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立 芳
(商丘師范學(xué)院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河南 商丘 47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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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地名沿革略考
——說商與商丘
薛 立 芳
(商丘師范學(xué)院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河南 商丘 476000)
摘要:早期文獻(xiàn)記載中“商丘”與“商”本不相同,自杜預(yù)《春秋釋地》釋“宋、商、商丘”三名一地,始引起理解的混亂。其實杜預(yù)“三名一地”之說特指春秋時期宋地有商、商丘之名,皆指宋地而言。其后學(xué)者忽略具體的歷史背景,將閼伯時期之古商丘與宋之稱商丘等同,造成諸多分歧,并進(jìn)而對傳統(tǒng)文獻(xiàn)記載產(chǎn)生懷疑。從文獻(xiàn)記載可知:閼伯遷居商丘,此處的商丘為古商丘,特指閼伯觀星臺舊址所在區(qū)域;契作為商人始祖,被封于商,商是其封地,后來更成為國號;商滅國后,商后裔被封于宋,宋在商故地,宋又稱商,亦稱商丘,此“商丘”之丘有廢墟之義,商丘指商故地。
關(guān)鍵詞:商;商丘;閼伯;契;相土
商丘地名曾多次變革,前后共使用過11個地名,其中多與商族文化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如商、宋、商丘、歸德等名皆與商族或商朝有關(guān),表明商丘為商文化之發(fā)源地,并且有著長久持續(xù)的影響力。但由于年代久遠(yuǎn),文獻(xiàn)記載不詳,這些地名最初來源與所指之區(qū)域都存有較多爭議。這其中又以“商、商丘”之影響最大,爭議也最多。本文擬對“商”地名之來源及其與商族之歷史淵源進(jìn)行辨析,希望能夠有助于人們更好地認(rèn)識商丘的歷史及其與商王朝之間的歷史淵源。
一、商地名之來源
由于年代久遠(yuǎn),史跡渺茫,對商地名最初之來源的研究往往只能從文字學(xué)的角度來探求。比較有代表性的說法有兩大類:一類是以商族之來源來推斷商名之本義。如胡阿祥在《商國號考說》中認(rèn)為,商族之名最初來自玄鳥圖騰,進(jìn)而成為商族之名,又繼而成為商朝之國號[1]。另一類則與之相反,認(rèn)為商族之名或商之國號來自地名商。以王國維為代表,其在《說商》一文中明確提出“商之國號,本于地名”[2]327。但其并未進(jìn)一步解釋商地之得名原因。但目前接受較廣的說法仍然是在王國維“商之國號,本于地名”的基礎(chǔ)上來考察“商”地名之來源。較具代表性的意見如鄭慧生認(rèn)為:
這種說法是從商字的字形變化中為我們揭示商地名之最初來源,以及其由地名而演變?yōu)樽迕倪^程。這可能是最為符合歷史實際的,表明商字之含義最初只是一個普通的地名,后來因與商族密切相關(guān),其字形也發(fā)生了改變,其內(nèi)涵又增加了商族的內(nèi)容。之后由于商族及商王朝的巨大影響,使人們逐漸忽略了其最初地名的含義。
此外,還有一種說法是從文字學(xué)的角度考論商字之含義,亦頗具啟發(fā)意義。如徐子紅在《商都亳研究》中從字形的考釋說明商字上部為子,下部為冏,有光明之義。據(jù)《說文》釋商“從外知內(nèi)也”,隱含商有光明義,進(jìn)一步引申有太陽之義。那么,商字便有太陽之子的含義。文章又從歷史性、民族性、地理性、社會性諸方面對之作出考釋,皆能有所對應(yīng),如太陽之子與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神話傳說相符,與“商主大火”之記載可相印證,與商在商族歷史中的神圣地位相合等[4]。對于我們進(jìn)一步理解商地名之內(nèi)涵頗有助益。
總之,從這些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出,“商”之得名經(jīng)歷了最初之地名,再逐漸與族名、國號相融合的過程,其內(nèi)涵亦有著不斷豐富的過程。
二、早期文獻(xiàn)記載中的商與商丘
歷史上商丘被視為商族祖先居住之地與商族的發(fā)源地,這一點毋庸置疑。但由于歷史記載僅只言片語,又加之年代久遠(yuǎn),后人對這些文獻(xiàn)的解讀便往往出現(xiàn)各種分歧,進(jìn)而又產(chǎn)生多種懷疑,甚至否認(rèn)早期的記載。今天的商丘究竟是哪些商人祖先所居之地,其始封者是誰等問題,便經(jīng)歷了這樣的誤讀與曲解過程。
其實早期文獻(xiàn)記載十分明確,只是人們理解有誤才造成了事實上的混亂。文獻(xiàn)記載中早期居于商丘地區(qū)的有閼伯、契和相土,分別見于《左傳》和《史記》。
《左傳》襄公九年:“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jì)時焉。相土因之, 故商主大火?!?/p>
《左傳》昭公元年:“子產(chǎn)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于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不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
《史記·殷本紀(jì)》: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訓(xùn),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寬?!狈庥谏蹋n姓子氏。
從《左傳》的兩則材料可以直接得到的信息是閼伯為陶唐氏之火正,居商丘,祀大火。后來相土繼承了這一職務(wù)。從《史記》的記載也可清晰地看出,契封于“商”,而非“商丘”,《史記》中契所封之“商”,是因契佐禹治水有功而被封的地區(qū),擁有一定的地域與人民,其范圍遠(yuǎn)遠(yuǎn)大于閼伯所居之“商丘”。而《左傳》中的閼伯居“商丘”卻是因其與實沈“日尋干戈,以相征討”,而被遷于“商丘”。《括地志》:“宋州宋城縣古閼伯之墟,即商丘也?!盵5]92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今河南商丘市西南有商丘,周三百步,世稱閼臺?!盵6]764可見閼伯之“商丘”特指閼伯任火正時觀星臺之舊址。
三、后人的誤讀與曲解
從《左傳》與《史記》的記載來看,最早的“商丘”與“商”所指并不相同,兩者的記載也并無矛盾之處。但是,后來《左傳》“昭公元年”杜注說:“商丘,宋地”,《疏》又引釋例曰:“宋、商、商丘三名一地,梁國睢陽縣也。”這樣一來,就將早期的商、商丘混而為一,也造成了后來理解的諸多分歧。
誤讀之一:因商與商丘混淆,造成契與閼伯之混淆,進(jìn)而又將二者視為一人。王小塊在《契與閼伯關(guān)系考》中對這一問題曾有詳細(xì)考論,茲不再述。其文就契與閼伯并非一人進(jìn)行考證,但并未區(qū)分契所封之商與閼伯所居商丘之不同[7]。
誤讀之二:誤以相土因閼伯之職而為相土始封于商。這樣便與契始封于商產(chǎn)生矛盾。如杜預(yù)在《左傳》襄公九年注文中說:“相土,契孫商之祖也,始代閼伯之后居商丘祀大火?!逼浜蟆妒酚洝に麟[》亦沿用這一說法,并明確說相土始封商。
《索隱》:相土佐夏,功著于商,《詩頌》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是也?!蹲髠鳌吩唬骸拔籼仗剖匣鹫懖由糖?,相土因之”,是始封商也。[5]92
這一矛盾以往學(xué)者已有注意,并多有討論,但多是在承認(rèn)存在這一矛盾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解釋,即承認(rèn)契所封之商與相土所封之商不同,相土既然繼承閼伯封于商,那么契所封之商定為別處。如金景芳先生認(rèn)為,相土遷商而不是契始封于商[8]55。但根據(jù)文獻(xiàn)記載,相土封商與契封于商并無矛盾之處。契始封于舜時,相土封商則在夏時,因佐夏有功而重新獲封,并且因閼伯而繼承火正之職。這一點早在東漢學(xué)者宋忠就已經(jīng)明言,只是沒有受到重視。
《集解》引宋忠曰:“相土就契封于商?!洞呵镒笫蟼鳌吩弧懖由糖穑嗤烈蛑!盵5]92
從地域上來說,相土是就契封于商;從職務(wù)上說,相土因襲了閼伯火正之職。這正與夏時分封制度相符。夏時的分封往往因舊地而封,相土就契之故地而封于商正是這種情況。人們在理解這些材料時往往忽略了不同時期的分封情況,而是先入為主,認(rèn)為契既為始封于商,其后便不能再有人獲封于商地。如此便使得本來清晰無誤的史實變得混亂,以致歧義不斷。例如后人對《史記》中“契封于商”的解釋,多以鄭玄與皇甫謐所說之“上洛商”為契封之“商”。
《集解》:鄭玄曰:“商國在太華之陽。”皇甫謐曰:“今上洛商是也?!盵5]92
《正義》:《括地志》云:“商州東八十里商洛縣,本商邑,古之商國。”[5]92
四、王國維《說商》辨析
對于上述觀點,王國維先生在《說商》一文中曾予以駁斥,其在考證中延續(xù)《春秋釋地》的說法,認(rèn)為 “宋、商、商丘”三名一地,并將契始封之商、閼伯所居之商丘、相土故地與宋地皆視為一地,即今天的商丘地區(qū)。因王國維先生在史學(xué)上的成就,因而這一觀點影響也最大。但由于其考證中存在的一些疏失,又造成了許多的混亂。
《史記·殷本紀(jì)》云:“契封于商”,鄭玄、皇甫謐以為上雒之商,蓋非也。古之宋國,實名商丘。丘者,虛也。宋之稱商丘,猶洹水南之稱殷墟,是商在宋地?!蹲髠鳌氛言辏骸昂蟮鄄魂埃w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庇窒寰拍辍秱鳌罚骸疤仗剖现鹫懖由糖?,祀大火而火紀(jì)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又昭十七年《傳》:“宋,大辰之虛也,大火謂之大辰。”則宋之國都,確為昭明、相土故地。杜預(yù)《春秋釋地》以商丘為梁國睢陽,又云“宋、商、商丘三名一地”,其說是也。始以地名為國號,繼以為有天下之號。其后雖不常厥居,而王都所在,仍稱大邑商,訖于失天下而不改。[2]327
至微子之封,國號未改,且處之商丘,又復(fù)其先世之地,故國謂之宋,亦謂之商。周時多謂宋為商。《左氏》襄九年傳:“士弱曰: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此答晉侯宋知天道之問。商人,謂宋人也。昭八年《傳》:“大搜于紅,自根牟至于商衛(wèi),革車千乘?!鄙绦l(wèi),謂宋衛(wèi)也?!秴钦Z》:“闕為深溝,通于商、魯之間?!敝^宋、魯之間也?!稑酚洝罚骸皫熞抑^子貢:商者,五帝之遺音也,商人識之,故謂之商。齊者,三王之遺音也,齊人識之,故謂之齊?!弊迂曋畷r,有齊人、無商人。商人即宋人也。[2]328
首先,王國維對契所封之商為“上洛商”的說法并未舉出具體的證據(jù)來駁斥,而是直接以“蓋非也”否定了這種說法,因而契所封商是否在今商丘地區(qū)始終有不同說法。
其次,在《說商》一文中,論證的依據(jù)多是《左傳》的材料,“宋,大辰之虛,大火謂之大辰”的論述只能說明閼伯所居之古商丘確在宋地。春秋時期,宋為商后裔所居,因而宋又稱商。宋在原商地舊址,因而又名商丘。在這個意義上,杜預(yù)釋“宋、商、商丘”三名一地是可以成立的,宋地既可以稱商,也可以稱商丘。但此時之商丘指宋地可以,卻并不能等同于閼伯所居之古商丘。清人顧棟高曾謂:“周室棋布諸侯,各有分地,豈無意哉!蓋自三監(jiān)作亂,武庚反叛,周公誅武庚而封微子于宋。豈非懲創(chuàng)當(dāng)日武庚國于紂都,有孟門、太行之險,其民易煽,其地易震,而商丘為四望平坦之地,又近東都,日后雖子孫自作不靖,無能據(jù)險為患哉?!盵6]529此處宋稱商丘,亦特指商滅國后所封之宋地。而謂其為“四望平坦之地”,顯然與閼伯所居之古商丘不同。
再次,最為關(guān)鍵的是,這些論證都沒有涉及契所封之“商”,前面論述的假定前提是將契所封之“商”等同于閼伯之“商丘”,因而論述了閼伯之商丘在宋地,宋既有商丘之名,又有商之稱,便沒有必要再論契所封之商了。王國維沿用了杜預(yù)“宋、商、商丘”三名一地的解釋。但不論具體的歷史記載背景,不考慮特定的時間與人物,而將歷史上不同時期之“商丘”“商”“宋”等名等同視之,則容易產(chǎn)生誤解。由于王國維先生在史學(xué)上的地位與成就,人們對其觀點往往只是加以引述而缺少分析,因而造成了契與閼伯之身份及居地的理解混亂。
五、結(jié)論
理清了這些誤讀與分歧,至此我們可以從文獻(xiàn)記載中得到以下結(jié)論。
第一,閼伯任陶唐氏火正,被遷居商丘,并未獲封及賜姓。因此,閼伯雖然早居商丘,但并非商族人的始祖。此處的商丘為古商丘,不可視為商人故地之意,而應(yīng)特指閼伯觀星臺舊址所在區(qū)域,并不能等同于“商”地。
第二,契為堯時司徒,被封于商,商是其封地,根據(jù)分封的原則,擁有一定土地與人民,其規(guī)模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閼伯所居之“商丘”,并且因地名賜姓子氏,因而契成為商人始祖,商地亦成為商族起源地,后來更成為國號。其后商人多有遷徙,所居之地皆有因商族而名商之可能,但并非契始封之商。
第三,相土在夏時功業(yè)顯著,因而在新政權(quán)中很有可能再次獲封于契始封之商地,并繼承了閼伯火正之職,與契始封于商并無矛盾。
第四,商滅國后,商后裔被封于宋,宋在商故地,因商王朝之深遠(yuǎn)影響,宋又稱商,亦稱商丘。此“商丘”之丘有廢墟之義,商丘指商故地。在這個意義上,杜預(yù)釋“宋、商、商丘”三名一地是可以成立的,宋地既可以稱商,也可以稱商丘,代指原來的“商”故地或商人后裔所居之地。宋以后商丘地名歷經(jīng)多次變遷,至明嘉靖二十四年升歸德州為府時,以州境設(shè)附郭縣命名商丘,清、民國時,縣名沿襲,新中國成立后成為專區(qū)(地區(qū))名、市名、縣名、地級市名。這些“商丘”之名均指商族故地,為滅商后所稱,不能等同于閼伯所居之古商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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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韋琦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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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編號:1672-3600(2016)02-0056-03
作者簡介:薛立芳(1981—),女,河南修武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先秦歷史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