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鋒,郎曉波
(1.中央民族大學 世界民族學人類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2.杭州行政學院 社會學教研部,浙江 杭州 31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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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支持模式及其比較
王晴鋒1,郎曉波2
(1.中央民族大學世界民族學人類學研究中心,北京100081)(2.杭州行政學院社會學教研部,浙江杭州310024)
摘要:農民工的城市融入涉及在個體化的社會如何實現(xiàn)整合、也即疏離的個體如何進行制度化和再嵌入的問題,它在本質上探討的是社會團結和社會整合的方式。根據(jù)支持資源來源的不同,農民工城市融入有五種支持模式,即個體支持模式、自組織模式、公共部門支持模式、市場支持模式和社區(qū)支持模式。其中,社區(qū)支持模式是開放性的、自治的和多主體的治理格局,是從結構—制度與行動—實踐的角度來看待農民工的城市融入進程,它既不是完全由政府主導,也不是由以追逐利潤為導向的市場來操控,而是建構一種包容性的基層共同體,這是一種政府、社會、市場和個體之間的整合模式。
關鍵詞:農民工;城市融入;支持模式;共同體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在市場化、私有化、商業(yè)化、全球資本及社會主義制度與實踐的作用等因素的影響下,經歷了深刻的社會經濟轉型。[1]90年代之后,中國開始進入以農民工為主體的社會流動時代,流動的趨勢主要是從農村到城市,越來越多的農村家庭將進城務工作為一種改善生計甚至命運的策略。經濟利益驅使下的農民進城務工導致很多農村地區(qū)出現(xiàn)“空巢”村落和“空心化”現(xiàn)象,農村面臨作為主體的農民缺失的困境。從微觀的個體生命歷程來看,鄉(xiāng)—城社會流動為來自農村地區(qū)的人們提供了新的生活機遇,它徹底改變了很多人的職業(yè)命運,同時也造成了一系列個人、家庭甚至社會問題,如留守老人(原來的農村家庭養(yǎng)老模式面臨嚴重挑戰(zhàn))、留守兒童(主要是教育問題)、夫妻長期分居(情感問題)以及耕地荒廢(土地與糧食安全問題)等。而從宏觀的社會結構來看,鄉(xiāng)—城社會流動一方面減少了城鄉(xiāng)之間的社會不平等,緩解了貧富兩極分化,挑戰(zhàn)了建國后長期的城鄉(xiāng)二元分割政策而導致的社會經濟分層現(xiàn)象,另一方面也造成大城市的交通擁堵、人口急劇膨脹、生活成本加大、城市污染日益嚴重及各種社會越軌問題。[2]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由來自農村的定居者構成新的都市共同體意味著當代中國城市空間的根本性轉變,它重構了城市的社會系統(tǒng)。這種空間重構是一個雙重的過程,即在形成聚集的同時也可能產生新的居住隔離。[3]這種背景下,農民工的城市融入成為一個亟需解決的社會問題。農民工群體(尤其是新生代)有其自身的特點,其遷移方式也與其他群體有所不同。在本文中,我們主要探討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支持模式,并探討國家、共同體和個體之間的關系。
除戶籍等制度性因素外,血緣關系、地緣關系、遷移經驗、社會經濟條件、生活方式、價值理念、行為模式以及社會角色等,都會不同程度地影響農民工的城市融入水平。學界通常認為,社會支持的類型包括工具性的和情感性的,而支持的資源則包括垂直代際間的(如父母與子女之間)和水平的(如其他親屬、朋友和鄰里等)。我們也可以將支持分為私人支持和公共支持兩種類型。[4]在本研究中,我們將因個體的紐帶關系而提供的住房、尋職等稱作“私人支持”;而由國家和地方政府提供的社會支持,如公共醫(yī)療、廉租房以及農民工子女的教育等稱為“公共支持”。在概念上,我們著眼于從社會學的意義上來理解和闡釋農民工的城市融入,它是指作為群體的農民工進入城市定居、適應和參與城市生活并最終成為城市主體的心理和社會過程,它包含了經濟融入、政治融入、文化融入及心理融入等方面。與社會融入相關的概念包括社會適應、社會同化、社會吸納、文化整合以及社區(qū)融合等,這些術語及其相應的理論范式都從不同角度闡述了外來遷移人口在當?shù)氐娜谌肱c整合。從本質上而言,當我們探討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支持類型時,其實探討的是社會團結和社會整合的方式。我們根據(jù)支持資源來源的不同將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支持方式分為五種模式,它們分別為個人支持模式、自組織支持模式、公共部門支持模式、市場支持模式以及社區(qū)支持模式。其中,市場支持模式和社區(qū)支持模式分別對應斐迪南·滕尼斯提出的“社會”(Gesellschaft)和“共同體”(Gemeinschaft),以此為理論基礎進行合法性論證。
一、個人支持模式
改革開放之初,鄉(xiāng)城流動處于初始階段,市場經濟處于萌芽狀態(tài),國家沒有提出針對流動人口社會融入的具體政策。此時,農村人口以個體化的形式試探性地往城市流動,他們是制度意義上的邊緣人,在都市的各個角落從事底端行業(yè),被稱為“散工”或“非正式就業(yè)人口”等。他們通常湊合居住在工地、工廠宿舍或簡陋的出租屋,等工作完成之后便返回農村老家;其中,還有不少人是舉家遷移,尤其是已婚夫婦,很多都是妻子帶著孩子跟隨丈夫到城里打工。我們將這種以個體或其所屬的核心家庭為單位的農民工城市融入支持模式稱為“個人支持模式”。從某個角度來看,個體支持模式下的勞動力是充分自由的,他們在個體理性的驅使下能采取合理的選擇方案,優(yōu)化勞動力配置。因為農民工不必局限于某個特定的地域,在勞動分工不是很明確的底端就業(yè)領域,他們甚至不必束縛于特定的工種。在急劇變遷的社會中,個體化能夠釋放出一定的勞動創(chuàng)造力。在個人支持模式下,農民工個人的稟賦,如信息選擇、職業(yè)技能、市場知識、城市感知以及強烈的成就動機等,都會影響他們在城市的競爭和融入。[5]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個體支持模式所反映的是小農經濟在城市社會的自然延伸。小農經濟是在以自然經濟為基礎、家族血緣為本位的前現(xiàn)代化環(huán)境中形成的,是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和民族國家在相對封閉狀態(tài)下的產物,[6]261自給自足是小農經濟形式的重要特征之一。這種自我封閉性和自足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對底端就業(yè)市場的靈活適應,也是個體支持模式下農民工在城市的生存特點。
在個人支持模式下,農民工群體中會自然地產生一些領導者,他們常通過控制住房和市場空間、并通過動員傳統(tǒng)的社會網絡來確立他們的權威。這些領導者通常動用三種類型的傳統(tǒng)網絡來確立和鞏固他們的權力,它們分別是親屬關系(血緣關系)、地緣網絡以及與地方性的國家代理人之間形成的庇護關系。[1]科層制的權力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非個人的規(guī)則、法律規(guī)范和官方正式任命的基礎上,在國家力量缺席的農民工群體中,權力關系的形成則遵循著另一條路徑,即親屬關系在地方性群體的權力格局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它為群體權力的形成提供了有效的社會基礎。農民工群體中領導者的作用包括從當?shù)厝?或地方政府)那里獲取土地建造臨時安置房、為從事規(guī)模經濟募集資金、為新的安置點獲取生活必需品(水、電等),以及解決日常糾紛、在警察和農民工之間進行斡旋,諸如此類。這些領導者(或者“政治掮客”)與控制著土地、資源和執(zhí)行法規(guī)的地方官員、警察以及當?shù)鼐用裰g具有特殊的聯(lián)系,他們能比地方政府更好地為農民工群體提供各種形式的安全與保護。農民工群體中領導階層的形成和聯(lián)合是對政府力量不足作出的直接回應,在基層社會的實際運作中,這些農民工的領導者代替著地方政府的角色,從而在特定區(qū)域(如農民工聚集區(qū))提供實質性的服務。這里之所以將農民工群體中具有卡里斯瑪型的領導者歸入個體支持模式,是因為這些農民工并未充分組織化,而且農民工領導者不是以組織的名義提供支持,而是完全憑借他個人的能力。
個體支持模式是一種相對簡單的自我支持方式,它具有靈活性、隨意性等特點,但個體的力量薄弱而且分散,在農民工權益受到侵害時往往難以維護其合法利益。同時,個體支持模式對作為支持主體的個體有一定的能力要求,包括社會認知、信息獲取和處理、個人職業(yè)技能、文化適應和溝通交流等。社會學認為個體是一種社會人,而非原子化的存在,也并不是完全自足的存在。農民工群體中領導者的產生也表明個體支持模式在一定程度上離不開關系和網絡。
二、自組織支持模式
大量研究表明,農村人口流向城市是通過小群體、而非個體化形式。在城市落腳的地方,他們也往往與其他老鄉(xiāng)共同居住、生活,結成一個基于地緣的共同體?!袄相l(xiāng)關系是地緣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3],在陌生的、無依無靠的城市,基于地緣的天然聯(lián)系成為農民工重要的關系紐帶,這些共同體的成員具有類似的生活經歷,且在情感上依附于共同的出生地。在這種休戚與共的共同體中,成員共享著工作、生活和情感,并且產生強烈的“我群”與“他群”意識。以血緣關系、宗族關系和地緣關系等紐帶為基礎,自發(fā)地形成宗族、地緣和業(yè)緣等組織,我們將此類支持模式稱為“自組織模式”,其典型有“同鄉(xiāng)會”、“民間工會”和“互助社”等。由于戶籍制度及與之關聯(lián)的一系列制度性歧視等導致的奪權與被邊緣化狀態(tài),促使農民工在同質性群體內部尋找支持,從而以血緣、地緣等天然紐帶為軸心進行自我組織。這些自組織形式具有社會支持網絡的作用,幫助農民工適應城市生活、介紹工作、紓解情感和精神壓力、化解沖突及提供信任等。它們形成一個個相對獨立于城市社會的“小世界”,維護著作為“外來者”的農民工的切身利益。
基于血緣、地緣和業(yè)緣等關系的流動是我國農民工遷移的重要特征之一,這也表明農民工進城務工具有規(guī)律性和經濟理性,他們并非所謂的“盲流”或非理性的流動。[3]諸多經驗研究表明,農民工在對流入地的就業(yè)前景不明朗的情況下不會盲目無序和無組織地進城,因為在城市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的等待與長時間尋職,需付出大量成本。因此,通常情況下,農民工都是通過親朋好友事先確定具體工種、獲得關于城市的各種信息等,在一切安排妥當后才進城,而且很多都是以集體的形式(如包車等)前往城市的工作地點。在“民工荒”背景下,很多企業(yè)還會前往勞務輸出地招募當?shù)貏诠?。同時,老鄉(xiāng)或周圍的村民對進城務工的觀念也會形塑潛在務工人員的觀念與行為。也就是說,在進城之前,農民工對流入地城市已經有一定的了解,進城之后又以老鄉(xiāng)聚居的形式迅速安定生活,從而盡快投入工作。農民工訴諸于傳統(tǒng)的社會網絡來增強他們的力量,通過具有較強同質性的關系網絡不斷地擴大他們的社會資本。隨著現(xiàn)代性的增加,這種社會網絡的形式和性質也在發(fā)生變化,它可以將親屬關系、地緣網絡、兄弟情誼和商業(yè)化、私人資本以及與當?shù)厝撕驼賳T之間的庇護關系結合起來,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網絡資本。[1]
自組織型支持模式的優(yōu)點是較為自由和靈活,具有很大的自主性,通常不受國家和政府的直接管控,因此,它的社會適應性強,而且是減少政府財政支出的有效方式。自組織支持模式不是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建構的結果,而是一種公民社會自下而上的自我生長。在爭取社會權益和勞動保障的過程中,農民工意識到力量單薄的個體必須組織起來才能有效地維護自身的權益,這是促使自組織支持模式產生的直接原因。這些自組織不僅能與企業(yè)、政府進行談判,增強農民工維護權益的能力,而且也能增進他們的集體意識,提高農民工集體行動的能力。[7]195
然而,自組織支持模式盡管在獲取資源、工作機會及人際交往等方面能提供有效支持,但它仍然是一種相對封閉型的社會關系網絡,這種關系型的資本往往沒有使農民工在真正意義上融入城市。自組織恰恰是社會排斥和倒逼導致的結果,它談不上真正的社會整合。事實上,農民工自組織型支持模式所具有的以下特征,很多都與城市融入相抵觸:第一,這種支持網絡具有明顯的小團體特性,由不同職業(yè)的農民工構成的社會支持網,其團體化程度存在差異。例如,加工制造業(yè)的農民工群體內聚程度較低,而建筑業(yè)農民工群體的內聚程度則普遍較高。業(yè)緣關系是加工制造業(yè)的農民工形成小團體的重要紐帶,而建筑業(yè)農民工的小團體則以地緣關系為主。[8]第二,自組織型支持模式提供的信息資本較為單一和集中,這導致職業(yè)上的集群現(xiàn)象,并很快使就業(yè)膨脹至飽和狀態(tài)。個體嵌入關系網絡的程度越深,受該網絡的約束和限制也越強,使他們很難從社會關系網絡之外獲得更優(yōu)質和多元的資源,從而也就限制了其與外部社會之間的互動與融合。[9]23第三,這些非正式組織的結構相對較為松散,它們更多地建立在人情、鄉(xiāng)情等關系的基礎上,從短期和初期來看,自組織支持模式可以起到有效的支持和適應的作用,這在農民工被帶入城市、迅速穩(wěn)定工作和生活等方面尤為如此,但它仍是一種非正式的、非規(guī)范性的支持類型。有研究發(fā)現(xiàn),農民工在社會流動之后,其社會支持網的規(guī)模會顯著變小,并以強關系為主,[10]無疑這將對農民工的社會支持網的數(shù)量和質量造成影響。第四,農民工的自組織之所以具有支持功能是因為它通常復制了鄉(xiāng)村的生活方式和地方性文化,也即在陌生的都市土壤中移植熟悉的文化,包括生活方式、習慣、語言、飲食以及社會交往等,它產生了農民工群體在生活空間上的自我隔離,使他們囿于自我的小天地,阻礙了進一步的城市融入。在自組織的世界里,農民工似乎無意、也無法融入城市社會,甚至對城市、城市人和城市生活方式產生疏離和敵意。第五,由于這些自組織通常聚集而居,形成一塊塊都市“飛地”,產生空間和權力的“私有化”,這給市政當局的管理帶來了難題。它甚至還可能拉幫結派,很容易成為滋生各種犯罪現(xiàn)象的溫床,威脅當局的權威,造成嚴重的治安問題。一方面,農民工群體內部幫派的形成是為了維護小群體的利益,他們往往制定有利于自身的新規(guī)則、維持新的秩序,因為有時政府無法為他們提供應有的保護;另一方面,這些非正式的組織也容易產生相互排擠、爭斗、剝削、壓榨以及暴力和犯罪問題。在通常情況下,這些幫派有著合法的維持生計的來源,這一點與純粹以偷盜、搶劫、敲詐勒索和販賣毒品等為生的黑社會團伙有著本質上的不同。[1]
需要指出的是,良性的自組織型支持模式的前提是存在保障個體自由、權益等的各種制度,也就是說,健康的自組織需要有成熟的制度環(huán)境作為支撐,否則容易導致各種社會問題。個人支持模式和自組織支持模式都屬于農民工的自我支持系統(tǒng),是在缺乏制度性保障的條件下,農民工進行的自我支持、組織和動員。
三、公共部門支持模式
政府公共部門代表國家的力量,它們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我們將這些由國家機構提供的支持稱為“公共部門支持模式”。政府作為支持主體,尤其是“全能型”的包辦政府,它甚至能夠滲透到私人的日常生活,因而能夠直接管控農民工的城市融入進程。公共部門主導的支持模式從政策法規(guī)上進行管理和引導、制定和實施惠及農民工的各項措施,為農民工的城市融入創(chuàng)造良好的制度平臺。例如,建立失業(yè)保險、醫(yī)療保險和養(yǎng)老保險制度;建立系統(tǒng)性的人力資本供求信息,優(yōu)化勞動力配置;實現(xiàn)同工同酬、同工同福利;規(guī)范農民工的勞動合同簽訂機制,明確勞動關系和雙方的權利與義務;提高農民工參加醫(yī)療保險的比例,加大醫(yī)療保險投入;對農民工進行就業(yè)和創(chuàng)業(yè)的培訓;完善和落實農民工子女受教育的權利;取消戶籍制度,打破城鄉(xiāng)二元分割,建立城鄉(xiāng)一體化的社會保障體系等,從制度上推動農民工社會地位的合法化,解決勞動力供求結構的失衡與矛盾,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崗位,完善產業(yè)發(fā)展結構,提高經濟發(fā)展的質量。
公共部門支持模式的優(yōu)點是它具有較高的權威,因此合法性很強。其缺點也很明顯,表現(xiàn)在作為主體的農民工參與度不高,且容易出現(xiàn)政策滯后、僵化和系統(tǒng)性偏差,過度的行政化、單一的社會資源配置模式往往導致效率低下,并且增加政府的財政負擔。例如,盡管近年來中央政府出臺了一系列有力的政策以改變農民工的生存狀況,但地方政府在具體落實這些政策時,仍然以不改變農民工的流動性為前提,并不愿意接納農民工的城市融入,也沒有將他們納入到市民化的進程之中,因為這將耗費大量的制度成本和經濟成本。[11]“這些政策是在現(xiàn)有的行政制度框架下出臺和實施的,并不是以改革這個制度框架為目的,因此,這些政策一旦與制度框架相矛盾、沖突,就會被這個框架化為烏有”[11]。由于農民工的城市融入將涉及到其他各種制度設置和主體利益,而目前的改革并未從根本上觸動這些關聯(lián)性的制度安排。又如,近些年國家制定了很多規(guī)劃,其中,2003年9月,國務院辦公廳下發(fā)了由農業(yè)部、科技部、勞動保障部、建設部、教育部和財政部共同制定的《2003—2010年全國農民工培訓規(guī)劃》,該規(guī)劃對農民工的職業(yè)培訓作出了具體部署,明確了農民勞動力職業(yè)培訓工作的目標和任務;2004年,農業(yè)部、財政部、勞動和社會保障部、教育部、科技部和建設部共同組織實施了“農村勞動力轉移培訓陽光工程”;2006年4月,勞動保障部和國家開發(fā)銀行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實施農民工培訓示范基地教案設工程的通知》,共同組織實施農民工培訓示范基地建設工程。然而,這些舉措的實際效果并不理想,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農民工能享受這些政策,而接受培訓的農民工也并未能真正提升其職業(yè)技能。這一方面是由于缺乏充足的資源,另一方面培訓機制本身也存在嚴重的缺陷,如管理部門壟斷資源、培訓內容與市場需求相脫離及流入地政府對農民工培訓不積極等。隨著政府職能的轉變,國家的放權和市場化的推進,由政府公共部門主導的支持模式的作用有所下降。
四、市場支持模式
農民工群體在我國的城市改革進程中并不是消極的行動者,也并不處于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的進程之外。事實上,農民工在經濟上迅速填補了城市職業(yè)結構中留下的隙縫,并通過對國有經濟部門的補充成為推動中國市場經濟轉型的重要力量之一,同時也是市場經濟的有機組成部分。[3]581由于在農民工城市融入的過程中,國家的力量并沒有進行及時有效的介入,甚至取消了一些制度性的義務和保障,在這種情況下,市場作為理性行動者開始利用可獲得的手段和機會介入農民工的城市融入進程,出現(xiàn)了各類針對農民工的市場服務機構和地方性的服務措施。在市場看不見的手的操控下,其能有效實現(xiàn)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但是,市場模式也不可避免地具有功利化的特征,它謀求利潤的最大化,或基于利益權衡可能拒絕提供公共物品,因為,企業(yè)作為效益和利潤的主體,并沒有必須參與農民工城市融入的義務。此外,任由市場操控,容易加劇農民工的邊緣化和赤貧化,如住房市場的分割將使農民工難以真正融入都市生活。
這里,我們將市場支持模式和接下去要討論的社區(qū)支持模式分別對應于斐迪南·滕尼斯所說的“社會”和“共同體”。這是人類群體生活的兩種結合類型,共同體是一種自然的結合體,它建立在人的本能的中意、習慣制約的適應或與思想有關的共同記憶的基礎上;而社會則是一種目的聯(lián)合體,人們?yōu)榱藢崿F(xiàn)某種對自己有利的目的而聯(lián)合行動,它是機械的聚合。在社會里,人人為己,每一個個體都處于同其他人的緊張關系之中。競爭普遍存在,它不必考慮人的相互間一切原始的或者天然的關系,人人都想方設法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在交往和商業(yè)領域,一切權利和義務都被歸結為純粹的財富和價值。從根本上而言,它的一切社會關系都是建立在可能的和實際提供的償付的平衡之上,而能構成社會關系之基礎的純粹的行為和話語是“非本意的、非真實的”。[12]88社會是選擇意志發(fā)展的結果,而共同體則是本質意志發(fā)展的結果。滕尼斯認為,自我或者本質意志的主體是統(tǒng)一體(unum per se),由其內在的確定性所制約。而個人或者選擇意志的主體,是通過其外在目的而規(guī)定的統(tǒng)一體,是“偶然決定的統(tǒng)一體(unum per accidens),是機械的統(tǒng)一體”[12]196。在滕尼斯看來,這種個人的概念是一種虛構,是一種科學思維的構想,“其目的是為了表示這些形態(tài)的原本的統(tǒng)一體,即支配著一種力量、權勢、手段的復合體的統(tǒng)一體”[12]196。與滕尼斯的這種社會觀相對應,盡管市場支持模式是農民城市融入的一種重要途徑,但純粹利潤和工具性導向的市場亦有可能導致人的異化和失范。
五、社區(qū)支持模式
改革開放之后,隨著我國的經濟轉型和制度轉軌,單位制逐漸解體,城市化和流動人口的急劇增加對傳統(tǒng)的城市管理體制提出了挑戰(zhàn)。在這種背景下,城市社區(qū)取代街居制被賦予了基層社會治理的重任,社區(qū)也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1986年,民政部首次將“社區(qū)”概念引入城市管理,提出要在城市中開展社區(qū)服務,社區(qū)也因而成為城市基層管理的重要載體。[13]243與西方國家不同的是,我國的“社區(qū)”概念更多地是從社會治理的意義上提出的,更多地與社會服務、社會建設相關聯(lián)。它并不是自然而然地發(fā)生的,而是由政府自上而下地推動而建立,用滕尼斯的話來表述,它是選擇意志而非本質意志的產物。因此,如何增強社區(qū)成員的身份意識、促進社區(qū)整合、提高認同感和歸屬感,并產生情感上的依戀關系,真正重建滕尼斯意義上的社區(qū)/共同體,這成為當下值得深入探討的現(xiàn)代性和社會治理問題。
從歷史上看,城市社區(qū)建設是在政府能力有限和社會資本匱乏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政府倡導社區(qū)建設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解決社會轉型期出現(xiàn)的各種矛盾,這些新的社會問題無法單純依靠國家的力量來解決。由于存在經濟、社會和政治上的制度瓶頸,農民工難以承受其市民化的高昂成本。[14]城市體系的僵化嚴重制約了農民工群體的身份轉變和融入,很多學者認為,以戶籍制度為核心的體制壁壘是造成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最大障礙。[15]也就是說,“制度型社會資本”的匱乏是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根源性障礙,這種制度型社會資本是為個體提供足夠方便的一種共用資源、規(guī)范和制度[16]。因此,需要通過改革賦予農民工以制度資本。隨著城市管理體制從“單位制”向“社區(qū)制”的轉變,社區(qū)在農民工城市融入過程中日益起到關鍵性的作用。社區(qū)治理的基本理念是動員民間的力量,與基層結合開展社區(qū)建設,從而重建社會規(guī)范和秩序。社區(qū)介入機制也是農民工社會資本的再生產機制,有助于發(fā)揮農民工的主體能動性。它搭建了一個公共服務的平臺,促進社會網絡關系的重建,以防止農民工社會網絡的內卷化趨勢。以社區(qū)為主體、以服務為導向的農民工融入模式,將農民工主體視為城市的有機構成,引導農民工參與社區(qū)建設,通過參與式管理增強他們的歸屬感,從而更好地使農民工融入城市生活。概言之,社區(qū)支持模式能夠促進農民工群體充分運用個體資本、組織資本和制度資本,捍衛(wèi)和保障自己的權益。這是一種共治型的融入與支持模式,它承認社區(qū)的開放性、主體的多元性和規(guī)則的靈活性。社區(qū)支持模式擺脫了原有的封閉式和排斥性的管理模式,從封閉式治理走向開放型治理。具體而言,社區(qū)支持模式具有以下三個主要特征。
第一,它是一種多主體、多維度的治理模式。一方面,多主體的治理模式有其正當性,因為城市融入或市民化是涉及多方主體的行為,農民工作為城市社會的重要構成,他們自然也是城市融入的重要主體,而不僅僅是客體或對象;同時,其他主體還包括政府、社區(qū)和市場等,社區(qū)治理需要這些不同主體之間的聯(lián)合。農民工與城市社區(qū)之間的關系不是相互排斥、隔離和對立的關系,而是包容、合作和互惠的關系。另一方面,多主體的治理模式有其必要性。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成本和代價較為高昂,它無法僅僅依靠政府或農民工自身來完成。因此,有必要建立長效、多元化的社會成本分攤機制,[17]13由中央政府、農民工所在地政府、農民工所在企業(yè)、農民工自身以及社會大眾(如慈善事業(yè)等)來共同分擔。[18]社會轉型需要城市社區(qū)承擔更多的功能,包括社會服務和社會保障、人的社會化、社會參與以及社會穩(wěn)定和社會整合等。社區(qū)支持型融入模式之所以是一種可行的途徑,是因為它將宏觀的制度結構、中觀的社區(qū)組織建設和微觀的個體能動性結合起來,這三者之間的連接點正是處于基層的社區(qū)。它是一種復合主體的社區(qū)治理,從碎片化政府(fragmented government)向整體型政府(holistic government)轉變,從而更好地利用資源,促使不同利益主體間的團結合作,為農民工提供完善的服務。[19]
第二,旨在創(chuàng)建具有歸屬感的共同體。社區(qū)支持模式是以社區(qū)為核心,向農民工提供與市民均等的公共服務,使農民工產生文化認同感,從而使其能以合法的主體身份參與城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等。這種支持模式的核心在于將分散的農民工整合起來,提高他們的組織化程度,消除其“局外人心理”和“內卷化”傾向。[20]社區(qū)支持模式希望能在農民工群體中培養(yǎng)強烈的個體依附感和紐帶感,使他們忠誠于共同體的利益與需求,并在遭遇內外威脅時,捍衛(wèi)共同體的價值。因此,隸屬于社區(qū)的人們不再是烏合之眾,也不再是無根的漂泊者,他們將獲得一種集體感、歸屬感和身份感。共同體是具有情感關系的網絡,這些關系之間是彼此交叉和補充強化的,共同體“需要對一系列共享的價值觀、規(guī)范、意義以及共享的歷史和身份——概而言之,即一種共享的文化——作出承諾”[21]。在滕尼斯那里,共同體的生活是相互的占有和享受,這樣的意志就是保護和捍衛(wèi)的意志,它本身包含著各方的默認一致,這便是“和睦或家庭精神(Concordia)”[12]60。
第三,社區(qū)支持在本質上是一種自治模式。社區(qū)支持不僅是一種正式的社會支持手段,而且還是一種社區(qū)自治的形式。社區(qū)支持是非營利性的,同時政府的角色又沒有徹底缺席。它是公共物品的供給者、資源的分配者以及享用者等多方的聯(lián)動模式,實現(xiàn)多元化利益主體的訴求一致。社區(qū)支持是政府放權的結果,作為一種自治性的組織,它能夠彌補全能型政府和趨利化市場可能存在調解和支持失靈的情況,從而提供政府和市場未能充分供應的公共物品,有序穩(wěn)健地推動農民工的城市融入進程。自治型的社區(qū)作為基層的功能區(qū),能緩減個體與政府之間的直接對峙和利益沖突,化解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矛盾;增強農民工的主體參與意識,磨練組織協(xié)調能力,促使平等的利益主體在開放式社會空間里形成功能融合、多層架構、合作共治的共同體。因此,社區(qū)支持模式下的城市融入也是一種公民化的過程,它有助于公民社會的培育與成熟。
六、結語
農民工通常被認為是“脫域”的群體,他們的跨地域性和頻繁的流動性給政府帶來了管理上的困難。目前,隨著我國勞動力市場發(fā)生的結構性變遷,新生代農民工日益成為農民工的主體。如何采取適當?shù)拇胧┦顾麄兘Y構性地嵌入城市社會成為一項重要的社會治理議題,這對地方政府的行政管理構成一定的挑戰(zhàn)。在高度現(xiàn)代性下,個體間關系網絡和共同體的維持不再依賴原先穩(wěn)固的傳統(tǒng),而是靠一種交互個體化的集體性。[22]31在理論上,農民工的社會融入問題涉及在個體化的社會里如何實現(xiàn)整合的問題,也即原本被抽離的個體如何進行制度化和再嵌入。
本文通過對我國三十多年來農民工城市融入的歷史和現(xiàn)實進行分析,提出農民工城市融入的五種模式:即個體支持模式、自組織模式、公共部門支持模式、市場支持模式和社區(qū)支持模式。這五種支持模式分別受個體主義、自由主義、國家主義、市場主義和社區(qū)主義等社會思想的影響。我們認為,農民工的城市融入是一項系統(tǒng)性的工程,它不僅僅是經濟上的融入,還包括制度融入、文化融入和身份融入等,因此,這個復雜的社會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一個漸進、協(xié)商的過程。城市社區(qū)融入是主體不斷地進行再社會化的互動過程,它不僅是空間地域上的轉變,也包含了身份與認同的轉變。社區(qū)既是一種權利共同體,也是一種義務共同體,社區(qū)建設的本質是各種社會力量的整合過程,其目的是通過社區(qū)自治,形成政府、基層組織與居民合作的局面。在社區(qū)支持模式下,社區(qū)成為多元主體,其運行機制由行政化管理逐漸轉變?yōu)樯鐓^(qū)化治理。[14]246概而言之,社區(qū)建設是一種結合國家和民間力量而重建基層社會的有效方式,它涉及治理模式和思維的轉型,從而確立一種融合共治的模式。社區(qū)支持模式是開放性的、自治的、包容性的和多主體的治理格局,它旨在徹底打破原有的二元社會結構和傳統(tǒng)的治理方式,最終實現(xiàn)多主體的自治。從理論上而言,社區(qū)支持的視角是從結構—制度與行動—實踐的角度來研究農民工的城市融入進程,它既不是完全由政府主導,也不是由以追逐利潤為導向的市場來操控,而是建構基層共同體,這是一種政府、社會、市場和個體之間的整合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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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升平
收稿日期:2015—10—0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鄉(xiāng)—城移民視野下新生代農民工城市融入的社區(qū)支持研究》(編號:12CGL095)。
作者簡介:王晴鋒(1982—),男,浙江紹興人,中央民族大學世界民族學人類學研究中心講師,社會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海外民族志、文化社會學;郎曉波(1981—),女,浙江杭州人,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生,杭州行政學院社會學教研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政治社會學。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533(2016)02—0031—08
DOI:10.13975/j.cnki.gdxz.2016.02.006
農民工問題研究二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