魇芳o(jì)事本末》載:“萬歷十七年,(魏忠賢)隸司禮監(jiān)掌東廠太監(jiān)孫暹,時熹宗為皇太孫,忠賢謹事之,導(dǎo)之宴游,甚得皇太孫歡心”。*《明史紀(jì)事本末》卷71,“魏忠賢亂政”,第1133頁。《明史》魏忠賢本傳也載:“客氏淫而狠,忠賢不知書,頗強記,猜忍陰毒,好諛,帝深信任此兩人,兩人勢益張”。*《明史》卷305,《宦官傳二》,《魏忠賢傳》,第7817頁。明代文獻的記載與洪氏的記載可謂互相印證,相得益彰。
兩人談及皇上保姆客氏,這位官吏云:“客氏年踰四十,色貌不衰,性又慧朗,才藝冠后宮。善承上旨,恩眷無比,丑聲頗聞于外”。*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十九日。魏忠賢與保姆客氏狼狽為奸,權(quán)傾內(nèi)外,擾亂朝政由此可見。*魏忠賢與客氏狼狽為奸擾亂朝政,可參見樊樹志:《晚明史》(1573—1644年),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660—670頁。
魏忠賢因擾亂朝政,明廷官員義憤填膺。天啟四年六月,都察院右都御史楊漣挺身而出率先呈長篇奏言,“疏參魏忠賢二十四罪”,一石激起千層浪,明廷上下頓時引起軒然大波*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卷71,“魏忠賢亂政”,第1138—1141頁。。一時間,正直的官員,如給事魏大中、御史袁化中、林汝翥、吏部郞中鄒維璉等紛紛呼應(yīng)楊漣,“不下百余疏,先后申奏,或?qū);蚝?,無不危悚激切”。*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卷71,“魏忠賢亂政”,第1142頁。從而朝廷上下掀起了彈劾魏忠賢的浪潮。然而,魏忠賢及其黨羽卻對這些不附己的正直大臣施以打擊報復(fù),魏大中、袁化中、鄒維璉、林汝翥等,皆被革職,發(fā)配原籍。時在京師的洪翼漢驚聞這一訊息,寫道:“俱聞人也,朝野惜之”。*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十九日。不僅如此,洪翼漢還親眼目睹了魏忠賢對正直官員的嚴(yán)厲鎮(zhèn)壓、被革職的情形,其日記載:
(天啟四年十月)二十九日,晴,薄晩,天子御皇極門,擊鼓,大朝千官入侍。奪吏部左侍郞陳于廷、右僉都御史左光斗、左僉都御史楊漣等官*據(jù)《明史紀(jì)事本末》卷71,“魏忠賢亂政”,天啟四年冬十月條載:“削吏部左侍郎陳于庭、右都御史楊漣、左僉都御史左光斗籍,趙南星之去也?!钡?145頁。,為庶人。即日,皆以白衣,免冠出城。都下莫不扼腕嘆惜。*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此事,《明史》魏忠賢本傳也云:“一時罷斥者,吏部尚書趙南星、左都御史高攀龍、吏部侍郎陳于廷及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先后數(shù)十人。”*《明史》卷305,《宦官傳二》,《魏忠賢傳》,第7819頁。相比之下,身臨其境的朝鮮使臣的記載更為真切。面對天朝官員被革職,逐出朝廷,洪翼漢無比憤慨地寫道:
三人極論魏忠賢弄權(quán),故所奏疏草,即楊漣手構(gòu),刳肝瀝膽,字字血誠,真醫(yī)國之大藥,決疣之美石。而天子惡其苦口,略不省悟,反以為誹謗妖言,僇辱斥逐之,*據(jù)《明熹宗實錄》卷47,天啟四年十月辛丑條載,魏忠賢黨羽魏廣微、顧秉謙為熹宗起草了一封上諭,指責(zé)正直大臣:“內(nèi)外連結(jié),呼吸應(yīng)答,盤踞要地,把持通津,念在營私,事圖顛倒,誅鋤正人,朋比為奸,欺朕幼沖,無所忌憚”。使指鹿售奸,先芟其耳目,而能國其國者,未之有也。*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洪氏作為一位來自異域的朝鮮官員,以異域之眼對“天朝”宦官亂政的批評,可謂尖銳犀利,發(fā)人深省。
魏忠賢在打擊驅(qū)逐異己的同時,大力提拔、培植自己的勢力。據(jù)洪氏載:
原任崔景榮入為吏部尙書,魏忠賢之腹心;首起在籍文官朱童蒙、郭允厚、李春燁、徐大化、呂鵬云、孫杰、霍維華、王志道、郭興治、徐昌濂、賈繼春、楊維垣等,復(fù)原職,皆黨于忠賢者。*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二月十一日。
《明史》中也有朱童蒙、郭允厚為太仆少卿;呂鵬云、孫杰為大理丞;霍維華、郭興治復(fù)為給事中;徐景濂、賈繼春、楊維垣為御史的記載。*《明史》卷305,《宦官傳二》,《魏忠賢傳》,第7819頁。彼等皆借魏忠賢的權(quán)勢而得到重用,并與其結(jié)黨營私,排斥異己,擾亂朝綱。如洪氏所云:“內(nèi)結(jié)客氏,外援魏廣微,凡大小政事,必待廣微進閣,然后處決,他閣老充位而已。以此,不附時議者,并欲引去,無意仕宦矣”。*《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時,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韓爌相繼被逼退,朱國禎依資為首輔。國禎為人正派,終不為忠賢閹黨所容。十二月,為忠賢“逆黨李藩所劾,三疏引疾”而去。*《明史》卷240,《宦官傳二》,《朱國禎傳》,第6250頁。正直大臣“連章乞退”,洪氏十分痛心地言:“都下人心,愕然若相失”。*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1,天啟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魏忠賢控制內(nèi)閣部院后,肆無忌憚地打擊迫害異己勢力。天啟五年正月,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魏黨喬應(yīng)甲參劾吏部尙書趙南星言:
(趙南星)年老昏蔽,為群小所欺,誤用李三才、左光斗、葉向高、汪文言、魏大中、袁化中、黃正賓、陳于庭、楊漣、高攀龍、鄒維璉、謝應(yīng)祥、曹于汴、鮑應(yīng)鰲等,遂致專權(quán)亂政,昡惑天聰云。*筆者查閱喬應(yīng)甲在四天內(nèi)連上三份奏疏,洪氏這段載錄為綜合這幾份奏疏而成,因此并非喬應(yīng)甲原奏疏。
對喬應(yīng)甲的參劾,洪氏斥責(zé)道“彼(喬)應(yīng)甲何物?甘為邪魁鷹犬,肆其毒手于正人如是乎”?*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二月一日。
緊接著,魏忠賢便大開殺戒,逮捕楊漣、左光斗。洪氏詳載他與目睹楊漣、左光斗被逮入獄官吏的對話:
館夫牌子等聚首相語,搤腕相嘆。怪而問其故,乃楊漣、左光斗事也。職仍問曰:“日者二公陳疏,人謂斯何?”館夫等齊聲曰:“二公忠直,三尺童子猶服,況稍有知識者哉!邇者廷議漸乖,將置重法,必至殺而后已,故方屬錦衣衛(wèi)挐究耳”。職驚詰曰:“圣天子不能燭其忠赤乎!”答曰:“見是魏家政事,天子何知焉”。仍咄咄不止。*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十八日。
楊漣、左光斗入獄后,遭受慘無人道的嚴(yán)刑,最后致死。*天啟五年正月,魏忠賢以熹宗圣旨的名義逮捕楊漣、左光斗等,其黨羽許顯純秉承魏忠賢旨意,以“追贓”為借口進行嚴(yán)刑逼供,慘不忍睹。據(jù)《明史紀(jì)事本末》天啟五年七月條載:“下楊漣、周朝瑞、左光斗、顧大章、袁化中于北鎮(zhèn)撫司。初,獄上,擬漣以移宮一案,許顯純等相與謀,謂不引入移宮,則罪名不大;不假借封疆,則難與追贓,遂坐以受熊廷弼賄。漣等不肯承,而顯純棰楚甚酷無生理。左光斗曰:‘彼殺我有兩法:乘我之不服,而亟鞫以斃之;又或陰害于獄中,徐以病聞耳。若初鞫輒服,即送法司,或無死理。’于是靡焉承順,遂五日一比,慘毒更甚。比時累累跪階前,訶詬百出,裸體辱之,弛杻則受桚,弛鐐則受夾,弛桚與夾,則仍戴杻鐐以受棍。創(chuàng)痛未復(fù),不再宿,復(fù)加榜掠。后訊時皆不能跪起,荷桎梏平臥堂下,見者無不切齒流涕?!?第1147—1148頁。)7月24日,楊漣被迫害致死;7月29日,左光斗被迫害致死。參見樊樹志:《晚明史》(1573—1644年),第660—670頁。在正直官員備受魏黨殘害的同時,魏忠賢等卻得到朝廷加官賞賜。*據(jù)洪氏日記天啟五年正月十六日條載:“帝宣旨曰:‘魏忠賢勞績久著,原蔭弟侄,加升一級,仍賜敕獎勵,以示優(yōu)賞。銀二十兩,彩段二表里,羊、酒及新鈔三千貫’”。對此,洪氏怒不可遏地斥責(zé)道:
彼忠賢以一閹豎,愚弄君父,箝制朝廷,忠諫者謀斥之,異己者陰中之,指鹿奸狀,不一而足。則抑其勞績,有何可稱,庇庥弟侄,恩榮稠迭。此所謂蒔弊蘭之荊棘,養(yǎng)斷物之蟲蠹,吁可惜哉!*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十六日。
天啟朝魏忠賢專權(quán)亂政,其他朝鮮使臣也多有記載。如與洪氏同時赴京的正使李德泂在向國王李倧奏報天啟朝政時,云:魏忠賢“專執(zhí)國政,南衙士夫受其頤指,天下事無可為者”,進而指出:大明朝“閹豎當(dāng)權(quán),濁亂天下,賢士大夫無一人在朝,危亡之禍,迫在朝夕矣”。*《承政院日記》,仁祖三年(熹宗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天啟七年,謝恩使金尚憲歸國后,談及晚明朝政時也言及,朝廷大臣凡言魏忠賢之罪者,“忠賢皆必陰中之以法,而至于一門皆被其侵害,故諫官亦不能盡言云矣。大概士類,皆指以為黨,一切削籍為民云矣”,又云:“魏忠賢之侄,既為封伯,又給田千頃,王夢尹與同僚言及此事,以此得罪云矣”。*《承政院日記》,仁祖五年(熹宗七年)五月十八日。
天啟七年八月,天啟帝病逝,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以兄終弟及的方式即位。*參見《崇禎長編》卷1,天啟七年八月丁巳。朝臣始清算魏忠賢及魏黨罪行。對此,奏聞使權(quán)怗報告其在京見聞:“兵部尙書崔呈秀,黨兇擅權(quán),給事中楊所修,首請罪之。*時楊所修為右副都御史,他天啟七年九月十四日,首先上疏彈劾魏忠賢死黨兵部尚書崔呈秀,緊接著十月十三日,云南道御史楊維垣繼之,結(jié)果崔呈秀被革職歸籍。參見《崇禎長編》卷,天啟七年九、十月諸條。監(jiān)察御史楊維垣繼之,呈秀出還原籍,中途聞拿命,自縊死。其妾蕭氏亦自刎,盡沒其家”。而魏忠賢“初配鳳陽,行至阜城,亦自縊死,并其子良卿誅之,籍沒家財。十三省總督宦官,盡令撤回?!?《李朝仁祖實錄》卷18,仁祖六年二月癸卯。魏忠賢專政擾亂朝綱,罪有應(yīng)得。*關(guān)于剪除魏忠賢與客氏,明代文獻多有記載,參見《崇禎長編》、《明季北略》、《明史》、《三朝野記》、《列皇小識》、《國榷》等。
三、教育與學(xué)術(shù)
朝鮮使臣作為士大夫的一個群體,自幼讀中華典籍,接受中華文化的教育,出使明朝,代表“中華”教育的最高學(xué)府——國子監(jiān)是必須參訪之地。*據(jù)《明會典》卷105,《禮部六十三》,主客清吏司,朝貢,朝鮮國條載:朝鮮“歲時朝貢視諸國最為恭謹。嘉靖二十六年,特許其使臣同書狀官及從人二三名于郊壇及國子監(jiān)游觀,禮部扎委通事一員伴行,撥館夫防護,以示優(yōu)異”。中華書局1989年,第571頁。他們渴望與國子監(jiān)內(nèi)傳道授業(yè)的儒者,寒窗苦讀的監(jiān)生進行交流,從中了解明朝的教育與學(xué)術(shù),以提高自己的儒學(xué)修養(yǎng)。*學(xué)界對國子監(jiān)的研究成果不多,主要有馬炎心:《明代國子監(jiān)述論》(《許昌學(xué)院學(xué)報》1988年4期)、詹家豪:《明代國子監(jiān)生歷事制度述論》(《史學(xué)集刊》1998年1期)、方旭玲:《明代中后期國子監(jiān)衰落的原因試析》(《蘭州教育學(xué)報》2007年4期)、申國昌:《明清國子監(jiān)生日常生活與學(xué)習(xí)活動》(《教育研究與實驗》2014年5期),以及張光莉:《明代國子監(jiān)研究》(河南大學(xué)2006年碩士論文),上述研究多使用國內(nèi)文獻,異域史料基本未使用。運用朝鮮史料對明國子監(jiān)有所涉及,主要有夫馬進:《萬歷二年朝鮮使節(jié)對“中華”國的批判》一文。
明初,明朝對國子監(jiān)培養(yǎng)人才頗為重視,所謂“專司風(fēng)化,教育人才,現(xiàn)職最重”*申時行等修:《明會典》卷220,《國子監(jiān)》,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091頁。。至明中葉以后,國子監(jiān)也失去往日的輝煌。*方旭玲:《明代中后期國子監(jiān)衰落的原因試析》,《蘭州教育學(xué)報》2007年4期,第28—33頁。朝鮮使臣參訪國子監(jiān),有明確記載的是嘉靖十三年(1534)。是年,朝鮮賀嘉靖帝生皇太子,派蘇世讓以進賀使的身份出使明朝,其侄蘇巡作為子弟隨同出使,在蘇世讓《陽谷赴京日記》與*蘇世讓:《陽谷赴京日記》,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2冊,東國大學(xué)出版會,2001年。蘇巡《葆真堂燕行日記》兩部日記中均有參觀國子監(jiān)的記錄,其中蘇巡日記記載的較為詳細。這年二月二十五日,他們參觀太學(xué)館(國子監(jiān)),據(jù)蘇巡日記載:“題其額曰彝倫堂,堂宇清亮,四隅宏遠”,他不由地感慨道,這與我國簡陋的明倫堂相比,簡直不可想象。然而,當(dāng)參觀結(jié)束時,卻見“儒十余輩就前相揖,儀容舉止,頗不端潔,”蘇巡急忙拿出“管城數(shù)十柄與之”,只見“諸輩爭取,轉(zhuǎn)相蹴踏”,這種場面對于自幼讀孔孟書的朝鮮士大夫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他在日記中寫道:“其非真儒可知”。*蘇巡:《葆真堂燕行日記》,《燕行錄全集》第3冊,東國大學(xué)出版會,2001年,第402—404頁。當(dāng)他見國子監(jiān)庭階雜草叢生,又無不感慨地寫下:“師儒之慢,尤可見也”。*蘇巡:《葆真堂燕行日記》,第402—404頁。嘉靖十六年(1537),丁煥以進賀使書狀官的身份赴明,隨正使參觀國子監(jiān)后,這樣寫道:“師生案榻,紛亂移置,封塵一尺,不見人影。欲詢監(jiān)中事末由也。唯閭里無賴之徒遠近追隨,到處成眾,蜂舞殿堂,莫有呵禁,喧聒不堪留也”。*丁煥:《朝天錄》,嘉靖十六年九月二十日,《檜山先生文集》卷2,《影印標(biāo)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冊,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2001年,第220頁??吹酱竺鞒罡邔W(xué)府這番不堪入目的境況,他竟“氣失常,徑還”。*丁煥:《朝天錄》,嘉靖十六年九月二十日。嘉靖十八年(1539),權(quán)橃以奏請使身份出使明朝,十一月七日,參觀國子監(jiān)時,坐落在參天松柏之中的國子監(jiān),雖“壯麗無比”,但權(quán)橃卻大發(fā)感嘆地寫道:“然彝倫堂及東西廡,無一儒焉”。*權(quán)橃:《朝天錄》,嘉靖十八年十一月七日。隆慶六年(1572),許震童隨同正使樸淳赴明,參觀國子監(jiān),與監(jiān)生談話,令其大失所望。他在日記中發(fā)表如下一番議論:
彝倫堂,在圣殿之西,亦極宏敞,但講堂塵鎖。儒生阘葺,不足與談?wù)撘印柶湟淮谌?,則以羅一峰、河鏜對*羅一峰,即明代理學(xué)家羅倫;河鏜,為河鏜,嘉靖年間名士。,一峰已逝,河鏜退休云。問其當(dāng)代所崇,則以王陽明對,陽明則守仁也,宗象山而背晦翁(朱熹的字)者也,今代儒業(yè)之未得其正可知矣。竟贈以扇子、筆墨,皆欲多得,無謙讓之志。中朝士習(xí)之偷微,亦可知矣。*許震童:《朝天錄》,《東湘先生文集》卷7,《影印標(biāo)點韓國文集叢刊》第3冊,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2001年,第590頁。
萬歷二年(1574),許篈作為書狀官使明,參觀國子監(jiān),看到的是“學(xué)徒不處,墻壁多頹塌”,用以藏書的五經(jīng)館,到處“塵土堆積”。他在日記中批評道:“為師者倚席不講,為弟子者散處閭閻。祭酒、司業(yè)以驟升大官為念,監(jiān)生、歲貢以得添一命為榮,慢不知禮義廉恥之為何事?學(xué)校之廢墜至于斯,宜乎人才之不古若也。嗟呼!嗟呼!”*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中),萬歷二年八月二十日。同行的趙憲看到先賢的經(jīng)典與諭旨訓(xùn)誡“惟置屏處,而不在師生觀瞻之地”,也十分感慨地寫道:“將何敎學(xué)以警心目乎?果知中朝之人不尙斯學(xué)也?!?趙憲:《朝天日記》,萬歷二年八月二十日。他們與國子監(jiān)生就禮儀問題進行交談,當(dāng)問及“禮文疑處”時,監(jiān)生們懵然不知所云,竟狡辯云:“非天子不議禮,且有司禮之人,非余等之所敢與也”。*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中),萬歷二年八月二十日。待他們與監(jiān)生們告別時,許篈拿出隨身帶的筆墨準(zhǔn)備贈送,只見“諸人雜起,相爭捽奪,無復(fù)倫次”,眼前發(fā)生的場景,使許篈等莫名驚詫,他寫道:“士風(fēng)之不競?cè)绱?,時事大可為寒心”。*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中),萬歷二年八月二十日。趙憲也無不感慨地寫道:“所謂日日勸講,而所敎者何事?”*趙憲:《朝天日記》,萬歷二年八月二十日。萬歷十五年(1587),裴三益以陳謝使的身份赴明,參觀完國子監(jiān)后,也發(fā)出如下感嘆:
恨無師生之講業(yè),鞠為茂草,閭閻下賤闌入其中,圣廟桌上或有超乘踞坐者,所謂冠儒冠者皆貿(mào)貿(mào)無知。有欲得筆墨者,行囊才解而爭乞不已,既或得之而猶求無厭,殊非所望于中華禮義相先之地也。*裴三益:《朝天錄》,《臨淵齋先生文集》卷4,《影印標(biāo)點韓國文集叢刊》第4冊,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2001年,第278頁。
天啟四年(1624),洪翼漢在參觀國子監(jiān),見到的卻是諸先哲“位板無櫝露坐,凝塵蒼然,渾無欽敬之道,而講堂齋舍,寥闃空虛?!?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二十八日。這對于深受儒家思想教育的洪翼漢看來,簡直就是叛道離經(jīng)的行徑。他在日記中寫道:“人皆迷溺左道,世爭諂事非鬼,下及公卿輔相而無不盡然,遂使圣路長堙,廟丘虛設(shè),可勝嘆哉”。*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卷2,天啟五年正月二十八日。
朝鮮使臣不僅關(guān)心晚明的教育,更關(guān)注晚朝的學(xué)術(shù)思想動態(tài)。明中葉以來,明朝思想界陽明學(xué)作為與程朱理學(xué)相對立學(xué)說風(fēng)靡一時,在信奉朱子學(xué)的朝鮮學(xué)術(shù)界引起極大反響。因此,前往明朝使臣都將陽明學(xué)作為聚焦的熱點。萬歷二年,前往明朝的使者趙憲、許篈就是帶著這樣強烈的目的來到明朝的。他們赴明朝時,正是明廷議論王陽明是否從祀孔廟最激烈的時候。六月二十六日,他們參觀遼東的正學(xué)書院結(jié)識了四位生員。許篈立即就王陽明是否從祀孔廟問題與其進行辯論。*許篈、趙憲與明學(xué)子關(guān)于王守仁是否從祀孔廟的討論,中純夫:《朝鮮陽明學(xué)的特質(zhì)》(《臺灣東亞文明研究專刊》第5卷2期,2008年)、張崑將:《十六世紀(jì)末中韓使節(jié)關(guān)于陽明學(xué)的論辯及其意義—以許篈與袁黃為中心》(《臺大文史哲學(xué)報》2009年5月)、夫馬進:《萬歷二年朝鮮使節(jié)對“中華”國的批判》多有論及,筆者概括言之。許篈先入為主,對王守仁從祀孔廟提出質(zhì)疑,對方不甘示弱,針鋒相對,認為許篈等受偽學(xué)之說迷惑。*許篈與遼東生員關(guān)于王守仁從祀孔廟的討論,《荷谷先生朝天記》萬歷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條載:“仆(許篈)竊聞,近日王守仁之邪說盛行,孔孟程朱之道,郁而不明云,豈道之將亡而然耶?愿核其同異,明示可否。四人者答曰:生輩居南,諸公居?xùn)|。今日之遇。皆夙緣也。本朝陽明老先生,學(xué)宗孔孟,非邪說害道者比。且文章功業(yè),俱有可觀,為近世所宗。已從祀孔廟矣。公之所聞,意昔者偽學(xué)之說惑之也”。這里遼東生員所說王守仁此時“已從祀孔廟矣”不確,王守仁允準(zhǔn)從祀是在萬歷十八年,此時明廷正討論王守仁是否從祀。許篈聽了對方的回答,奮筆疾書長篇大論,痛斥陽明學(xué)為偽學(xué)。*許篈云:“夫守仁之學(xué),本出于釋,改頭換面,以文其詐,明者見之,當(dāng)自敗露,諸君子特未深考之耳。守仁之所論著,仆皆一一精察而細核,非泛然傳聞之比也。公所謂文章事業(yè),仆亦未之聞也。其事業(yè),指破滅宸濠一事乎,此戰(zhàn)之捷,亦守仁仗皇靈而能勝耳?!痹S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上),萬歷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對方爭辯道:“從祀孔廟,乃在朝諸君子輿議,非山林僻見也。且學(xué)以良知良能為說,非有心得者,其孰能知之,所聞不若所見之為真,諸君特未之察耳”。*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上),萬歷二年六月二十六日。雙方爭論激烈,相持不下。許篈見對方固守陽明之學(xué),以“其固滯鄙賤,不可與辨”,不歡而散?;氐金^舍后,許篈頭腦中仍浮現(xiàn)辯論的場面,他在日記中寫道:“由此觀之,則今之天下,不復(fù)知有朱子矣。邪說橫流,禽獸逼人,彛倫將至于滅絕,國家將至于淪亡?!?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上),萬歷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許篈等一行,在八月二日,行進至薊州與通州途中夏店小憩時,遇見浙江杭州府國子監(jiān)生葉本,前往三河縣探親,返回北京,遂請坐路旁樹蔭下敘話。許篈直奔主題“今聞王陽明從祀文廟,而命其裔襲爵云,未審此事定于何年?而出于誰人之建明乎?”*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中),萬歷二年八月二日。想不到的是,葉本對陽明學(xué)予以高度評價,認為王陽明“天賦挺秀,學(xué)識深純,闡明良知圣學(xué),又有攘外安內(nèi)之功,”并針對許篈的提問,回答說:關(guān)于陽明“宜從祀孔子廟廷,圣旨諭禮部,尙未覆,此其大較也。若欲備知,有《陽明文錄》,又有年譜,可買查之”。而許篈仍固執(zhí)己見,強加對方接受:“陽明之所論著,篈嘗略窺其一二矣,千言萬語,無非玄妙奇怪之談,張惶震耀之辨,自以為獨得焉”。*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中),萬歷二年八月二日。雙方辯論看似心平氣和,其實針鋒相對。
第二天許篈在通州遇見陜西籍出身的舉人王之符,筆談中,許篈十分驚喜,終于找到了知音。許篈在日記中詳細載錄他們之間的筆談內(nèi)容:
余(許篈)問曰:“陜西大地,而長安周漢舊都,其流風(fēng)余韻,想未斬焉,感發(fā)而興起者必有其人,尊崇古昔何圣賢”?之符曰:“皆尊孔孟程朱之道”。余曰:“近世有為陸子靜、王陽明之學(xué)者,異于程朱所為說,后生莫不推以為理學(xué)之宗,先生其亦聞之否?陜西之人亦有慕仰者乎”?之符曰:“陸子靜是禪敎,王陽明是偽學(xué),吾地方人則皆辟之矣”。余曰:“陽明良知之說,是乎非乎”。之符曰:“良知之說,倚于一偏,非偽而何?……然則陽明之學(xué),決知其文飾于外者多矣。邇來請從祀者,徒以陽明之弟子多在朝者,故欲尊其師,而廷議或不直之,是以巡按御史上本已久,而禮部尙未定奪矣”。*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中),萬歷二年八月三日。
由此可見,王之符是位固守程朱理學(xué)的士人,他將陽明學(xué)斥為偽學(xué),這對恪守信奉程朱學(xué)的許篈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欣慰,所以他在日記中寫道:“方今人人皆推王氏之學(xué),以為得千古之秘,而之符獨排之,可謂狂流之砥柱也。余行數(shù)千里,始得此人,豈非幸哉”。*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中),萬歷二年八月三日。
以上朝鮮使臣在參觀國子監(jiān)和王陽明從祀孔廟問題上所展開批評,可以看出,朝鮮士大夫是以從中華學(xué)到的價值觀念為武器,以自己已是“中華”人的身份來觀察與思考晚明現(xiàn)實社會的。
結(jié)語
綜上所述,朝鮮使者對晚明社會的觀察與思考,無疑為我們研究晚明社會提供一個新的視角。有關(guān)晚明社會的研究,雖明代官私文獻多有載錄,但朝鮮使臣從域外“他者”的視域,以日記的形式,細無巨細、前后貫穿式地記錄了晚明的吏治與朝政、教育與學(xué)術(shù)諸多方面的見聞,構(gòu)成當(dāng)時朝鮮人對晚明社會的總體映像,為我們研究晚明社會提供了極為珍貴的史料。這些資料既可補充國內(nèi)史料的闕失與不足,也有助于我們從異域的視角,加深對晚明社會的認識。
朝鮮使臣對晚明社會的觀察與思考體現(xiàn)了朝鮮士大夫的普世情懷。朝鮮使臣作為朝鮮士大夫的一個群體,自幼讀中華典籍,篤信程朱之學(xué),他們以“中華”人自居,一切以中華文化為本位,將其作為普世性的價值觀念,并運用這種價值觀念進行觀察與思考。他們對晚明弊政的諸多批評正是這種價值觀念的反應(yīng)。其終極關(guān)懷,正如安邦俊天啟二年(光海君十五年1622)在給趙憲《東還封事》所作跋中所云:“竊觀先生之志,不止于效行明制,將欲因此推而上之,挽回三代之治。”*趙憲:《重峰先生文集》卷4,疏,東還封事,安邦俊跋,第224頁。就是說,現(xiàn)實中的明朝已褪去耀眼的光環(huán),露出敗象的征兆,他們期待著由朝鮮來“挽回三代之治”,實現(xiàn)所謂真正的“中華”。
(責(zé)任編輯:王明兵)
[收稿日期]2015-11-16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亞史上的‘落差—穩(wěn)定’結(jié)構(gòu)與區(qū)域走向分析”(編號:15ZDB063)。
[作者簡介]刁書仁(1954-),男,吉林懷德人,歷史學(xué)博士,東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6)01-007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