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立武 潘 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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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者意圖與會話蘊含
——對語義—語用論者的反駁
榮立武 潘 詮
在Grice的意義理論中,說話者意圖是一個基本的、初始的概念。然而,面對語義—語用論的激烈批評,Grice不得不對言說的會話蘊含作出一個符合語義—語用論的解釋以尋求認同。時至今日,Grice的意義理論被過度解讀為語義—語用論,以致于其心理語言學方向的研究完全受到壓制。通過對Grice的著作重新進行解讀,我們力圖恢復其心理語言學研究傳統(tǒng),并通過一個反例回擊語義—語用論對心理語言學和說話者意圖的批評。
意義理論; 說話者意圖; 會話蘊含; 語義—語用論; 心理語言學
意義組合原則和語境原則指引著20世紀意義理論的研究。所謂意義組合原則,指表達式的整體意義是其構成部分的意義組合生成的。例如,“蘇格拉底會死”的意義是由專名“蘇格拉底”和謂詞“會死”的意義組合生成的。另一方面,F(xiàn)rege又教導我們:不要單獨地詢問句子的意義,而應該在句子出現(xiàn)的語境中分析其意義,這就是所謂的語境原則。例如,“he is in the grip of a vice”既可表示“他染上了一種惡習”,也可表示“他被一個鉗子夾住了”。哪一種表達才是這個句子的意義呢?如果我們是在談論“他”染上了毒癮時說出這個句子,依語境原則就應該選擇前者作為句子的意義。
標記在Frege名下的兩條原則無疑給我們造成了困惑:一方面,需要依賴組合原則來生成言說S的語句意義;另一方面,又要求在S出現(xiàn)的具體語境中詢問它的意義。故而,一則,先要預設S的語句意義,然后在具體語境下判斷S的哪種意義適合當下,此時語句意義是邏輯上在先的;二則,S的語句意義不可能從天而降,它的形成有賴于眾多S在其中出現(xiàn)的具體語境,說到底語句意義是規(guī)范性的,因而從發(fā)生學上來講S在具體語境中的意義才是邏輯上在先的。此時,對意義的解釋形成了循環(huán)。顯然,這里出現(xiàn)了兩個不同種類的意義,Grice把前者稱為常規(guī)意義(conventional meaning)而把后者稱為說話者的場合意義。在Grice看來,組合原則強調(diào)的是在常規(guī)意義上由基層的意義單位通過某種機制生成復合的語句意義;而語境原則強調(diào)的是依據(jù)語境確定言說S的說話者的場合意義。由于常規(guī)意義和場合意義分屬于不同的意義范疇,因此在意義分析時應用組合原則和語境原則至少不會在表面上導致循環(huán)。
然而,在更深層次上兩個原則之間的沖突并未真正解決。如果只允許有一種意義概念,那么語句的常規(guī)意義和說話者的場合意義,何者才是最根本的呢?本文力圖展示,在Grice那里,后者才是整個意義分析的起點,無論成功與否Grice始終堅持前者向后者的還原。在第二部分,Grice意義理論的全貌將盡可能地得到展現(xiàn);第三部分將讓我們看到當今意義理論的研究主流片面推進了Grice意義理論中的語義—語用面向,而忽視了其心理語言學研究的面向;在第四部分,我們通過一個反例揭示這種片面強調(diào)所帶來的后果,并得出我們的結論:強調(diào)說話者意圖的心理語言學研究是意義分析不可或缺的。
Grice指出了記號的自然意義與非自然意義的區(qū)分*參見Paul Grice,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211-223.。來看兩個句子:“這些紅斑意味著麻疹”和“公交車上響起三聲鈴響意味著客滿了”。第一個句子中,記號所意味的是它的自然意義,因為麻疹病毒導致紅斑是一個事實情形;第二個句子中,記號所意味的是它的非自然意義,因為三聲鈴響表示客滿不是一個事實情形,這里所涉及的是一個交流語境中的約定。為了說明“意圖”在非自然意味中的重要地位,Grice舉例說:我給X先生看他妻子與Y先生親密的照片,照片不會非自然地意味他妻子的出軌,因為照片在我沒有意圖如此這般的時候也可以“明示”他妻子的出軌。但是,如果我是畫一幅圖畫暗示他妻子出軌,此時說話者必須意圖讓聽話者X相信他妻子出軌了(說話者意圖)。與此同時,我還意圖讓說話者知道我正在作出上述意圖,并且聽話者也通過識別這個意圖而相信了我所說的(反思性意圖)。
“A meantNNsomething by x”表示語詞或記號在非自然意義上的使用,其中A是說話者,x是A說出的語詞或使用的記號,meantNN表示非自然地意味。Grice把語詞或記號的非自然意義(這個概念后來衍變?yōu)檎f話者意義或說話者的場合意義)詳述為:“‘U通過說出x意味著某事’是真的,當且僅當,對某個聽眾A而言,U說出x是想要:(1)A產(chǎn)生特定的反應r;(2)A想到(承認)U意圖讓聽眾有這樣的反應r;(3)A在完成(2)的基礎上完成(1)”*Paul Grice,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p.92.。以上例來看,“公交司機通過敲響三聲鈴響x非自然地意味著客滿”是真的,當且僅當,(1)準備上車的乘客產(chǎn)生了反應r(相信此車客滿);(2)乘客想到或承認司機的意圖,即敲響三聲鈴響就是意圖告訴乘客此車客滿了;(3)乘客在識別了司機的意圖后產(chǎn)生“客滿”的信念。值得重視的是,不論是1957年Grice對非自然意義的說明,還是在1969年的重釋中,說話者的意圖始終是定義非自然意義的核心要素。然而,Grice對意義所作的心理語言學分析在當今卻受到了嚴厲的批判,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且回到組合性原則與語境原則之間的沖突——Grice必須回答言說S的語句意義(或常規(guī)意義)和說話者的場合意義何者更根本的問題。Grice從1968年到1982年做了一系列討論力圖實現(xiàn):從言說類型S的無時間意義向應用無時間意義、場合意義的還原,即把S的常規(guī)意義向語用學使用進行還原;從言說類型S的應用無時間意義、場合意義向說話者的場合意義進行還原,即把S在語義—語用分析中的意義向S在具體語境中的說話者的場合意義進行還原。Grice在1968年的“Meaning”一文中介紹了意義的語義—語用研究,在1969年一文中的“Utterer’s Meaning, Sentence-Meaning, and Word-Meaning”介紹了意義的語義—語用研究與心理語言學研究之間的關系*參見 Paul Grice,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pp.117-137,86-116.。在他看來,無時間意義就是S作為一個語句類型而被相關的語義學規(guī)范所確定的某些常規(guī)意義。此處S的意義無關于語境,因而無時間性。應用無時間意義是指S作為一個語句殊型,在具體語境下關聯(lián)于語用學事實而被確定的、特定的常規(guī)意義。例如,如果我們正在談論“他”吸毒,則“he is in the grip of a vice”的意義就是“他”染上了一種惡習,而不是“他”被鉗子夾住了。顯然,我們是在具體語境下通過關聯(lián)語用學事實得到的某種特定的、屬于S的常規(guī)意義。場合意義是指,言說S在具體語境下憑借相關的語用學事實以超出常規(guī)意義的方式所進行的意味。例如,“If I shall then be helping the grass to grow, then I shall have no time for reading”在特定語境下可以意味著“如果我死了,那么我就不會知道世界上會發(fā)生什么”,但是后者顯然不是前者的常規(guī)意義。
最終,Grice認為其他所有種類的意義概念都要還原為言說S的說話者意義。這一點可以從反對者的論述中看出來,“沒有人認為Grice的綱領能夠充分地表達所謂的意義?!?,Grice他自己想要做出如下要求,說話者意圖讓聽話者形成信念的部分理由是,聽話者識別出說話者意圖讓他形成那個信念。我們經(jīng)常(盡管并非總是)還應該加上,那些喜歡用心理狀態(tài)來解釋意義的人認為說話者意義是通過做某事或意味某物而被一次性地獲得的(殊型),它也因此區(qū)分于語句意義——在這里它被視為言說的類型從而被說成是有意義地意味著什么。走上這條道路的哲學家,包括Grice本人,嘗試著把說話者意義作為最初的被分析項或起點,希望語句意義最終通過說話者意義而被分析”*M. Lance & J. O’Leary-Hawthorne, The Grammar of Mean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288-289.。
無論如何,Grice終其一生都在試圖解決意義的組合原則與語境原則之間的沖突:言說S的說話者意義是最基本的意義概念,其他所有的意義概念,包括S的常規(guī)意義,都必須向其還原。令人費解的是,Grice因為他對會話蘊含的分析——即基于言說S的常規(guī)意義利用相關的語用學事實和會話原則推導出S的語用蘊含——成為語用學的代表人物,但是他對說話者意圖和心理語言學所做的研究卻引來了大量的批評。這究竟是為什么呢?接下來,我們力圖澄清語義—語用論者眼中的Grice理論,及其他們對Grice心理語言學的批評。
當言說S的語義學解釋不能涵蓋具體語境下說話者想要意味的內(nèi)容,會話蘊含就會產(chǎn)生。Grice從語義學、語用學和心理語言學展開了對會話蘊含的分析:語義學是從真值條件的角度解釋言說S的語句意義或常規(guī)意義,語用學是在具體語境下研究S的宣稱性內(nèi)容,而心理語言學則是從說話者意圖的表達與傳遞中研究具體語境下的說話者意義。研究顯示,孩童早在3歲時就有能力理解和制造一些簡單的比喻,而在4歲時就能夠有意識地使用語言進行一些簡單的意義蘊含操作。意義蘊含一般是通過言說S語義表征的和它語用蘊含的來加以解釋,然而其復雜性在于:兩者之間存在有某種相互解釋的關系,以致于對其中任何一者的嚴格界定似乎都無法忽視對方的存在。這就是所謂的Frege意義組合原則與語境原則之間的沖突*參見M. Garcia-Carpintero, “Gricean Rational Reconstructions And The Semantics/Pragmatics Distinction”, Synthese, Vol.128, 2001, p.100.。
Lewis認為,語法 (Grammar)是基于語詞的語義特征和句法(syntactic)的語義特征通過組合原則來構造出言說的意義*參見David Lewis, “Languages and Language”, In Philosophical Papers, Vol. 1,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1983, p.175.。Lewis的語法所描述的是一種語義學上的約定性規(guī)范,Capintero稱之為說話者的L-語言學能力,即說話者基于語言L的語義學知識所產(chǎn)生的能力。 相對于語義學規(guī)范,與言說S相關的語用學事實是,“L語言中的說話者可以憑借其擁有的一般理性能力,利用語言表達式的語義性質,以超出L-語言能力的方式,通過言說進行非約定性地意味”*M. Garcia-Carpintero, “Gricean Rational Reconstructions And The Semantics/Pragmatics Distinction”, Synthese, Vol.128, 2001, p.94.。顯然,意義蘊含現(xiàn)象是伴隨著語用學事實產(chǎn)生的,畢竟沒有它就沒有超出語義學規(guī)范之外的語用蘊含。以上大概是人們把Grice的會話蘊含理論歸入語義—語用框架之中的理由,在其中心理語言學沒有太多地位。
Soames描述了Grice對會話蘊含的定義*Scott Soames, “Drawing the Line between Meaning and Implicature-and Relating both to Assertion”, Nos,2008, Vol.42:3, p.441.:
說話者通過言說p會話蘊含q,當且僅當,
(i)說話者被假定遵守會話原則;
(ii)為了讓說話者言說p與他遵守會話原則相一致,假設說話者相信q是被要求的;
(iii)說話者認識到聽話者能夠識別出這個要求,同時聽話者也能夠認識到說話者知道聽話者能夠這樣做。
其中,會話原則被分為四類,即量原則(就溝通的目的而言,說話者不要說太少,也不要說太多);質原則(不要說自己相信為假的話和缺乏證據(jù)的話);相關性原則(讓言說和溝通的目的相關);方法原則(言說應盡量簡潔、無歧義等)。
與Grice對非自然意義的定義不同,由于反對者的批評Grice此時被迫隱藏了他對意圖的強調(diào),不論是在會話蘊含的定義中還是在對會話原則的描述中。司機敲響三聲鈴響意味著客滿,當且僅當,(ⅰ)司機被假定遵守會話原則;(ⅱ)如果司機遵守會話原則,那么他就應該相信客滿了;(ⅲ)司機認識到乘客能夠識別出他的這個信念,同時乘客也能夠認識到司機知道乘客能夠做出上述識別。顯然,說話者意圖被巧妙地隱藏起來了:(ⅰ)中的會話原則似乎被描述為一些語用原則;說話者意圖在條件(ⅱ)被描述為某個語用推理的結果;反思性意圖在條件(ⅲ)中也被描述為語用推理的結果。面對語義—語用論者的犀利攻擊,Grice不得不在會話蘊含的定義做出某種妥協(xié),以尋求認同。誠然如此,Soames的宣稱性內(nèi)容理論致力于討論——基于言說S的字面意義,利用相關的語用學事實與會話原則,通過類似Grice式的語用推導,最終得出S的宣稱性內(nèi)容,即S在具體語境下的場合意義*參見Scott Soames, “Naming and Asserting”, In Semantics vs. Pragmatic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 pp.356-382.。Lewis的協(xié)議理論*參見David Lewis, “Languages and Language”, In Philosophical Papers, Vol. 1,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1983, pp.163-188.或Schiffer的相互知識理論*參見S. Schiffer, Meaning,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則致力于討論——把言說S的常規(guī)意義,通過社會語言學中的約定還原為語言共同體內(nèi)一般說話者使用S的意義。Schiffer走得似乎更加Grice一點,他還力圖利用大眾心理學的相關概念來規(guī)范說話者意圖的表達,然而他的工作一方面受到了語義—語用論者的攻擊,另一方面也不被Grice本人所認可,“因為我不認為意義在本質上與約定有關聯(lián)”*Paul Grice,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298.。
即便如此小心翼翼,Grice仍然不得不面對最嚴厲的批評,“在今天看來,Grice的方案常常被當作是一個墮落的研究綱領”*M. Lance & J. O’Leary-Hawthorne, The Grammar of Mean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88.。究其原因,在于Grice始終并沒有放棄利用“意圖”這一心理學的概念來進行意義分析,這無疑觸了堅守Frege反心理主義立場者的逆鱗。也罷,荒謬的事實是,甚至連牛津日常語言學派內(nèi)部也對Grice的理論提出了批評。例如,Searle舉例說*參見J. Searle, “What is a Speech Act?”, In Philosophy in America,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65, p.229.:一個美國軍官二戰(zhàn)期間在意大利被捕,通過言說他在高中學習到的一句德文詩詞,他意圖讓意大利士兵相信他是一名德國軍官,并且意大利士兵也識別到這個意圖從而相信了他意圖傳遞的信息。按照Grice的解釋,在這個語境下美國軍官通過言說德文詩詞非自然地意味著他是一個德國軍官,然而這似乎是荒謬的。Searle通過這個例子說明,對言說進行意義分析時盡管要關注意義和意圖之間的關聯(lián),但其中也不可以忽視語言共同體中業(yè)已形成的慣例在意義分析中的重要作用。Grice在1982年做出回應說:“公然宣稱的反例總是滿足為我們所倡導的說話者意義的條件,但是這里的說話者注定擁有所謂的鬼祟意圖?!瓕Υ?,我們想說鬼祟意圖所產(chǎn)生的后果,即鬼祟意圖將在我們建議的[關于說話者意義的]解釋模式下所產(chǎn)生的作用,可以通過取消其合法性的方式簡單地抹掉,即不再認為說話者在這些具體場合下仍然是在做一個關乎意義的行為。這也就是說,我們的討論不再允許包含無窮多意圖的、唯有上帝才能弄清楚的‘月下行為’?!?Paul Grice,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302-303.無論如何,為了在原有模式下解釋說話者意義,Grice認為取消掉鬼祟意圖的合法性是一個值得付出的代價。
為什么Grice寧可犧牲掉理論的完備性,也不愿意通過語用學慣例來規(guī)范說話者意圖呢?答案似乎只有一個:借用這些慣例將會使說話者意圖喪失其在意義分析中獨立性,但是Grice堅信關于意圖的心理語言學研究是意義分析不可缺失的一個面向。
Searle的自掘墳墓果然收到了應得的效果:語義—語用論者確實認為沒有必要把說話者意義作為意義分析的起點,對他們而言,意義分析的全部任務就是要有一個理論能夠在具體場合下給出言說S的真值條件。這就是語境主義。下面我們嘗試用一個反例來揭示語義—語用論的不足之處,本文所涉之語義—語用論僅以Soames為例。
言說U:蘋果公司只有一個領導者,喬布斯和我*W. Isaacson, Steve Jobs,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11, p.182.。
1984年5月,在斯科利來到蘋果公司后的第一個生日晚宴上,在即將結束之時斯科利舉杯對著喬布斯、羅克及眾多蘋果高層說出了這句話。這句話明顯是語義矛盾的,因為一個領導者不可能是兩個人,所以違反了Grice會話原則中的質原則——不要說自己相信為假的話。按照Grice對會話蘊含的C類(2a)所做的解釋*參見Paul Grice,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34.,這個例子大概屬于“隱喻”類型。Soames也許可以按照他對規(guī)范語境的限定*參見Scott Soames, Beyond Rigidity: The Unfinished Semantic Agenda of Naming and Necessity, New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58-60.,把這類隱喻排除出對言說進行語義—語用分析的范圍。但是,在我們看來不全然如此,因為U除了有隱喻解讀外,還可以有多種語用解讀。
首先來看看隱喻式解讀。言說U可被理解為一個借喻,即用“領導者”來借代“領導思想”。因此,U被理解為:蘋果公司在1984年5月只有一個領導思想,并且為喬布斯和斯科利所共有。盡管斯科利后來擠走了喬布斯并成為蘋果的下一任總裁,但是在那時將U做出這樣的解讀似乎是合理的,畢竟這個解讀符合喬布斯的期望以及斯科利剛來蘋果時的態(tài)度。有以下語用學事實類型Ⅰ支持這個解讀:(1)為了把斯科利從百事可樂挖到蘋果來,喬布斯進行一個長達4個月的說服工作;(2)在這個過程中,喬布斯多次表達了對斯科利的真誠贊美;(3)他們之間有多次促心長談等。但是,我們想要強調(diào)的是:所有的這類語用學事實都不足以讓我們對這個言說做出上述的解讀,除非一個最重要的事實被加入——斯科利多年以后在回憶錄中提到,當時他還是認同喬布斯的領導思想,并為后來他偏離這個思想而感到抱歉。顯然,斯科利意圖用“領導者”借代“領導思想”在上述言說的意義分析中是不可缺失的;如果聽者缺失了對這個意圖的識別,這只能算是一個未完成的言語行為。此時,盡管斯科利有一個明顯的意圖,但是由于聽者沒有識別到它,它只能算是一個純粹的意圖,一個面向未來的意圖*關于純粹意圖的討論,參見D. Davidson, “Intending”, In 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83-102.。
關于隱喻的研究,自20世紀60年代之后形成語義扭曲[twist]解釋、語用扭曲解釋、強解釋理論和比較解釋理論。一般認為,Grice在隱喻的語用扭曲解釋中作出了重要貢獻,因此我們將限定在這個角度展開Grice對上例的解讀,并將之與Soames語義—語用模型進行比較。我們首先回避卡爾納普式的批評*感謝在本文初稿的討論中,郭鵬提醒我思考斯科利的這個言說是不合語法的,因而可能不是一個嚴格的格萊斯式的隱喻。,認為上例是類別放置的錯誤,或是它屬于不合語法的語句類型?;乇苌鲜雠u的一個簡單理由是,類別放置錯誤或不合語法的實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言語交流過程中,人們使用其溝通信息并進行交流,因此不能認為其不合語法就拒絕對其進行意義分析。所謂語用扭曲解釋指的是,當我們在使用隱喻時,我們用語詞或短語的常規(guī)意義去說一件事情,但是卻又用它去意味(宣稱、承諾或暗示)與其常規(guī)意義所說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情。Grice在討論隱喻時,指出說話者可能故意違反質原則中的第一條,從而造成諷刺或隱喻的效果。關于隱喻,Grice舉例說“你是我的咖啡中的奶油”這句話按照字面意義來解釋,當然屬于Carnap所說的范疇錯誤;但是如果是在一個實際的語境中,比如說你剛才講了一個笑話把我逗樂了,這個言說會話蘊含的可能是“你是給我苦悶生活帶來樂趣的人”。在Grice的例子中,你我的關系當然不會是咖啡和奶油的關系,但是這樣的類比確實可以帶來交談中的幽默和趣味;在我們的例子中,蘋果公司的唯一領導者當然不會既是斯科利又是喬布斯,但是說話者可以通過故意違反質原則帶來隱喻的效果:通過把斯科利和喬布斯共享的領導思想類比為唯一領導者,可以讓交談變得風趣幽默。事實上,唯一的領導者和斯科利與喬布斯兩個人之間也是一種范疇錯誤,因此我們的例子是可以做出Grice式的隱喻解讀的。
然而,Soames會把隱喻發(fā)生的語境排除出規(guī)范語境之外,我們暫且不討論這一看法的合理性,我們將論證:即便不對斯科利的言說做出隱喻式的解讀,從可能的語用解讀來看,缺少了說話者意圖的的語義—語用模型照樣無法對上例給出完滿的解釋。Soames為帶數(shù)字的量化短語“nFs”至少給出兩類語用解讀,即“恰好有n個F”和“至少有n個F”*Scott Soames, “Drawing the Line between Meaning and Implicature-and Relating both to Assertion”, Nos,2008, Vol.42:3, p.447.。具體到我們的例子,這兩類語用解讀至少可以對言說U產(chǎn)生下面的解釋。假設語用學事實類型Ⅰ依然成立,但是斯科利說出這句話所想要表達的意圖(說話者意圖)是,蘋果公司在當時事實上有兩個領導者——斯科利和喬布斯。按照Soames的語義—語用模型,我們當然可以找到相關的語用學事實類型Ⅱ來支持這一解讀,例如在來蘋果的第一年里,斯科利與喬布斯之間有各種分歧甚至爭吵。因此,上述言說U可以被解讀為“蘋果公司至少有(或有多于)一個領導者,喬布斯和我”。然而,我們的問題是,Soames的語義—語用模型是憑借著什么舍棄了語用事實類型Ⅰ而選擇了Ⅱ,當這兩個語用范疇類型所表述的事實都是成立的時候?
事實上,如果不引入說話者在做出這個言說時的實際意圖,我們幾乎無法做出這樣的選擇。也許,斯科利在自己的晚年回憶錄中講述了由于當時事實上的兩個領導者所導致的種種艱難,從而揭示出說話者的真實意圖:蘋果當時有兩個事實上的領導者(至少有一個或者是多于一個領導者),即喬布斯和我。很顯然,按照Grice的會話蘊含理論,由于加入了說話者意圖和聽者對說話者意圖的識別,在特定語境下選擇語用事實類型Ⅰ抑或是Ⅱ,并以此來推導出這個言說的會話蘊含將不會是一個難題。由此可見,在對上述言說進行意義分析時,或者說計算上述言說的宣稱性內(nèi)容時,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是否可以按照Soames的語義—語用模型通過輸入一些選擇性的語用學事實從而得到U在特定語境下的宣稱性內(nèi)容;最重要的事情也不是,是否可以通過U的常規(guī)意義和會話原則按照標準的Grice式心理學推導得到U的會話蘊含;最重要的事情是,具體語境中說話者的意圖將決定哪類范疇的語用學事實將會被選擇。事實上,如果某個言說的宣稱性內(nèi)容能夠或已經(jīng)被確定,我們傾向于認為Grice的心理語言學分析和Soames的語義—語用模型一樣地好,但是得出這個結論是有前提的——聽話者對言說的宣稱性內(nèi)容沒有異議。Soames的語義—語用模型在我們的例子中將要遇到的麻煩還沒有結束。事實上,我們還可以把U解讀成:蘋果公司現(xiàn)在恰好有一個領導者,那就是喬布斯,我斯科利只是一個陪襯;或者是,蘋果公司現(xiàn)在恰好有一個領導者,那就是我斯科利,但為了禮貌起見我還是加上喬布斯的名字。我們似乎都可以找到某類范疇的語用學事實來支持上述的解讀,此處不再贅述。
Soames的一個可能的反駁*感謝在本文初稿的討論中,王華平提醒我注意語境主義者的這一反駁。是這樣的:無論當時蘋果公司的領導權之爭是多么復雜,唯一正確的事實只有一個,或者他倆都是蘋果的領導者,或者斯科利是唯一領導者,或者喬布斯是。對此,我們的回應是,在上帝之眼里的確如此,但是具體語境中的交流者不是上帝,他們不能夠像計算機一樣通過把所有的語用學事實輸入后計算出這個言說的宣稱性內(nèi)容。我們更有力的反駁是,人們的言語交際是明顯帶有意圖的:說話者有一個意圖或信念,他選擇恰當?shù)恼Z句來表達這個意圖或信念,在特定語境下聽話者識別了這個意圖或信念并在此基礎上相信了說話者所意圖讓他接受的信念*對這個過程的具體闡述,參見Paul Grice,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290-297。。除此之外,我們的理由還在于Grice的理論能夠把隱喻式解讀和上述語用解讀做理論上的統(tǒng)一處理,而不是像Soames簡單地排斥隱喻式解讀。Soames最后道出了語義—語用論者的心聲:“我們的觀點可以通過一個初級的思想實驗來展現(xiàn)。假設我們可以教會一個理性的主體(agent)通過關聯(lián)于語句的嚴格語義內(nèi)容來解讀言說,它的解讀方式吸取了Grice的會話原則和其他理性上可辯護的語用規(guī)則。再假設這個主體對言說的宣稱性內(nèi)容、蘊含等所做的斷定與L語言中的有能力說話者是一致的。如果這些假設都成立,這個主體可被視為理解語言L,并且我們的重建[利用語義—語用模型來重建言說的意義分析]所獲得的成功將會被視作此處語義—語用理論是正確的證據(jù)。事實始終如此,無論普通說話者的真實心理過程是否與我們給定的理性重建相一致。就我們所知,普通說話者真實的心理過程,它們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都一致于我們的理性重建,即使這種一致性不是點對點的匹配?!?Scott Soames, “Drawing the Line between Meaning and Implicature-and Relating both to Assertion”, Nos,2008, Vol.42:3, p.461.
讓我們回到Grice的終極目標,即實現(xiàn)語言學意義向說話者意義的還原。語義—語用論者Soames認為,意義分析只要通過理性重建能夠得出言說的宣稱性內(nèi)容,即真值條件說明,這就足夠了。Grice顯然堅持說話者意義的初始性和不可還原性。為了達到各自的目標,Soames損失的是主體的理性重建與普通說話者真實心理過程的不匹配,Grice損失的是拒絕了帶有鬼祟意圖的言說的意義分析。誰的損失更小呢?Soames丟掉了隱喻、婉言、雙關等言辭用法的意義分析,但是他贏得了人工智能的支持,因為他的理性重建不需要涉及心理學意義上的意圖概念。Grice丟掉了帶有鬼祟意圖的言說分析,也許這種分析可以在人工智能中實現(xiàn),但是他贏得了心理語言學的支持。最終,應該傾向于哪一種立場,這取決于我們對“什么才是語言”這個問題的回答,通過上述反例我們毫無疑問地站在Grice的立場上。
[責任編輯:勇 君]
Speaker’s Intention an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A Response to Semantic-Pragmatic Approach
RONG Li-wu PAN Quan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School of Accounting, BinZhou Polytechnic Institute, Binzhou 256600, P.R.China)
The concept of speaker’s intention is the most fundamental and only primary notion in Grice’s theory of meaning. Grice’s interpretation of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however, in terms of semantic-pragmatic approach is just a matter of expediency, to escape from radical criticism of his opponents, and to get support from pragmatics. Today, Grice’s theory of meaning is over-interpreted as a semantic-pragmatic theory, so that its characters from psycholinguistic research are excessively suppressed. By restating his thought on meaning, we try to recover his psycholinguistic research, as well as semantic-pragmatic research on meaning, and at last rebuke criticism on speaker’s intention from semantic-pragmatic theory through a counter-example.
Theory of meaning; Speaker’s intention;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Semantic-pragmatic theory; Psycholinguistics
2016-03-06
山東大學自主創(chuàng)新基金人文社科團隊項目“意圖與行動的哲學研究”(IFYT12049);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青年項目“內(nèi)涵語義的辯護途徑”(09DZXJ01)。
榮立武,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副教授(濟南250100);潘詮,濱州職業(yè)學院會計學院教師(濱州256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