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略
“春秋體系”與“和同道義”*
朱小略
東亞的政治格局,自近代以來就呈現(xiàn)出復雜多變的形勢和以離心力為主的趨勢。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在崛起的過程中,既要妥善處理與鄰國的關系,又當致力于構(gòu)建穩(wěn)定的國際格局。中國古代以“朝貢體系”為內(nèi)涵的“天下”觀念并不符合這一要求。首先,“一統(tǒng)”傳統(tǒng)會帶來國家的矮化;其次,核心國權(quán)威失能,外交方針搖擺;最后,“以夷變夏”等非常規(guī)現(xiàn)象會破壞天下秩序。上述內(nèi)生困境阻礙了“天下”觀念在當今國際關系中的進一步拓展。然而,春秋時期諸侯國之間的關系是以“盟會”為主體的,在文化價值上奉行“和而不同”的觀念,在政治上追求“一體”而非“一統(tǒng)”的組織架構(gòu),在觀念上高揚“道義”的理論基礎。這一“春秋體系”作為一種形式化的國際秩序藍圖,已經(jīng)脫離于當時的原生政治建構(gòu),而具有了更多的普世性。在當下,作為“天下”的制度基礎,分封制以及“愛有差等”的周禮已被揚棄;“華夷之辨”也退出了歷史舞臺。一個由“義”作為價值基準、文化差異性與多極力量兼容并蓄的格局是當下的東亞所需要的。這不僅是對國家間互信機制的維護,而且對解決東亞地區(qū)的部分歷史遺留問題也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藍本。此外,春秋時期的經(jīng)驗亦為中國在“政冷經(jīng)熱”的當代東亞“突圍”而出、重建多邊機制,提供了成功的歷史經(jīng)驗。
“春秋體系” 道義 “和” “同” 東亞
近代以來,東亞的政治格局長期呈現(xiàn)出復雜多變的局勢和以離心力為主的趨勢。相較于高度一體化的歐盟,當今的東亞地區(qū)形成了“各自為政”的態(tài)勢。盡管這一地區(qū)國家間密切的經(jīng)濟往來是穩(wěn)定國際秩序的必要條件之一,但僅憑經(jīng)貿(mào)合作還不足以在復雜的東亞局勢中構(gòu)建起穩(wěn)定的政治體系。更何況或出于歷史原因,或出于意識形態(tài)對抗,或出于現(xiàn)實領土爭端,東亞各國對中國在經(jīng)濟上的崛起態(tài)度不一?!傲愫筒┺摹弊鳛橐环N思維方式,更拙于應對這一地區(qū)中由領土爭端、價值沖突、大國競賽等現(xiàn)實問題所引發(fā)的政治困境。要應對、平衡這一地區(qū)共存的多極勢力,以及歷史遺留問題導致的信任危機,可資借鑒的經(jīng)驗屈指可數(shù)。然而,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國家間政治模式具有特殊的參考價值。
在當代政治學領域,對于朝貢體系“天下”的思考,主要圍繞著文明身份而展開。盛洪在《為萬世開太平:一個經(jīng)濟學家對文明問題的思考》中,對“天下”秩序作出了政治文明角度的考究。①盛洪:《為萬世開太平:一個經(jīng)濟學家對文明問題的思考》,北京: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10年。無獨有偶,趙汀陽所撰《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一書,亦對“天下”觀念與國際秩序作了但開風氣的探討。他所指的“天下”是對傳統(tǒng)“天下”的發(fā)揮,提出要從“天下”出發(fā),超越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厘定的“民族國家”體系。②趙汀陽:《以天下重新定義政治概念:問題、條件和方法》,《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5年第6期,第5—22頁。干春松在其《重回王道:儒家與世界秩序》一書中,也持“天下”秩序的道德本位應高于當代世界秩序利益本位的看法。③干春松:《重回王道:儒家與世界秩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
不過,這種以朝貢體系為古代東亞國際秩序的研究遭到了不少質(zhì)疑。張鋒提出古代東亞的國際秩序不能一律以“朝貢”概之,而是應當超越其范疇。④張鋒:《解構(gòu)朝貢體系》,《國際政治科學》2010年第2期,第33—62頁。鄭容和批評了對朝貢體系的三種認識,即“中國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與“朝貢貿(mào)易體制”,提出周邊國家是以“利用”的心態(tài)參與中國的“朝貢”關系的。⑤鄭容和:《從周邊視角來看朝貢關系——朝鮮王朝對朝貢體系的認識和利用》,《國際政治研究》2006年第1期,第72—87頁。這一層次的比較,姑且可以視為“國際體系”層面的等量研究。
關于政治本位的“國家”與“天下”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的比較,也已為學界所留意。簡軍波討論了“民族國家體系”向“天下體系”的轉(zhuǎn)換是否可能。陳玉屏較為明確地將中國古代政治觀念中的“國家”與“天下”兩個概念加以內(nèi)涵和外延的剖析和比較,詳細地論述了中國古代政治思想中的“國家”與“天下”之間的異同。韋兵從邊疆史的角度對“天下”作了兩個角度的論述:就群族的角度而言,“天下”是多;但就共同認知的角度來看,“天下”這一概念應當由“廣土眾民”來體現(xiàn)。“天下”是一個寬容而延續(xù)的“一”。朱圣明認為,“天下”應當包含兩個維度的內(nèi)容,一個是包含“四夷”在內(nèi)的廣義的“天下”,一個是僅包括“中國”的天下,廣義的“天下”與狹義的“天下”之間存在著邏輯上的本末關系。①簡軍波:《從“民族國家體系”到“天下體系”:可能的國際秩序?》,《國際關系研究》2015年第1期,第37—40頁;陳玉屏:《略論中國古代的“天下”、“國家”和“中國”觀》,《民族研究》2005年第1期,第67—71頁;韋兵:《完整的歷史經(jīng)驗:天下的“夷狄之維”》,《學術(shù)月刊》2013年第1期,第153—164頁;朱圣明:《有層次的“天下”與有差別的“政區(qū)”——兼論秦漢天下格局視域下的人群劃分與認同建構(gòu)》,《邊疆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10—20頁。這些對“天下”的歷時性研究,或以秦漢等統(tǒng)一王朝為藍本的斷代研究,都比較準確地抓住了“天下”的一般含義。
歷史學家和哲學家主要探討“盟會”機制在春秋五霸時期起到的作用,但很少將其與“天下”聯(lián)系在一起。莫金山《春秋列國盟會之演變》一文,簡約地介紹了春秋時期“盟會”的歷史發(fā)展階段、頻次與內(nèi)在邏輯。②莫金山:《春秋列國盟會之演變》,《史學月刊》1996年第1期,第14—18頁。易小明、翟淑君和曾麗意以學位論文的篇幅,對春秋時期的“盟會”作了全景式的梳理,并逐步確立了春秋盟約發(fā)展的“四階段說”。③易小明:《盟會和朝聘禮對春秋時期政治權(quán)力下移的影響》,碩士學位論文,江西師范大學,2005年;翟淑君:《春秋時期的會盟問題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西北大學,2005年;曾麗意:《〈左傳〉盟約文化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暨南大學,2015年。但就整體而言,學界對春秋盟會的研究力度尚有不足,至于“盟會”與“天下”概念的對應,更是力有不逮。這也是對“天下”的歷時性研究力度有限所導致的。
當代政治學語境中的“世界”,雖然在不同的語境中具有不同的意義,但基本構(gòu)建于經(jīng)濟全球化的基礎之上,強調(diào)“universality”即“普世性”在世界秩序中的作用??梢哉f,西方語境中的“世界”,基本都內(nèi)蘊了對唯一性和至高性的肯定。從詞源上看,“cosmos”(有秩序的宇宙)一詞來源于希臘語的“kosmos”。它既是一個天文學用詞,也是一個哲學術(shù)語,代表的是有秩序、有理性的宇宙。與“chaos”相對,“cosmos”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貫穿始終的理性。無獨有偶,“universality”(普世)一詞來源于拉丁語的“universe”,它由詞根“un-”和詞綴“-versum”兩個部分組成。從兩者的含義上,我們就可看出“universe”的本義?!皍n-”是“一”,是“統(tǒng)一”,而“-versum”是變化中的事物?!敖y(tǒng)一”于一切變化事物之間的原則,就是世界所秉承的信條,而在這其中,“統(tǒng)一”一切的是理性或自然法?!癱osmos”和“universe”雖然運用的范圍有所不同,一個立論于宇宙論與天文學,一個運用于哲學,而它們的共性奠定了“world”的基本含義?!皐orld”這個詞另行起源于古英語中的“woruld”,所指有“屬人的世界”和“時間”二義,統(tǒng)而概之,即所謂“現(xiàn)世”。它強調(diào)“人”為主體,而這一點無疑與“cosmos”(由天而來)和“universe”(由一而來)形成了互補關系。雖然在今天“world”成了英語語境中的“世界”,但它仍然強調(diào)貫穿世界的“理性”法則。而這種理性色彩通過哲學和政治學的途徑,極大地塑造了近代的世界觀。
什么是東亞地區(qū)曾長期盛行的政治格局?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內(nèi)向性與政治文化的特殊性,確實使得歷史上東亞地區(qū)的政治格局與當代“世界”大有出入。不過,與其立場先行地認定亞洲的歷史因明清時的封閉而陷入停滯,不如先就事論事地分析東亞地區(qū)的歷史格局,這或許更為謹慎。①馬克思·韋伯:《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于曉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15頁。古代的東亞地區(qū)基本處于由中國主導的國際結(jié)構(gòu)之中,體現(xiàn)出非常鮮明的“輻射”特征。從內(nèi)涵上看,古代東亞的政治格局基本是中國王朝政治的自然延伸,在這個過程中,禮制與政治文明是以輻射的方式向外擴散的。②羅茲·墨菲:“中國曾是東亞其他國家最早的樣板,也是東亞無論領土還是人口均占壓倒優(yōu)勢的單元。在從約公元前3世紀一直延續(xù)到1911年的中華帝國……因為同其他地方的社會相比,亞洲在更大程度上把家庭看成社會秩序的基礎?!薄秮喼奘贰?,???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59頁。同時,配合“輻射”形式的“等級”觀念也確實內(nèi)蘊于中國的政治思想中,這集中體現(xiàn)在“天下”這一觀念之中。然而,與西方語境中的“cosmos”(有秩序的宇宙)和“universe”(普世)不同,在中國的原生語境中,政治含義的世界觀念比哲學意義上的世界觀念更早出現(xiàn)。由此,我們直接進入對“天下”概念的辨析,探究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對國際秩序的內(nèi)在界定。
“天下”這個觀念在內(nèi)涵上指向甚廣。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錄,“天下”主要有兩義:“1.指中國或世界;2.指國家的統(tǒng)治權(quán)?!雹僦袊鐣茖W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284頁。這些豐富的含義是“天下”的詞義在引申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對于“天下”的本義,最有力的論據(jù)當來自于對當時主要文獻的字義梳理。試以《尚書》為例,見表1。
表1 春秋時期主要文獻中出現(xiàn)“天下”的句子
續(xù)表
由表1可知,“天下”在內(nèi)涵上與天子的統(tǒng)治嚴格對應?!抖Y記·曲禮》指出:“君天下曰天子。朝諸侯,分職授政任功,曰予一人?!奔础疤煜隆笔恰疤熳印苯y(tǒng)治的疆域。另外,“天下”在外延上指諸夏的朝貢與四夷的荒服?!秶Z·周語》中說:“夫先王之制,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钡呵飼r的政治現(xiàn)實與之背道而馳:春秋的周天子僅能保留文化意義上的共主地位。譬如魯在春秋時,僅向周天子朝貢7次,但向齊覲見11次,向晉覲見20次;其他較小的諸侯國也有“覲霸主而輕天子”的現(xiàn)象。因而,在春秋之時,“天下”的內(nèi)涵與外延是割裂的。在內(nèi)涵上,春秋時期“天下”仍指朝貢;但在外延上,主導春秋時期“天下”體系的卻是諸侯;因此,其擅用的“盟會”也就取代了“朝貢”,成為這一時期霸主國會盟“天下”各國的主要手段。
這種對“天下”的剖析有來自文獻的支撐?!疤煜隆痹凇渡袝分谐霈F(xiàn)17次,在其他文獻中出現(xiàn)包括:《禮記》118次、《周禮》18次、《儀禮》1次、《左傳》28次、《公羊傳》28次、《谷梁傳》19次、《易傳》66次、《論語》21次、《老子》57次、《莊子》275次、《孫子兵法》4次、《孟子》162次、《管子》441次、《韓非子》228次、《墨子》483次。依據(jù)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劃分法,以“詩經(jīng)”“書經(jīng)”“易經(jīng)”“周禮”和“春秋”系統(tǒng)作為經(jīng)學系統(tǒng)的派別分類;將“儒家”“道家”“法家”“墨學”分入子學系統(tǒng);以時間段為X軸,詞頻為Y軸,可得“天下”在先秦典籍中的分布(見圖1)。
從圖1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經(jīng)學系統(tǒng)和子學系統(tǒng)對“天下”的關注之不同。對“天下”的關注,儒家起于春秋時期,而經(jīng)學至少可追溯至西周。此外,子學對“天下”關注的熱度也遠高于經(jīng)學。在子學系統(tǒng)中,《墨子》和《老子》對“天下”的關注高于對“國”的關注。最后,“天下”的內(nèi)涵也悄然發(fā)生改變。春秋時期的《論語》嚴格遵循《尚書》的傳統(tǒng),強調(diào)“天下”的主體只有天子。但在戰(zhàn)國時期的《孟子》中,諸侯與孟子進行的政治問答都是關于如何掌“天下”的。這說明在戰(zhàn)國時期的儒家思想中,“天下”已與周天子脫離了關系,而成為“領土”或“王朝”的代名詞。
先秦時期的“天下”是由眾多諸侯國構(gòu)成的,因此“天下”蘊含著國際關系觀念的雛形?!渡袝方缍恕疤煜隆钡耐庋?,并完成了其實體的建構(gòu),但是沒有界定“天下”的具體內(nèi)涵。這一點對于國家間關系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它蘊含的原則與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國家“平等”原則背道而馳,而這正是東亞國家消極對待中國重建古代秩序的根本原因。
圖1 “天下”概念在“十三經(jīng)”和先秦諸子典籍中的分布
“差等”是“天下”體系的基本原則。根據(jù)這一原則,基于國家間的血緣關系、地理位置、國土大小等客觀因素,各諸侯國的朝貢次數(shù)和進貢物品各不相同。這一原則在三個方面孕育著當代東亞國家對中國崛起的擔憂。首先是來自于“一統(tǒng)”帶來的國家矮化。從邊緣國的角度來看,“天下”的基礎之一是文化身份的趨同。因為“天下”具有強烈的“一統(tǒng)”傾向,所以只有接受“華夏”觀念與價值觀的國家才有資格被納入“天下”體系,否則就只會被排斥。①許紀霖:《天下主義——華夷之辨及其在近代的變異》,《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第68頁。然而,體系內(nèi)的“華夷之辨”又注定了邊緣國家的矮化。這一矛盾所招致的后果,可能是國家政治身份與文化認同的背離,即在文化上認同華夏,并形成親和力,政治上卻成為死敵。這種“政冷文熱”的形態(tài),有類于當今的“政冷經(jīng)熱”?!疤煜隆斌w系內(nèi)的國家在面臨近代化轉(zhuǎn)型時,都經(jīng)歷過“去中國化”的過程。②包廣將:《東亞國家間信任生成與流失的邏輯——本體性安全的視角》,《當代亞太》2015年第1期,第59頁;張?zhí)N嶺:《中國的崛起與中日關系》,載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會編:《中國與日本的他者認識——中日學者的共同探討》,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0頁;李揚帆:《韓國對中韓歷史的選擇性敘述與中韓關系》,《國際政治研究》2009年第1期,第57頁。
以日本為例。日本的古學派較早就“四書”學中的“天下”作了解構(gòu)。山鹿素行的《漢和中朝事實》書中言:“愚生中華文明之土,未知其美,專嗜外朝之經(jīng)典,嘐嘐慕其人物。何其放心乎?何其喪志乎?抑好奇乎?將尚異乎?”③山鹿素行:《漢和中朝事實》,東京:大日本國民教育會,1912年,第67頁。這里的“中華之土”指的是當時以本州島為中心的日本。在此我們已看到日本的獨立意識萌芽與其對“華夷之辨”的拒斥。伊藤仁齋在為《論語·子罕》作注時,借注“子欲居九夷”闡發(fā)感嘆說:“夫子嘗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由此見之夫子寄心于九夷久矣,此章及浮海之嘆,皆非偶設也。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鉤是人也茍有禮義,則夷即華也,無禮義則雖華不免為夷,舜生于東夷,文王生于西夷,無害其為圣也?!雹芤撂偃数S:《論語古義》,東京:合資會社六盟館,1909年,第182頁。在這里,伊藤仁齋不但試圖論證日本自古便為孔子所傾心,更認為其地向仁,較中國更能實現(xiàn)“仁政”。日本能行孔子之教,就應當比不行仁義之道的中國更有資格成為天下的核心。這是對“道義”作用的再界定,也是對天下秩序的重組。自此為日本與中國展開對天下控制權(quán)的競爭,做好了思想鋪墊。⑤董灝智:《日本詮釋“四書”中的“去經(jīng)典化”與“去中國化”》,《史學理論研究》2013年第4期,第57頁。這反映出日本的角色意識轉(zhuǎn)變與爭奪儒家文明圈主導權(quán)的內(nèi)在理路。不得不說,在這里,政治身份的建構(gòu),相較于現(xiàn)實主義的利益之爭,發(fā)揮了更為基礎的作用。
其次是核心國權(quán)威的失能與外交方針的搖擺?!疤煜隆斌w系與“華夷之辯”的交替,表現(xiàn)為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與戰(zhàn)略上的空間擠壓。這一點在春秋時期就已有一定的印證。春秋時鮮虞(白狄)于中原建國,國號“中山”,與晉比鄰而立。①之所以采用中山國而非秦楚等國為例,是出于今文經(jīng)學與古文經(jīng)學之分的考慮。譬如在對桓公十五年邾婁人、牟人、葛人來朝的問題上,《公羊傳》認為桓公行惡而背禮,此三人竟然合而朝見,由此而貶為夷狄不知禮;《左傳正義》則認為,這三人都是附庸國的世子,而代父行事,故而按禮制,不稱名,只稱人。古、今兩家就“夷夏之辨”的分歧俯仰皆是。但在對中山國的態(tài)度上意見一致?!蹲髠鳌ざü哪辍酚?“水燎方降,疾瘧方起,中山不服;棄盟取怨,無損于楚,而失中山?!贝司渲凶⒚髦猩綖轷r虞;《公羊傳·襄公十八年》:“十有八年春,白狄來。白狄者何,夷狄之君也。何以不言朝,不能朝也?!敝苯訉⒅猩椒Q為白狄。故而,中山與晉之間的紛爭,更具典型意義。文化上更近中原國家的鮮虞與不火食不衣被的戎狄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血緣上更同周王朝存在親緣關系。②岑仲勉:《漢族一部分西來之初步考證》,《兩周文史論叢》,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年;徐中舒:《先秦史論稿》,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胡謙盈:《姬周族屬及其文化淵源》,載黃盛璋主編:《亞洲文明》第1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王克林:《姬周戎狄說》,《考古與文物》1994年第4期,第62—74頁;沈長云:《周族起源諸說辨正——兼論周族起源于白狄》,《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3期,第117—130頁。然而,諸夏在同中山國的關系問題上,存在著基于血緣和身份認同的排他性。比如,晉對中山的態(tài)度原本較為溫和,也有聯(lián)姻之實。但自公元前546年晉楚弭兵會議之后,晉便將中山作為主要的討伐對象(見圖2)。
圖2 晉與中山戰(zhàn)爭重要事件匯總
現(xiàn)代中國與東亞國家的關系早已不同于往日。但是,“夷夏之辨”與“天下”體系作為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一部分,仍時隱時現(xiàn)地影響著東亞各國的政治心理?!疤煜隆弊鳛橐粋€政治概念,與當時政治的基本單位“家國”密切相關。然而在當今世界,何者是決定國家間關系親疏遠近的根本要素?不解決這一前提,“天下”就有內(nèi)在的邏輯困境,并可能導致各國對主導權(quán)的惡性競爭。
再次是“以夷變夏”對天下秩序的破壞。蒙元與滿清入主中原,使“以華御夷”的理念失去了神圣性,這使得部分臣服的“夷國”轉(zhuǎn)化為“夷敵”。比如,在《明史》中,“倭”不再單純是日本的舊稱,而帶上了貶義的色彩。對日本的認識由“同人”而至“倭寇”,這是探索“天下”秩序逐漸遭遇嚴峻考驗的重要線索之一。
有明一代,明與日本之間的爭端,可以說是由明太祖與良懷王之間就朝見的外交爭端肇始的,而豐臣秀吉對朝鮮的入侵,標志著雙邊關系的徹底破裂。直到萬歷朝鮮之戰(zhàn)后豐臣秀吉病死,日本全線退兵,才劃上明日之爭的休止符。但是,傳統(tǒng)的“四夷”思想作為御外之策,并沒有針對這種劇烈的時局變化而適時調(diào)整。部分君王仍試圖以“四夷”之方來醫(yī)“外國”之患??v觀明朝御日之策,洪武朝時倭患44次,1368—1398年,年均1.4次左右;當時便已嚴格整飭海禁,甚至勒令片板不得下水。而永樂年間,寇亂仍頻,成祖為籠絡日人,壓而不報。直至永樂十五年擒15倭寇,“群臣言日本數(shù)年不修職貢,意為倭寇所阻,今賊首乃其國人,宜誅之以正其罪”。成祖仍“不若懷之以德,姑宥其罪遣還”;嘉靖年間寇賊為洪武朝的5倍,明朝對倭寇的分析,仍只停留在簡單的“寇亂”之上,沒有察覺到日本日甚一日的叛逆企圖。這種“夷夏之辨”的思想,最終影響了明朝對日軍情的判斷,以至于貽誤戰(zhàn)機,造成大禍——早在豐臣秀吉圖謀進攻朝鮮的時候,于琉球經(jīng)商的同安商人陳甲便探得確切的情報,并委托琉球刺史鄭迥,會同同安巡撫趙參魯,先后奏報朝廷。然而,兵部的反應卻出奇的遲緩。自接到轉(zhuǎn)呈的奏報之后,明兵部除了照會朝鮮王,以確定消息是否屬實之外,沒有任何軍事上“防患于未然”的應對,甚至連后勤轉(zhuǎn)運與對日情報工作都沒有作出相應調(diào)整。直到豐臣秀吉勢如破竹地攻破了平壤,史儒戰(zhàn)死,總兵祖承訓只身一人勉強逃回北京,才使得朝廷震動,倉促應戰(zhàn)。這種致命的失誤為《明史》所尖銳批評。同時,它的形成過程,作為一個歷時性的過程,經(jīng)由《明實錄》等書的梳理,也可窺見一二:
根據(jù)圖3可得知線索如下:從關鍵詞絕對數(shù)的角度來看,明代前期與后期的對日關系所占關注的比例截然不同。嘉靖與萬歷兩朝相較永樂年間,涉日事務的關注度大幅走高,態(tài)度也愈發(fā)激烈。從詞性上看,明代前期對日態(tài)度整體毀譽參半,洪武、正統(tǒng)年間,對日貶甚于褒;成化、弘治、正德年間則褒大于貶;明代后期對日本的態(tài)度急轉(zhuǎn)直下,嘉靖、萬歷兩朝對日本的貶斥成為主流。在對日本的諸種蔑稱中,“倭寇”與“倭奴”基本呈負相關,而與“日本”呈正相關,這一點非常耐人尋味。一方面,“奴”與“寇”代表著在觀念中日本從等級差化為敵對;另一方面,“日本”與“倭寇”的并行,也反映出中國力圖保存“天下”秩序與朝貢體系的努力。
圖3 《明實錄》所記“日本”與“倭人”等稱呼的縱向?qū)Ρ?/p>
然而,有明一代未能通過制定國策與調(diào)整外交震懾日本的野心;也未能在提前知曉日本用兵的消息之時把握機會,浪費了先發(fā)制人的良機。①李小林:《淺論明朝人認知日本的局限性》,《江南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第36頁。日本對朝鮮和明朝發(fā)動的戰(zhàn)爭是侵略性的,是不義的,這一點是難以動搖的歷史之論。但從內(nèi)部因素上看,明在四夷政策制定中的反復,譬如太祖至成祖的反復,“失日人之心”與“遏流寇之亂”間的猶豫,體現(xiàn)出的是作為傳統(tǒng)觀念中的“夷夏之辨”與有明一代的政治現(xiàn)實的脫節(jié)。隨著“天下”觀念與“世界”觀念的交替,“華夷之辨”中邊緣國與核心國之間的疏離開始成為對“天下”觀念的嚴峻挑戰(zhàn)。②朱小略:《中國傳統(tǒng)社稷安全觀略論》,《國際安全研究》2015年第5期,第61頁。畢竟,“天下”秩序的維持實際取決于核心國的“賢明有力”,而非制度的有力保障;一旦國力捉襟見肘,“天下”秩序難以通過制度的制約來理性緩沖國家間的沖突。這不僅揭示出“道義”作為一種公共外交產(chǎn)品的職責與其內(nèi)蘊的“華夷之辨”的民族要求之間的尖銳沖突,也預示著它日后的終結(jié)。①用“四夷”之說比附明清時的外交關系,在兩代的奏章、詔令、文書、起居注中或仍有言及,但在這里,“四夷”之說所指代的,只是由政治傳統(tǒng)遺留下來的“夷夏之辨”心態(tài),并不必然反映在政治體制與政治觀念中的“四夷”向“外國”的推進脈絡。
對“天下”觀念的批評是否就意味著拒斥呢?這種說法也不正確。在“天下”格局中,觀念發(fā)揮的作用遠非現(xiàn)實主義可以解釋:明代太祖、成祖兩朝國力強盛,而日本拒不奉命;清代武功極盛,而朝鮮誓命抗之。這種觀念建構(gòu)的內(nèi)在矛盾,或表現(xiàn)為“叛”,或表現(xiàn)為“忠”。究其根本,是觀念的內(nèi)在建構(gòu)及其內(nèi)蘊的矛盾所導致的。由此,我們?nèi)孕柙趯v史的回顧中界定“天下”的含義。作為一個政治概念,它在歷史上的外延是不斷變動的。其間,“春秋體系”作為“天下”在春秋時期的特殊形態(tài),就進入了我們的視野。②關于有沒有“春秋體系”,“春秋體系”是否可被視為國際秩序,當代的外交學研究給出了新論述,參見葉自成:《中國外交的起源——試論春秋時期周王室和諸侯國的性質(zhì)》,《國際政治研究》2005年第1期,第9—22頁;陳拯:《春秋華夏秩序瓦解與國際社會退化機制》,《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5年第2期,第41—64頁;陳雪健:《從均勢到霸權(quán)——春秋戰(zhàn)國外交實踐與思想研究》,《長江叢刊》2015年第6期,第15—16頁;趙思洋:《民國學人對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國家間政治思想的詮釋》,《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6年第1期,第26—45頁。
開章明義,本文為什么要選取“春秋”而非“盟會”作為這一時期國際體系的名稱呢?首先,“春秋”并非一個單純的歷史概念。“春秋”二字既非國號,也非朝代,本是由魯國國史《春秋》所描述的時間跨度引申而來,這從定名上就已凸顯了“春秋”以諸侯為主的特色;此外,《公羊傳》襲承《三統(tǒng)歷》的說法,認為“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故名《春秋》”,因此“春秋”蘊含了“中庸”的政治理性。何況《春秋》三傳即研究春秋時期的主要史料。相比之下,“盟會”作為一種結(jié)構(gòu)性特征,難以同時包含“春秋”所具有的“歷史階段”“國家本位”“政治德性”與“核心文獻”四者合一的獨特意蘊。從歷史上看,春秋時期(公元前771—前467年)處于周王室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之中。舊有的秩序雖然還有一定的制約力,但主導權(quán)已轉(zhuǎn)移至強大的諸侯國。①周方銀:《松散等級體系下的合法性崛起——春秋時期“尊王”爭霸策略分析》,《世界政治與經(jīng)濟》2012年第6期,第4頁。盡管在這一時期活動的諸侯國還未取得完全的主權(quán)地位,但其高度獨立的軍事、政治和法律自主性極其接近于后世的“國際關系”。同時,春秋時期各國之間的溝通也是以“盟會”為基礎的。圍繞這一機制,春秋時期的國際體系呈現(xiàn)出了多國共存、“和”高于“同”的基本特征。
從武王伐紂的“孟津之會”始,周已有“盟會”。但西周與春秋時期的“盟會”在結(jié)構(gòu)上存在著較大差異。首先,“盟會”在西周包含了天子與諸侯之間的“大會合禮”和五爵之間的“小會合禮”,春秋時期的“盟會”則完全發(fā)生于諸侯之間。其次,從歷史上看,相較于春秋時期的松散邦聯(lián),西周的政治體制更接近于有力的聯(lián)盟,這也使得“周禮”的約束力更強;而春秋時期諸侯的“盟會”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訴求,重視實際的政治結(jié)果而非“合禮”。同時,春秋時期的經(jīng)濟貿(mào)易往來規(guī)模,也較西周時有了極大的進步。《孟子·告子章句下》曰:“五霸,桓公為盛??鹬畷T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迕?‘無曲防,無遏糴,無有封而不告?!?‘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歸于好?!雹诶顚W勤主編:《孟子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35頁。這段話的意思是:春秋五霸中,聲望最高、貢獻最為卓越的,當屬齊桓公。葵丘之盟,是齊桓公扶助嫡長子姬鄭登基為周襄王,驅(qū)逐意圖篡位的王子帶;以及討伐不服王命的楚國之后召開的諸侯會盟,而周襄王也派出使者嘉獎桓公。在葵丘之盟中,齊與諸國約定了五條盟約:“不得更改已立為儲君的嫡長子”,“不得廢除妻子,改娶妾為妻”,“婦人不能干預國家政治”,“各國不得單方面堵塞糧食的運輸”,“上游國家不得修堤壩堵塞下游國家的水路”。齊作為春秋五霸之一,魚鹽通商占天下之利。葵丘之盟更明確了往來客商相通,不得抗拒,以及國與國之間關于糧食通販的基本原則,這實際上是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構(gòu)建了互聯(lián)互通的經(jīng)濟基礎。
至于“戰(zhàn)國”,則因《戰(zhàn)國策》而得名,《戰(zhàn)國策》列二百四十二年“七國游士策論”“連橫”“合縱”等策,均為陰謀詭詐之術(shù),體現(xiàn)出了戰(zhàn)國時重詐角力的根本特征。同時,戰(zhàn)國時期奉行有事而會,“盟”已失去了其功用。因而,春秋時期在政治局面上的獨特風貌可謂“空前絕后”,春秋固然有國力不濟、未能統(tǒng)一王朝之弊,但其政治觀念的貢獻是根本的。自春秋之后,無論是戰(zhàn)國,還是后來的三國兩晉南北朝、五代十國,都不復“春秋”時以“盟會”為主要國際關系的理性秩序特色。
圖4 西周地圖
從圖4、圖5兩個時期的版圖上,我們可以非常直觀地看出,洛邑置于晉、秦、鄭、衛(wèi)之中,但在疆域與軍力上卻被壓縮至千乘之國的規(guī)模,無力恢復西周的實力與威望。此時在政治上取得了主動,并有能力組織諸侯盟會的,是以齊桓公、晉文公為代表的霸主國?!洞呵锕攘簜鳌酚涊d齊桓公葵丘之盟:“葵丘之會,陳牲而不殺。讀書加于牲上,壹明天子之禁,曰:‘毋雍泉,毋訖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使婦人與國事?!币嗉辞笆龌腹c諸國就嫡長子的不得廢立等五事。以“盟會”作為“天下”秩序的主要維持手段,在古代中國殊為少見。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的只有北宋時期宋遼之間所簽訂的“澶淵之盟”。春秋時期的盟會頻次極高。據(jù)統(tǒng)計,春秋記盟誓105次,《左傳》記盟誓160—197次。根據(jù)歷史發(fā)展的時間階段可分為四個階段(見表2)。
圖5 春秋地圖
表2 春秋時期“盟會”的歷史階段與相應戰(zhàn)爭頻率統(tǒng)計
表2數(shù)據(jù)來自于曾麗意《〈左傳〉盟約文化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暨南大學,2015年,第10頁。
“初盟”時期始于魯隱公元年魯邾“蔑之盟”,早于齊桓公葵丘之盟近60年,由齊、鄭與宋、魯作為雙方。這一時期的“盟會”主要以多國間依照各自陣營而構(gòu)筑的防御性軍事同盟為主體,沒有形成合理的國際秩序與廣泛共識。同時,也沒有形成合理的退盟機制,背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應當說這是稍后“同盟”機制的鋪墊與先聲。
“霸盟”時期始于齊桓公“北杏之會”,主要包括齊桓公與晉文公兩國構(gòu)筑的霸權(quán)。其中齊桓公會盟11次,晉文公則主持了“踐土會盟”。這一時期的“盟會”在結(jié)構(gòu)上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方面:(1)盟會的構(gòu)成國從2個拓展至多個,葵丘之盟中,齊桓公召集的成員國有8個,晉“踐土會盟”成員國也有8個;范圍也從黃河流域的區(qū)域性集團拓展為覆蓋整個中原地區(qū)的大規(guī)模盟會。(2)盟會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改變,相對“初盟”時期的防御性軍事同盟,“霸盟”時期構(gòu)建的是一個較為完整的國際結(jié)構(gòu),它包含了軍事、政治、文化與經(jīng)濟要素。以葵丘之盟為例,其一共擬定了5條公約,基本囊括了政治與經(jīng)濟上的互通訴求。(3)對于背盟國有了強力的武力制裁措施。“霸盟”時期的盟會,從制度和相關機制上,都完成了根本性的調(diào)整。這一過程是“春秋體系”的成熟期。
“兩霸”核心時期是在晉文公去世后,春秋諸國逐漸形成對立結(jié)構(gòu)。以北方的晉國與南方的楚國之間的沖突為主線,各國形成了劃黃河而立的兩大集團。這一時期的“盟會”從結(jié)構(gòu)上發(fā)生了根本的蛻變,軍事合作加強。大國在體系中脅迫小國,形成了強權(quán)政治與鮮明的階級。“兩霸”核心時期形成了周備的朝聘制度,使得這一時期的國際結(jié)構(gòu)更為完整。
“弭兵”時期是春秋時期盟會活動的尾聲。隨著前三個時期的鼎盛之后,盟約體系已經(jīng)日漸崩潰。盟約的結(jié)構(gòu)性功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由攻擊轉(zhuǎn)為和議,“盟會”逐漸轉(zhuǎn)向為維持現(xiàn)狀的政治工具。這一時期,各國由外向擴張轉(zhuǎn)向收縮。故而“盟會”貫徹的理念由“一體”轉(zhuǎn)為“均勢”。在這一時期,大夫取代諸侯成為了盟約的主體。之后,春秋時期的國際體系逐漸落下帷幕。
從“春秋體系”的結(jié)構(gòu)來看,王室作為公約力的象征,仍然保有“道義”的基礎。圍繞虛位的周天子,強有力的齊、晉等國,以“尊王”為口號,將“道義”作為運用國家實力擴張影響的工具。這就意味著在“春秋體系”中,作為主體的多個國家,在國家實力相近及國際規(guī)范限制的前提下,形成了以“盟會”機制為主導、強大國家為主體,在有序的國際競爭和道義規(guī)范中爭霸的局面。①《史記》載孔子言,以《春秋》為亂世。然而以符合統(tǒng)一王朝與禮法為褒,以背離其禮法為貶,是從“大一統(tǒng)”的史學信仰出發(fā),而非對春秋時期蘊含國際體系的還原。參見許田波《構(gòu)建“中國學派”必須正視歷史》一文。本文不完全贊同許文對“大一統(tǒng)”的論斷,但對于其文區(qū)分“傳統(tǒng)觀念”與“歷史分析”以及多元傳統(tǒng)的重要作用,持贊同意見?;厥字袊糯鷼v史,也曾有過王朝爭霸和地方割據(jù)的情況,但其間充斥的是赤裸裸的敵對關系;其次,“親親”等禮法制度雖然處于衰退之中,但在軍事沖突和國際爭端中仍然保有一定的影響力。春秋時的諸國戰(zhàn)爭仍然依從于一定的公約。譬如《左傳·成公十六年》記:
晉韓厥從鄭伯,其御杜溷羅曰:“速從之!其御屢顧,不在馬,可及也?!表n厥曰:“不可以再辱國君?!蹦酥?。郤至從鄭伯,其右茀翰胡曰:“諜輅之,余從之乘而俘以下?!编S至曰:“傷國君有刑?!币嘀?。②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782頁。
無論是作戰(zhàn)過程中偶遇,還是大勝之后追捕國君,晉都嚴格遵守禮制,征戰(zhàn)雙方也不得以將領之身傷害國君之命,這從軍事史的角度闡明了“春秋體系”的特殊性。春秋時期的爭霸格局仍然保持著相當?shù)墓s性與道義性,這與當代的國際關系具有一定的相似性。③陳琪、黃宇興:《春秋時期的國家間干涉——基于〈左傳〉的研究》,《國際政治科學》2008年第1期,第40頁。過去的研究常將春秋與戰(zhàn)國時期并而論之,沒有闡明春秋時以國際秩序為主導的理性結(jié)構(gòu)特征④關于軍事方面的差別,在當代已有系統(tǒng)性研究,如黃樸民:《從“以禮為固”到“兵以詐立”——對春秋時期戰(zhàn)爭觀念與作戰(zhàn)方式的考察》,《學術(shù)月刊》2003年第12期,第82—90頁;鄭彩云:《從“崇禮”到“詭道”——春秋戰(zhàn)國戰(zhàn)爭觀念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江西師范大學,2010年。,遑論在春秋時期,由“行人”和“太廟”等要素構(gòu)成的正式外交機制。再次,春秋各國的先祖來源并不一致,部分體現(xiàn)出了以“和”為主的政治多元性。比如齊由太公建立,因周之功臣故而受封;但姜氏的始祖為炎帝,曾與姬姓始祖的黃帝部落展開大戰(zhàn);楚為羋姓,與姬周之間無宗族關系,伐隨時還稱“我蠻夷也”;越國是夏少康之后裔,宋是殷人后裔。各國來源,或不從姬姓,或不從五帝譜系。
“春秋體系”同歷史上的割據(jù)戰(zhàn)爭(比如“三國時期”)相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差別:封建王朝的割據(jù)政權(quán)是未取得合法繼承人資格的政治集團,以政治陰謀或暴力手段奪取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結(jié)果。其政治結(jié)構(gòu)的基礎是中古的“國家”,而非上古的“家國”。這一時期政治倫理(忠)獨立于家庭倫理(孝),成為政治行為的守則。而國家爭霸的目的是建立統(tǒng)一的王朝,而非一體的國際秩序。相比之下,“春秋格局”呈現(xiàn)出了一體化的特征,而無“一統(tǒng)”的強力。相對“天下”,“春秋體系”兼有理性的秩序與成熟的盟會機制(見圖6)。①這種理性范式的消退在當代的研究中已有論及。陳拯:《春秋華夏秩序瓦解與國際社會退化機制》,《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5年第2期,第43頁。
圖6 “春秋體系”的邏輯結(jié)構(gòu)
“春秋體系”的理論核心是什么呢?首先是“和”與“同”之間的關系。“春秋體系”所指向的是國際“一體化”而非“一統(tǒng)”的傾向。血緣與朝貢制度的松弛,賦予了“春秋體系”一定的包容性。除前敘晉同赤狄間的血親聯(lián)姻外,南部的楚與南蠻、東部的越與百越,也都存在著高度的融合現(xiàn)象,這些國家在春秋時期都取得了“盟會”的主導地位;盡管有中山與晉之間的紛爭,血緣的多樣性并未與內(nèi)在統(tǒng)一的文明認同發(fā)生全面沖突?!按呵矬w系”區(qū)分開了“一體”和“一統(tǒng)”兩種互相關聯(lián)但彼此不同的聯(lián)盟理念。從實踐上看,雖然后者主導了中國歷史的走向,促成了統(tǒng)一王朝的誕生。但是,前者孕育的國際聯(lián)盟精神,卻為后封建時期的國際體系架構(gòu)提供了珍貴的經(jīng)驗:從已有的典籍文本上看,“同”傾向于一種政治理念,而“和”更體現(xiàn)為一種政治理想。“和”所指的是對異質(zhì)的包容及共存,但“同”則是強力的統(tǒng)一?!秶Z·鄭語》云:
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
就春秋時期的格局而言,通婚、舉賢都是古代政治為稀釋血緣繼承的單一性而采取的措施。①通婚之事如《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說:“晉獻公……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又說獻公伐驪姬,虜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通婚作為一種機制,促進各國的融合。而“舉賢”在先秦的政治語境中,是為稀釋血緣繼承制、平衡世官世祿制的非常重要的政治舉措?!抖Y記·禮運》篇記:“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已,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提到了以世官世祿制為主的社會體制。自春秋時,墨子主“尚賢”之說,是對世官制的批判。以上為法,“和”旨在維持虛君(周天子)的文化地位與共同的道義基礎。②這里的“虛君”并非指康有為所提“虛君共和”之“虛君”,而是對平王東遷后周王室的衰落地位的指代。由此,“天下”在“和”(共存)的指導下,形成一個相對松散的類邦聯(lián)體系;并得以避免由“一統(tǒng)”精神指向的王朝體系。否則,當國力強大的時候,“天下”就會成為霸主國控制附屬國的軍事同盟。當“天下”的神圣性遭到破壞及霸主國的國力衰弱時,“天下”體系就會遭到破壞,或從理想主義的角度失去對附屬國的號召力,而孕育出同體系的“死敵”;或因無力保持對體系的控制,流失大批附屬國。最重要的是,求同而不存異的“中華上國”慣性,使得古代中國的對外政策呈現(xiàn)出“食古不化”的特點,影響了自我調(diào)節(jié)的良性機制,錯失了應對世界格局變化的良機。求“和”的精神無疑具備了“春秋體系”的諸多特點,使其愈發(fā)接近于以一體化為基準的“國際體系”。作為制度的補充,每一個諸侯國都需融會吸收的“道義”原則,就是外交公共產(chǎn)品的雛形,這便成為春秋體系“盟會”機制興盛的時代背景?;凇懊藭敝贫?、評價標準與有效的武力制約。為保證一個國際體系的延續(xù),“道義”成為當時諸侯國行為與各國關系的核心評價指標。
赫德利·布爾(Hedley·Bull)在《無政府社會》一書中,對國際關系做出了比較明晰的定義:“如果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有足夠的交流,而且一個國家可以對其他國家的決策產(chǎn)生足夠的影響,從而促成某種行為,那么國家體系或國際體系就出現(xiàn)了。”①赫德利·布爾:《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張小明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第7頁。西方學者對于國際關系的定義,重點放在國家間的相互聯(lián)系與影響上。但在互動的過程中,“道義”作為規(guī)范可能存在排他傾向。為解決這一沖突,一個可行的思路是豐富和調(diào)整“道義”的概念,即從中國傳統(tǒng)的語境入手,尋求與西方語境中的“justice”相對應的觀念。這樣的“道義”需有相當?shù)囊?guī)范性,以便形成通用的行為準則,但又不應有過強的約束力,以免妨礙國家主權(quán)。
盡管“道義”在春秋時期分別指“道”和“義”,但又強調(diào)要“各得其宜”,亦即守住各自的定位和職責。因此,“道義”不僅從積極的一面建構(gòu)了完整的國際秩序,也從消極的一面構(gòu)建了對背盟、退盟和敵對等行為的懲罰機制。依照正義履行的對象關系、動機、手段、結(jié)構(gòu)、結(jié)果和表現(xiàn),可以總結(jié)出如下圖表(見表3),即同質(zhì)文明國家之間的正義與異質(zhì)文明國家之間的正義。這里的正義同時包含戰(zhàn)爭與和平兩種模式。
表3 春秋體系中“道義”觀念的內(nèi)涵與結(jié)構(gòu)
春秋時期的“道義”本質(zhì)是在“和而不同”的前提下,各國遵循國際體系中的角色定位與結(jié)構(gòu)功能履行自身職責,并接受由公約和多國協(xié)議的框架限制。每一個國家都必須為違反公約的行為接受相應懲罰?!暗懒x”具備一定的美德屬性,而美德主要體現(xiàn)在政治目標和協(xié)調(diào)手段的和平性上??梢哉f,“和同”與“道義”共同構(gòu)成了春秋時期“天下”體系的價值追求與政治取向。
齊作為第一個春秋霸主,九合諸侯,其主要原因在于較好地把握了當時“天下”的價值觀,以“尊天子”和“行道義”取得了文化認同的主導權(quán),由此構(gòu)建了以“盟會”為基礎的“春秋體系”。這種國家形象和實力的增殖是“道義”帶來的“紅利”之一。因此,春秋時期的“道義”呈現(xiàn)出的“義利合一”的特征,這符合當前國際體系的訴求。同時,春秋時無論是齊國對楚國的制衡,還是晉國取代齊國崛起,都沒有付出過高的戰(zhàn)爭成本,這不能不說與“道義”的制度性作用息息相關。與以力相搏的戰(zhàn)國爭雄截然不同,春秋時期霸主地位的讓渡是相當“自然”的。
“多極力量”的存在也是春秋時期“道義”得以實行的一個重要前提,這使“道義”與當代國際關系有了對接的基礎。在國際秩序中,“義”作為“定分”的標準,至少有普適性與號召力兩重屬性。從普適的角度來看,無論是自然人的天賦權(quán)利,還是公認的正義觀念,都可能達成各個國家之間的一致,而其框架內(nèi)的限制力亦“一視同仁”。這種制度性的約束,基于格局內(nèi)多極競爭的客觀事實受到了有力的保護。在國際格局中,一個穩(wěn)定而有效的格局對主導國的利益固然是顯而易見的;而一個以道義為主導的、穩(wěn)定而有效的格局,會給格局帶來更多的普遍利好與安全保障。這是維持地區(qū)秩序的必然選擇?!按髧迸c“小國”之間的關系,無論是從平等性出發(fā),還是從客觀的政治現(xiàn)實出發(fā),都需要一個有效體系予以協(xié)調(diào),而“道義”是決定各國積極參與的重要理由。因此,“春秋”體系的經(jīng)驗相比“天下主義”,實際更適用于東亞的國際關系領域。
“春秋體系”作為一種形式化的國際秩序藍圖,超越了當時的政治現(xiàn)實,而具有更多的普世性。借鑒“春秋體系”,并不一定要預設當代中國扮演的
“角色”?!按呵矬w系”作為中國歷史罕見的以“盟會”為主導的政治體系,是國家理性交往與國際制度約束方面的經(jīng)驗財富。理解這一體系的內(nèi)在邏輯,對于重新思考中國的政治身份,梳理與海外華人世界的政治文化聯(lián)系,以至于豐富對當代東亞對中國的認知,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在這一點上,梳理清“春秋體系”與“合同道義”,就是理論研究的目的之一。
朱小略,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后,講師。電子信箱:zhuxiaolve@pku.edu.cn
《國際政治科學》2016年第1卷第4期(總第4期),第1—22頁。Quarterl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