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文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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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韋應物的吏隱心態(tài)及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張嘉文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20)
摘要:提到吏隱詩人,就不能不提及韋應物,作為中唐典型的吏隱詩人,韋應物使吏隱生活成為一種可能。分析韋應物的吏隱生活及仕隱矛盾心態(tài),探討其吏隱心態(tài)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韋應物以其獨特的詩風和詩境獨立于大歷詩壇,自成一家。
關鍵詞:韋應物;吏隱;詩
吏隱的意識根植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隱逸觀念,隱逸和避世一直是中國古代文人人生觀的重要內容,且不說“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就是事于王侯者,也是身在廟堂而心存山林。吏隱一詞最早見于《晉書》卷五十六《孫綽傳》:“(孫綽)常鄙山濤,而謂人曰:‘山濤吾所不解,吏非吏,隱非隱,若以元禮門為龍津,則當點額暴鱗矣?!?/p>
吏隱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獨特產(chǎn)物,它將濟世和避世這一對尖銳的矛盾圓通的糅合在一起,使人的社會價值能夠體現(xiàn),個人人格也能保持相對獨立。學界日前對吏隱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正如日本學者赤井益久教授所指出,吏隱的含義也在不斷變化中:由“隱于吏中”,進而“兼吏隱”,進而演變?yōu)椤耙岳魹殡[”。吏隱詩是對真實的生活態(tài)度的反映,白居易就曾作《中隱》:
大隱入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喧囂。
不如做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
韋應物就是吏隱的典型代表,《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八:“史臣曰:韋公鯁亮守官,犯而得禮。蕭子恬于吏隱,抑亦名賢。”韋應物的詩歌多出于任上,他一方面忠于職守,完成官吏應盡的世俗職責,另一方面又登山臨水,尋幽探勝,保持隱士一般的清閑心態(tài),“既歡懷祿情,復協(xié)滄州趣?!边@就是韋應物所走的吏隱的道路。
一、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韋應物的隱逸情懷
渴望歸隱是韋應物一生揮之不去的情結,他對陶淵明多有認同,甚至寫詩《效陶彭澤》、《與友生野飲效陶體》。韋應物也多次在詩中表達過自己公門思退、歸隱的愿望“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郡中永無事,歸思徒自盈”“誰言戀虎符,終當還舊丘”。韋應物渴望的隱逸,是“與子終攜手,歲晏當來居”“責逋甘首免,歲晏當歸田”,可以說,韋應物同李白一樣,渴望的是“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他把歸田安排在致仕之后,是想要在英明君主的任用下實現(xiàn)抱負,完成自己的政治理想,而把自然田園作為人生最后的憩息地,是詩人完成自己的社會責任之后的理想歸宿。
韋應物的隱退是迫于無奈的選擇,他沒有把隱退當做躋身官場的終南捷徑,而是被逼退隱,《唐詩大辭典》記載“(韋應物)代宗廣德元(763)年為洛陽丞,剛直為政,鞭笞軍騎,見訟于居守,永泰二年(766)罷任?!痹娙吮詣傊保y為世容,“方鑿不受圓,直木不為輪”,第一次出任洛陽丞相便因得罪于權貴,而被迫離職,詩人修德建功,拯時濟世的遠大理想被爾虞我詐,傾軋爭斗的黑暗官場砰然擊碎,這對有志圖治的詩人是巨大的打擊。自此之后,詩人又不斷經(jīng)歷著顛沛流離,時仕時隱的宦游生活,正如韋應物詩中說道“盛時忽去良可恨,一生坎壈何足云。”
劉熙載說:“韋蘇州憂民之意如元道州。”韋應物心中裝滿盛唐繁榮而華美的盛世圖景,而現(xiàn)實卻是中唐的愁云慘霧,百弊叢生。安史之亂后,中央財政匱乏,朝廷加緊聚斂,賦稅愈益苛重,韋應物作為地方官,推行仁政的思想?yún)s在現(xiàn)實中受挫,繁重的徭賦,使詩人倍受良心的折磨,“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韋應物親眼目睹了黎民百姓的苦楚生活,在完全看清貪官污吏們爾虞我詐、貪贓徇私的丑惡本質后,韋應物從心底產(chǎn)生了退隱思想。
韋應物渴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樹,但沉跡下僚,他心憂民瘼,卻無能為力。政治上的失敗,使詩人痛苦,宦海沉浮,仕途多險,為官的種種無奈又使詩人身心俱疲、精神焦慮,詩人對公門的案牘厭倦了。“甿稅況重疊,公門極熬煎”“豈戀腰間綬,如彼籠中禽”“公堂日為倦,幽襟自茲曠”“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案牘勞形,刺促不休,痛苦的郡齋生活使詩人渴望歸隱;退隱山林,蟄居幽澗,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尋找寄托和慰藉。
韋應物的一生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京師兵亂”的盛衰裂變;經(jīng)歷直道難進、仕途蹭蹬、才高位卑、長期顛沛的宦游生涯;經(jīng)歷了吏務冗雜、執(zhí)政兩難、心力交瘁、苦悶彷徨的郡齋生活;再加上中年喪妻,詩人自己又被疾病折磨,韋應物開始渴望隱居生活?!皶r事方擾擾,幽賞獨悠悠”“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見底清”,詩人把心緒放在田園山水之間,試圖在大自然中尋找那種純樸真誠的樂趣,讓大自然來化解他不安的靈魂,詩人寫下了《野居》:
棲止且偏僻,嬉游無早晏。逐兔上坡崗,捕魚緣赤澗。
高歌意氣在,貰酒貧居慣。時啟北窗扉,豈將文墨間。
在這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中,詩人時而上山打獵,時而下澗捕魚,時而引吭高歌,時而把酒作文,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與我有何哉!”的詩作,正是詩人“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追求。
二、圣朝無隱才,品物俱昭形——韋應物的出仕意愿
韋應物一生都處于“出仕——閑居——再出仕——再閑居”的仕隱循環(huán),雖有過短暫的閑居,但他卻沒有陶潛那般沖破樊籠、仕隱不出的勇氣,其中原因,詩人在詩中也有表白:
其一,韋應物曾任皇家侍衛(wèi)多年,寫詩說“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滄海已云晏,皇恩猶念勤”“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詩人對朝廷、君主懷有極深的眷戀之情,所以不愿離開仕途,曾寫詩云:“不能林下去,只戀府庭恩?!?/p>
其二,從生計著想,也是韋應物做官的一個原因。韋應物雖然出生名門望族,曾祖父是武后時期的宰相,但他的父親韋鑾任職宣州司法參軍,按唐制,上州司法參軍,從七品下,其官職品階并不高。詩人家道中落,沒有祖業(yè)可蔭,他的家境是較為貧窮的,韋應物也屢次在在詩中表現(xiàn)自己的貧窮,如“家貧無舊業(yè),薄宦各飄揚”“昨日罷符竹,家貧遂留連”“停杯嗟別久,對月言家貧”“家貧無僮仆,吏卒升寢齋”“家貧何由往,夢想在京城”。這時,做官養(yǎng)家糊口成了他的唯一出路,罷官,就意味著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所以生計也是韋應物不能林隱到底的一個原因。況且韋應物主要生活在大歷之后,整個社會經(jīng)過安史之亂的大動蕩,物資比較匱乏,即使士人的生活也比較窮困。所以縱使韋應物常感嘆“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也無法放棄官職,徹底隱居。
其三,最終決定韋應物不能徹底“隱下去”的原因,是他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有著治國平天下的社會理想,他想要參與政治、躋身仕途,扶危濟世,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韋應物所生活的年代,雖經(jīng)過安史之亂,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唐人們仍做著中興的好夢。詩人也對他的時代滿懷希望,“幸遭明盛日,萬物蒙生植”,他滿懷儒家積極地入世態(tài)度,主張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都要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睙o論達與不達,詩人都是以真正的儒者之心,懷抱著兼濟天下的情懷,對民情民苦抱以深切的同情與關懷?!皞}廩無宿儲, 徭役猶未已。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痹娙说娜胧罒崆榕c濟世的責任感,從未泯滅,甚至在其晚年,韋應物仍然一腔熱血,想要為赴“世難”投筆從戎 ,“一朝愿投筆,世難激中腸”“丈夫當為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边@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緊緊的把韋應物纏繞在世俗生活當中,這樣一個具有儒家良知的的官員,才會即使屢屢萌生退隱的念頭,也無法放手去實踐。
其四,韋應物曾有幸見證一個偉大的時代,詩人早年侍衛(wèi)皇帝的親身經(jīng)歷,讓他有機會置身統(tǒng)治階級最頂層,親眼目睹盛唐的內況外景,詩酒風流,充分體會到一個王朝所能達到的巔峰狀態(tài):政治開明,物質富庶,國力強大,文化繁榮。所以面對安史之亂后衰敗的中唐局面,韋應物始終對盛唐有著難以割舍的懷念,“鬢眉雪色猶嗜酒,言辭淳樸古人風。鄉(xiāng)村年少生離亂,見話先朝如夢中”“此日相逢思舊日,一杯成喜亦成悲?!表f應物的詩中,充滿了對盛唐的無盡思念,所以韋應物的憂傷和惆悵,并不是“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的孤獨失望,而是“盛世忽去良可恨”的哀傷感嘆??梢哉f,韋應物并沒有從根本上來否定自己所處的時代,所以韋應物也就不能像陶淵明那樣,徹底的與世俗相決裂。
三、職事方無效,幽賞獨違情——韋應物的仕隱矛盾
韋應物出身累受皇恩的世家大族,作為封建時代的世家子弟,韋應物有著熱切的榮名之想和強烈的出仕之愿,詩人內心極為積極進取,甚至向朝中親友以詩“干進”。而且韋應物不同于許多志大才高但實際上沒有什么政治才干的詩人,韋應物是實干的“能吏”, 勤勞政事、體恤民情,而且頗有政績。宋代朱長文在《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中記載“若韋應物……亦可謂循吏,而世獨知其能詩耳,韋公以清德為唐人所重,天下號曰韋蘇州,當貞元時為郡于此,人賴以安,又能賓儒士,招獨隱,…其賢于人遠矣?!表f應物自己也在詩中寫到“到郡方逾月,終朝理亂絲”“均徭視屬城,問疾躬里閭”“為郡訪凋瘵,守程難損益”。韋應物仕宦生涯的大部分時間是做地方官,他熟悉民生疾苦,了解社會弊端,韋應物渴望治理好州縣,為國效力,為君分憂,“圣主乃東眷,俾賢拯元元?!?/p>
然而韋應物生逢亂世,仕途坎坷,才高而位卑,得不到重用,“直方難為進,守此微賤班”“出身文翰場,高步不可攀?!痹娙藦亩纳鷼w隱之念,公門思退,“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榮名等糞土,攜手隨風翔”“終罷斯結廬,慕陶真可庶。”詩人面對現(xiàn)實的黑暗、仕途的艱險、理想的失落,心中不斷淤積著凄苦寂寞之感,韋應物的歸隱是源于對黑暗現(xiàn)實的失望,自身仕途的沉浮,以及中年喪妻,身多疾病的多種原因共同造成的。
然而“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士一旦放棄仕途,就意味著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糲食敝衣、負薪灌園是他們所不能勝任的,更是不甘心的。雖然韋應物一生都在重復著仕隱的循環(huán),常常處于仕與不仕的矛盾中,然而論及詩人的仕宦經(jīng)歷,韋應物所任職的京兆府功曹﹑比部員外郎、左司郎中等,這些官職的所在地都是大唐的都城長安,即使是到洛陽、滁州、江州、蘇州等地任職,這些地方也并非荒蕪蠻夷之地。除了仕隱矛盾,長期宦游,詩人一生并未遭受過重大的政治打擊和挫折。
看韋應物一次次歸隱后出仕,就知道的他的功利之心并沒有冷淡,比如在韋應物晚年時曾做《題從侄成緒西林精舍書齋》:
棲身齒多暮,息心君獨少。慕謝始精文,依僧欲觀妙。
冽泉前階注,清池北窗照。果藥雜芳敷,松筠疏蒨峭。
屢躋幽人境,每肆芳辰眺。采栗玄猿窟,擷芝丹林嶠。
纻衣豈御寒,蔬食非饑療。雖甘巷北單,豈塞青紫耀。
郡有優(yōu)賢塌,朝編貢士詔。欲同朱輪載,勿憚移文誚。
時任江州刺史的韋應物自己既不打算歸隱,也不贊成侄子繼續(xù)隱居廬山,而是以隱居生活的清寒作為反襯,誘導其放棄在西林精舍的隱居以求取高官厚祿、功名富貴。所以他最終也沒有離開官場,而是用“吏隱”的方式進行調節(jié),“不見東方朔,避世從容金馬門”“偶宦心非累,處喧道自幽”“腰懸竹使符,心與廬山緇”“出處似殊致,喧靜兩皆禪?!薄袄綦[”是韋應物在仕隱矛盾之間平靜內心的一劑良藥。
四、楊柳散和風,青山淡吾慮——韋應物的沖淡詩風
韋應物使“吏隱”的生活方式成為一種可能。一方面他有拯時救世之心,以儒家作為人生行為的主導方向,積極入世的去做官,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完成自己的社會責任,另一方面他又渴望保持心靈的寧靜,將禪、道作為精神調節(jié)的手段,用平常心來看待世事的沉浮,想要保持住清凈超然的心態(tài)。韋應物的郡齋詩用其獨特的視角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地方官吏的真實生活。
評論家論及韋詩風格,多從其詩歌清淡的一面著手。司空圖說:“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遒舉哉。”“右丞、蘇州,趣味澄雋,若清風之貫達?!彼五ピ疲骸坝许f應物祖襲謝靈運,能一寄穠鮮于簡淡之中,淵明以來蓋一人而已。”蘇軾在《書黃子思詩后集》中說:“獨韋應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鄙虻聺摗短圃妱e裁集》:“韋蘇州至處,每在淡然無意,所謂天籟也?!薄对娫幢骟w》:“應物五七言律絕,消散沖淡?!表f應物的詩句中也多次用到了“淡”字,如:
楊柳散和風,青山淡吾慮。
悟澹將遣慮,學空庶遺境。
方愿沮溺耦,淡泊守田廬。
閑居興方淡, 默想心已屢。
故歡良已阻, 空宇澹無情。
淡然山景晏, 泉谷響幽禽。
閑居淡無味, 忽復四時周。
道心淡泊對流水, 生事蕭疏空掩門。
韋應物的詩作風格沖淡,然其詩愈淡而愈濃,佚名評韋詩云:“大抵平淡詩非有深情者不能為。若一直平淡,竟如槁木死灰,曾何足???”也說明韋詩的“淡”是一個內里豐厚的概念。韋應物的詩歌在其平淡的外表下,卻含有詩人真摯熾熱的情感,不論是親情、友情、鄉(xiāng)情,還是家國之情,都被詩人和諧地融入詩中,用一種含蓄的方式表達出來。韋詩的成功之處就在于把其濃厚的深情,憤慨的激情,都云貴于歐元回就用平緩沖淡的語氣表達出來,將其心中悲憤的烈火都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韋應物暢游山水, 把心緒放在山水田園之中,借山水以忘憂。詩人的詩風沖淡平和,恰能把個人情感與客觀景物互相融為一體,有助于作者排遣心中的苦悶惆悵,為韋應物找到了一條最為合適的抒發(fā)方式?!傲I掛叢榛密,披玩孤花明。曠然西南望,一極山水情?!痹娙苏怯眠@種高情遠韻來消解著他的憂愁之感,在韋詩中,很少能看到其情感的失衡狀態(tài),其沖淡平和的心態(tài)保持的如此恒久圓滿,仕與不仕的矛盾心態(tài)最終在那種恬淡沖和的意緒中達到了穩(wěn)定和平衡。
五、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見底清——韋應物的盛唐余音
然而吏隱不能真正解決韋應物內心的矛盾,韋應物的吏隱詩是他痛苦的掙扎,詩人欲隱不能,欲仕無績,公門的種種煎熬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使詩人進退兩難。韋應物的內心一直徘徊在出世與入世的矛盾之間,所以在韋詩中,我們總是會看到一個心靈不安的詩人形象。詩人一方面“樂幽心屢止”,一方面又“遵事跡尤遽”,讓我們感到,他身居魏闕,思戀山林,幽賞田園,牽掛吏事。
詩人這種矛盾、痛苦的“吏隱”思想,深深的影響著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坝形抑常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表f詩往往通過實體的再現(xiàn)來直接表達主觀的感受,融情入景,使客觀對象帶上強烈的個人情緒?!扒榘t景哀”,所以在韋詩中,我們常常看到詩人對那些蕭瑟冷寂、凄清孤獨的形容詞的大量使用,如:冰、冷、寒、幽、涼、寂、清、孤、獨、冰……這些形容詞的使用,使韋詩呈現(xiàn)一種蕭瑟冷清的環(huán)境氣氛,亦使那些自然山水,樹林草木皆著上“我”的主觀色彩。韋應物的詩歌風格凄清空寂、幽冷蕭疏,閑淡中透露出傷感,曠達中隱含著哀怨。詩人多有“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見底清”“蕭條齋舍秋,寒花獨經(jīng)雨”“誤觸龍鳳嘯,靜聞寒夜泉”“出巘聽萬籟,入林濯幽泉”“葉沾寒雨落,鐘度遠山遲”“蕭條涼葉下,寂寞清砧哀”“清詩舞艷雪,孤抱瑩玄冰”“野寺望山雪,空齋對竹林”等詩句,展現(xiàn)了詩人孤獨冷寂的心態(tài)。詩人登山臨水,尋幽探勝,抒發(fā)心中郁結之情,這就為韋應物排解“吏隱”矛盾找到了最直接的途徑。
安史之亂不僅是李唐王朝走向衰敗的開始,更重要的是由此在士大夫階層所引起心理的劇烈裂變。大歷詩人多有生不逢時之感,意氣消沉,他們詩歌的感情基調是低沉的、傷感的,很少迸發(fā)出積極進取的勇氣,他們對于追求建功立業(yè),謀求個人進取的愿望衰退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追求自我完善的精神和審美。正如徐承柏說:“(大歷時期)多數(shù)詩人的視野縮小了,關注對象由外物轉向內心,側重自我情緒的體驗和抒發(fā),其詩歌普遍具有追求冷寂的傾向。”大歷詩人多沉浸于山水溪石之間,尋覓一份世俗之外的寧靜,因此受其特定心境和意緒影響,其詩歌的詞語選擇也往往帶有凄清、寒冷、蕭瑟、暗淡的冷淡色彩。所寫的那種幽深靜謐的感覺,也與盛唐詩歌中自信獨立的人格,豪邁灑脫的氣度,自由浪漫的情懷遠遠不同。
然而,正如聞一多先生所說“所謂大歷十才子(實際指全部大歷名家)實際上可以看成一個人,只韋蘇州是例外”,詩人雖然同樣也寫凄清幽暗的物象,以承載現(xiàn)實世界中無處安放的孤寂、哀凄之感,但他也于幽冷清寒之中,澄清了懷抱。蔣寅的《大歷詩人研究》云:“(韋應物)自成一家之體,卓為百代之宗。詩人雖然也受佛道思想的影響,仰慕一種淡泊脫俗、遠離塵世的生活,但他畢竟出身世家,深受皇恩,身居官位,關心民瘼,無法放棄自己的社會角色和社會責任。因此韋應物常常寫下一些關心國家安危、社會治亂及下層百姓疾苦的詩篇,以一地父母官的身份展示對于百姓的同情與關懷。同時代的白居易也在《與元九書》中說:“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表f應物在夕盛今衰的時代現(xiàn)實面前,以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反映當時社會的種種現(xiàn)狀,注目于那些反映現(xiàn)實、揭露矛盾、干預生活的詩作,積極參與社會、關注民生,表現(xiàn)了與盛唐氣象息息相通的內在精神氣質,成為盛唐強音的流風余韻。
韋應物身處的大歷、貞元特殊時期, 深深地影響著詩人的道路, 而詩人在其出仕、罷官、閑居的生活道路中所形成的吏隱矛盾思想, 也深深地影響著詩人的詩歌風格、意境和表現(xiàn)方式。韋應物的詩作體現(xiàn)了中唐時期外郡官員的隱逸情緒,反映了安史之亂后,中層士人在人生價值抉擇時的猶豫與彷徨,在理想與苦悶中徘徊不定的心結。在這種情況下, 韋詩所表現(xiàn)出的獨特之處既屬于他所生活的時代, 也屬于他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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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40(2016)01—0065—05
作者簡介:張嘉文(1991-),女,蘭州大學文學院2013級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