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景華
新詩“活用典”的范例
——辛笛《挽歌》細讀
邱景華
一
1936年,辛笛在英國愛丁堡大學創(chuàng)作了《挽歌》。這首詩,可以說是新詩三十年代“活用典”的經典之作。
青年辛笛不僅酷愛李商隱的詩歌,深受影響;而且在清華大學期間,就開始讀《荒原》,隨后在愛丁堡大學留學時,曾聆聽艾略特演講,倍受啟發(fā)。辛笛后來自述:“……舊詩歌中愛譴詞用典,只要運用適當,往往能增加不少韻味,我常為之贊嘆不已。后來我研究艾略特時,發(fā)現(xiàn)他愛在比喻中運用典故乃至以典來加強修辭,這種手法和我國古典詩歌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盵1]正是從李商隱和艾略特的用典藝術中獲取營養(yǎng),辛笛的新詩用典,才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
但是,這篇經典之作發(fā)表之后,卻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少有人知,少有評價。由于辛笛在《挽歌》中,像李商隱一樣是在典故中馳騁幻想,創(chuàng)造全新的境界,所以詩中除了船橫在河上,會讓人聯(lián)想起韋應物的“野渡無人舟自橫”,其余三個典故,在詩中已是了無痕跡。作者不說,讀者很難了解,也就讀不懂這首詩。就連“九葉”詩人兼詩評家唐湜,直到晚年,因為不了解《挽歌》的典故,按詩的字面來解讀,與原意相去甚遠。[2]
直到1981年,辛笛到香港中文大學訪問時,與葉維廉談詩,才明確說出《挽歌》四個典故的來源:唐朝韋應物的詩句、英國大詩人濟慈的墓志銘、希臘神話“忘川”、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的名言。[3]后來,葉維廉將訪談發(fā)表,才逐漸為世人所知。
此時,距辛笛創(chuàng)作《挽歌》,已45年矣。
雖然有品位的讀者,都會被《挽歌》清新簡潔的文字和漢詩意味所吸引,但因為不了解詩中典故,很難深入解讀。用典,使《挽歌》這首經典之作的流傳,延遲了很多年月。其中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現(xiàn)代詩學缺少對新詩名家名篇典故的研究和解讀,即所謂的“詳注”。因為沒有詩評家對典故的破解,名篇的傳播,就會受阻。所以,著名詩人鄭敏先生呼吁:要像古典詩學對古典詩歌名家名篇代代詳注那樣,現(xiàn)代詩學也要建立對新詩名家名篇“詳注”的傳統(tǒng),這是新詩走向廣大讀者不可或缺的關鍵之一。[4]
二
船橫在河上
無人問起渡者
天上的燈火
河上的寥闊
風吹草綠
吹動智慧的影子
智慧是用水寫成的
聲音自草中來
懷取你的名字
前程是“忘水”
相送且兼以相娛
——看一支蘆葦
《挽歌》十二行,是不分段的三段式結構,每段四句。
第一段開篇二句:“船橫在河上/無人問起渡者”。典故來自唐朝詩人韋應物《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粗讀,會認為這兩句源于古詩,似無脫胎換骨之新意。其實不然,“野渡”,是指平時就少有人來往的渡口,再加上大雨引發(fā)春潮,河水湍急,所以無人過渡,任憑“舟自橫”。這句詩原本是寫實意象,經辛笛化用,卻成了死亡的隱喻意象:“船橫在河上”,是隱喻“時間之河”上的“渡者”已死,所以,無人的空船才橫著,而不是無人過渡;更可悲的是:“渡者”死了,卻“無人問起”。沒有人關心“渡者”是活著,還是死去?這一層意思是潛藏著,與后面濟慈墓志銘:“名字是寫在水上”相呼應。
因為整首詩的意境,就是這條隱喻的“時間之河”,為了增加“時間之河”的寫實意象和真實感,辛笛在韋應物典故的基礎上“因文造境”,再進行想象:“天上的燈火/河上的寥闊”。加上這兩句,就進一步發(fā)展了完全不同于韋應物原詩的廣闊意境:無限高遠的天上,星光在閃爍,空闊的河面,異常靜寂。創(chuàng)造這樣星夜下蒼茫空闊的河流意境,也是為第二段,寫晚風吹拂河邊的青草,和星光下的風吹草動所誘發(fā)的幻想和幻像,提供前提條件。
第一段四句,組成“無人之境”的空境頭,散發(fā)著淡淡的神秘感。那個消失了的“渡者”(死者),悄然引出《挽歌》的悼亡主題,哀而不傷的隱喻,奠定了挽歌的基調。
那么,這個從“時間之河”上消失、且無人問起的“渡者”,究竟暗示著何方神圣?
第二段四句,是暗引和化用濟慈墓志銘的典故。濟慈墓志銘非常著名,且流傳很廣。它是濟慈生前自撰的,死后刻在他的墓碑上。有多種的中文譯法:“這里安息著一個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這是一般的譯法,晚年余光中譯為:“墓中人的名字只合用水來書寫?!蓖踝袅嫉摹队娛贰纷g為:“此地躺著一人,其名乃用水寫。”
從“渡者”不在,悄然聯(lián)想到濟慈的墓志銘,這是“挽歌”內涵的進一步發(fā)展。但辛笛不是對濟慈的墓志銘,作知性的思考,而是把這個墓志銘化為可視、可聽、可感的意象群和意境。由墓志銘,聯(lián)想到濟慈的墓,和墓上的青草,想象它就在詩中這條時間之河畔?!帮L吹草綠/吹動智慧的影子”,“智慧”暗指濟慈。星夜下,出現(xiàn)幻覺:風吹著河邊墓上的綠草,恍惚看到詩人濟慈的影子,并聽到濟慈從青青的墓草中發(fā)出來的聲音:“智慧是用水寫成的”。
“把名字寫在水上”與“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貌似相似,實則相異。前者是指生命和詩篇,將同流水一起消失,充滿著人生幻滅感;后者則令中國讀者聯(lián)想起“智者樂水”的典故,“智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因為智慧像流水一樣富有靈性,所以智者樂水?!爸腔凼怯盟畬懗傻摹?,是指濟慈用富有靈性的智慧,創(chuàng)造了不朽的詩篇。作者不露痕跡地改寫了濟慈墓志銘的內涵,其實暗藏著對墓志銘的否定。
濟慈墓志銘:“這里安息著一個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原意是說,詩人的名聲和詩篇,猶如寫在水上,時間像流水一樣逝去,詩名和詩篇,也將水流名滅,永遠消失。當年濟慈重病在身,大限將至,自撰墓志銘,表達遺恨: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只有短短的六年時間,最好的作品還沒有寫出,壯志未酬身先死,所以他對自己的作品和詩名,能否流傳后世,極度悲觀。
但是,近二百年過去了,濟慈的名字和詩篇卻傳遍了全世界,受到越來越多人的推崇。艾略特特別景仰濟慈,認為他是最接近現(xiàn)代風格的杰出詩人。1975年諾貝爾獎得主蒙塔萊,把濟慈列為“至高無上的詩人。”余光中說:“一百多年來,濟慈的聲譽與日俱增,如今已遠在浪漫派諸人之上?!币簿褪钦f,只要人類文明不滅,濟慈的詩篇還將永遠流傳下去。所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是“無人問起渡者”,全世界的讀者并沒有忘記大詩人濟慈。我想:假如濟慈天上有知,也會笑著修改他的墓志銘。
前面二段,沒有敘述者,是客觀呈現(xiàn)。第三段,卻出現(xiàn)了敘述者(作者)。此段四句,都是敘述者對詩中的濟慈說的。“懷取你的名字”,“你”指濟慈?!扒俺淌恰保胂ED神話“忘川”典故。“忘川”是希臘神話中冥界的一條河,亡靈喝了此水,會忘記生前事?!巴ā笔桥f譯,“川”即河流。辛笛把“忘川”改為“忘水”,是為了與詩中的“河水”、“水上”相一致。引入“忘川”典故,是突出人人最終必死的事實,但面對死亡,是為了追問生的意義。即后面帕斯卡爾名言的內容。這樣,希臘神話與法國哲學家的名言,就有了內在的關聯(lián)和呼應。
“懷取你的名字/前程是‘忘水’”,是作者懷著敬仰之情,對濟慈說的:我在心里銘記您的大名,雖然我生命的終點,也是像你一樣走向死亡。暗藏的意思是:盡管如此,我也要追隨你,做一個詩人,重復你的命運和榮耀。
“相送且兼以相娛”,古代挽歌體特定的內容,就是生者唱著悲歌送別死者?!跋嗨汀笔钦f在想象中,辛笛唱著挽歌,送別濟慈。但是生者唱著挽歌送別死者,是生離死別,何來“相娛”之有?難道還有什么值得慶賀的嗎?
詩中的回答是:“——看一支蘆葦”。用破折號,引入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思想錄》的典故:
“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東西高貴的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yōu)勢,而宇宙對此卻一無所知。
因此,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盵5]
人是一根脆弱但有思想的葦草(又譯蘆葦),人最終難免一死(都要走向“忘水”),但他有思想,有智慧,能在精神創(chuàng)造中獲得歡樂和價值。這是帕斯卡爾告訴我們的人生意義。
“看一支蘆葦”,就是看濟慈這一支脆弱而有思想的蘆葦。作為一個人,他何其脆弱,25歲就夭折了;但作為一個詩人,他在六年間創(chuàng)作了一流的詩篇,近二百年來傳遍全世界。他因智慧而偉大,因詩篇而不朽。所以,辛笛認為,他從濟慈的一生中,得到激勵和啟迪:懂得了生命的意義和詩人的價值。作為一個中國詩人,他要以濟慈為榜樣,步其后塵,譜寫詩篇。還有什么比找到人生目標和人生意義,更值得慶賀的事嗎?這就是“相娛”的含義。
辛笛把帕斯卡爾的名言,化為生長在時間之河邊的蘆葦意象,就融入詩境。他不譯“葦草”而譯為“蘆葦”,是源自詩人的敏感和聯(lián)想。中國人在給長輩送葬時,子孫要披麻戴孝,手持蘆葦。因此,蘆葦,在中國的語境中,是挽歌和送葬的象征。在中國詩中,秋風中的河邊蘆葦,響著蕭瑟的聲音,是悲秋的傳統(tǒng)意象。所以,對中國讀者來說,“蘆葦”比“葦草”有更多的互文性,能產生更多的聯(lián)想。
解讀至此,我們明白:《挽歌》是挽大詩人濟慈。
辛笛對濟慈的摯愛,久矣。早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辛笛就開始研讀英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歌。長期以來,中國對英國這幾位大詩人的排位是:拜倫、雪萊、濟慈。但對辛笛而言,卻是倒過來。他說:“……喜歡雪萊,有仙氣,更喜歡濟慈的抒情典雅,是浪漫情思與古典意味的結合……。我不太欣賞拜倫狂放不羈的詩風……?!盵6]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三大師,最接近辛笛氣質和詩風的是濟慈,“浪漫情思與古典意味的結合”,也近似辛笛的風格。正是這種心靈的契合和相通,使辛笛對濟慈崇敬無比。
后來到英國留學,隨著對濟慈詩歌研究的深入,更激起他對濟慈的懷念,于是萌發(fā)了《挽歌》的創(chuàng)作。此時24歲的辛笛,與一百多年前25歲就早逝的濟慈相比,兩人雖然年齡相近,但人生經歷大不相同。寫墓志銘的濟慈,是重病在身,已知來日不多,難免悲觀絕望;而此時作為留學生的辛笛,青春飛揚,詩歌創(chuàng)作正處在最活躍的上升時期,加上身體健康,前程一片光明。所以,辛笛是以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看到濟慈詩歌傳遍全世界,堅信詩歌審美價值的不朽和永恒。
“看一支蘆葦”,暗含著贊美之情。
“挽歌”作為一種源遠流長的詩體,是歷代詩人寫給死者,表達哀悼的一種悲歌。如陶淵明的《挽歌》。但辛笛這首詩,名曰“挽歌”,實為“贊歌”,是贊頌濟慈智慧的偉大和詩篇的不朽,并暗示自己要以濟慈為榜樣,追隨其后的宏大抱負和堅定志向。實際上,是給“挽歌”詩體,增加了新的內容。
于是,第三段四行,挽歌的內在調子,也發(fā)生變化,從前面兩段的寧靜和超然,悄悄變得高昂起來。
三
廢名說:“李商隱的詩,都是借典故馳騁他的幻想?!盵7]也就是說,典故是激發(fā)李商隱想象的素材,詩人融入自己的生命體驗和經歷,把死的典故,轉換成鮮活的藝術生命。
辛笛也是這樣,但又有所不同。辛笛對《挽歌》四個典故的化用過程,還有李商隱所沒有的宋詩理趣。辛笛不像李商隱那樣為情所系、為世事所累:他有一種哲人的超脫,和古典理性的清明。24歲的辛笛,面對生死,已經有一種深刻的感悟。這種天才的直覺和洞察,在二年前,還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所寫的杰作《航》中,已經有極佳的表現(xiàn)。在《挽歌》中表現(xiàn)為一種知性的想象力,詩中化用濟慈墓志銘,在思考中加以否定;化入希臘“忘川”神話,也不予認同,最后融入帕斯卡爾的名言,面對死亡,追問生之意義,以濟慈為例,確定詩人的價值和詩歌的不朽。這樣的思考就不是一已之思,而是借助于多種文化因子,恰似西方隨筆在眾多知識上思辨的特點,(典故,就是不斷被后人引用的知識)有著豐富的哲學內涵和意味。所以余光中說,《挽歌》有歌德的味道,也有里爾克的味道。
《挽歌》與李商隱《錦瑟》的相同之處,是在一首詩中有多個用典。但李商隱用的都是中國傳統(tǒng)典故。而《挽歌》中的四個典故,有三個是外國典故,英國濟慈墓志銘、希臘神話“忘川”、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名言,表現(xiàn)出一種用典的世界性,體現(xiàn)了辛笛博大精深的中西文化修養(yǎng)。
李商隱用典的另一個特點,廢名說他能在一首詩的多個典故,做到“感覺的聯(lián)串……”。[8]就是把多個典故融為一體,保持感覺的一致性。辛笛也做到了,《挽歌》中,韋應物詩句、濟慈墓志銘、希臘神話“忘川”:這三個“水”的中外典故,就融化為一條時間之河,也是死亡之河,河邊還有濟慈的墓草,帕斯卡爾的蘆葦。這樣,四個本來互不相干的中外典故,因“水”和水邊生長的植物,形成意象的統(tǒng)一性,化為一個新鮮而奇異的意境。這個嶄新的意境,是辛笛創(chuàng)造的,是四個典故所沒有的。那條從古至今的時間之河,流動著的“水”的感覺,這就是一種“感覺的聯(lián)串”,這是“活用典”才有的鮮活的感覺。辛笛曾說過,他寫詩是靠感覺。運用“死”的典故,卻能創(chuàng)造出整體活的感覺,這才是想象的成功,化典的成功。
《挽歌》化典的成功,還表現(xiàn)在語言上。整首詩的語言,清新如水,還有流水一樣的節(jié)奏感。
首先是“化古為今”。從古詩“野渡無人舟自橫”中化出的“船橫在河上/無人問起渡者”。把七言古詩的格律,化為新詩的句式和節(jié)奏;同時又因采用短句,保持了古典詩的味道。不用“渡船人”,而用“渡者”,也是用文言,增加古意?!疤焐系臒艋?河上的廖闊”,雖然采用古典詩的對偶,卻是新詩的寫法。五字一行,又有古典的簡約。第一段四句,既是“化古為今”,又是“亦古亦今”。
第二段四句,是“以中化外”:典故雖然是外國的,但語言必須有漢詩的意味。先是四字短句:“風吹草綠”,沒有了墓地的恐怖,卻寫出一種星光下的瑰麗幻覺;“吹動智慧的影子/智慧是水寫成的”,這三句是新詩散文句式。為了防止語言松散,用的是回環(huán)反復句式。“風吹”后面連著“吹動”;“智慧的影子”連著后面的“智慧是水寫成的”;最后一句,“聲音自草中來”,又與前面的“風吹草綠”的“草”相呼應。這四句的回環(huán)反復,形成像風一樣搖曳相連,又像水一樣起伏的現(xiàn)代韻律感。這三個散文化的句式,與風吹、草動、水流的內容相適合。但辛笛為了防止過于流動而松散,第四句換成文言句式:“聲音自草中來”,用文言句式收尾,有著凝煉固定的功能。這樣的藝術處理,達到極高的藝術水平。
第三段四句,連用希臘神話和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名言兩個典故,辛笛依然從容地“化外為中”。“懷取”也是古典語言,最妙的是用中國人熟知的“前程”,來融化希臘神話“忘川”:“前程是忘水”。在中國的語境里,“前程”常與美好、遠大等祝福,連在一起;很少說前程是死亡。短短五個字,說出了人生最殘酷的事實,但表達出一種面對死亡的理性態(tài)度,有著無限的意味?!跋嗨颓壹嬉韵鄪省?,雖然是文言加古典句式,但有一種古代挽歌吟唱的調子。最后一句,把帕斯卡爾的一大段名言,濃縮成五個字:“看一支蘆葦”,化成既是口語,又充盈著古典味的意象和短句,奇妙無比。
《挽歌》全詩共十二行,卻只有69字,平均每行不到6字,是真正的短句,具有古典味的漢詩短句。這樣的短句,并不都是文言句式?!锻旄琛分挥小奥曇糇圆葜衼怼焙汀跋嗨颓壹嬉韵鄪省眱尚校枪诺渚涫?,其余十行都是新詩散文句式。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松散的散文化,就是因為有古典味的短句,在起調節(jié)作用。其二,短句的節(jié)奏是新的,充滿著現(xiàn)代的韻律感。比如,“風吹草綠/吹動智慧的影子/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聲音自草中來”。正是這種流水一樣靈動活潑的節(jié)奏感,使《挽歌》沒有因多個用典,而造成食古不化的堆砌和晦澀。
在“晚唐詩熱”的名家中,廢名與辛笛一樣,都是主張新詩必須是自由詩,必須是散文語言和散文句式。但廢名的詩句,與辛笛相比,少了宋詞長短句式的內斂,語言的古典味不夠。林庚的新詩,追求現(xiàn)代格律,探索行數(shù)的整齊,與辛笛詩相比,缺少那種長短句的變化、和參差跳蕩的節(jié)奏感。在用典上,三人也同樣差別很大:廢名擅長化用佛經典故,激發(fā)奇詭的想象,有佛家內涵和意味深長的禪意;林庚也擅用傳統(tǒng)典故,能做到古今相連,共處一個空間,詩中有濃濃的“古意”。辛笛的用典,不但有中國傳統(tǒng)的典故,而且擅于化用外國典故,像《挽歌》,化用三個外國典故,這種廣闊的文化視野,和世界性的哲思,實屬罕見。細讀此詩,我們能真切地體悟到:辛笛化解古今、包融中外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明晰清徹的詩性智慧。
不只是《挽歌》,辛笛《手掌集》中的“珠貝篇”和“異域篇”,多數(shù)都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但是,由于各種的歷史原因,在新詩史上,對辛笛《手掌集》,重視不夠,研究不夠,評價過低。
新詩必須是現(xiàn)代漢詩,當下的詩界已趨于共識。所謂的現(xiàn)代漢詩,雖然未形成統(tǒng)一的標準,但新詩必須具備漢詩的特征:簡約、精煉和含蓄,即“古典味”,則是多數(shù)人認同的。
在我看來,百年新詩,真正能稱得上“現(xiàn)代漢詩”的作品,并不多。而辛笛的詩歌,則是當之無愧的現(xiàn)代漢詩,《挽歌》是其代表性的經典。
注 釋
①《辛笛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4頁。
②唐湜對《挽歌》的解讀:“……是詩人渡向異域,在船上心情蒼涼,有感于‘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而吹出蘆葦?shù)穆曇?,‘聲音自草中來’,頗有類于哲人的指點;是的,‘風吹草綠’,就吹動了‘智慧的影子’,要我們‘看(取)一支蘆葦’。詩是散文似的隨意抒寫,意象卻跳躍得叫人難以捉摸?!眳⒁娞茰洠骸缎恋眩喝伺c詩》,見《嫏嬛偶拾》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3頁。
③參見《婉轉深曲》,見辛笛《嫏嬛偶拾》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67、268頁。
④參見鄭敏:《憶馮至吾師》,見《鄭敏文集》文論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第864頁。
⑤帕斯卡爾《思想錄》,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82頁。
⑥《辛笛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0頁。
⑦⑧廢名:《新詩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