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支平
?
關于“海絲”研究的若干問題
陳支平
近幾年來,在各級政府的倡導推動下,“海絲”研究迅速成為包括學界在內(nèi)的社會各界的熱門話題,各種與“海絲”相關的學術活動及文化節(jié)等迅速興起。然而,從學術的立場來觀察,此次興起的帶有某種群眾運動式的“海絲”研究熱潮,文化起哄的意味大大超過深入細致而又嚴謹創(chuàng)新的學術研究。各級政府大力提倡“海絲文化”,這對于推動中國與世界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各領域的交流與協(xié)作關系,擴大中華文化在世界的影響力,都有著十分積極的時代意義。但是學術研究不能“新瓶裝舊酒”,必須努力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必須具有國際性的視野,從而推出具有學術創(chuàng)新性的學術成果,才能避免“海絲”學術研究流向功利化和庸俗化,使之走上健康發(fā)展的道路。
“海絲”研究;中國海上絲綢之路;歷史真相;文化宣揚;歷史與文化歧義;學術立場
近幾年來,“海絲”研究迅速成為包括學界在內(nèi)的社會各界的熱門話題。所謂“海絲”,即為“中國海上絲綢之路”。不知在近年的何時何地,被高明人士簡化為“海絲”,并且迅速流布于全國各地,成為時髦的流行語。“海絲”研究的興起并且迅速成為熱門,顯然與近年來的政治導向與社會經(jīng)濟需求大有關系。大家開口“海絲”,閉口“海絲”,尤其是在面朝大海的福建區(qū)域,在福建省委領導的倡導下,研究“海絲”的“專家學者”一下子冒出了成百上千之多,使得包括各級領導在內(nèi)的社會各界深受鼓舞。然而,從學術的立場來觀察,此番興起的“海絲”研究,文化起哄的意味大大超過深入細致而又嚴謹創(chuàng)新的學術研究。各地紛紛熱衷于“海絲”標志性建筑物的建造、大型“海絲”文化論壇、文化藝術節(jié)的舉辦,有關“海絲”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申報與保護,等等,不一而足。至于“海絲”究竟是怎樣的文化定義,包含哪些內(nèi)涵,如何開展切實可行的學術研究,就比較少人關心了。而這種群眾運動式的文化起哄活動,雖然也搜集了不少所謂的“學術論文”,但是大家應景者多,老生常談,抄來抄去,生產(chǎn)出不少學術垃圾。因此,以筆者個人的認知,對于近年來迅速掀起的“海絲文化”熱潮,并不感到十分樂觀。下面,筆者擬對目前“海絲”研究中的四個突出問題,提出自己的粗淺看法。
首先是關于“海絲”的名稱問題。雖然說“海絲”一詞在社會上幾乎成了一種“口頭禪”,大部分人對于“海絲”一詞因何而來并不關心,然而在傳統(tǒng)學界之內(nèi)(所謂傳統(tǒng)學界,指的是原先就是從事學術研究的這一班人,以區(qū)別于突然冒出來的“新新人類”式的為數(shù)甚眾的“學者”),有一部分學者對于“海絲”這一名稱頗有異議。歸納起來,主要有三點。一是認為中國古代的海上交通貿(mào)易,較少有絲綢輸出的份額,更多的是諸如瓷器、茶葉之類的貨物,不像陸路通西域的交通貿(mào)易,漢唐時期以絲綢貿(mào)易為大宗。因此,冠以“海上絲綢之路”,名不副實,有悖歷史真相。二是在中國的古代典籍以及近現(xiàn)代中國學界的研究成果中,從未出現(xiàn)“海上絲綢之路”的名稱?!昂I辖z綢之路”的名稱,據(jù)說最早是日本的非專業(yè)人士提出來的,本就不足為訓。而如今成為我們冠冕堂皇的政治、文化與學術的專用名詞,于情于理于史實,均不合適。三是從中國漢字的表述習慣上看,“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關鍵詞應該是“海上之路”,故應簡化為“海路”,而不應簡化為“海絲”。簡化為“海絲”,還原過來,變成“海上絲綢”,既不達原意,也無歷史依據(jù),莫名其妙。
從歷史學專業(yè)的角度來思考,這些人士的質(zhì)疑不無道理。但是筆者在近幾年被卷入所謂的“歷史文化”研究的漩渦中,悟出了一個道理:歷史真相與文化宣揚是無法等同起來的,歷史與文化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性*陳支平:《歷史與文化的歧義》,《第五屆中日學者中國古代史論壇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1-10頁。。當歷史學者遇到此類橫跨歷史與文化界限的大題目時,似乎也不宜堅守追究歷史真相的原則,否則就無法參與到“海絲”的大討論中去。這就像多年來糾纏不清的“封建社會”一詞一樣,它的最先出現(xiàn)是歷史學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封建社會”一詞逐漸超越歷史學而成為社會文化名稱的時候,再從歷史學的立場去探討它的科學性,就不免進退兩難、左右不討好了。從“歷史與文化歧義”的立場出發(fā),筆者認為關于“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名稱問題,只能采取約定俗成的辦法。既然社會各界約定俗成使用了“海絲”一詞,我們也就不妨喜聞樂見,一道使用“海絲”這一稱呼,免得別開生面產(chǎn)生出“海瓷之路”、“海茶之路”之類的稱呼,弄得大家更加糊涂,更加爭論不休。
“海絲”研究究竟應該包含什么樣的內(nèi)容?這無疑是能否推進“中國海上絲綢之路”學術研究的關鍵所在。從目前的情景看,“海絲”研究只不過是用一個新名詞替換以往的舊名詞而已,在研究內(nèi)容上跟以往并沒有十分明顯的差別。從20世紀上半葉中國學界開展中外關系史研究以來,大家比較慣用的名詞,主要有“中外交通史”、“中外交流史”、“海外交通史”等等。因此之故,到了改革開放之后,國家允準成立某些群眾學術團體組織,于是便有了“中外交通史研究會”、“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會”一類的全國性學術組織。到了20世紀末,國家重視海洋權益,于是,諸如“海洋歷史文化”、“中國海洋社會經(jīng)濟史”等等的名詞出現(xiàn)了。但是不論是早期的“中外交通史”,還是20、21世紀之交的“海洋文化”,大家的學術研究意趣,基本上集中在漢唐以來中外文化交流史與中外社會經(jīng)濟史即海外貿(mào)易及移民這兩大領域。近年來,由于國家及地方各級領導人的倡導,“海上絲綢之路”的風頭很快就蓋過了以往的種種稱呼,成為最崇貴、最新穎的學術與文化名詞。
名稱雖然崇貴、新穎,但是在研究內(nèi)容上看,卻絲毫沒有超越以往學界所從事的“中外交通史”、“中國海洋文化發(fā)展史”的范圍,用通俗的諺語,就是“新瓶裝舊酒”。筆者認為這是目前炒作“海絲”文化的最大缺陷之一。用一種新的名詞替代舊有的名詞,而在內(nèi)容上沒有更多的拓展與充實,這在學術上是沒有意義的,至少是意義不大。
我們既然要用新的“海絲”名稱替代舊有的“中外交通史”、“中國海洋文化發(fā)展史”等名稱,從學術創(chuàng)新的角度來思考,研究內(nèi)容的拓展與充實是無法回避的問題。學術的進步是必然的趨勢,學術研究領域的開拓也是必然的趨勢。隨著人文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論的進步,人們對于學術研究的視野也應當更加廣闊。我們應當在以往從事“中外交通史”、“中國海洋文化發(fā)展史”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尋找更多的相關問題的研究空間。而只有在以往學術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有所拓展,有所創(chuàng)新,“海上絲綢之路”的倡導以及替代舊有的學術名詞,才是有意義的。
也許人們會說,中外交通史和中國海洋發(fā)展史的研究經(jīng)歷了近一個世紀的學術積累,成果豐碩,進一步拓展學術研究的空間已經(jīng)不大。事實上,這里存在著一個學術研究視野的問題。我們?nèi)绻柚趥鹘y(tǒng)歷史學、文學、藝術學等之外的學科知識,或許就會有新的研究空間的發(fā)現(xiàn)與開拓。這里,我試舉上古南中國及臺灣的民族變遷與海洋活動的歷程來供大家參考。
不論是從中外交通史的角度,還是“海絲”的角度,由于文獻資料的限制,人們對于中外交通史的研究上限,基本上是關注于漢唐之后。對于漢唐之前的中外交通歷史,大多輕輕帶過、語焉不詳。但是如果我們借助于人類學、民族學、考古學等等學科的學術視野,就將把中外交通的歷史,大大提前到公元之前的久遠時代。從目前可知的民族學、考古發(fā)掘資料看,臺灣史前文化最早階段出現(xiàn)于更新世晚期,距今約3萬5萬年前,與整個東亞、東南亞比較,可說屬于舊石器時代的晚期階段,亦有學者稱為先陶文化階段。臺灣史前文化的舊石器時代晚期階段,出現(xiàn)兩個文化相貌稍有不同的文化類型:一個是分布在東部及恒春半島海岸的長濱文化,另一個是在西海岸中北部丘陵地帶地區(qū)的網(wǎng)形文化,此外還有發(fā)現(xiàn)于臺灣南部地區(qū)的化石人左鎮(zhèn)人和出土于臺灣海溝內(nèi)的更新世晚期古生物化石。長濱文化出現(xiàn)的年代至少在3萬年前,且可能早到距今5萬年前左右,結束的年代在距今5500年前左右;網(wǎng)形文化年代測出結果最早在距今5萬年左右,結束的年代在8000年左右,從文化遺物相貌而言,與廣西新州地區(qū)舊石器時代晚期出土遺物相似*宋文薰:《史前時期的臺灣》,黃富三、曹永和主編:《臺灣史論叢》第1輯,臺北:眾文圖書公司,1980年。。從遺物的型態(tài)而言,網(wǎng)形伯公壟遺址出土的尖器、刮器、砍砸器等和廣西新州地區(qū)的石器群相似,幾乎是同類型的石器;而長濱文化是以石片器為主的礫石工業(yè)傳統(tǒng),無疑也和廣西百色、上宋遺址及貴州南部興義縣的貓貓洞文化有密切的關系。說明了這些文化可能來源的方向是中國南部地區(qū)。近年來福建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作為臺灣同一時期的比對與發(fā)展,福建的文化類型反映了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早期的轉變與發(fā)展。根據(jù)最近福建省博物館研究人員所提供的史前文化證據(jù),其遺址從舊、新石器過渡期一直延續(xù)到新石器早期,地層堆積連續(xù)、清楚,三期文化一脈相承,體現(xiàn)了較完整的文化序列。其中舊、新石器過渡期的石器打制技術與臺灣長濱文化十分相似,說明二地之間在舊石器時代晚期的可能關系*臧振華:《試論臺灣史前史上的三個重要問題》,《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刊》第45輯(1989年);劉益昌:《史前時代臺灣與華南關系初探》,載張炎憲編:《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三),臺北:“中央”研究院三民主義研究所,1988年。。
到了新石器時代早期階段,臺灣的史前文化以“大坌坑文化”類型為主。臺灣的許多考古學者認為,臺灣新石器時代的大坌坑文化與中國福建、廣東二省沿海的早期新石器時代文化有密切的關連,尤其是發(fā)現(xiàn)在閩南沿海以金門復國墩、平潭南厝場和閩侯溪頭下層為代表的復國墩文化,以及粵東沿海以潮安陳橋、海豐西沙坑為代表的西沙坑文化,與大坌坑文化相當近似,可能屬于同一個文化的不同類型或是有密切關連相互影響的二種文化。大坌坑文化可能與殼丘頭遺址下層、曇石山遺址下層和中層等幾個不同年代的遺存先后有過接觸,顯示當時的史前人類可能存在著從福建沿海一帶經(jīng)金門、澎湖而到達臺南地區(qū)的這一接觸路線。也說明了新石器時代早期文化并非孤立于臺灣地區(qū),而可能透過物質(zhì)交換體系與亞洲大陸東南沿?;油鶃?以上論述,可參見張光直:《中國東南海岸考古與南島語族起源問題》,《南方民族考古》第1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年;凌純聲:《古代閩越人與臺灣土著族》,《中國邊疆民族與環(huán)太平洋文化:凌純聲先生論文集》上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9年;宋文薰:《史前時期的臺灣》,黃富三、曹永和主編:《臺灣史論叢》第1輯;劉益昌、郭素秋:《金門復國墩遺存在亞洲大陸東南沿海的地位及其意義》,載連江縣政府文化局、“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考古學研究專題中心共同舉辦之“中國東南沿海島嶼考古學研討會”論文集,2005年出版。。從早期人類學、民族學、考古學的資料,我們至少可以知道由于商賈在中國南方區(qū)域的海洋活動,使得中國大陸對于早期臺灣歷史文化的影響是獨一無二的,不論是從種族的遷移,還是生產(chǎn)、生活等文明形態(tài)的傳播,都是任何其他一種文明所無法比擬的。甚至可以說,臺灣的早期史前文化,基本上是中國大陸南部區(qū)域文明的派生亞種,海峽兩岸的文明關系從來就沒有間斷過。這也從一個全新的資料角度,證實了“臺灣自古以來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歷史命題。
長期以來,我們對于中國海洋文明發(fā)展史的研究,基本上是集中在國家體制的朝貢貿(mào)易和中國本土海商的兩大問題之上。但是我們應當深切地意識到,海洋史即“海絲”問題的研究,并不能僅關注到與中國大一統(tǒng)體制相關聯(lián)的海洋活動之上。假如我們換一個角度,從世界史更為廣闊的時空概念來思考早期臺灣歷史文化的發(fā)展,其結果就可能大有不同。這也就是說,我們?nèi)绻獜闹袊笆澜缡返慕嵌葋砜磁_灣在歷史上的地位和角色,就必需從南島語族的形成、遷徙與發(fā)展的歷程來探索其海洋活動的起源,中國南方區(qū)域與臺灣島無疑是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連接點、中轉站之一。這個連接點和中轉站,促進了上古時期中華文明與南亞文明的密切聯(lián)系。其次,從臺灣發(fā)現(xiàn)的距今4000-1000年間的考古遺址中,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中國東南沿海文化對于早期臺灣歷史文化的重大影響力,以及南亞、西亞文化等外來文化的痕跡。我們今天開展“海絲”的研究,切不可遺忘了早期中國人類與民族的變遷歷程以及南中國及臺灣在其發(fā)展歷程中所發(fā)揮的歷史作用。
以上的例子可以說明,如果我們從人類學、民族學、考古學等學科的視野來審視中國早期的海洋文明發(fā)展史,就可以彌補以往研究中所忽視的問題,從而大大豐富“海絲”的研究內(nèi)涵。事實上,“海絲”研究可以開拓的領域應該還有不少。再如我們現(xiàn)在最為熱衷談論的中華文化對外傳播問題,就存在著一定的片面性。人們較多關注的是那些上層文化或帶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文化,如儒、釋、道等文化的中外交流與傳播,而民間基層文化的對外傳播,則較少引起人們的應有關注。從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史的角度來考察,17、18世紀以來,由于西方工業(yè)革命以及資本主義革命的成功,西方社會樹立了根深蒂固的歐洲文化中心論,對于古老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基本上已經(jīng)失去了應有的敬畏之心。在這種情況之下,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主要就以民間生活方式及風俗習尚的方式繼續(xù)向外擴張,以民間生活方式及風俗習尚為主體的民間文化對外傳播,成了17、18世紀以來中華文化對外傳播的主體*陳支平:《從文化傳播史的角度看明代的歷史地位》,《古代文明》2011年第3期。。民間文化的對外傳播不應被長期漠視,而深入拓展民間文化對外傳播的研究,同樣可以成為今后“海絲”研究所可拓展的一片廣闊的學術領域。
在當今各地開展“海絲”研究的熱潮當中,出現(xiàn)了一個極為令人擔憂的不良傾向,這就是“海絲”的學術研究未見成效,但是各地爭奪“海絲”發(fā)源地、中心地、名勝古跡地、名人效應地、鬼神誕生顯靈地等等的糾紛論戰(zhàn),則是時有發(fā)生?!昂=z”的學術研究,很快就在某些地方被引入到這些年來所盛行的諸如爭奪西門慶出生地、孫悟空出生地的庸俗文化漩渦之中,難于自拔。
近年來“海絲文化”研究在各地的普遍興起,得益于國家領導人和政府的倡導和推動。下級各地政府往往把這種“海絲文化”研究與弘揚當作一種政治文化行為來執(zhí)行?!昂=z文化”研究一旦成為各地政府的執(zhí)政內(nèi)容,必然就與政府任內(nèi)的政績互為掛鉤,“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老本行自然而然地又在“海絲文化”研究中大顯身手。而對當?shù)氐奈幕瘜W者而言,“誰不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好”?本土文化的塑造與拔高必然成為本地文化學者思考問題的題中之義,義不容辭。這樣一來,“海絲文化”研究的地域分裂、零碎化以及超越史實的無端拔高現(xiàn)象就在所難免了。
這種現(xiàn)象是以往中外交通史和中國海洋文化發(fā)展史研究中所不曾出現(xiàn)的情況。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學術的倒退現(xiàn)象,對于“海絲文化”學術研究的正常發(fā)展,無疑是一種嚴重的傷害。
我國的中外交通史和中國海洋文化發(fā)展史研究,經(jīng)過近一個世紀數(shù)代學者們的不斷努力,已經(jīng)有了比較扎實而厚重的學術積累,“海絲文化”研究是建立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之上發(fā)展起來的,因此它不應該是倒退的,而是應該有著更為鮮明時代特征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這種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必須有著更為廣闊而宏偉的全局觀念,才能從中國數(shù)千年的“海絲文化”歷程中,總結出有益于當今時代的文化精神,讓我們的后代們來傳承和弘揚。也許,這才是我們今天大張旗鼓開展“海絲文化”研究的真諦所在。
比如,筆者的家鄉(xiāng)泉州市,在中國的“海絲文化”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這兩年來,不知是什么機構或衙門,授予泉州市為“東亞文化之都”的光榮稱號。雖然在筆者看來,這種輕率授牌的行為有些荒唐(如今中國各個城市被授予的美譽之牌多不勝數(shù)、人皆有份),作為家鄉(xiāng)的一份子,筆者還是感到與有榮焉!但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這種與“海絲文化”息息相關的所謂“東亞文化之都”,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家鄉(xiāng)雖然有“東亞文化之都”的美譽,但也不能不看到泉州市在中國“海絲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變化。
從世界文明發(fā)展史的角度來思考,中國的海上絲綢之路,應該分為“區(qū)域史”和“世界史”的前后兩個階段。從傳統(tǒng)史學的眼光來審視中國古代歷史,基本上是以中國本土為中心的。從嚴格意義上講,這樣的中國史研究,并沒有超越“區(qū)域史”研究的范疇。這種“區(qū)域史”的史觀思考模式,在中國古代社會,在歐洲的中世紀時代,其實也是十分正常的。因為從那個時代的社會生產(chǎn)力以至區(qū)域與區(qū)域之間的聯(lián)系水平來審視世界,不可能憑空想象出超越區(qū)域或地域界限而具有世界性的歷史史觀。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歷史,都經(jīng)歷了從“區(qū)域史”到“世界史”的演變過程。這種演變過程是由各個國家的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所決定的。從真正意義上說,“世界史”的形成,無疑是以歐洲中世紀晚期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開始,以“工業(yè)革命”的成功為標志的。從這個時候起,先進的歐洲國家,逐漸地把經(jīng)濟、文化、政治的觸角延伸到世界東方及美洲的許多地區(qū),區(qū)域與區(qū)域之間的聯(lián)系隨之溝通強化,地處東方的中國自然也不能例外,東西方之間的碰撞與交流勢在必行。中國傳統(tǒng)的“區(qū)域史”界限也將隨之開始突破,從而與“世界史”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人們往往又把這一時期即16、17世紀稱之為“大航海時期”。
經(jīng)歷了“大航海時期”之后,歐洲的資本主義社會得到了迅速的發(fā)展,與之相關聯(lián)的歐洲之外的廣袤地域,逐漸被納入到新的“世界史”中的“殖民地范疇”之中。于是,人們對于“世界史”的認識,又往往偏向與另外一個強勢的極端,即局限于“歐洲中心論”的格局之中。隨著20世紀下半葉世界多元化進程的加快,近年來,國內(nèi)外的許多學者,都進一步認識到中華文明發(fā)展對于世界文明發(fā)展史的重要貢獻。有一部分學者進而提出了“大中華文化圈”的概念。這些研究和思考,對于繼承和弘揚中華文化,無疑起到了十分積極的作用。
當我們簡要地回顧了世界文明格局中的“區(qū)域史”和“世界史”的前后兩個階段的歷史事實之后,不禁恍然大悟,在中國明代中期之前即16世紀以前,中國絲綢之路的活動地域以及對于世界文明發(fā)展史的貢獻,基本上是屬于世界“區(qū)域史”范疇的。而從明代后期即16、17世紀之后,隨著西方殖民者的東擴以及中國東南沿海商民的積極應對,中國固有的絲綢之路,也隨著“世界史”的形成,走向了世界文明發(fā)展史的整體格局之中*陳支平:《從世界發(fā)展史的視野重新認識明代歷史》,《學術月刊》2010年第6期。。雖然說這一走向并不是平坦和一帆風順的,但是其歷史的走向,卻是不可逆轉的。
就福建的情形而言,在這一世界文明發(fā)展史的最關鍵時期,廈門港起到了中國其他對外港口所無法取代的重要作用。宋元明時期,泉州是舉世矚目的東方貿(mào)易大港,但是從明代后期起,起而代之的是廈門港。雖然在明代后期的短暫的時期里,政府出于對“海盜”的擔憂和圍堵,商人們和政府都選擇了比較偏僻的漳州月港。但是歷史的事實證明,月港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在整個清代以至于民國時期,廈門港始終是福建乃至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不可替代的首要對外港口。16、17世紀以來中國與世界各國特別是歐美的資本主義國家間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基本上是從廈門開始發(fā)端的。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討論廈門的“海絲”地位,如果依然局限在傳統(tǒng)的絲綢之路的論述中,依然沾沾自喜認為自己的家鄉(xiāng)到了明清時期還是“東亞文化之都”,這顯然是不夠的,也是十分短視的。我們必須從世界文明發(fā)展史的重要轉折時期的整體格局中,來把握和重新審視泉州港、廈門港、廣州港、寧波港等各個重要“海絲”港口的國際性地位,才能從更為宏觀的視野深入探討這些港口及其區(qū)域在海上絲綢之路發(fā)展史上的重要意義,而不應該進行人為的自我割裂、自我陶醉,從而損害了“海絲文化”研究的全局性與宏偉的世界性格局。
由于各級政府提倡弘揚“海絲文化”,在不知不覺中,“海絲”一詞成了優(yōu)秀文化或正面文化的代名詞。人們在近年來的“海絲文化”研究中,基本上是用一種欣賞、贊揚甚至崇拜的心態(tài)和思維來從事這項學術工作的。
這樣的“海絲文化”研究心態(tài)和思維,多少有些一廂情愿、剃頭擔子一頭熱?!昂=z文化”既然牽涉到中國與其他各國的關系,那么這種文化學術思考應該是雙向的,是可以相互參照的。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并非完全如此。
從20世紀上半葉開始的中外交通史至下半葉的中國海洋文化發(fā)展史,以至近年來的“海絲文化”研究,都有一個共同的學術缺陷,這就是所依據(jù)的文獻資料,大多是以中國本土的文獻資料為主,對于國外的文獻資料,征用較少。這種文獻資料采集上的缺陷,難免使得中國的“海絲文化”研究,出現(xiàn)一廂情愿的充滿著友好氣氛的歷史敘述。中國的“海絲文化”發(fā)展史,從整體趨勢來說,由于中華文化的包容性以及“四夷來朝”文化心態(tài)的驅使,當然是以友好往來的歷史為主線。但是在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各種不同的文化因素以及不同的交往目的,都使得這種交往,既有友好往來的一面,也有相互碰撞甚至對抗的一面。我們不能一提到“海絲文化”,就只記取友好往來的一面,大吹大擂,而忘卻了相互碰撞甚至對抗的一面。無論是友好往來,還是相互碰撞甚至對抗,都是中國“海絲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而要厘清中國“海絲文化”的整體概貌,就必須在發(fā)掘中國固有文獻資料的同時,發(fā)掘海外的文獻資料,相互對照,比較研究。
譬如,明清時期,中國典籍中對于周邊朝貢國安南、朝鮮的記述,基本上是比較正面的。但是如果我們?nèi)ラ喿x朝鮮貢使以及安南貢使的一些記載,情況就復雜得多。這些貢使所記述的關于明朝、清朝與他們國家的關系,存在著諸多的不確定因素。即使是貢使本身,也并非全部是以促進雙方的友好關系為使命,往往是懷有眾多心機,見機行事,上朝擺一套,私下另一套。
再如明清鼎革之際,東南沿海的鄭芝龍、鄭成功集團,與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等西方殖民主義者有著密切的交往,清初政府為了鎮(zhèn)壓鄭氏集團在東南沿海的勢力,也曾經(jīng)與荷蘭殖民者們有過政治、軍事與經(jīng)濟上的交往。我們從中國文獻資料中,更多的是看到鄭成功集團驅逐西方殖民者、收復臺灣的記載。但是如果我們同時參閱西方的相關記載,就會發(fā)現(xiàn)當時的情況是極其復雜的。鄭氏集團、清朝政府、西方殖民者之間,既有相互利用,又有相互抵制爭奪,同時又三方結盟不一、爭斗無常,時在變化之中。也許正是這種錯綜復雜的多方關系,才是明末清初時期中外關系的真實情景。
清代后期,西方殖民主義者販運鴉片進入中國,毒害中國人民。林則徐奉命到廣州虎門銷煙。從清朝的檔案資料以及其他文獻中,我們都可以感受到林則徐的堅定立場與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但是由于語言文字等方面的障礙,當時最初與英國等西方商人的交涉中,往往經(jīng)過廣東十三行等買辦商人的居間轉述。這些買辦商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有時會故意曲解兩廣總督府的原意,私下加入調(diào)和性的言語甚至條款。這樣就致使我們今天在閱讀英國等有關鴉片戰(zhàn)爭時期的檔案文件時,往往會發(fā)現(xiàn)一些與清朝兩廣總督府立場不相吻合的記載。而這二者的參照比較,能夠使我們更加認清到當時鴉片戰(zhàn)爭演變過程的較為真實的歷程。
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注重搜集閱讀海外有關中國“海絲”的文獻資料,不僅可以從更廣闊的視野、更多元的立場,以及更為客觀地來體現(xiàn)中國“海絲文化”發(fā)展史的宏偉面貌,同時也可以大大拓展“海絲文化”的研究領域,充實“海絲文化”的研究內(nèi)容,從而避免現(xiàn)在這種老調(diào)重彈、“新瓶裝舊酒”的研究方式。
各級政府大力提倡“海絲文化”,這對于推動中國與世界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各領域的交流與協(xié)作關系,擴大中華文化在世界的影響力,都有著十分積極的時代意義。但是對于深入開展“海絲文化”的學術研究來說,這種提倡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進“海絲文化”學術研究的繁榮進步,但是也容易使“海絲文化”學術研究走向功利化和庸俗化。如何堅持“海絲文化”學術研究的嚴肅性和創(chuàng)新性,避免“海絲文化”學術研究流向功利化和庸俗化,不能不是我們學界所應警覺思考的一個迫切問題。
[責任編輯 范學輝]
陳支平,廈門大學兩岸關系和平發(fā)展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首席專家、人文學院教授(福建廈門 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