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瑛 子
國際體育仲裁中越權裁決的司法審查
熊 瑛 子*
仲裁庭越權裁決,是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撤銷仲裁裁決的法定理由之一。體育仲裁的越權裁決不僅包含超越仲裁協(xié)議、超越仲裁請求、超越申辯內(nèi)容三個方面,還包含超越規(guī)則授權的情形。體育仲裁中上訴仲裁和特別仲裁占有較大比例,這兩類仲裁與傳統(tǒng)的商事仲裁存在重大差別,在這兩類仲裁程序中,仲裁庭超越規(guī)則授權的情形值得特別關注。裁決書對細微事實認定不明確、裁定賠償?shù)臄?shù)額與當事人請求賠償數(shù)額存在略微差異等,不構(gòu)成越權裁決。中國將來建立體育仲裁機制后,可以效仿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的重新審查權力,賦予體育仲裁機構(gòu)獨立于法院的完全審查權力。
越權裁決;全面審查;體育仲裁;司法審查
國際體育仲裁院(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系解決體育糾紛的權威機構(gòu)。與傳統(tǒng)商事仲裁機構(gòu)不同,國際體育仲裁院多處理對體育組織決議不滿的上訴請求,其管轄權來源于體育組織章程中的強制仲裁條款。但是與商事仲裁一樣,體育仲裁不得超出當事人請求的范圍進行裁決,否則構(gòu)成越權裁決,越權仲裁裁決可能會被其后的法院司法審查程序推翻?!杜c體育相關的仲裁法典》第28條規(guī)定:“體育仲裁院的所在地以及各個仲裁庭的仲裁地都位于瑞士的洛桑。”根據(jù)仲裁法的一般原理,仲裁的程序準據(jù)法為仲裁地國家的法律。①參見趙秀文:《國際商事仲裁及其適用法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6-98頁;陳晶:《國際商事仲裁程序法律適用研究》,中國政法大學2001年度碩士學位論文。國際體育仲裁院的程序適用《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仲裁庭越權裁決,是《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第190條第2款第3項明確列出的可撤銷裁決的理由。②根據(jù)《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第190條第2款的規(guī)定,以下情況依申請人申請,可以撤銷仲裁裁決:(1)獨任仲裁員的指定不當或仲裁庭的組成不當;(2)仲裁庭錯誤地宣稱自己有管轄權或沒有管轄權;(3)仲裁庭超出其所受理的請求的范圍進行裁決,或未能就請求的要點之一做出決定;(4)當事人的平等或其在辯論程序中進行陳述的權利未受到尊重;(5)仲裁裁決與公共秩序不相容。該條款規(guī)定:“仲裁庭超出其受理請求范圍做出的仲裁裁決,當事人可申請撤銷?!痹擁椑碛杉s束了仲裁庭不得超越當事人提出的仲裁申請做出裁判。截止到2015年2月,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受理的不服國際體育仲裁院裁決的上訴案件中,一共有9起案件涉及仲裁員越權裁決,但尚無上訴成功的案例。
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享有比傳統(tǒng)民商事仲裁機構(gòu)更大的審查權力,然而,國際體育仲裁院審查權的邊界何在?何種情形下構(gòu)成越權裁決?這些問題一直都引人關注。國外已有學者進行過相關探討,例如:安東尼奧·瑞古茲(Antonio Rigozzi)在《瑞士仲裁實踐指南》(Arbitration in Switzerland: ThePratitioner’ Guild)一書中專門論述了國際體育仲裁院基于《與體育有關仲裁法典》第57條享有的“全面審查”權力,內(nèi)容涉及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的審查范圍,重新審查事實和法律問題的權力界限等問題。德思皮納·馬伍諾瑪?shù)伲―espina Mavromati)于2013年在《國際體育法評論》(International Sport Law Review)上發(fā)表論文,探討《與體育有關仲裁法典》第57條的性質(zhì)問題,文章指出: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全面審查原則是純粹的程序性原則。上述著作或論文從國際體育仲裁院裁決權的界限出發(fā),探討尊重體育仲裁特殊性的前提下如何規(guī)制體育仲裁庭權力范圍的問題,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但這些論著未從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審查國際體育仲裁院裁決的角度,闡述仲裁庭越權裁決的判斷依據(jù)和具體情形。國內(nèi)由于體育法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針對國際體育仲裁越權裁決的問題無人關注,以這一主題寫作的研究成果尚未出現(xiàn)。
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的裁決權力涉及仲裁員審查體育爭議的范圍和程度問題,對該問題的探討,一方面,有利于我國運動員充分熟悉國際體育仲裁糾紛解決機制,更好地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另一方面,有利于我國建立獨立的體育仲裁機構(gòu)后,仿效國際機制,明確體育仲裁裁決的范圍。因此,國際體育仲裁中越權裁決問題,值得國內(nèi)學者關注并深入開展研究。
(一)含義
仲裁庭越權裁決,或稱超裁,是指仲裁庭超越當事人的申訴請求或法律授權做出的裁決。傳統(tǒng)民商事仲裁中,仲裁庭的權力來源于當事人通過仲裁協(xié)議達成的合意或法律的授權,仲裁庭超出或不同于當事人約定或法定授權范圍進行的裁決,當事人可向法院申請撤銷。越權裁決是仲裁庭未能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未能恰當行使其職權的表現(xiàn)。
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審查體育仲裁的實踐中,將越權裁決定義為:裁決超出或不同于當事人提交仲裁的范圍。在體育仲裁受理的案件中,絕大多數(shù)涉及上訴仲裁,①根據(jù)學者的統(tǒng)計,國際體育仲裁院受理的案件中,約82%涉及針對體育組織決議不服的上訴仲裁爭議,具體可參見熊瑛子:《CAS裁決的類型化探討》,載《武漢體育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即運動員對體育組織決議不服向國際體育仲裁院提起上訴的仲裁,該部分仲裁申請的管轄權源于體育組織內(nèi)部的章程,而不是平等主體間的仲裁協(xié)議,這不同于傳統(tǒng)商事仲裁,后者建立在平等主體之間的仲裁協(xié)議基礎之上,因此,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待體育仲裁越權裁決的案件,會發(fā)展出與處理商事仲裁不盡相同的原則,以便更好地解決體育糾紛。
(二)基本類型
傳統(tǒng)商事仲裁中越權裁決包含三種情形:第一,超出仲裁協(xié)議;第二,超出仲裁請求;第三,超出申辯內(nèi)容。體育仲裁不僅包含前面三種情形,還存在“超出規(guī)則授權”的情形。
1.超出仲裁協(xié)議
仲裁協(xié)議是雙方愿意將爭議提交仲裁的合意。一般情況下,仲裁協(xié)議的約定可分為全括式、特定式和混合式三種類型。②參見林一飛:《仲裁裁決抗辯的法律與實務》,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頁。仲裁庭超出任何一種協(xié)議的范圍進行裁決,均存在越權裁決之嫌,法院應根據(jù)當事人的請求,考慮是否予以撤銷。
全括式協(xié)議系指當事人將一切爭議提交仲裁庭解決的約定。在體育仲裁中,全括式約定適用甚為廣泛,如《奧林匹克憲章》第61.2條規(guī)定:“任何產(chǎn)生于奧運會或與之相關的爭議應提交國際體育仲裁院依照《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解決?!?/p>
特定式協(xié)議系指當事人將特定的一個或數(shù)個爭議提交仲裁解決的約定。在體育仲裁中,特定式約定多指普通仲裁中當事人通過締結(jié)事前或事后仲裁協(xié)議,提交國際體育仲裁院解決爭議的模式。
混合式協(xié)議系指將某一方面相關的所有爭議提交仲裁的約定。體育仲裁中,混合式約定多指大型賽事期間將比賽中產(chǎn)生的或與比賽相關的爭議提交仲裁的模式,如《奧運會特別仲裁規(guī)則》第1條規(guī)定:“本規(guī)則旨在維護運動員的基本利益,促進體育運動發(fā)展,為《奧林匹克憲章》第61.2條所指的爭議提供仲裁解決方式,但爭議必須產(chǎn)生于奧運會期間或奧運會開幕前10天。若爭議涉及對國際奧委會、國家奧委會、國際單項體育聯(lián)合會或奧運會組委會的決議不服,申請人在提出仲裁請求前須用盡內(nèi)部救濟?!鄙鲜鲆?guī)定是國際體育仲裁院特別仲裁機構(gòu)受理奧運會相關爭議的依據(jù),但對爭議產(chǎn)生的時間、爭議本身的性質(zhì)做了必要限定。
2.超出仲裁請求
仲裁協(xié)議是當事人意思自治的靜態(tài)表現(xiàn),仲裁請求則是當事人真實授權的動態(tài)過程。仲裁庭應當圍繞當事人的請求事項進行審理,不得自行裁判尚未提交的仲裁事項。超越仲裁請求的裁決,是指仲裁協(xié)議包含所裁決的事項,但當事人未將其提交仲裁,仲裁庭超越當事人授權而進行的裁決。針對仲裁庭超出請求事項做出的裁決,當事人可向法院提起上訴。體育領域中,尤其是體育處罰糾紛中,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員應時刻注意裁決是否超出當事人請求范圍的問題,例如,法國網(wǎng)球運動員加斯奎特(Richard Gasquet)興奮劑違規(guī)案件中,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World Anti Doping Agency)認為處罰過輕而向國際體育仲裁院上訴,仲裁庭經(jīng)審理后認為運動員對體內(nèi)違禁物質(zhì)不存在過錯,2.5個月的禁賽處罰不存在過輕的情形,反而運動員完全符合免除禁賽處罰的條件,但鑒于運動員未提出免除禁賽處罰的主張,仲裁庭只做出駁回上訴的裁決,維持了國際網(wǎng)聯(lián)禁賽2.5個月的決議。①加斯奎特系法國網(wǎng)球運動員,在美國邁阿密“索愛杯網(wǎng)球公開賽”中因傷退賽,隨后在酒吧與一名可卡因慣用者接吻,導致第二天的興奮劑檢查中,體內(nèi)存在超微量的違禁物質(zhì)。他在聽證會上證明了體內(nèi)違禁物質(zhì)的來源,并認為自己不存在過錯,應當被減輕或免除處罰,國際網(wǎng)聯(lián)采納了他的答辯意見,給予其禁賽兩個半月的處罰,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對該處罰決議不服,認為處罰過輕,上訴至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對該案的評論,參見熊瑛子:《興奮劑違禁處罰中的“過罰相當”原則的適用——從接吻引發(fā)的興奮劑違禁處罰案件談起》,載《武漢體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
3.超出申辯內(nèi)容
超出申辯內(nèi)容,系指仲裁庭以當事人在仲裁程序中未提及的意見作為裁決的理由,如一方當事人未提出時效抗辯,仲裁庭自行以超過時效為由駁回對方的請求,此種情形是否構(gòu)成超裁仍有待商榷。超出申辯內(nèi)容是否構(gòu)成超裁裁決,學界尚無定論,法院主要依據(jù)超出部分的裁決理由是否得到雙方當事人的質(zhì)證來進行判斷。體育仲裁中,超出申辯理由的裁決,多出現(xiàn)于興奮劑處罰爭議中。一般情況下,仲裁庭可主動要求調(diào)取與案件關鍵事實相關的證據(jù),在一些復雜的興奮劑爭議中,仲裁庭主動要求聘請獨立的專家證人,以協(xié)助仲裁員對爭議中的專業(yè)事項進行判斷。②See Antonio Rigozzi and Brianna Quinn,Evidentiary Issues Before CAS(May 19,2014),in Michele Bernasconi(Ed.),International Sports Law and Jurisprudence of the CAS - 4th Conference CAS & SAV/FSA Lausanne 2012,Editions Weblaw 2014,available at SSRN:http:// ssrn.com/abstract=2438570,訪問時間:2015年9月20日。普通仲裁程序中,聘請專家證人的條款在《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44.3條有所規(guī)定;③《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44.3條規(guī)定:“仲裁庭認為補充當事人的陳述是恰當?shù)?,則可隨時命令提交補充文件或詢問證人、委任和聆聽專家,并采取其他程序性措施?!鄙显V程序中,這種做法在先例中也已得到了確認。④See CAS 2009/A/1752,Vadim Devyatovskiy v. IOC and CAS 2009/A/1753,Ivan Tsikhan v. IOC,at para 3.37 et seq.當事人選擇了仲裁規(guī)則,即賦予仲裁庭在必要時主動調(diào)查、取證的權力,仲裁庭行使這些權力作出裁決,并不構(gòu)成超裁或越權裁判的問題,只是在這種情況下,仲裁庭取得的證據(jù),需得到雙方當事人的質(zhì)證。
4.超出規(guī)則授權
超出規(guī)則授權是體育仲裁越權裁決的特殊類型。根據(jù)國際體育仲裁院官方網(wǎng)站提供的數(shù)據(jù):1995至2013年間,國際體育仲裁院共受理普通仲裁案件、上訴仲裁案件、咨詢案件和奧運會特別仲裁案件3402件,其中,上訴仲裁案件數(shù)量已達2836件,占總案件的比例為83.3%。①CAS Statistics(1986-2013),http://www.tas-cas.org/fileadmin/user_upload/CAS_Statistics_2013.pdf,2015-6-2.由此可知,國際體育仲裁院已逐漸發(fā)展成為處理不滿體育組織內(nèi)部決議的“二審法院”。上訴仲裁和奧運會特別仲裁中,管轄權來源于體育組織章程或奧運會規(guī)則,針對章程和規(guī)則中仲裁條款的審查,將成為判斷國際體育仲裁院有無管轄權的依據(jù)。嚴格意義上來說,超出規(guī)則授權應屬于超出仲裁協(xié)議中的一種特殊類型,但鑒于體育仲裁中此類爭議的多發(fā)性,法院在判斷仲裁庭是否越權時,應當首先確定仲裁庭是否擁有管轄權,否則,針對不屬于國際體育仲裁院管轄的案件進行裁判,屬于越權裁決的范疇,當然,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亦可依照《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第190條第2款b項的內(nèi)容,以管轄權異議為由,撤銷裁決。
(一)基本案情
原烏克蘭籍摔跤運動員瑪利亞·斯塔德尼克(Maria Stadnyk),在莫斯科舉行的歐洲摔跤錦標賽中,被發(fā)現(xiàn)體內(nèi)存在違禁物質(zhì),國際摔跤聯(lián)合會(Fédération Internationale des Luttes Associées,簡稱國際摔聯(lián))對她作出禁賽2年的處罰。隨后,烏克蘭摔跤協(xié)會告知國際摔聯(lián),由于隊友的故意陷害,在她飲用的礦泉水中加入違禁成分導致她興奮劑違規(guī),應當減短禁賽年限,國際摔聯(lián)主席同意將禁賽年限減短到15個月。
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不滿國際摔聯(lián)作出的處罰決議,將國際摔聯(lián)的決議上訴至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支持了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的上訴,給予運動員兩年禁賽處罰,運動員不服,將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裁決上訴至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②Federal Tribunal,Judgment 4A_416/2008 of 17 March 2009.
(二)法院判決主旨
其一,根據(jù)《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47條,③《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47條規(guī)定:“任何針對體育組織、協(xié)會、聯(lián)合會的上訴,提交CAS管轄的前提是該體育組織章程中有提交CAS管轄的條款,并在上訴之前用盡內(nèi)部救濟手段?!币约啊秶H摔跤聯(lián)合會反興奮劑規(guī)則》(FILA Anti-Doping Regulations)第13.2.1條之規(guī)定,國際賽事中產(chǎn)生的或由國際水準運動員提交的爭議,由國際摔跤聯(lián)合會上訴委員會(FILA’s Federal Appeal Commission)解決,對該機構(gòu)作出的決議不滿,可排他性地提交國際體育仲裁院依據(jù)可適用的規(guī)則仲裁。上訴人認為,規(guī)則規(guī)定國際體育仲裁院管轄權行使的對象是國際摔聯(lián)內(nèi)部上訴委員會作出的決議,本案中國際體育仲裁院對由國際摔聯(lián)主席作出決議進行審查屬于越權裁決,應當予以撤銷。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依據(jù)《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組織法》第105條第1款,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受制于仲裁庭已查明的事實,法院不對事實部分進行修改或補充。無論減輕禁賽處罰的決議是國際摔聯(lián)主席作出的還是上訴委員會作出的,都屬于事實爭議,不是法律問題,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不應進行實質(zhì)審查。
其二,上訴人提出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裁決違背《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第190條第2款第3項之規(guī)定。④《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第190條第2款第3項規(guī)定:“仲裁裁決超出申請人提交的事項或未及申請人提交的事項,均可申請撤銷。”即使國際摔聯(lián)內(nèi)部的上訴委員會作出了正式的減短禁賽年限的決議,也不能證實該項決議就是2007年6月20日作出的,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針對2007年6月20日作出的決議進行上訴,若該項決議并不存在,仲裁庭撤銷該決議的裁決即超出申請范圍。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上訴前并不知曉減輕處罰的決議是上訴委員會抑或是國際摔聯(lián)主席作出的,因此仲裁庭只簡單地表述為“2007年6月20日的決議無效”,這并不涉及仲裁庭越權裁決的情形。最終,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決駁回上訴,支持了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裁決結(jié)果。
(三)述評
本案體現(xiàn)了瑞士法院審查體育仲裁的三項基本原則:第一,實體問題不予審查原則。越權裁決從廣義上看,包含仲裁庭對無管轄權的爭議事項進行了審查。體育仲裁中的強制管轄權來源于體育組織的內(nèi)部章程,本案中《國際摔跤聯(lián)合會反興奮劑規(guī)則》明確規(guī)定了國際體育仲裁院受理的糾紛客體是國際摔跤聯(lián)合會上訴委員會的裁決,并未規(guī)定國際摔跤聯(lián)合會主席的裁決可以向國際體育仲裁上訴。筆者認為: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僅以“實體性爭議”為由,對管轄權異議不予審查的做法,值得商榷。第二,狹義解釋原則。當事人提交仲裁的請求事項,是仲裁庭據(jù)以裁決的基礎,仲裁庭在對待當事人的具體請求事項時,將堅持狹義解釋原則,對時間、日期等形式要件作模糊處理,可以避免越權裁決成為上訴人不滿裁決結(jié)果的纏訴理由。第三,全面審查原則。《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57條規(guī)定,仲裁庭享有全面審查爭議所涉事實和法律問題的權力。下文將從對體育仲裁越權裁決的司法審查原則角度對該三個原則予以詳細闡述。
(一)實體問題不予審查原則
越權裁決的上訴理由,幾乎總是涉及爭議的實體問題。法院可以進行表面審查,針對實體問題堅持不審查的原則,亦可進入實質(zhì)審查,代仲裁庭之位定分止爭。各國法院如何對待越權裁決上訴中的實體性爭議,取決于一國的立法或判例法傳統(tǒng),以及該國法院司法的質(zhì)量和水平?!冻姓J與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的紐約公約》對實體問題的解釋提供了較為統(tǒng)一的標準,即各國法院審查仲裁庭是否越權,不應涉及爭議的是非曲直,不應就仲裁員對當事人協(xié)議的認定進行再認定,不應取代仲裁庭的作用,除非仲裁庭明顯越權,否則不應認定裁決超裁。①參見宋連斌:《國際商事仲裁管轄權研究》,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58-259頁。美國法院在一起商事仲裁案件中指出,存在一個強有力的假定,即仲裁庭是在其權限范圍內(nèi)行事的,如果當事人對此存在爭議,應提供充分的證據(jù)。②參見美國聯(lián)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的判例:Parsons & Whittemore Overseas Co. v Societe Generale de L'Industrie du Papier(RAKTA),508 F.2d 969,975(2d Cir. 1974)。另參見趙?。骸秶H商事仲裁的司法監(jiān)督》,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頁。美國法院的這一做法堅持了實質(zhì)爭議不審查的原則。
從瑞士的司法實踐來看,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審查仲裁庭越權裁決問題時,堅持實體問題不予審查的原則?!度鹗柯?lián)邦最高法院組織法》第105條第1款規(guī)定,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受制于仲裁庭已查明的事實,在處理上訴案件時不對爭議的事實部分進行修改或補充。不審查實質(zhì)爭議的原則在司法實踐中,表現(xiàn)為嚴格依照《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第190條第2款規(guī)定的上訴理由受理案件,除第5項中“實體性公共秩序”的上訴理由外,其他均為程序性事項,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盡量避免涉及爭議本身的實體性問題。
上文提及的斯塔德尼克案中,上訴人主張仲裁庭不具有管轄權,因為依據(jù)國際摔跤聯(lián)合會章程,只有國際摔聯(lián)上訴委員會作出的決議才由國際體育仲裁院專屬管轄,而本案中對運動員的處罰決議是由國際摔聯(lián)的主席作出的。從文義上推敲,處罰決議是國際摔聯(lián)主席還是上訴委員會作出的,屬于一項實體性爭議,對事實問題的質(zhì)證和判斷權限專屬于仲裁庭,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不便對其加以干預,然而,本案中處罰決議的作出主體是判斷國際體育仲裁院管轄權的關鍵性事實,由于體育領域強制仲裁的特殊性,仲裁管轄權的依據(jù),存在于各體育組織內(nèi)部章程的規(guī)定,因此,筆者認為,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該案中不應拘泥于事實問題不予審查原則,對可能影響裁決結(jié)果的異議,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應當予以考慮。其一,該案中上訴人有充分證據(jù)證明處罰決議是國際摔聯(lián)主席作出的,而不是上訴委員會正式作出的。強制管轄權的依據(jù)是內(nèi)部章程中的條款,而該條款明文規(guī)定了受國際體育仲裁院管轄的決議類型,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未恰當遵守章程的規(guī)定,裁決權限有超越強制仲裁條款的授權之嫌。其二,本案中處罰決議作出的主體,是判斷仲裁庭是否超越授權的關鍵性事實,在上訴人能提供充分證據(jù)的前提下,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可進行有限度的審查。法院對實體問題不予審查的做法,旨在保障仲裁庭裁決的終局性,而在管轄權尚存疑議時,裁決結(jié)果亦有瑕疵,因此,法院為保障程序性權利應當對實體問題進行必要審查。上述案件中,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待上訴人第一條上訴理由的回應值得商榷。總之,法院在司法審查中,處理以裁決超裁為理由的上訴時,一般情況下,無需審查實體爭議,但上訴人有充分證據(jù)證明仲裁庭超越授權、侵犯程序性權利時,法院可對關鍵性事實進行必要審查。
由此可知,法院審查仲裁裁決是否超裁時,涉及實體問題應當區(qū)別對待。其一,仲裁庭有權獨立對爭議的實體問題進行判斷,法院不應予以干預;其二,仲裁員嚴重違規(guī)或明顯越權時,上訴人應提供有力的證據(jù)。換言之,一般情況下,法院不能代仲裁庭之位,審查案件的實體問題,而在當事人有充分證據(jù)證明仲裁庭嚴重越權時,法院可針對實體問題進行有限度的審查。
(二)狹義解釋原則
不得超裁的規(guī)定,并非要求仲裁員完全倚賴當事人的請求和答辯意見作出裁決,并不意味著任何超出當事人意愿或主張的法律意見、裁決結(jié)果均應被撤銷。相反,越權裁決,是法院發(fā)現(xiàn)仲裁庭存在嚴重越權行為時,維護當事人程序性權利、撤銷裁決的理由。體育仲裁中亦是如此,當事人對國際體育仲裁院裁決結(jié)果不滿,借仲裁程序中的任何小瑕疵,以越權裁決為由上訴,希望推翻實體性裁決的案件比比皆是。例如上述斯塔德尼克案中,上訴人提出的第二條上訴理由認為,答辯人針對國際摔聯(lián)上訴委員會于2007年6月20日作出的決議并不存在,仲裁庭對其他日期作出的處罰決議進行裁決的行為,構(gòu)成超裁。筆者贊同法院的意見,上訴人的理由不夠充分,因為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在上訴之前并不知曉該決議作出的確切日期,上訴人的做法屬于纏訴行為,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應當不予采納。
以下案例亦可說明這一問題。同時擁有塞爾維亞和西班牙國籍的足球教練M與塞爾維亞國家足球協(xié)會發(fā)生爭議,提交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塞爾維亞足協(xié)對仲裁裁決不服,上訴至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上訴人指出,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裁決答辯人支付30萬歐元補償金,但申請人在仲裁程序中要求支付的貨幣是塞爾維亞第納爾(Serbian Dinars),而仲裁庭卻徑直裁決支付歐元的行為,超出當事人的授權。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教練雇傭協(xié)議》第9條明確了歐元作為賠償金的支付貨幣,不需要再轉(zhuǎn)化為塞爾維亞國內(nèi)的貨幣,仲裁庭的裁決不構(gòu)成越權超裁。該案的主要爭議涉及上訴人針對支付賠償金的貨幣種類提出異議,被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駁回,因為賠償金貨幣種類屬于仲裁庭可自由裁量的范疇,即使違反了當事人的要求,亦不構(gòu)成越權裁決。在支付賠償金的貨幣種類和處罰決議的具體日期等細微事項上,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未嚴格遵循當事人的請求,不構(gòu)成越權裁決。
值得注意的是,在司法實踐中,各國法院一般對仲裁員越權仲裁作狹義解釋。①參見趙健:《國際商事仲裁的司法監(jiān)督》,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166頁。只有在仲裁員嚴重越權情形下作出的裁決,才可能被撤銷。美國法院審理過一起請求承認與執(zhí)行國際商會仲裁院于印度作出的一項仲裁裁決的案件,該案涉及合同間接損失賠償,仲裁庭作出了給予間接損失賠償?shù)牟脹Q,美國法院維持了仲裁庭就合同間接損失所作的裁決,盡管一方當事人在司法審查程序和仲裁程序中,都曾主張:當事人雙方的實體合同明確了間接損失不得要求賠償。②See Fertilizer Corp. of India v. IDI Management,Inc.,517 F. Supp.948(D. Ohio 1981) and 530 F. Supp.542(S. D. Ohio 1982).瑞士斯維亞(Svea)法院處理的一起游輪買賣合同爭議仲裁裁決上訴案件中,當事人主張:自己并未要求仲裁庭作出是否減低價金的判斷,仲裁庭作出降價的裁決,超越了職權,而法院最終認定,降價不是賠償損失,而是對應付款進行的調(diào)整,仲裁員有權裁決一方當事人接受游輪并支付減低后的價款。③參見石現(xiàn)明:《國際商事仲裁當事人權利救濟制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17頁。
體育仲裁中,當事人要求特定數(shù)量的賠償金時,仲裁庭在具體賠償措施上,可依實際情況略高于或低于仲裁請求,只要賠償金總數(shù)與仲裁請求相一致即可。①See ATF 4P.54/2006 at 2.1.如在一起足球領域的轉(zhuǎn)會爭議中,俱樂部要求支付轉(zhuǎn)會費500萬歐元,教育培養(yǎng)經(jīng)費10萬歐元,最終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裁決支付轉(zhuǎn)會費490萬歐元,教育培養(yǎng)經(jīng)費20萬歐元,這也應當是允許的,不會構(gòu)成越權裁決。仲裁員在裁決過程中對細微事實認定不明確、裁決的賠償數(shù)額與當事人請求賠償數(shù)額存在略微差異等,不構(gòu)成越權裁決。
(三)仲裁員知法和全面審查原則
越權裁決的上訴理由與法官(仲裁員)知法原則聯(lián)系緊密。②Despina Mavromati,Recent Jurisprudence of the Swiss Federal Tribunal on Motions to Set Aside CAS Awards:Some Lessons to be Drawn,International Sports Law Review,2014,No.1,pp.7-8.“法官知法(jura novit curia)”或“仲裁員知法(iura novit arbiter)”原則系指國家法院或仲裁庭可以自由評估案件事實的法律后果,法官或仲裁員依職權選擇仲裁程序中應適用的法律。③See Federal Tribunal,Judgment 4P.114/2001 of 19 December 2001,at 3a.裁決書英文譯本的原文是“is applicable to arbitration proceedings and obliges … arbitrators to apply the law ex officio”.仲裁員知法原則,要求仲裁員對仲裁的程序控制、法律適用擁有自由裁量權,即使與當事人提出的主張不完全一致,也不構(gòu)成越權裁決。
仲裁員知法原則可以充分證明仲裁庭某些行為的合理性。例如,仲裁庭提出不同于當事人的法律救濟理由時,不構(gòu)成越權裁決,④Antonio Rigozzi,Challenge awards of the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 Settlement,2010,Vol. 1,No.1,p.246.仲裁員擁有自由發(fā)表法律意見的權利,即使與當事人提出的法律意見不盡相同。修正當事人的法律理由,并從當事人的請求出發(fā),得出邏輯清晰的結(jié)論,是仲裁庭的應有職能?!爸俨貌脹Q不得越權”,要求仲裁庭基于當事人提出的仲裁請求作出裁決,并不會限制仲裁庭發(fā)表法律評論,這是因為,依據(jù)仲裁員知法原則,仲裁庭可提煉案件事實,發(fā)表當事人未提出的法律意見。⑤See Federal Tribunal,Judgment ATF 120 II 172,at 175(ATF 4P.260/2000 at 5c);Federal Tribunal,4A_220/2007 at 7.2. 同時參見Massimo Coccia,The Jurisprudence of the Swiss Federal Tribunal on Challenge against CAS Awards,CAS Bulletin,2013,No.2,p.14.裁決并未要求仲裁庭審查當事人提出的每一項事實和法律依據(jù)。⑥See Federal Tribunal,ATF 4P.269/2003,at 2.
然而,體育仲裁存在一些不同于商事仲裁的特點,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在裁決的程序、范圍和仲裁員知法原則的適用中,還有一些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首先,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擁有全面審查的權力?!杜c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57條規(guī)定:“仲裁庭擁有充分審查事實和法律的權力,它可以作出一項新的決議取代原受爭議的決議,或宣布原決議無效,或者將案件發(fā)回重審?!雹邊⒁姟杜c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2013年版)第57條,英文原文為:“The Panel has full power to review the facts and the law. It may issue a new decision which replaces the decision challenged or annul the decision and refer the Case back to the previous instance. ”該規(guī)則賦予了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在上訴仲裁中全面審查事實和法律的權力。該權力被稱為“全面審查原則”(de novo),具體是指,仲裁庭認為必要時,可以不考慮原決議所依據(jù)的事實,作出一項新決議取代原受爭議的決議。法典第57條之規(guī)定,不僅在字面意思上規(guī)定了仲裁庭裁決的范圍(the scope of the Panel’s review),更重要的是賦予了仲裁庭改變上訴決議之本質(zhì)的權力。⑧See Antonio Rigozzi and Erika Hasler,Charpter 5,Part III:Commentary on the CAS Procedural Rules,Article R57[Scope of Panel’s Review/Hearing],in Manuel Arroyo(ed),Arbitration in Switzerland:The practitioner’s Guid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13,pp.1036-1046.從條文的第一個句子來分析:“仲裁庭有充分審查事實和法律的權力”,表明仲裁庭的審查范圍基本不受限制(basically unrestricted),⑨See CAS 2003/A/507,Strahijav. FINA,Award of 9 February2004,para. 7.3.1;CAS 2004/A/607,B. v. IWF,Award of 6 December 2004,para. 43;CAS 2004/A/633,IAAF v. FFA & Chouki,Award of 2 March 2005,para. 6.9;CAS 2008/A/1700 & CAS 2008/A/1710,Deutsche Reiterliche Vereinigung E.V. v. FEI & Ahlmann;Ahlmann v. FEI,Award of 30 April 2009,para. 66.國際體育仲裁院可重新審查(re-hear)體育組織做出的決議,無需受到先前該體育組織或其內(nèi)部裁決機關查明的事實、適用的法律、確認的證據(jù)之約束。例如,世界興奮劑機構(gòu)針對體育組織內(nèi)部興奮劑處罰決議不滿,提出上訴,仲裁庭有權作出新的興奮劑處罰決議,無論先前體育組織是否進行了實體性的審理。①See CAS 2007/A/1426,award of 31 May 2010,para 7.賦予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全面審查的權力,主要考慮的是體育爭議所要求的經(jīng)濟性和效率性(economy and efficiency)目標。若國際體育仲裁院受理一項爭議后,總是將其發(fā)回重審,可能會耽誤比賽的進程,并增加爭議解決的費用。體育界曾經(jīng)有一個非常極端的例子:某足球協(xié)會排除某俱樂部進入足球聯(lián)賽的決議,分別受到了三個不同仲裁庭與法院的審查,最終爭議還是沒有得到解決。②See Jan ?ukomski,Arbitration Clauses in Sport Governing Bodies' Statutes:Consent or Constraint? Analy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rticle 6(1) of the European Convention on Human Rights,International Sports Law Journal,2013,Vol.13,pp. 61-62.
其次,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的全面審查原則是否與瑞士實體法律相沖突?根據(jù)國際體育仲裁院的仲裁規(guī)則,國際體育仲裁院的仲裁地在瑞士洛桑,在當事人沒有其他約定的情況下,瑞士法將成為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程序的準據(jù)法?!度鹗棵穹ǖ洹返?5條“社員權利的保護”規(guī)定:“未經(jīng)社員同意的違背法律和章程的決議,社員可在其知悉該決議后的一個月內(nèi)訴請撤銷?!痹摋l文賦予了社員申請撤銷社團決議的權利,但有關事項仍需發(fā)回社團重審后由社團作出新的決議,撤銷機構(gòu)(主要指瑞士法院)不得替代該社團而直接作出新決議。這是否與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全面審查原則相矛盾呢?筆者認為,兩者并無矛盾。因為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強制管轄權來源于體育組織的內(nèi)部章程,體育組織愿意接受國際體育仲裁院上訴管轄,即表示愿意接受《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的全部規(guī)定,包括其中第57條,而《瑞士民法典》的規(guī)則并非強制性規(guī)則,當事人可以協(xié)議排除其適用。加之,仲裁實踐中,若遵循《瑞士民法典》第75條維護社團自治的規(guī)定,體育爭議在提交仲裁后只能發(fā)回體育組織重審,將會極大影響爭議解決的效率,阻礙比賽的順利進行。簡言之,《瑞士民法典》第75條不是國際體育仲裁院體育仲裁應當遵循的強制性規(guī)定,國際體育仲裁院可依據(jù)實際情況,針對申請人的主張,獨立作出一項新的決議,而不是將自己的審查范圍限定于判斷原受爭議決議的正確性上。③See CAS 2007/A/1394,award of 30 June 2008,p.6 at the end.
再次,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應如何審查體育仲裁裁決是否超裁?探究這個問題,應當明確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全面審查原則是否沒有任何限制,是否無需受到瑞士法院的審查?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全面審查原則至少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限制:其一,當事人提出的仲裁請求的限制。④See CAS 2007/A/1433,award of 30 April 2008,para 36;CAS 2006/A/1206,award of 2 April 2007,para 25.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不得無限制地審查上訴決議,應當依據(jù)當事人提交的請求、事實和證據(jù)進行裁判。例如,圍繞一項紀律處罰措施的上訴,國際體育仲裁院不得聽取與該處罰決議無關的申辯意見。其二,體育組織內(nèi)部選舉糾紛等自由裁量案件,即使上訴到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仲裁員也應盡量作出維持原決議、撤銷原決議,或?qū)讣l(fā)回重審的裁決。因為此類案件與體育組織內(nèi)部的人事、財政關系密切,宜由體育組織自行裁決,仲裁庭不方便直接確定選舉結(jié)果。其三,體育技術性爭議,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對裁判結(jié)果、比賽規(guī)則等技術性事項不應當進行審查,除非涉案的決定是武斷、惡意作出的。⑤參見熊瑛子:《國際體育仲裁中“體育性爭議”不予審查原則探討——兼談未來中國體育仲裁制度的選擇》,載《體育科學》2014年第6期。下文將從哈薩克斯坦手球案件出發(fā),深入闡述以上觀點。
2008年北京奧運會手球項目男女隊預選賽,分別在日本豐田和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拉木圖舉行,哈薩克斯坦男隊分別擊敗日本男隊、韓國男隊,獲得奧運會參賽資格,科威特女隊分別擊敗日本女隊、韓國女隊,獲得參賽資格,但在賽后韓國和日本手球協(xié)會指出兩場比賽的主裁不具有國際手球聯(lián)合會頒發(fā)的資質(zhì)認定,并在比賽中有所偏袒,進而懷疑亞洲手球聯(lián)合會也存在操縱比賽之嫌。國際手球聯(lián)合會召開內(nèi)部會議,咨詢了17位執(zhí)委意見后,決定取消比賽結(jié)果,擇日重賽。不過重賽只有日本和韓國的男、女隊愿意參加,哈薩克斯坦和科威特手球隊均拒絕參加重賽,最終,日本男隊和女隊均戰(zhàn)勝韓國隊。對重賽決議和重賽結(jié)果不服,亞洲手球聯(lián)合會攜哈薩克斯坦、科威特國家手球協(xié)會向國際體育仲裁院提出仲裁申請,要求國際體育仲裁院宣布國際手球聯(lián)合會作出的重賽決議無效,請求確認原比賽結(jié)果合法有效,并由被申請方承擔仲裁費用。
國際體育仲裁院經(jīng)審理后認定:(1)由于哈薩克斯坦和科威特國家手球協(xié)會與國際手球聯(lián)合會之間無書面仲裁協(xié)議,故不能成為該項仲裁的當事人;(2)由于國際手球聯(lián)合會作出重賽決議時,沒有邀請亞洲手球聯(lián)合會到場參加聽證會,存在程序瑕疵,故裁決該決議無效;(3)國際體育仲裁院在對裁判是否存在違規(guī)行為這一問題進行實質(zhì)性審查之后,判斷2007年9月6日在日本舉行的男子手球預選賽結(jié)果無效,重賽結(jié)果有效;而2007年8月25日在阿拉木圖舉行的女子預選賽結(jié)果有效,重賽結(jié)果無效。①CAS2008/O/1483,http://jurisprudence.tas-CAS.org/sites/CASeLaw/Shared%20Documents/1483.pdf,最后訪問時間:2015年4月22日。
以上案例中,國際體育仲裁院不僅對國際手球聯(lián)合會重賽決議的程序有效性進行了判斷,還從根本上厘清了當事人間的實體權利義務關系。從國際體育仲裁院所作的三項裁決結(jié)果來看,第一項是否定當事人訴訟資格的程序性裁決;第二項是以程序正義為由,根本否定了重賽決議的實質(zhì)法律效力;第三項是平息整個案件實質(zhì)糾紛的終局性認定。仲裁庭在作出第三項裁判時,對原比賽和重賽中裁判是否恰當履行職能作出了自己的判斷,這種做法在表面上符合全面審查原則的要求,但筆者認為:根據(jù)實際情況判斷哪場比賽結(jié)果有效,本應屬于比賽技術性事項,不宜由仲裁庭加以審查,且申請人的仲裁請求中并無此項要求,因此,本案若上訴至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仲裁裁決可能因為違反《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典》第190條第2款第3項禁止超裁的規(guī)定而被撤銷。
由此可見,國際體育仲裁院體育仲裁依然需要受到“禁止超裁”原則的約束。裁決是否違反《瑞士聯(lián)邦國際私法》第190條第2款第3項,這一判斷并非由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員掌握,因為國際體育仲裁院內(nèi)部并不存在類似于國際商會國際仲裁院那種內(nèi)部的裁決監(jiān)督機制,②Antonio Rigozzi,Challenge Awards of the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 Settlement,2010,Vol. 1,No.1,p.245.國際商會仲裁規(guī)則特別規(guī)定,仲裁庭在簽署裁決前,應將裁決書草稿提交國際商會仲裁院,仲裁院可提出對裁決形式的修改意見,在不影響仲裁庭對案件實體問題作出決定的情況下,仲裁院也可提請仲裁庭對實體問題的注意,在仲裁院對裁決書的形式作出批準之前,仲裁庭不得簽發(fā)裁決書。③參見黃亞英:《國際商會仲裁機制探析》,載《中國對外貿(mào)易:中國仲裁》2005年第3期;同時參見汪祖興:《國際商會仲裁研究》,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346頁以下。
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應時刻注意裁決是否超出授權范圍。例如,在某興奮劑爭議中,上訴人提出取消涉案運動員參賽資格的請求,而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最終作出取消參賽資格并返還賽事獎金的裁定,④See CAS 2006/A/1046,award of 9 August 2006,http://old.fei.org/legal/PDFS/CAS_2006_A_1046.pdf.這種做法是否超裁?答案應當是肯定的:盡管仲裁庭所適用的反興奮劑規(guī)則規(guī)定的處罰措施中包含取消參賽資格和收回獎金,但嚴格意義上來說,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庭在處理興奮劑案件中,即使仲裁庭認為更嚴苛的處罰措施更為合適,亦不能針對當事人沒有提出的請求作出裁決。⑤Antonio Rigozzi,Challenge Awards of the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 Settlement,2010,Vol. 1,No.1,p.246.興奮劑處罰案件中常出現(xiàn)這種情形:提出上訴申請的運動員要求取消興奮劑處罰,而被上訴人體育組織則要求確認原處罰決議,最終即使仲裁庭認為處罰過輕,亦不能加重處罰,這類似于刑事訴訟中的“上訴不加刑”原則。
作為實體性爭議不予審查原則之例外,當事人有充分證據(jù)證明仲裁庭存在嚴重越權行為時,法院應當就該體育仲裁進行司法審查。鑒于體育仲裁的強制性特點,在判斷仲裁庭是否越權裁決時,應當重點審查是否超越管轄權來源——體育組織章程的規(guī)定。在仲裁庭對待當事人的具體請求事項時,應堅持狹義解釋原則,對時間、日期等形式要件作模糊處理,可以避免“裁決越權”成為上訴人不滿裁決結(jié)果的纏訴理由。體育仲裁中上訴仲裁和特別仲裁所占比例較大,國際體育仲裁院堅持全面審查原則,這些特點均要求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處理體育仲裁越權裁決問題時,適用比傳統(tǒng)商事仲裁更為寬松的原則,以求順利解決體育糾紛。
2016年6月7日,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針對德國滑冰運動員佩西施泰因(Claudia Pechstein)案件作出判決,①Statement of the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CAS) on the decision made by the German Federal Tribunal(Bundesgerichtshof) in the case between Claudia Pechstein and the International Skating Union(ISU),http://www.tas-CAS.org/fileadmin/user_upload/Media_Release_Pechst ein_07.06.16_English_.pdf.維持了國際體育仲裁院的仲裁裁決。法院的判決書中一再強調(diào)國際體育仲裁院是德國法層面上“真正意義的中立仲裁庭(genuine arbitration tribunal)”,國際體育仲裁院的管轄權和審查權對于促進體育糾紛的統(tǒng)一解決模式意義重大。該案體現(xiàn)了國家法院對體育仲裁的褒獎。但是,國際體育仲裁機制并非無懈可擊,諸如仲裁員中立性、體育仲裁院與體育組織的關聯(lián)性等問題一再遭到體育學界和法學界專家的詬病。②早在佩希施泰因案件之前,就有學者寫作博士論文并出版,批評國際體育仲裁院體育仲裁機制的不足,參見Andrew Vaitiekunas,The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Law-Making and the Question of Independence,St?mpfli Verlag,2014. 該書認為國際體育仲裁院的中立性以及其仲裁裁決的終局性,將受到各國公共政策與反壟斷法的挑戰(zhàn)。
研究體育仲裁中越權裁決的問題,對我國相關制度的建立和我國運動員參與國際比賽均有所幫助。其一,可以借鑒國際體育仲裁院仲裁的全面審查權力(de novo),在我國建立體育仲裁機制后,賦予體育仲裁機構(gòu)獨立于法院的完全審查權力。如《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法》第33條就要求建立獨立的體育仲裁機構(gòu),解決體育糾紛。雖然我國尚未建立相關機構(gòu),但在將來的體育仲裁機制構(gòu)建過程中,應當賦予體育仲裁庭獨立的、重新審查各體育協(xié)會決議所依據(jù)的事實和法律的權力,更好地維護運動員的權益。其二,體育的國際化要求國內(nèi)運動員熟悉并學會利用國際體育仲裁機制。近年來,我國已從“體育大國”逐漸發(fā)展成“體育強國”,越來越多的運動員走上國際競技場。熟悉國際賽事中體育糾紛的解決規(guī)則,是我國運動員維護個人權益和國家利益的必要手段。
(責任編輯:施立棟)
The Judicial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port Arbitration Awards Ultra Petita
Xiong Ying-zi
Ultra petita is one of the legal reasons in repealing an arbitration award. In sports arbitration,awards ultra petita includes four different patterns,which are awards beyond arbitration agreement,awards beyond arbitration claims,awards beyond plea of defense,and awards beyond arbitration rules. Due to the high percentage of appeal arbitration in sports arbitration,it should pay more attention in arbitration awards ultra petita. It is not regarded as awards ultra petita when some subtle details are not clear or there is slight difference between the amount in the wards and that claimed. China could follow the example of Court of Arbitration to entrust its sports arbitral tribunal with de novo power independent of the courts,after the sports arbitration system is set up in the future.
Awards Ultra Petita;Principle of De Novo;Sport Arbitration;Judicial Review
D912.1
A
2095-7076(2016)04-0022-10
*蘇州大學體育學院講師,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博士后科研流動站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