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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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金德政治地理學中的兩種世界文明史觀
劉小楓①
自16世紀西方航海家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陸地以來,世界地理的準確輪廓才開始逐漸明確。孟德斯鳩在推崇現(xiàn)代的民主政制理想時,已經力圖憑靠當時所知的世界地理新輪廓所提供的世界史視野來增強其論證的說服力。在孟德斯鳩的激發(fā)下,杜爾哥試圖建立一種進步論的普遍歷史的政治地理學。與此不同,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學具有兩種文明史觀:一方面是修昔底德式的現(xiàn)實主義史觀,另一方面又是啟蒙式的普遍歷史觀。由于這兩種史觀具有內在矛盾,麥金德力圖用修昔底德式的務實精神來糾正啟蒙式的民主理想。麥金德非常憂慮:在西方民主國家,由于民主的理想主義者們長期灌輸自由和平等的理想,自由的各種理想已經成了普通公民的固執(zhí)偏見,公民完全不知道還應該從戰(zhàn)略上思考國家的安全。
杜爾哥;麥金德;政治地理學;心臟地帶論;海權
人類對作為地理概念的“世界”的理解,曾經長期受到歷史限制。我國古人把中國視為“天下”,受到如今好些知識人嘲笑。其實,中世紀以前的歐洲學人何嘗不是一樣,要么把地中海地域視為“天下”,要么把耶路撒冷視為地球的中心。畢竟,所謂World的原義本是“生活的舞臺”。*參見[日]宮崎正勝:《航海圖的世界史》,朱悅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4~8頁;西方學人的陸地認識的變遷,參見Paolo Rossi,The Dark Abyss of Time:The History of the Earth and the History of Nations from Hooke to Vico(意大利文版Milano,1979),trans.Lydia G.Cochran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pp.3~120.英國著名歷史地理學家麥金德(1861~1947年)說過,哥倫布時代的西方航海家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陸地以來,世界地理的準確輪廓才開始逐漸明確。我們不應該苛責自己的古人搞錯了輿地的實際范圍,倒是應該反省自己對新的“世界”概念的認識是否成熟。哥倫布紀元的地理發(fā)現(xiàn)過程經歷了長達400年的歷史,*參見[英]巴勒克夫拉主編《泰晤士世界歷史地圖》,毛昭晰,劉家和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156~161頁;[日]宮崎正勝《航海圖的世界史》,朱悅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97頁以下。麥金德說,這一過程帶有一個重要特征:緊隨探險家或旅行者或傳教士的腳步而來的,是西歐國家對地理新發(fā)現(xiàn)的“政治占有”。不過,到1900年的時候,這個哥倫布紀元就結束了:世界地理已經“幾乎沒有留下一塊需要確認所有權申明的土地”。*[英]麥金德:《歷史的地理樞紐》,林爾慰,陳 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2010年,第49頁(以下簡稱“《樞紐》”,并隨文注頁碼)。倘若如此,世界地理的新概念對于西方人以及曾把中國視為“天下”的中國知識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隨著世界地理的準確輪廓開始逐漸明晰,世界的歷史地理學也開始萌生——據說,普魯士王國的學者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年)和李特爾(Karl Ritter,1779~1859年)分別發(fā)展出注重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世界歷史地理學:自然的歷史地理學關注地表的體質變化,人文的歷史地理學則關注地表上人類定居帶(Ecumene)的歷史變遷。*參見[美]詹姆斯《地理學思想史》,李旭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39~163頁;[英]奧沙利文:《地理政治論》,李亦鳴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第32~33頁。其實,這個關于世界歷史地理學的起源說未必妥當,它把這門學問的誕生推遲了足足近半個世紀,還用后來才有的學科專業(yè)分化抹去了這門學問誕生之時所具有的政治史學品質。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1748年)中闡述現(xiàn)代的民主政制原則時,已經力圖憑靠當時所知的世界地理新輪廓所提供的世界史視野來增強其論證的說服力。換言之,對世界地理的歷史把握,離不了對國家或政制的歷史變遷的理解,反之亦然。在孟德斯鳩激發(fā)下,索邦神學院的高材生杜爾哥(Turgot,1727~1781年)雄心勃勃,20歲出頭就打算寫3部專著,依次論述“普遍歷史”“政治地理”和“政府統(tǒng)治”。23歲那年(1750年),他寫下了堪稱劃時代的兩篇論著綱要:“普遍歷史兩論大綱”和“關于政治地理學的論著綱要”。*政治地理學思想史家通常把“政治地理學”這個術語的發(fā)明權歸于19世紀的德國地理學家拉策爾(Friedrich Ratzel,1844~1904年)和瑞典政治學家契倫(Rudolf Kjellén,1864~1922年),不知道早在100多年前杜爾哥已經發(fā)明了這個術語;參見[英]帕克:《地緣政治學: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劉從德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3年,第14頁。關于契倫,參見Ola Tunander,“Swedish-German Geopolitics for a New Century - Rudolf Kjellén’s ‘The State as a Living Organism’”,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27,no.3,2001。由于隨后轉而致力研究政治經濟學長達10年,34歲那年又被王室委任為地方行政長官,一干又是13年,杜爾哥的寫作計劃最終一本也沒有實現(xiàn)。路易十六即位(1774年)后,杜爾哥因做地方官政績顯著被任命為海軍大臣,數月后又調任位高權重的財政大臣,成了法蘭西王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操盤手。*杜爾哥生平參見W.Walker Stephens,The Life and Writings of Turgot:Comptroller General Of France 1774~1776,1895/2006(Kessinger影印重版)??梢栽O想,杜爾哥熱切投身于法蘭西王國的經濟體制改革與他早年關于世界地理的歷史思考不無關系。畢竟,他在1750年就已經預見到,英屬美洲殖民地遲早會鬧獨立。*參見[美]沃格林《危機與人的啟示》,劉景聯(lián)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5頁。
杜爾哥去世之后,他的“關于政治地理學的論著綱要”手稿以《政治地理學》為題被收入《杜爾哥文集》,這份綱要當之無愧堪稱現(xiàn)代世界歷史地理學的誕生標志——盡管地理學史家們迄今仍然沒有對這份歷史文獻給與應有的關注。*Daire/Dussard編,Oeuvres de Turgot,Paris,1844,vol.2,pp.611~626(以下隨文注頁碼)。杜爾哥的“政治地理學”構想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位置,參見[美]沃格林《危機與人的啟示》,劉景聯(lián)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0~136頁。杜爾哥關注的問題包括:全球范圍內不同國家的自然地理資源及其分布對商業(yè)文明的影響;地理的自然交通條件(河流、海洋)對國家間敵友關系的影響;自然地理因素與民族(國家)性格及其德性的關系等等。從這篇頗富思想銳氣的綱要中可以看到,杜爾哥不僅要基于“自然地理學”來考察居住在“地球上”的人民如何分布,尤其要考察不同居住帶“國家的形成”和政體劃分,以便探究對形成大政治單位來講,哪些地理因素有利哪些不利——從而可以看到,世界歷史地理學在誕生之時,并沒有讓地理學的自然方面和人文方面各立門戶,而是以“政治”元素來統(tǒng)攝世界范圍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杜爾哥提出要“歷史地思考”政治地理問題,他的地理學從屬于他的進步論普遍歷史哲學——綱要在一開始就提出了普遍歷史與地理的關系問題(第613頁)。在綱要的主體部分,杜爾哥以描述7幅“世界政治地圖”的方式來展示他的人類文明進步觀(第614~625頁)。這7幅歷史地圖有如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7日,“以模仿自然這唯一可行的方式來取代自然”。如果按杜爾哥的歷史哲學觀來編制一部世界歷史地圖集,我們看到的會是人類如何從狩獵狀態(tài)、游牧狀態(tài)到農耕狀態(tài)再向商業(yè)狀態(tài)演進的歷史進程——事實上,迄今好些世界歷史地圖集仍然是按這種啟蒙哲學式的文明史觀來編制的。*參見[英]巴勒克夫拉主編《泰晤士世界歷史地圖》,毛昭晰,劉家和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34~39頁;吳于廑主編《大學世界歷史地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1997年。
法國與英國數百年來一直相互爭雄,杜爾哥的經濟改革方案夭折之后,英法兩國因美洲英屬殖民地的獨立戰(zhàn)爭兩敗俱傷,國庫空虛。英國很快恢復財政能力,法國財政卻始終沒有起色,最終引發(fā)國內動亂。啟蒙運動的鋪墊則使得動亂很快變成了憲政革命。拿破侖戰(zhàn)爭之后,歐洲大陸上的國家陷入新一輪國際沖突,英國趁機進一步擴大世界地理新輪廓所提供的“政治占領”目標,成了世界性帝國。*參見[美]馬漢《海權對法國大革命和帝國的影響》(1892年),李少彥等譯,北京:海洋出版社,2013年,第503~533頁。因此,接下來給世界政治地理學打上歷史烙印的是英國學人。1904年,麥金德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發(fā)表的著名演講“歷史的地理樞紐”,堪稱世界歷史政治地理學發(fā)展史上的第二個里程碑:它不僅扭轉了杜爾哥的進步論歷史哲學的世界政治地理學的關注方向,而且塑造了這門學問在整個20世紀的基本關注格局。*2004年,《歷史的地理樞紐》發(fā)表百年之際,《地理學刊》重刊這篇文章以示紀念,見The Geographical Journal,vol.170,no.4,2004。麥金德在報告中首先宣稱,地理學如今“第一次能夠了解整個世界舞臺上各種特征和事件的一些真正比例,并且可以尋求一種至少能表明世界歷史中某些地理原因的公式”——因此,地理學不應該僅僅“討論這種或那種自然特征的影響,或者對區(qū)域地理進行研究,而是要展現(xiàn)作為世界有機體生活一部分的人類歷史”(《樞紐》,第50頁)。與杜爾哥一樣,對麥金德來說,地理學不僅沒有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區(qū)分,而且應該具有世界歷史視野。但是,與杜爾哥不同,麥金德首先關心的不是啟蒙哲學式的世界地理的歷史變遷,而是擔心英國喪失其世界帝國權力。*參見[英]帕克(Geoffrey Parker)《二十世紀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李亦鳴等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第29頁;亦參William Henry Parker,Mackinder:Geography as an Aid to Statecraft,Oxford:Clarendon Press,1982,pp.57~81。
麥金德贊同這樣的觀點:唯有地中海地區(qū)和歐洲種族的歷史才算得上是世界歷史,“因為,使希臘和羅馬的繼承者統(tǒng)治整個世界的那些觀念來自這些種族之間”。與此同時,麥金德強調,必須把歐洲文明看作“反對亞洲人入侵的長期斗爭的結果”(《樞紐》,第51~52頁)。麥金德指著當時的牛津版“歷史地圖集”向聽眾闡述了他的具有世界史視野的政治地理觀:16世紀發(fā)現(xiàn)新大陸之前,人類之間爭奪生存空間的斗爭史僅在地球上的歐亞非大陸——他稱之為“世界島”(World-Island)——的兩個地理區(qū)域之間展開,哥倫布紀元之后,爭奪的空間才擴展為三個區(qū)域。歐亞大陸的北面是極為寒冷的冰帶,其他三面則被三大海洋包圍。16世紀之前,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口定居在歐亞大陸被海洋包圍的東、南、西面的“邊緣地帶”,其形有如一個巨大的“新月”——因此被命名為“新月形地帶”。歐亞大陸的“腹地”(heart-land,又譯“心臟地帶”)即這塊陸地的中部和北部,地域極為廣闊,人口卻十分稀少。這里“整個來說是一個草原地帶,提供了一個廣闊的即便通常并不豐美的牧場”,“十分適合騎馬和騎駱駝民族的機動性”……這里有不少哺育綠洲的河流,卻沒有一條河流注入海洋(《樞紐》,第60頁、第62頁)。反過來說,大陸沿海民族也沒可能駕船沿河道深入這塊“腹地”去實施政治占領。*參見吳于廑主編《大學世界歷史地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1997年,第2~3頁。
“呈巨大新月形的邊緣地帶”受來自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的雨水滋潤,內陸河流大多通向海洋——麥金德把這個地帶劃分為四個區(qū)域:歐洲次大陸、中東、印度次大陸和中國次大陸。如我們所知,人類的古典文明就誕生在麥金德所刻畫的這個“新月形地帶”——他稱之為世界歷史的“河流文明階段”。但是,在這個邊緣地帶的四大區(qū)域中,唯有歐洲發(fā)展出與其他三個區(qū)域的河流文明不同的“海洋文明階段”。
大陸腹地與新月形地帶的地理區(qū)分,相當于游牧生活方式與農耕生活方式的區(qū)分。按照啟蒙式的普遍歷史觀,人類文明的歷史呈現(xiàn)為從狩獵狀態(tài)、游牧狀態(tài)演進到農耕狀態(tài)再進到商業(yè)狀態(tài)的進程。麥金德卻不這樣看,或者說,他并不首先從經濟生活方式的差異來看人類歷史。在他看來,更為重要的是,世界史表明,“所有定居的邊緣地帶,或先或后地都感覺到來自草原的機動力量的擴展勢力,俄羅斯、波斯、印度和中國,不是成立蒙古王朝,就是它的屬國”(《樞紐》,第61頁)。歐洲區(qū)域更慘,除了面臨從東方腹地來的亞洲游牧民族的入侵威脅,還面臨從海上三個方面來的海盜的威脅(《樞紐》,第58)。沿海民族擁有的“海洋上的機動性”固然“是大陸心臟地帶的馬和駱駝的機動性的天然敵手”,然而,哥倫布一代偉大的航海家們所引發(fā)的變革,才“賦予基督教世界以最廣大的除飛翔以外的活動能力”。歐洲民族一旦通過航行把歐亞大陸東西海岸連接起來,就會直接“壓迫草原游牧民族的后方”,從而解除其“中心位置的戰(zhàn)略優(yōu)勢”(《樞紐》,第64頁)。
在麥金德的世界歷史地理觀中,我們看到的是簡潔明了的兩階段論:“海上強國”優(yōu)勢取代“陸上強國”優(yōu)勢。*“海上強國”的原文是Sea-power,坊間習慣譯作“海權”,容易產生誤導,譯作“制海權”則是誤譯。Land-power亦有“陸權”譯法,未見“制陸權”譯法。所謂“陸上強國”指的是陸上民族的生活機動性具有政治優(yōu)勢,“海上強國”則指沿海民族的生活機動性具有政治優(yōu)勢。由于西歐沿海地區(qū)的民族學會了利用“海洋上的機動性”,哥倫布紀元產生的政治地理的歷史效果是,歐洲與亞洲或者邊緣地帶與大陸腹地的古典地理關系發(fā)生了具有世界史意義的顛倒:
歐洲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世界上,它能到達的海域和沿海陸地增加了三十倍以上,它的勢力包圍著至今一直在威脅它本身生存的歐亞陸上強國”(《樞紐》,第65頁)。
這一歷史變化的關鍵在于:“當西歐的航海民族以他們的艦隊控制海洋,在各大陸的外緣定居,并在不同程度上把亞洲的海洋邊緣變成屬地時”,就開辟出一個新的新月形地帶——麥金德稱為“外新月形地帶”(Outer Crescent)。這個地帶由歐亞大陸沿海周邊的島國或半島國地區(qū)(包括英國、南部非洲、澳大利西亞、日本乃至北美和南美洲)構成,其他新月形地區(qū)則變成了“內新月形地帶”(Inner Crescent)——比如德國、奧地利、土耳其、印度和中國(《樞紐》,第68~69頁)。英國和日本原來都屬于邊緣地帶,現(xiàn)在,兩者都脫離原來的地理歸屬,成為“外新月形地帶”的兩個尖角。更值得注意的是,除日本之外,“外新月形地帶”大多是西歐民族國家在哥倫布紀元通過“政治占領”獲得的土地。憑靠這些土地(而非憑靠海洋本身),西歐民族不僅得以解除歐亞大陸腹地所處“中心位置的戰(zhàn)略優(yōu)勢”,也讓靠騎馬和駱駝具有“陸上機動性”的草原民族望洋興嘆。從而,所謂Sea Power,指的是西歐沿海國家,憑靠這些已經確認“政治所有權”的土地而具有世界政治優(yōu)勢。顯然,歐亞大陸的其他民族不可能靠“向西方學習”來獲得所謂“海權”,畢竟,世界地理已經“沒有留下一塊需要確認所有權申明的土地”。
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史觀聽起來像是在呼應馬漢(1840~1914年)名噪一時的“海上強國論”——其實不然。麥金德不相信,像英國這樣的國家,成為海上強國,等于一勞永逸地取得了克制大陸強國的地理優(yōu)勢。*比較馬漢關于“海上強國的構成要素”的觀點,見[美]馬漢《海權對歷史的影響》,李少彥等譯,北京:海洋出版社,2013年,第19~65頁。相反,麥金德強調,哥倫布紀元在19世紀已經結束,大陸腹地對新月形地帶的威脅并沒有消失,“俄國取代蒙古帝國”,“取代草原人向外出擊”。蒸氣機艦船的出現(xiàn)和蘇伊士運河在1869年通航固然增強了海上強國的機動性,但陸上強國也通過蒸汽機車和鐵路獲得了現(xiàn)代化的機動性(《樞紐》,第66~67頁)。可以說,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學背后有一種政治史觀,從而比馬漢的“海上強國論”具有更為深廣的世界史視野。對麥金德來說,即便出現(xiàn)了海上強國,大陸腹地與邊緣地帶的原始沖突仍然存在,英國這樣的海上強國并不能靠外新月形地帶讓自己置身大陸沖突之外。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際,麥金德發(fā)表了專著《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重建的政治學研究》,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對1904年演講的基本觀點作了全面擴展。*[英]麥金德:《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重建的政治學研究》,武 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以下簡稱“《重建》”,并隨文注頁碼),譯文凡有改動,依據1942年New York版。1904年演講的重點是“大陸腹地”對世界歷史的影響,并強調其重要性沒有因“海上強國”的出現(xiàn)而消失——《重建》進一步拓展這種“大陸腹地”威脅論。英國憑靠其海軍力量“建立了以殖民地、種植園、補給站和保護國組成的海外帝國”,顯得 非 常 顯 赫——麥金德卻告誡不能“忽視歷史上的警告”(《重建》,第61頁、第66頁)。事實上,麥金德的這部著作使得馬漢的論著顯得過時,直到今天,麥金德的“大陸腹地”威脅論對海上強國來說仍然是警世恒言。*麥金德預見到,航空時代的來臨會增強陸上強國的控制能力,參見《重建》,第65頁。因此,即便是空軍占優(yōu)勢的時代乃至如今所謂“天體政治”(astropolitical)時代,麥金德的基本理論仍然沒有過時,參見Benjamin S. Lambeth的“Air Power, Space Power and Geography”和Everett C.Dolman的“Geography in the Space Age:An Astropolitical Analysis”,收入Colin S.Gray / Geoffrey Sloan編Geopolitics,Geography and Strategy,New York:Routledge,1999/2013,pp.63~82、pp.83~106.
《重建》力圖展示的是海上強國與陸上強國的對抗關系決定了世界史的基本格局。麥金德指出,自人類有記載的五六千年歷史以來,地理的自然面貌并沒有發(fā)生實質變化,但人類歷史的每個世紀都“擁有屬于自己的地理遠景”——地理的政治面貌在人類歷史中不斷發(fā)生變化(《重建》,第36頁)。海上強國勝過陸上強國——或者說海洋的重要性,僅僅是哥倫布紀元以后的歷史景觀。
在“海上人的觀點”一章中,麥金德從埃及的尼羅河文明——麥金德稱之為“河上強國”——講起,依次討論了掌控愛琴海的古希臘文明、掌控地中海的羅馬帝國文明,然后引出哥倫布紀元之后掌控大西洋和印度洋的英國文明。對麥金德來說,英國是現(xiàn)代先進文明的代表。*參見麥金德在第一次歐洲大戰(zhàn)爆發(fā)前出版的《現(xiàn)代英國:文明研究導論》,H.J.Mackinder,The Modern British Stat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Civics,London,1914.乍看起來,這一章似乎為海上強國的地理條件提供了一個世界史概觀,實際上,麥金德的關鍵論點是:“海上強國的 基 地” 始 終 是 陸 地——“海上的人力必須靠陸上某處的富源來供養(yǎng)”,否則就沒有能力“控制海洋”(《重建》,第41頁,亦參第43頁)。畢竟,人是在陸地上生活的動物。從而,所謂“海上強國”的實質含義是:本來身處沿海弱勢地理位置的民族,通過海洋通道對別處的土地獲得了“政治所有權”,而非僅僅是控制了海洋。
中東、印度次大陸和中國次大陸都既背靠陸地又臨海,那里的民族為什么沒有像歐洲人那樣充分利用和發(fā)展“海洋上的機動性”成為海上強國?麥金德的1904年演講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歐洲的定居民族所受到的威脅除了大陸腹地來的游牧民族,還有“從海上來的海盜”——“駕著船只的維京人”(《樞紐》,第58頁,比較《重建》,第94頁)。西歐民族的海上機動性其實是海盜教的,而非古希臘人教的。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說海洋文明也是西方古典文明的特征?!吨亟ā匪蠢盏氖澜缡返墓诺鋾r期,并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海洋文明”:古希臘文明的崛起,憑靠的不是地中海,而是伯羅奔半島。希臘人能夠抵御波斯人的侵吞,不是因為馬拉松海戰(zhàn)的勝利,而是因為挫敗了薛西斯在達達尼爾海峽用船搭成一座橋繞道北方進犯半島。因此,伯羅奔半島堪稱希臘人掌控愛琴海的“大本營”(《重建》,第41頁)。然而,古希臘城邦最終沒有能擺脫被陸上強國覆滅的命運。因為馬其頓王國擁有更為深廣的陸地縱深,從而能將東地中海變成自己的“內?!?。同樣,羅馬憑靠拉丁半島一步步獲得政治優(yōu)勢,經過第三次布匿戰(zhàn)爭奪取迦太基,進而將西地中海變成自己的“內?!?《重建》,第43~46頁)。即便英國崛起為海上強國,首先憑靠的也是自己“物產豐富、有安全保障的本土基地”——英格蘭平原。麥金德充滿感情地說,英國不應該僅僅感謝上帝給了它英吉利海峽:
在1918年這關鍵性的年頭,我遠望英格蘭平原上一片豐碩的莊稼,我以為,作為以航海為業(yè)的人民,對于我們物產豐饒的土地的感恩,應當不下于對海峽的感恩。(《重建》,第58頁)
按照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學邏輯,沿海民族要獲得政治優(yōu)勢,只能跳出自然地理的限制,在別處獲得自己掌控的土地,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戰(zhàn)略縱深。直到16世紀,靠遠渡重洋對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實施“政治占有”,才讓總是受大陸腹地民族擠壓的西歐半島沿海民族擺脫困境。說到底,所謂Sea Power指的不是“制海權”,而是脫離自己的自然地理限制獲得新的土地——在麥金德的歷史地理視野中,美洲本來不過是“世界島”的“外島”,被西歐民族“政治占領”后才成為“世界島”的“外新月形地帶”的一個部分。
由此來看,施米特后來在《陸地與海洋:世界史的觀察》中的說法沒有錯:所謂海洋文明的真正起源是16~17世紀的現(xiàn)代西歐海盜。*參見[德]施米特《陸地與海洋:世界史的觀察》,林國基,鄒 敏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19頁(以下簡稱《陸地與海洋》,并隨文注頁碼)。現(xiàn)代“海盜”與古典“海盜”不同,他們屬于某個獨立王權國家,而且還發(fā)明出一套“國際法”讓自己具有法律身份:
參與這場世界歷史爭斗的勇敢的海盜們大多持有官方的委任書,肩負著政府的使命。因此,從國際法的角度看,他們是有法律身份的海盜,而非沒有法律身份的海盜。(《陸地與海洋》,第87頁)
既然如此,對于是否能把海上強國與陸上強國的對抗看作人類學意義上的原始對抗,就值得懷疑。事實上,是否應該把陸地與海洋的對立“看作是世界歷史的起因、發(fā)動機和主要內容”,施米特保持了審慎的克制。畢竟,“陸地與海洋的沖突在世界史上第一次不再表現(xiàn)為單單為某個如地中海那樣的海盆而爭斗”,“這種變革的深度只能在星體的世界圖景完整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之后、也就是說16世紀以后才能發(fā)生”(《陸地與海洋》,第78~79頁)。
西歐國家的航海發(fā)現(xiàn)開啟的絕非僅是人類對陸地的新自然視野,隨之而來的是新的政治視野。《重建》討論的重點是歐亞大陸的“心臟地帶”,即1904年演講所說的“地理樞紐”,并進一步擴展了“心臟地帶”所指涉的政治地理范圍——麥金德在《樞紐》文中曾3次使用“心臟地帶”這個語詞,但并不經意。首先,從整個“世界島”來看,“心臟地帶”有南和北兩個:“南心臟地帶”指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內陸,“北心臟地帶”仍然主要是1904年演講所指涉的歐亞內陸。麥金德的地理透視希望表明:“北心臟地帶”的游牧民族有可能沿著“一條廣闊的有草的路”,從西伯利亞經波斯、阿拉伯、埃及抵達好望角,從而對西歐半島形成包圍(《重建》,第75~81頁)。
“海上人的觀點”以尼羅河文明為起點講述世界歷史,“陸上人的觀點”以幼發(fā)拉底河文明為起點,然后從南北兩個“心臟地帶”的角度縷述世界史上的樞紐事件。麥金德給出的地理視角看似不同,其實都以西歐半島所承受的來自內陸的壓力為基本著眼點。從“陸上”的角度看,“騎駱駝的人以整個阿拉伯的深廣內陸為后盾”,從南向東北、西北和正西三個方向進犯,騎馬的人則以“北心臟地帶”的深廣內陸為后盾,從東北向南和向西進犯(《重建》,第88頁)。麥金德由此解釋了西歐在“古典歷史”時期所遭受的雙重壓力:阿拉伯帝國甚至進占西班牙,歐亞大陸“心臟地帶”的草原人,則沿著一片從腹地向西部邊緣地帶過渡的“大低地”向西壓迫西歐半島。相比之下,后一種壓力更為持久和致命。畢竟,阿拉伯人的基地是“沒有水草和略有水草的沙漠、草原以及面積較小的綠洲”,缺乏“必不可少的人力”資源,何況與拉丁半島還隔著地中海的天然屏障(《重建》,第53頁、第90頁)。
“大低地”是麥金德在《重建》中重新界定“心臟地帶”時引申出來的政治地理概念(《重建》,第73頁)。由于這片“接連不斷的平原”從“心臟地帶”“一直鋪展到(西歐)半島以東”,腹地民族長期利用這一地理便利不斷進犯西歐半島。西歐沿海人民猛烈反擊來自“心臟地帶”的攻擊,由此產生了英格蘭和法蘭西民族,以及威尼斯城市共和國和羅馬天主教政體的品格。麥金德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草原民族有如一個“杵”,沿海西歐民族有如被“放在一個臼里”遭受捶打,現(xiàn)代歐洲文明就是這樣被捶打出來的。由于沿“心臟地帶”的東面和東南面有這個地球上“最巍峨廣闊的高原”,南亞的印度和東亞的中國得以免遭如此打擊(《重建》,第93~94頁)。在麥金德看來,世界歷史表明,“大低地”(其關鍵地帶就是如今的東歐)向來是西歐半島安全的門戶,以至于誰控制了這片“大低地”,誰就能成為“世界強國”。
在1904年的演講中,麥金德主要擔心俄羅斯的崛起,在《重建》一書中,19世紀末崛起的德國成了擔心的重點(《重建》,第25~31頁、第101頁)。不過,俄國的威脅并沒有因此而減弱。在麥金德看來,日本開放門戶并非僅僅是迫于1853年美國海軍的行動,俄國人出現(xiàn)在庫頁島甚至南下深入北海道,已經把手伸向東亞邊緣地帶,從而威脅英國在印度的勢力范圍:俄國“叩東印度陸上之門”,英國“叩中國海上之門”,兩雄難免迎面相撞(《重建》,第120~121頁)。在接下來的“諸帝國互爭雄長”一章中,麥金德著重論析了西歐、東歐和俄羅斯之間的關系——尤其關注西歐沿海半島與“心臟地帶”之間的“大低地”。德國在這個地域的崛起,有可能掌控“大低地”進而掌控“心臟地帶”,從而比俄國的威脅更為直接。在整個19世紀,趁歐陸忙于戰(zhàn)爭和美國尚未強盛,“英國的海上力量從中國經過印度到君士坦丁堡”,占據了“心臟地帶”的幾乎所有邊緣地帶——盡管如此,麥金德相信,一旦德國從俄國手中把“東歐的領導權”搶在手中,西歐半島就面臨滅頂之災(《重建》,頁123-124)。
總之,基于海上強國必須背靠大陸這一原理,麥金德相信,作為島國的英國本土始終承受著來自歐陸擴張的壓力。英國的安全并非取決于自己在“外新月形地帶”通過“政治占有”獲得了多少陸地,而在于消除來自大陸“心臟地帶”的擴張威脅。唯一有效的辦法是在歐洲大陸上建立均衡態(tài)勢,讓其相互制衡。20世紀的第一次歐洲大戰(zhàn)起源于德國企圖從俄國手中奪取對“東歐的領導權”,盡管戰(zhàn)爭結局是英法俄聯(lián)手并在美國支援下克制德國取得勝利,眼光看得很遠的麥金德仍然擔心,若德國再度崛起并與俄國聯(lián)手吞并東歐,對英國來說極為不祥。因此,英法兩個海上強國必須壓制“任何企圖組織東歐和‘心臟地帶’富源的強國”(《重建》,第124頁)。麥金德甚至已經預見到,德國的“意圖”是把歐洲大陸和亞洲的“心臟地帶”變成自己的海軍基地,“在下一次戰(zhàn)爭中用來與英美作戰(zhàn)”(《重建》,第109頁)。果然,第一次歐洲大戰(zhàn)之后,德國的豪斯霍弗將軍(Karl Haushofer,1869~1946年)馬上從麥金德的洞識中看到了德國應該做什么:由于面臨東面腹地強國(俄羅斯)和西面海上強國(英法)的兩面威脅,德國要擺脫這種“蟒蛇纏身”的狀態(tài),最佳戰(zhàn)略是與腹地強國結盟,共同 對 付 海 上 強 國——豪斯霍弗按麥金德的見識制定了重建大陸秩序的構想,幸好德意志第三帝國的獨裁者沒有采納,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由此可以理解,盡管豪斯霍弗在納粹上臺后成了紅人,并在紐倫堡審判期間自殺,英美學界給他蓋棺定論時的結論是:“很難證明”他的地緣政治“藍圖是希特勒野心之根源”。*[英]奧沙利文:《地理政治論》,李亦鳴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公司,1991年,第41頁;亦參見[英]帕克《二十世紀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李亦鳴等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第81~84頁。豪斯霍弗的政治地理學思想導論,參Andreas Dorpalen,The World of General Haushofer,New York:Farrar & Rinehart, Inc.,1984;德意志第三帝國在東部戰(zhàn)場的失敗,參見[德]曼施泰因《失去的勝利:曼施泰因元帥戰(zhàn)爭回憶錄》,戴耀先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嚴格來講,如果這種證明成立,便意味著希特勒的野心其實最終受到的是麥金德的啟發(fā)——畢竟,豪斯霍弗的地緣政治觀來自麥金德。
不難看到,《重建》對海上強國與陸上強國之關系的世界史論析具有修昔底德式的現(xiàn)實主義政治史學風格,與1904年的演講文頗為一致。然而,《重建》與《樞紐》的一個重大差異十分醒目:《重建》為“民主的理想”憂心忡忡,《樞紐》則見不到這種憂心痕跡。
我們應該注意到,麥金德給自己的這部專著取名為“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僅僅看書名,恐怕誰也想不到這是一部政治地理學著作。事實上,迄今人們很難找到第二部以類似書名為題的地理學專著。在題為“前景”的開篇第一章,麥金德就為自己提出了捍衛(wèi)“自由理想”的當下歷史使命(《重建》,第15頁)。在接下來的第二章,麥金德以法國大革命傳播的“自由、平等、博愛”理想起頭,隨后就挑明這種理想所面臨的“現(xiàn)實”難題?!吨亟ā返淖詈髢烧路謩e題為“國家的自由”和“人的自由”,這樣一來,討論陸上強國與海上強國的歷史對抗性關系的三個核心章節(jié),就被自由民主意識形態(tài)夾在了中間:海上強國與陸上強國的對抗,成了民主與專制的對抗——代表“普世民主制”理想的英法美諸海上強國與代表“專制”的“心臟地帶”陸上強國的對抗(《重建》,第17頁、第177頁)。
麥金德對“民主的理想”的理解也帶有世界文明史的視野。在他看來,人類社會必須要有理想,否則就會停滯不前。正如世界歷史被分為陸上強國占優(yōu)勢的古典時期與海上強國占優(yōu)勢的現(xiàn)代時期,人類的“理想主義”也有古代與現(xiàn)代之分:古代的理想是禁欲主義(佛教、基督教),現(xiàn)代的理想則基于“實現(xiàn)自我的愿望”,讓“每一個人可以過一種豐富的和足以自豪的生活”(《重建》,第17~18頁)。這樣一來,麥金德讓自己的政治地理學顯得具有了兩種文明史觀:一方面是修昔底德式的現(xiàn)實主義史觀,另一方面又是啟蒙式的普遍歷史觀。由于這兩種史觀具有內在矛盾,麥金德才用了“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這個書名:所謂“民主的理想”指啟蒙史觀的自由主義理想,“現(xiàn)實”則指憑靠修昔底德式的史觀所看到的政治地理現(xiàn)實。在第二章里,麥金德結合當時的歷史現(xiàn)實陳述了這一內在矛盾的具體內涵。這一章的標題是Social Momentum(社會動能),由于momentum這個語詞明顯與修昔底德史學的關鍵概念“運動”(kinēsis)有關,這個標題便透露了全書的如下基本意圖:用“西方的民主國家”所面臨的政治地理現(xiàn)實來糾正其“民主的理想”。
在麥金德看來,“民主的理想”有兩個基本含義,或者說這一“理想”觀念的發(fā)展經歷了兩個歷史階段。首先,“民主的理想”指的是實現(xiàn)個人性的“自由、平等、博愛”——“平等”是關鍵,“自由”和“博愛”必須基于“平等”才能得以實現(xiàn)。第二,拿破侖戰(zhàn)爭把啟蒙哲學的這一“民主的理想”帶給了歐洲“心臟地帶”的各個民族,“自由”和“平等”也成了國家的理想,即要求實現(xiàn)“民族國家的自由”。換言之,“民主的理想”不僅是要實現(xiàn)個人的自由,更為重要的是實現(xiàn)民族國家的“獨立”和“自由”這一“民族國家原則”(《重建》,第16頁、第159頁)。畢竟,沒有國家的獨立和自由,就談不上個人的自由。
我們應該記住,所謂“自由”和“平等”的實質含義是: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實現(xiàn)自己的“幸?!保^“幸?!钡暮x是因擁有財富而生活得富足。延伸到國家層面,“國家的自由”意味著每個國家都有權利追求因擁有財富而生活得富足。在這一“民主理想”的引領下,“今天,世界上的所有國家都正在從頭做起”,以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富足的民主權利(《重建》,第14頁)。麥金德把世界歷史的這一普遍趨勢稱為“進行中的事業(yè)”(the Going Concern),即今天所謂的“現(xiàn)代化”。顯然,麥金德所表述的“民主理想”正是杜爾哥的普遍歷史觀的要核。杜爾哥相信,貫穿整個人類的一條普遍歷史的發(fā)展線索是:由于商業(yè)交往不斷增多,人類精神不斷在走向柔化的道德,即所有人獲得“基本的人性化權利”。商業(yè)活動不僅是人類生活進步的基本推動力,也是權利化道德進步的推動力:“商業(yè)精神”與“平等精神”攜手并進。*Ronald.L.Meek編/譯:Turgot on Progress,Sociology and Econom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3/2010,pp.73~75.麥金德雖然不知道杜爾哥,但他熟悉法國啟蒙思想家的理想(《重建》,第19~21頁),并通過與杜爾哥持有相同信念的亞當·斯密的經濟論獲得了現(xiàn)代文明史觀的理想:
文明越高度發(fā)展,分工就越細,組織就越復雜,其結果是,一個偉大的和進步的社會具有一種強有力的動能。(《重建》,第14頁)*參見Peter J.Hugill,“Trading states,territorial states, and technology:Mackinder’s contribution to the discourse on states and polities”,收入Brian Blouet編Global Geostrategy,Mackinder and the Defence of the West,London:Frank Cass,2005,pp.107~122.
無論對個體還是國家來說,要實現(xiàn)“民主的理想”,首先得實現(xiàn)政治上的平等,即誰都有追求因獲得財富而活得富足的權利。可是,從自然地理的角度看,地球表面上的富源并非平等地分配給了世界上處于不同地理位置 的 各 個 民 族——從政治地理的角度看,要消除這種自然分配的不平等壓根兒就不可能,因為“自然界中根本沒有各國機會平等這回事”(《重建》,第13~14頁)。可是,“民主的理想”必然開放地球上處于不同地理位置的所有國家產生追求富足的欲望。由于自然地理資源并未平等分配,“平等”的權利訴求必然導致新的世界性沖突(《重建》,第151~154頁)。問題來了:戰(zhàn)爭不可避免——世界歷史上的戰(zhàn)爭無不是“地球表面上富源和戰(zhàn)略機會分配不平等的結果”。麥金德甚至認為,如果考慮到“陸地和海洋的組合以及富源和天然通道的組合”,那么,自然地理“事實上有助于諸帝國的成長,并最終有助于單一的世界帝國的成長”(《重建》,第14頁)。換言之,世界歷史總是呈現(xiàn)為幾個“強國”為控制陸地而爭奪,海上強國的出現(xiàn)不過擴大了控制陸地的地理范圍。
如何解決“民主的理想”與政治地理的“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麥金德說,人們憑常識也知道,要維護個人之間的平等權利得靠國家的強權。同樣,維護國家之間的平等權利,得靠建立一種“世界強權”。然而,按照“民主的理想”,這一“世界強權”應該既要維護國家之間的平等原則,又要不成為“一種世界性的專制”那樣的“無法無天的國家”,濫用自己的“國際性強權”??傊?,既然每個國家就像每個個人一樣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如何建立自由平等的國際秩序就成了歷史面臨的一個大問題。因此,在麥金德看來,巴黎和會期間出現(xiàn)的建立國際聯(lián)盟的構想,與提出“民主的理想”一樣偉大(《重建》,第15頁、第160頁、第178頁)。國際聯(lián)盟如何才能具有“國際性強權”呢?在一個民主國家,人們可以通過選舉選出一個人來當總統(tǒng),讓他擁有建立或維持自由秩序的“強權”。在國際社會里,人們可以通過選舉選出一個國家來當世界總統(tǒng),讓它擁有建立或維持國際性的自由秩序的“強權”嗎?顯然不可能。國際聯(lián)盟必須憑靠一兩個國家的“強權”,否則就成了毫無“國際性強權”的國際協(xié)調機構而已——麥金德形象地稱之為必須解決“我們未來的國際聯(lián)盟的住房問題”(《重建》,第33頁)。熟悉世界歷史的麥金德相信,充當國際總統(tǒng)的國家絕不可能通過民主選舉產生出來,必須靠一兩個國家用武力來建立這種“國際性強權”。因此,趁歐洲大戰(zhàn)結束之際,麥金德迫不及待地呼吁:“務實的常識警告我們,當民主國家難得有一次掌握了精良的武裝”,必須“抓住目前這個機會”(《重建》,第33頁)。言下之意,英法兩國在這次戰(zhàn)爭中打敗了德國,應該順勢建立維持國際性秩序的國際聯(lián)盟。國際聯(lián)盟隨后倒是成立了,但顯然沒有實現(xiàn)“民主的理想”,國際聯(lián)盟不過是英法兩個海上強國獲得“世界強權”的標志。由于籌建國際聯(lián)盟時沒有能與英法兩國平起平坐,美國雖然屬于“西方的民主國家”陣營,而且與英法兩國并肩作戰(zhàn)打敗德國,最終也拒絕加入國際聯(lián)盟。
可以看到,麥金德力圖把他的“民主理想”與修昔底德式的“務實”精神切實地結合起來。然而,這種結合不過是用“務實”精神來修理“民主理想”。他嘲笑“民主的理想主義者”都是些迂腐的道學家,他們竟然認為:強國必須放棄憑靠武力讓本國利益凌駕于弱國之上的權利(《重建》,第147頁)。我們不能說麥金德是一個不誠實的自由民主主義者——恰恰相反,麥金德非常誠實。結束《重建》一書時,他徑直挑明自己的基本論點:“盡管從法律上講,各主權國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但統(tǒng)治世界仍然靠的是武力?!?《重建》,第179頁)他苦口婆心向“西方的民主國家”發(fā)出呼吁:“讓我們摒棄冠冕堂皇之言吧,民主必須考慮到現(xiàn)實。”(《重建》,第180頁)十分清楚,“民主”其實是海上強國的國家利益的代名詞。
《重建》一書思考的具體問題是,如何讓作為“外新月形地帶”宗主國的大英帝國繼續(xù)保持對陸上強國的政治優(yōu)勢。憑靠對“地理現(xiàn)實”的認識,麥金德認定,德國的威脅比俄國更為迫在眉睫。英國與德國的經濟模式其實都來自亞當·斯密的經濟論,兩者的差別僅在于“競爭的單位”(《重建》,第125頁)??墒?,與侈談“民主理想”的西方國家不同,德意志人看重“現(xiàn)實政治”,以謀求維護自己的“強權”為尚(《重建》,第17頁)。麥金德在書中不厭其煩地強調:民主國家必須向自己的潛在敵人學習,必須重視政治現(xiàn)實——地理的和經濟的現(xiàn)實。雖然身為海上強國,英國的“基地”絕非是海洋,而是西歐半島。因此,英國當把從好望角經印度伸展到日本的新月形邊緣地帶變成自己的戰(zhàn)略前沿,讓整個“內新月形地帶”成為抵擋德國和俄羅斯的堡壘。*《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新中譯本將書名譯作《陸權論》(徐 楓譯,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年),從字面上講是錯譯,從觀點上講沒錯。
西方的麥金德專家也承認,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學是十足的大英帝國論。由于這種帝國論與自由民主的理想結合得太緊,只能稱之為“自由民主的帝國論”。的確,麥金德甚至知道,熟悉現(xiàn)代歷史的人會把英國形容為“野獸”,但他說,英國是“一頭公正的野獸”(a just beast,《重建》,第59頁)。在今天,甚至我們中的不少知識人也認同麥金德的如下觀點:“諸民族國家(平等)的自由”需要英國(如今是美國)這樣的“強國”來保護。怎樣保護呢?麥金德發(fā)表《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時,正值巴黎和會期間,他在書中呼吁,中國的膠州灣和東非絕不能還給德國——因為,德國當初占領這些地方時頗具戰(zhàn)略眼光:德國人企圖在這些殖民地建立進攻海上強國的前進基地,把中國人和黑人用作征服“世界島”的補充性“人力”。麥金德宣稱,民主的“島國人民”有“責任”“保護印度人和中國人免遭來自‘心臟地帶’的征服”(《重建》,第153~154頁)——似乎“西方的民主國家”從來不具有侵略性。麥金德在書中并沒有說:膠州灣是中國領土,理應從德國人手中歸還中國??梢?,麥金德心目中想的不是他的“民主理想”,而是地理的政治現(xiàn)實:應該讓印度人和中國人成為海上強國阻擊“心臟地帶”強國的補充性“人力”。
這讓我們想起另一個例子,它表明麥金德看重“政治地理現(xiàn)實”遠勝于看重“民主的理想”。麥金德發(fā)表“歷史的地理樞紐”演講時,正值日俄戰(zhàn)爭前夕,當時英國與日本已經結盟(1902年),力圖共同遏制陸上強國俄國。然而,讓我們驚訝的是,麥金德在演講結束時表示,雖然他樂意看到日本把中國“組織起來去推翻俄羅斯帝國”,他仍然擔心,如果日本取得成功,也可能會把海上優(yōu)勢與大陸資源結合起來,讓自己成為東亞邊緣的兩棲強國,進而奪取歐洲海上強國對東亞和南亞邊緣地帶的“政治占有”。顯然,對于海上強國來說,這將是難以設想的可怕威脅(《樞紐》,第70~71頁)。麥金德的這一擔憂來自他的修昔底德式的世界史感覺,或者說來自英國的歷史經驗:英國曾經想要統(tǒng)治法國,法國也曾經想要統(tǒng)治英國——為此,兩國打了長達百年的戰(zhàn)爭,英吉利海峽使得雙方最終都放棄了自己的企圖。但是,英國放棄了成為兩棲強國的企圖,卻始終沒有放棄這樣的企圖:阻止法國這樣的兩棲強國獨霸歐洲大陸——為此,18世紀的英國不惜多次與法國交戰(zhàn)(《重建》,第113頁)。
我們應該記得,日俄戰(zhàn)爭是在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兩個鄰國之間的戰(zhàn)爭——這樣的情形在歐洲歷史上并不乏見,在中國則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們應該問的是:麥金德為什么不關心中國的“自由”,竟然樂意看到日本把中國“組織起來去推翻俄羅斯帝國”?我們不應該感到奇怪的是,1931年日本公然占領中國東北時——甚至1937年對中國發(fā)動全面入侵時,西方的民主國家無一出面捍衛(wèi)“民主理想”。在這兩個歷史時刻,麥金德也都沒有出來捍衛(wèi)他信奉的“民主理想”,想必是因為他始終拿不準:日本此舉究竟意味著是在推進“外新月形地帶”國家的戰(zhàn)略前沿呢,還是在讓自己變成東亞邊緣地帶的兩棲強國。我們不難設想,如果日本后來沒有與德國結盟,向美國發(fā)動突襲并隨之奪取英法美在南亞的“政治占有”,變更其“政治所有權”的歸屬,英美這兩個海上強國恐怕會將日本入侵中國大陸視為“自然事實”,繼續(xù)袖手旁觀下去,甚至樂觀其成。
如今,在美國的大學人文教育乃至普通國民教育中,世界政治的歷史地理知識占有重要位置。然而,美國人并非一開始就有這種國民教育習慣,而是在20世紀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才開始養(yǎng)成。在此之前,美國大學生的世界地理知識“相當膚淺而陳舊”,普通人甚至分不清菲律賓到底是群島還是一種水果的名稱,盡管菲律賓早就是美國的殖民地。日本突襲珍珠港后,為了改變國民的世界政治地理知識狀況,學者們積極“利用各種新技術和不同方法出版新一代的注釋性地圖,以澄清世界形勢和正在展現(xiàn)的全球背景的特性”,各種報刊和各類學術刊物讓世界政治地理“一度變成了全民津津樂道的話題”。*參見[英]帕克《二十世紀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李亦鳴等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第108~109頁。從此,美國繼英國之后成了世界歷史地理教育最為普及的國家。
美國學界搞政治地理學全民普及教育時,麥金德的《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馬上成了重要教材在美國再版(1942年)——麥金德為此寫了“再版小言”。麥金德本來就是從事政治地理學普及教育的高手,無論演講文“歷史的地理樞紐”還是《重建》一書,都寫得生動活潑、通俗易懂,世界歷史知識信手拈來,毫無掉書袋的學究氣。事實上,《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就是為了教育國民而寫的。麥金德不僅是地理學家,也是政治活動家,還是民主國家的優(yōu)秀國民教師。*麥金德作為政治活動家以及政治地理教育家的生平事跡,參見Gerry Kearns,Geopolitics and Empire:The Legacy of Halford Mackinder,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50~62、pp.163~194。
麥金德憂慮的是:由于民主的理想主義者們長期灌輸“民主理想”,民主國家的公民在考慮問題時僅僅從“自由”“平等”的理想觀念出發(fā),不知道還有“從戰(zhàn)略上思考”這回事——民主國家的公民眼界低俗,“不從山頂上觀察事物”,以至于對迫在眉睫的戰(zhàn)爭“毫無準備”(《重建》,第31~33頁)。麥金德呼吁自己的國民看看德國:在那里,懂地理知識的絕不僅是少數專家,“廣大群眾也具有地理知識”——“地圖是日耳曼文化的重要工具,每個受教育的德國人都可以說是個地理學家”(《重建》,第29~30頁)。我們中國學人只會背誦洪堡和李特爾是現(xiàn)代地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這樣的教科書式的專業(yè)教條,麥金德的敏銳目光卻能把洪堡和李特爾的地理學與德意志帝國的崛起聯(lián)系起來。在麥金德看來,英國和美國公民缺乏政治地理知識,根本原因是民主理想的“自由”觀念在作祟:“民主思想的理想主義者把國家當作不能不要的壞東西,萬不得已才許可它存在,因為國家限制自由”——其結果是,在西方民主國家,“自由的各種理想已經成了普通公民的固執(zhí)偏見”,國民一心考慮的是“人的種種權利”,卻不懂得“維持我們的自由的安全”必須憑靠國家及其組織能力(《重建》,第24~25頁)。當民主的理想主義者高喊:“國家啊,國家,你的公權力犯下了多少侵犯個人權利的罪惡”——麥金德說,這人不是個白癡還會是什么呢?麥金德警告自己的國民:德國想要“有一個在普魯士控制下的團結一致的東歐,卻要一個四分五裂的西歐”(《重建》,第113頁)——言下之意,英國應該致力于西歐的團結一致,盡可能讓東歐四分五裂。正是出于這樣的“現(xiàn)實”考慮,麥金德在1919年的勝利時刻要以《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這個書名來展示自己的政治地理學思考。
1943年,歐亞兩個戰(zhàn)場正處于膠著狀態(tài),已經82歲高齡的麥金德接受美國《外交事務》學刊邀請,撰寫了署名文章《周圍世界與贏取和平》。*原刊Foreign Affairs,21(1943),pp.595~605,重刊于H.J.Mackinder,Democratic Ideals and Reality,Washington,DC:National Defence University Press,1996,pp.195~205。中譯(摘譯)見[英]麥金德《圖解大國陸權》,何黎萍編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01~212頁(以下簡稱《贏取》,并隨文注頁碼)。與《民主的理想與現(xiàn)實》一樣,僅從標題來看,你不會知道這是一篇政治地理學文章。在《重建》中麥金德曾說,盡管“心臟地帶”的邊界很難清楚劃定,但可以肯定,這個地帶任何強國的崛起都會威脅“世界的自由”(《重建》,第104頁)。在《贏取》一文中,年邁的麥金德首先回顧了自己在1904年首次提出“心臟地帶”威脅論時的個人思想經歷(《贏取》,第202~204頁),隨后,依據新的戰(zhàn)爭狀態(tài),麥金德嘗試重新界定“心臟地帶”的政治地理學含義:“心臟地帶”的自然地理含義基本不變,但其政治地理含義難免會隨歷史而發(fā)生變化。*麥德金對“心臟地帶”的三次表述的差異,參見Geoffrey Sloan的“Sir Halford Mackinder: the heartland theory then and now”一文的分析,收入Colin S. Gray / Geoffrey Sloan編Geopolitics, Geography and Strategy,Routledge / New York,1999/2013,pp.15~38。亦參David Hooson:“The Heartland-then and now”,收入Brian Blouet編,Global Geostrategy,Mackinder and the Defence of the West,London:Frank Cass,2005,pp.165~171;崔建樹《哈爾福德·麥金德的地緣政治思想研究》,《國際政治研究》2010年第4期。
麥金德說,“心臟地帶”的范圍如今與蘇聯(lián)的疆域相當——這與1919年的界定大同小異,不同的是其政治作用:以前,“心臟地帶”的俄國被視為西歐半島的威脅,如今,蘇聯(lián)掌控的這片廣大平原,成了有效對抗德國的防御縱深和戰(zhàn)略退卻之地(《贏取》,第206~207頁)。麥金德將當時的蘇聯(lián)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法國作了比較,并得出結論說,俄國在今天的戰(zhàn)略價值遠大于法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戰(zhàn)略價值——言下之意,德國進攻蘇聯(lián)必敗無疑。然而,這僅僅意味著“心臟地帶”兩強爭雄的百年歷史的終結:蘇聯(lián)將成為“全球最強大的陸上強國”,“心臟地帶”這一地球上最大的天然堡壘“在歷史上第一次”有了“一支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占優(yōu)勢的軍隊駐守”(《贏取》,第208頁)。
美國的參戰(zhàn)挽救了岌岌可危的西線——麥金德準確地預見到,不出兩年,“盟軍將會占領柏林”(《贏取》,第208頁)。美國因此而崛起,從而與占據“地球上最大的天然堡壘”的蘇聯(lián)形成新的全球政治地理格局:自美國密蘇里州一直伸展到蘇聯(lián)葉尼塞河的廣大地域。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麥金德認為自己在1904年提出的“心臟地帶”“內新月形地帶”“外新月形地帶”的三分法已經過時——恰恰相反,麥金德再次強調了這一三分法。不同的是,由于美國成了外新月形地帶的新宗主,三分法的具體劃分也隨之而有所變化(《贏取》,第209~210頁)。1943年的美國和蘇聯(lián)正在并肩作戰(zhàn),麥金德不便明確強調蘇聯(lián)在戰(zhàn)后的威脅,但他仍然忍不住兩次建議:美國必須與英法這兩個陸海兩棲強國聯(lián)手,針對大陸腹地的傳統(tǒng)威脅構筑一道永久性縱深防御體系——法國是橋頭堡,英國是有海峽作為深壕圍護著的戰(zhàn)壕,美國則是戰(zhàn)略縱深(《贏取》,第208頁、第211頁)。嚴格來講,麥金德的《贏取》是真正的“冷戰(zhàn)”教父。
麥金德在《贏取》中特別談到了對戰(zhàn)敗后的德國國民施行自由主義再教育的問題——在麥金德看來,這種再教育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問題僅在于如何施行再教育。如果以為施行再教育就是“選派教師到德國去反復灌輸自由主義”,就過于迂腐了(《贏取》,第208頁)。應該看到,眼下的世界歷史為“允許歐洲半島的人們進入歐亞大陸的內陸平原地區(qū)”駐扎軍隊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必須在德國駐軍,迫使“心臟地帶”的大低地地區(qū)有一個“門戶開放”的足夠“寬度”——麥金德特別提醒,那里“儲存著的豐富土壤、礦石和可供提取的燃料,與美國和加拿大的后下方相等”(《贏取》,第211頁)。由于擔心自由民主的理想分子會出來說,“在被征服的土地上駐軍”“違反民主精神及其本質”,麥金德強調,思想的再教育讓德國人自己去解決,重要的是讓“民主國家”在德國的駐軍“成為宣揚自由精神的老師”(《贏取》,第211頁)。
這僅僅是西面,還有東面呢?對日本讓自己與德國綁在一起,麥金德似乎深感惋惜,畢竟,這讓“外新月形地帶”的海上強國失去了對抗“心臟地帶”的東方盟友。他寫道:
稍等一會征服日本是明智的。這樣做雖然在道義上對中國有虧欠,但中國會得到一筆可觀的資本,有助于她在其浪漫的冒險中為占人類四分之一的人口建設 一 個 新 文 明——既非完全東方也非完全西方式的文明。*見Foreign Affairs,21(1943),p.603,此句中譯文不完整(《贏取》,第210頁)。
我們能感覺得到,麥金德對中國的興趣不大,因此,他在文中將中國與英美相提并論的說法不能當真。在麥金德的世界歷史觀中,中國給他留下的印象似乎不佳:這是一個復雜的社會,雖治理良好,卻長期處于“呆滯狀態(tài)”(《重建》,第20頁)。麥金德預見到,一旦德國和日本被馴服,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地處季風區(qū)的“古老的東方文明”必定會走向繁榮。盡管如此,他指望的是,這個地區(qū)能在“心臟地帶”與“外新月形地帶”的未來對抗之間起平衡作用(《贏取》,第212頁)。中國捍衛(wèi)自己“國家的自由”抗擊日本入侵已經長達近10年之久,英美這兩個代表“自由”理想的民主國家一 直 視 而 不 見——麥金德的《周圍世界與贏取和平》一文甚至只字不提。羅斯??偨y(tǒng)把中國拉進“海上強國”主導的陣營(丘吉爾老大不情愿),除了考慮到讓中國分散日本的兵力,還指望國民黨的中國在戰(zhàn)后成為東亞的法蘭西,充當替海上強國抵御新“草原人”的橋頭堡——這很可能是受到麥金德在1919年出版的《重建》的啟發(fā)。畢竟,據說羅斯福一直是業(yè)余政治地理學家。
戰(zhàn)爭即將結束時,經過麥金德的世界政治地理學普及教育的美國,在“外新月形地帶”的東端騙了俄羅斯人,憑靠絕滅性武器單獨實施對日本的軍事占領,繼而將戰(zhàn)敗的日本死死綁在“外新月形地帶”的屬性上充當“西方民主國家”防御俄國人的戰(zhàn)略前沿。麥金德在1947年去世,世界歷史地圖的最新版本是:美國取代英國成了“外新月形地帶”的宗主,并通過北約軍事同盟有效掌控了“新月形地帶”的西歐區(qū)域。由于俄國憑擊敗德國控制了“大低地”地區(qū),對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原則了然于胸的英美政治精英,自然不會因戰(zhàn)爭的勝利而心里的石頭落地,反倒更為提心吊膽。畢竟,取代草原民族的俄羅斯人,已經把戰(zhàn)略前沿向西推進到西 歐 邊 緣……冷戰(zhàn)隨即爆發(fā)。美國本來積極支持中國的國民黨政府,由于這個政府過于腐敗且專制,最終決定撒手不管。新中國與俄羅斯結盟使得“內新月形地帶”的遠東區(qū)域一下子成了“破碎地帶”——美國猛然醒悟到,具有“民主理想”的政府,即便再腐敗且專制也不能撒手不管,只要對海上強國的戰(zhàn)略利益有利。于是,朝鮮半島出事時,美國覺得再也不能犯錯——麥金德在1919年提出的民主理想的現(xiàn)實主義論再次派上用場:美國海軍以捍衛(wèi)“自由世界”的名義進駐臺灣海峽……直到今天,“保衛(wèi)‘自由’和含糊其辭的美國的‘國家利益’足以為美國政府直接或間接入侵他國的地方省份或彼此未定的中間地帶進行辯解”。*[英]奧沙利文:《地理政治論》,李亦鳴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公司,1991年,第4頁。
麥金德沒有能夠活著看到世界歷史上的精彩一幕:貧窮而且裝備落后的中國共產黨軍隊,竟然敢與美國糾集的內外新月形地帶的民主國家軍隊在朝鮮半島上交手,并將美國聯(lián)軍死死釘在事發(fā)原地。麥金德失算了:中國靠與“西方的民主國家”聯(lián)軍作戰(zhàn)“得到一筆可觀的資本”,世界歷史地圖集從此增添了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一頁,中國真正進入了麥金德意義上的“世界歷史”——盡管在我們編制的歷史地圖集里,這一頁迄今尚未得到足以與其歷史意義相匹配的版面尺度。*在吳于廑主編的《大學世界歷史地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1997年,第63頁)和張芝聯(lián)、劉學榮主編的《世界歷史地圖集》(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2002年,第164頁)中,朝鮮戰(zhàn)爭都僅占半頁,尚未獲得單獨篇幅。
如果我們因此認為麥金德的理論短視或已經過時,那就大錯特錯。麥金德一再強調,現(xiàn)代的“世界地圖剛剛畫成,所有旱地都立上了政治所有權的木樁”(《重建》,第37頁)。換言之,陸地都有了自己的主人。這個主人是誰呢?19世紀以來,英國的海軍力量從英倫三島經好望角延伸到日本,并沿長江深入中國內陸,圍繞世界的大海角建立起海上強權:
海上的英國商船是不列顛帝國的一部分,英國資本在外國的投資是不列顛資源的一部分,受倫敦城控制,可以用來維護海上和遍諸四海的強權(《重建》,第59頁)。*1949年4月,英國軍艦在長江的南京河段拒不聽從解放軍的停駛禁令,按老習慣率先炮擊河岸的中國炮兵陣地,沒想到隨即遭到猛烈還擊,乖乖停駛。
20世紀后半葉,美國取代英國圍繞世界的大海角建立起更為強大的海上強權。經過對中國大陸的長期封鎖之后,美國見中蘇起隙是真的,麥金德的崇拜者基辛格趁機拉攏中國,成功化解歐亞大陸腹地大國與東部邊緣地帶大國的結盟。麥金德曾指望俄羅斯將來有一天也成為聯(lián)邦制國家,讓“心臟地帶”強國自行肢解(《重建》,第151頁)。這一天終于到來:蘇聯(lián)及其華約聯(lián)盟瓦解,俄國實現(xiàn)了民選總統(tǒng)的“民主理想”。可是,麥金德教育出來的“西方民主國家”聯(lián)盟并沒有因此認為新“草原人”的天性已改,反倒在麥金德界定的“大低地”地帶進一步加強軍事存在……當中國積極邁向麥金德的“民主理想”時,美國則用“重返亞太”加強在東亞和南亞的軍事部署。麥金德早就說過,“西方的民主國家”“有權依據國際法派遣艦隊駛入黑海和波羅的?!保ヒ种啤靶呐K地帶”強國的勢力(《重建》,第146頁)。如今,即便陸上“心臟地帶”或“邊緣地帶”的國家與“西方的民主國家”分享了“民主的理想”,英國的繼承者也絕不會忘記麥金德的教誨——1996年,美國國防大學出版社將麥金德的《樞紐》《重建》《贏取》合為一書出版。對于憑靠控制外新月形地帶獲得世界優(yōu)勢的英美來說,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學始終具有啟發(fā)性:要保持世界地理上的政治優(yōu)勢,除了在全球范圍內繼續(xù)打好“民主理想”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必須在整個“內新月形地帶”建立穩(wěn)靠的防御帶。
麥金德在1918年寫道:
戰(zhàn)爭的世界戰(zhàn)略完全改變了,從此我們是為了使世界成為民主國家的安全戰(zhàn)場而戰(zhàn)。(《重建》,頁63)
差不多100年后的今天,經過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學啟蒙教育,我們至少已經明白,世界地理位置上的“民主國家”具體指誰,“他們”究竟是為了什么而戰(zhàn)。
(責任編輯 廖國強)
Two Historical Viewpoints of World Civilization in Mackinder’s Geopolitics
LIU Xiaofeng
Ever since the 16th century when new lands were successively discovered by the Western navigators, the precise outline of world geography has gradually become clear. When Montesquieu admired the ideals of modern democracy, he had already availed himself of the perspective of world history provided by the new outline of world geography known at that time to strengthen the persuasiveness of his arguments. Inspired by Montesquieu, Turgot tried to establish a political geography of universal history based on the idea of progress. In contrast, Mackinder’s political geography involved two historical views of civilization, one of which was Thucydides’s realistic concept of history while the other was the Enlightenment’s universal concept of history. Owing to the inner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se two concepts of history, Mackinder tried to correct the Enlightenment’s ideals of democracy by Thucydides’s pragmatic spirit. He was very worried that in the Western democracies the democratic idealists had instilled the ideals of freedom and equality into their people for a long time, so various ideals of freedom had become stubborn prejudices of ordinary citizens, who had no idea that strategic consideration should be given to national security.
Turgot, Mackinder, geopolitics, the Heartland Theory, sea power
劉小楓,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2)。
I1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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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778X(2016)05—012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