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江英

(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205)

《詩經(jīng)》訓(xùn)詁中的“不，詞也”英譯分析*

唐江英*

(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205)

據(jù)清人研究，《詩經(jīng)》中許多“不”只是一個虛詞，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當(dāng)今學(xué)者多承其說。但亦有爭議，認(rèn)為“不”有其實義。《詩經(jīng)》譯家，有不承認(rèn)清人這一看法的，如理雅各。有半承認(rèn)半不承認(rèn)的，如許淵沖。有全承認(rèn)的，如汪榕培。我們認(rèn)為，“不”應(yīng)有其實義。

《詩經(jīng)·思齊》；否定詞；英譯

時下討論翻譯的文章，多半要帶上某種翻譯理論。但如果是翻譯古典，那就缺不了訓(xùn)詁。本文討論《詩經(jīng)》英譯與訓(xùn)詁上的一個問題：《詩經(jīng)》里面的“不”究竟具有實際意義還是只有虛詞意義。

“不，詞也”，意思是說，“不”是一個沒有詞匯意義的虛詞?！安宦劇本褪恰奥勔病钡囊馑?；“不諫，諫也”；“不顯，顯也”同樣的道理。這是清人訓(xùn)詁研究的一項成果。今人研讀《詩經(jīng)》，多承其說，但也遭到了一些學(xué)者的懷疑。他們說，兩相反對的項，用同一形式表達(dá)，有悖于語言是交際工具這一基本事實。而且“不”，明明是表否定，何故竟然沒有這個作用了呢？說不出道理來。與“不”類似的還有一個“無”，也是否定詞，據(jù)說是“發(fā)聲助也”，實際意思也是一個“詞”。無念，念也。無競，競也。無寧，寧也。

本文不想來判定是非，我們只想通過考察，有代表性的譯家對這兩個“詞”的處理，來表明我們對這個問題的傾向性。《大雅·思齊》末三章歌頌文王功德，里面有7個否定詞，比較集中，本文就拿來作為考察的對象。

《大雅·思齊》說：

雝雝在宮，肅肅在廟。

不顯亦臨，無射亦保。

肆戎疾不殄，烈假不瑕。

不聞亦式，不諫亦入。

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

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

這12句如何翻譯，如果引出古人和前人的全部訓(xùn)詁來，篇幅會多得驚人。本文只引一家的說法作為參照。

居家和，在祖廟里敬。

不顯著重要的事也親臨處置。非軍事活動也保其正常進(jìn)行。

所以大災(zāi)難雖未能免除，而周家的光明和偉大卻無瑕疵。

沒有聽說有人教導(dǎo)而能實施可稱為范式的政策，沒有人諫諍而能改正錯誤。

因而成年人有德操，青少年學(xué)有所成。

昔日君王孜孜不倦，稱譽鼓勵這些臣下上進(jìn)，讓他們成為俊杰。

這個今譯力求忠于原著，盡量字字落實，文從字順。

下面看看我們的英譯家們的譯作。

理雅各(見其所著p294)：

In palace see him,—bland, serene ;

In fane, with rev'rent fear.

Unseen by man, he felt still seen

By Spirits always near.

Unweariedly did he maintain

His virtue pure, and free from stain.

在宮廷里人見其和藹安詳。在寺廟里他虔誠而讓人敬畏。

人所不見，而他覺其宛在，總與神靈相近。他孜孜不倦地保養(yǎng)，品質(zhì)純凈無染。

Some great calamities there came,

Which he could not control.

But none his generous aim might blame,

Nought darken his bright soul.

Untaught, the right he ever saw;

Reproof he needed not, nor law.

一些他不能控制的災(zāi)難降臨，但其善良的動機無可責(zé)備。

他輝煌的精神毫未暗淡。

未曾教導(dǎo)，他知何者為正，既無須譴責(zé)，也不要控訴。

Grown men through him in virtue grew;

Young men attainments made.

Aye to himself our prince was true,

Nor weariness displayed.

His officers acquired great fame;

To him they owed their deathless name.

成年人由于他而長德性，青年人由此而有所造就。

那正是我們的王子自身，他從未顯出倦怠。

他的官員們獲得了優(yōu)異的名望，他們把擁有不朽的聲名歸功于文王。

19世紀(jì)翻譯的作品句句落實，意義大致不差。7個否定詞全都出場，沒有一個”詞也”。

a.不顯亦臨——Unseen by man, he felt still seen，By Spirits always near.(人所不見，而他覺其宛在，總與神靈相近。)

b.無射亦?！猆nweariedly did he maintain，His virtue pure, and free from stain.(他孜孜不倦地保養(yǎng)，品質(zhì)純凈無染。)按：射，據(jù)毛傳，厭也。無射，即無厭，理雅各譯“孜孜不倦”。

c.戎疾不殄——Some great calamities there came,Which he could not control.(不可控的大災(zāi)難降臨。)按，不殄，未免，理雅各譯“降臨”。

d.烈假不瑕——But none his generous aim might blame,Nought darken his bright soul.(但其善良的動機無可責(zé)備。他輝煌的精神毫未暗淡。)

e.不聞亦式——Untaught, the right he ever saw(未曾教導(dǎo)，他知何者為正。)

f.不諫亦入——Reproof he needed not, nor law.(既無須譴責(zé)，也不要控訴。)

g.古之人無斁——Aye to himself our prince was true,Nor weariness displayed.(那正是我們的王子自身，他從未顯出倦怠。)

現(xiàn)在來看許譯(見其所著p284)：

At home benevolent.

In temple reverent,

He had gods e’er in view

No wrong would he e’er do.

在家慈和，在祠堂里恭敬。

神常在心，他做什么都沒錯。

All evils rectified,

No ill done far and wide,

Untaught, he knew the right;

Advised, he saw the light.

一切邪惡得除，遠(yuǎn)遠(yuǎn)近近不使壞。

不教而知何者為正，聽人建議，恍然大悟。

The grown-up became good;

E’en the young showed manhood.

All talents sang in praise

Of King Wen’s olden days.

成人變得優(yōu)秀，青年人也顯示出壯年人的風(fēng)范。

所有精英都唱頌歌，歌頌昔日的文王。

許譯以及下面將要提到的汪榕培的譯文，沒有理雅各那樣緊扣原文，兩兩對應(yīng)。要找出其所譯有否將否定詞看為“詞也”，有一些模糊不清。只是其大致方向還是可以確定無誤的。

a. He had gods e’er in view (神常在心。)這是認(rèn)為“不顯”，顯也。

b. No wrong would he e’er do.(他做什么都沒錯。)這里否定詞的意義實在，與上一句相反。

c. All evils rectified。(一切邪惡得除。)譯“不殄”為“得除”，那便是不殄，殄也。

d. No ill done far and wide。(遠(yuǎn)遠(yuǎn)近近不使壞。)這里否定意義還在。也與上句相反。

e. Untaught, he knew the right。(不教而知何者為正。)把“不聞”，譯成“不教”。肯定了“不”的詞匯意義。

f. Advised, he saw the light。(聽人建議，恍然大悟。)這也就是說，不諫，諫也。

g.沒有出現(xiàn)與“無斁”相對應(yīng)的詞語。

就是說在許譯中，3個通常稱為否定詞的詞，無實義。3個否定詞就是否定詞，既有詞匯意義，又有語法意義。一半對一半。另一個為譯文所無。方便的時候，否定詞還是否定詞。不方便的時候，就取消它的實義。這叫做游刃有余。

最后看看有廣泛影響的汪榕培的《詩經(jīng)》英譯(見其所著p531):

At home he was good terms

In the temple he was in gravity.

In public he was on the alert;

In private he would never get hurt.

在家相處和睦，在宗廟里態(tài)度嚴(yán)肅。

在公眾場合保持警惕，在私人場合他從未受傷害。

Thus ills and evils never ran wild,

While witchcraft was reviled.

He modelled after good device

And followed all the sound advice.

因而邪惡從未橫行，巫術(shù)遭到痛斥。

好的樣板他模仿，好的建議他聽從。

Thus grown-up men were illuminated

And younger men were educated.

Our ancient king worked long and hard

With talents in every regard.

于是成年人受啟發(fā)，青年人有教養(yǎng)。

我們古代的君王長期勤奮工作，培育各方面的人才。

a. In public he was on the alert.(在公眾場合保持警惕。)汪用“在公眾場合”譯“不顯”，明是認(rèn)為“不顯，顯也”。

b. In private he would never get hurt.(在私人場合他從未受傷害。)用“在私人場合”譯“無射”。汪譯是據(jù)程俊英的《詩經(jīng)譯注》注“無射”：“無：語助詞。射：陰暗、隱蔽，對‘顯’言。”(27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由此知程俊英連同汪榕培，都以“無射，射也”為解。

c. Thus ills and evils never ran wild,(因而邪惡從未橫行。)用“從未橫行”譯“不殄”。殄是斷絕的意思，“從未橫行”就是斷絕，就是殄。只譯了“殄”，沒有譯“不”。不殄，殄也。

d. While witchcraft was reviled.(巫術(shù)遭到痛斥。)原文“烈假不瑕”，程譯“害人瘟疫不發(fā)生”?！安话l(fā)生”是譯“瑕”，程讀為“遐”，釋為遠(yuǎn)去?！安弧弊治醋g。程明注“不”為語助詞，不為義。(同上，277頁)雖然我們不明白汪何以把此句譯為“巫術(shù)遭到痛斥”，但他一定也認(rèn)為不瑕，瑕也。

e. He modelled after good device.(好的樣板他模仿。)“好的樣板”是他所聞知，不是“不聞”。

f. And followed all the sound advice.(好的建議他聽從。)“好的建議”是諫的內(nèi)容，不是“不諫”。

g. Our ancient king worked long and hard.(我們古代的君王長期勤奮工作。)用“長期勤奮工作”譯“無斁”(不厭倦)，“無”的意義沒有丟失。

除最后一例，其余6例，“不”或“無”都無實義，都是因襲清人的訓(xùn)詁學(xué)觀。

第一個譯家，7個否定詞，全是否定詞不變。第二個譯家一半對一半，半有實義，一半無。未譯的一個“無”未計入。第三個譯家，7個中的6個，全變了，帶否定詞的詞，全變得肯定了。哪個更為優(yōu)勝呢？

針對上述的描寫，我們不妨綜合評述如下：

第一位譯家理雅各的母語就是英語，水平當(dāng)然毋庸置疑。從譯文句句落實這一點來看，他對《詩經(jīng)》原文的研究和理解的水平也是相當(dāng)高的。他何以那樣譯，讀者一看就懂。

第二個譯家許淵沖教授英語水平非同一般，駕馭外語的能力也是一流的。但對否定詞的處理游移任性，也不可取。許譯把“烈假不瑕”譯成“遠(yuǎn)遠(yuǎn)近近不使壞”，也有可議之處。

第三個譯家汪榕培校長，他把“不顯亦臨，無射亦保”譯成“在公眾場合保持警惕，在私人場合他從未受傷害”，似乎不是那么回事。那個“巫術(shù)遭到痛斥”也有點讓人難以理解。汪在《詩經(jīng)》翻譯中一向堅持“傳神達(dá)意”的原則，讀者有理由希望他能把這個原則貫徹到底。

那么，這個“不”是“詞也”呢，還是非“詞也”呢？

本文拋磚引玉，以待來哲！

[1] 王引之. 經(jīng)傳釋詞[M]. 長沙：岳麓書社，1982：219，231.

[2] 馬瑞辰. 毛詩傳箋通釋[M]. 北京：中華書局，1989：831-838.

[3] 理雅各(James Legge). The Book of Ancient Poetry[M]. London: Kessinger Publishing, 1876: 294.

[4] 許淵沖.詩經(jīng)[M]. 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中華書局，2012:284.

[5] 汪榕培. 大中華文庫漢英對照[M]. 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531.

[6] 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77.

(責(zé)任編輯 葉桂郴)

湖南省教育廳科學(xué)項目《基于心理模擬的隱喻認(rèn)知機制研究》(15C0287)。

唐江英，女，湖南邵陽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語語言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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