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吉首大學 國際交流與公共外語教育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生命直觀:艾米莉·狄金森死亡主題詩歌
李慧
(吉首大學 國際交流與公共外語教育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艾米莉·狄金森在其死亡主題的詩歌中表現出了她對生命本質的洞見,她的很多詩作都具有現象學的體驗描述特征。本文運用本質直觀這一現象學的基本方法,對女詩人的幾首詩歌進行文本分析,以解析狄金森死亡詩歌中人類渴望永生的愿望與對于死亡的極度畏懼之間的沖突與互動,探尋其死亡主題的詩作中所折射出的強烈的生命意識以及她對生命價值與意義的真知灼見。
艾米莉·狄金森;死亡主題;生命意識
死亡之謎,作為自然奧秘的重要組成部分,倍受19世紀末美國杰出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的強烈關注。她以獨特的視角、大膽的想象、清新洗練的筆觸抒寫了許多關于死亡與永生主題的詩歌。狄金森筆下的死亡神秘而瑰麗。詩人自小在濃郁的加爾文教的氛圍中長大,家人都是虔誠的清教徒,但她不是一位堅定的宗教信仰者,而是一個充滿“自我”思想的人,她不相信人生來有罪,但又對上帝所許諾的死后生活感到害怕,對上帝持著既懷疑又信賴的矛盾態(tài)度。在看盡世事滄桑親歷親人相繼故去的痛楚之后,狄金森最終平靜地正視與接受了客觀世界的復雜與多變,以超然的態(tài)度擁抱自然與生命的多面;而死亡,作為自然與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其吟詠的重要主題。她對死亡的認識獨特而矛盾,變化無常,她時而認為死亡是不可知的,時而似乎接受永生和死后生活的可能性,時而又陷入困惑的絕境,死亡與永生是她一生都在苦苦思索而始終無法破解的謎。如果想要充分理解狄金森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我們必須像狄金森那樣地去關注死亡之謎。在狄金森眼里,生與死是一個對立統(tǒng)一的整體。狄金森對于生與死的思考充滿了對生命本質的洞見。本文運用現象學本質直觀的方法去解讀她詩作中對于生與死這個話題顛覆前人的看法。
狄金森的生死觀與海德格爾關于生與死的思考可謂不謀而合。海德格爾認為,此在總是先于其自身,總是準備著面對尚未實現的各種可能性。它似乎總是躲避著我們的把握,從不以實然和完整的面目把自身呈現給我們,實際呈現給我們的是尚未實現的可能性。但對于此在來說,存在著一個終極可能性,這一可能性會終止所有的可能性,那就是死亡[1](P181)。海德格爾認為,死亡是此在的一個重要特征。狄金森的死亡詩歌又是如何反映她對于生與死的深刻思考的呢?仔細研讀過她的大量詩作后,你會發(fā)現其詩學思想里流露出詩人的某個異常復雜的藝術目的,這個目的就是用種種可能或不可能的語言方式去激起人對于生與死的整體性的體驗。她在給希金森的信中宣稱:“我的業(yè)務是周緣”(“My Business is Circumference”)[2](P20)。詩人以這樣一個奇特而簡明的比方表明她的詩歌涵蓋了生命的整體,即一個包含著從出世、生活、直至死亡的整個圓周。死亡并不僅僅是,甚至并不主要是發(fā)生在一個人生命盡頭的一件事情。此在意識到它會死,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會死,它對自身死亡的態(tài)度或者我們可以說它對自身死亡的面向態(tài)度都滲透在它的整個生活中,并決定了它的整個生活狀態(tài)。對死亡沒有預見的生活將是一種無休止延期的生活。如果沒有死亡就無法對自身進行完整的描述,原因就在于死亡無時無刻都縈繞在此在的生活之中。女詩人狄金森用盡畢生精力探尋死亡的靜默、神秘與不可知,思索生與死的奧義,最終以視死如歸的淡定姿態(tài)向死而生。下面,試從其詩歌中體驗女詩人對于生死的參悟歷程:
在她許多的死亡詩歌中,死亡強大可怖,死者孤獨無助。作品表達失去至親的強烈痛苦。但絕望的同時,狄金森也靜靜地接受了人的局限性。有限的生命不可能理解無限的奧秘。其第258首詩作《冬季里,一道斜射的光》(There’s a Certain Slant of Light)描述了詩人由一個渴望生命快樂的少女成長為一個理解思想痛苦的成熟女性的心路歷程:There’s a certain slant of Light,/Winter Afternoons—/That oppresses,like the Heft/Of Cathedral Tunes—//Heavenly Hurt,it gives us—/We can find no scar,/But internal difference,/Where the Meanings,are—//None may teach it—Any—/’Tis the Seal despair—/An imperial affiction/Sent us of the Air[3](P112)
在詩中,狄金森認為上帝是塵世痛苦的根源,他永遠把“神圣的傷害”注入生命緩慢卻不可避免的消亡過程;而另一方面,盡管上帝遙不可及,她和愛默生一樣,認為大自然是神的代理人,在自然界的精妙與神秘之中,上帝以可視的形象展現——一朵花,一只小鳥,一座山峰,抑或冬季里一道斜射的光。詩中,敘述者感受到“神圣的傷害”非常強烈而又無法表達,因為它無跡可尋(“We can find no scar”),然而微妙的變化卻在內心發(fā)生(“But internal difference”):以前深信,現在懷疑;以前完整,現在破裂。在有生之年經歷了許多親友相繼亡故的創(chuàng)痛,使狄金森精神上承受了巨大痛苦,深深影響了狄金森的生死觀。詩人似乎陷進了對死亡的一種抑郁情緒之中而且無法從這場情感危機中徹底抽身而出。這種精神折磨源于當昔日親密的人從身邊逐一被帶走而與其之間的所有聯(lián)系就此中斷的那一刻的痛心疾首,這是影響其情緒的隱性因素,由此生發(fā)而來的抑郁不快更是久久揮之不去。
隨著時光的流逝,詩人逐漸成長,死亡作為極度真實的存在,使她認識到生命的有限性,認識到死亡是一種不可消解的痛苦,而上帝卻在人們需要的時候消失不見。她不再接受上帝對復活和仁愛的任何許諾,意識到如果把自己的悲哀完全交托給對神性的麻痹中,就會喪失獨立和自我。狄金森拒絕接受基督教關于死后生活的安慰,在她有生之年,她徹底拋棄在極樂世界里與上帝融為一體的任何希望和幻想,而選擇更為嚴酷的心路歷程。面對現實的殘酷,詩人最終平靜地正視了死亡,詩人靜靜地接受了人生的痛苦與局限性,并且認識到死亡就像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時刻高懸于我們的頭上。每一個我,終有一死;每一個我,得獨自去死;我的死亡時間是不確定的,任何時候我都可能會死。我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生活,這毫無疑問取決于我在某一時刻會死去這一確定性以及我何時死的不確定性。由此,詩人將自己從一個容易相信別人灌輸的人轉變?yōu)殚_始學會去傾聽自我心聲的人。死亡,是自我意識萌生的前奏。對上帝的深刻絕望,對死亡的正視,使狄金森萌生出強烈的自我意識,希望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人,她逐漸具有了直面困境、直面死亡的能力。
狄金森對于生死的沉思默想暗合于現象學的思考視角。懸置那些先前通過宗教與文化傳統(tǒng)早早灌輸于她腦海之中的日常生活的所謂常識經驗,她將視線聚焦于眼下,以事物自然顯現地那樣看待事物,以沒有前見的眼光看待事物。女詩人嘗試通過自我體驗的主體去認識生活,去了解生命的真相。她的目的不只是闡明死,而是去探尋死亡的靜默、神秘與不可知,更是為記錄人類對死亡由恐懼到頓悟的感情起伏軌跡。對她而言,死亡是最為深刻的瞬間,是發(fā)現死亡與此在深奧意義的時刻,是人類不知覺間自我發(fā)現的片刻,是一次去感受自我意識的嚴酷的心路歷程:在其第822首詩作《意識》(This Consciousness that is aware)里,詩人想象著一次走進自我的旅程,一次對自我的發(fā)現,或者是一次對自身自我意識的追逐與搜尋。因而,死亡是,且一直是,指向人的最深刻的經驗(“most profound experiment/ Appointed unto Men—”)。死亡與此在內在地存在于彼此。死亡面向此在的整個過程,此在不憑經驗就知道它會死,它必須執(zhí)行各種計劃并且分配給這些計劃一定的時間來安排生活[3]。狄金森作為一位審慎的生命經營者,因為意識到自身的必死性而實施了一系列自覺的“壯舉”。對死亡的接受使她珍視生活的復雜與多變,進而激發(fā)她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去經營自己的人生,也包括構建她的詩歌創(chuàng)新性。其不走尋常路的人生歷程,與膽識過人的詩歌獨創(chuàng)性,正是這一思想在其人生態(tài)度與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貫徹,從而使她遠遠超越于她所身處的十九世紀。
人類對世界的理解是有限的,然而人類不得不面對這無限的宇宙。人的生命極為短暫,但是人類對生命的領悟卻能超越有限的生命。第443首詩作體現了狄金森對有限與無限的思考:I tie my Hat—I crease my Shawl—/Life’s little duties do—precisely—/As the very least/Were infinite—to me—…在詩中,說話人回憶自己生活當中某一天的細節(jié),充滿乏味與繁瑣,但她卻用心地去做這些在她看來具有無限意義的瑣事:I put new Blossoms in the Grass—/And throw the old—away—/I push a petal from my crown/That anchored there— l weigh/The time’twill be till six o’clock/I have so much to do—/ And yet—Existance—some way back—/Stopped—struck—my ticking—through—/We cannot put Ourself away/As a complete Man/Or Woman—When the Errand’s done/We came to Flesh—upon—/ There may be—Miles on Miles of Nought—/Of Action—sicker far—/To simulate—is stinging work—/ To cover what we are/…//Therefore—we do life’s labor—/Though life’s Reward—be done—/With scrupulous exactness—/To hold our Senses—on[4](P835)
這首詩捕捉住了說話人的思想斗爭,要么屈服于傳統(tǒng),接受繼承下來的概念、信條以及看待事物的方式,接受前人灌注的生命具有某種終極目的“智慧”,要么對這些所謂的目的,更多的是基于實際經驗地持懷疑態(tài)度,認識到,生命之路漫長而無意義(“Miles on Miles of Nought”),實際上,我們無事可為!人必須明智地認識到,我們不可以被來自科學的人類作為有機體的意象所說服,科學僅為其自身需要服務,而非為人類最深層次的需求服務;生活即便如斯,還必須得繼續(xù)我們生活的職責,去緊緊抓住我們的感覺(“To hold our Senses—on—”)。詩歌以這句振聾發(fā)聵的結尾語告訴我們:要保持明智,同時,還要相信人自身對生命的感覺,這足以讓我們拋棄對某種超自然的存在理由的需求。
正是由于死的脅迫把生命從麻木的沉淪中喚醒,促使生命投入最后的超越,迫使人們去關注自身生存的價值和意義。狄金森對死亡問題的認識富有洞察力,她把對死亡的畏懼與對永生的渴望緊密聯(lián)系起來,傾力描寫生與死的對立與統(tǒng)一。狄金森的“我的業(yè)務是周緣”的宣稱,與現象學對生與死的整體性運思不謀而合。她從人的出生到死亡對生命做整體性的考察,從生看向死,由死反觀生,以一種新的方式揭蔽世界和存在于其中的事物。同時,狄金森傾力堅守自我本真性的生命理念,也頗為符合現象學關于本真性此在的思想:那就是懸置他人關于對錯的說法,不去求助于已確立的道德標準,不要顧及那些常人的當前智慧,盡可能地回溯到源頭,即回到事物本身,然后做出決斷。任何向本真性此在建議的準則或標準本身都是必須選擇或擯棄的東西。一個決斷之人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他知道從人群中抽身出來,著眼于自己的生命整體做出選擇。狄金森死亡主題的詩歌及其死亡意識已經超越了死亡本身,更多地體現了詩人對生命意義深刻而積極的思考。詩人提出了一系列問題:一個人在上帝的權威下,能夠多大程度地擁有自我?一個人在其所生存的強大社會成規(guī)下能多大程度地擁有自我的個體性?通過對人與上帝、生與死的深入追索,狄金森逐漸在對生命有限的絕望和自我意識的蘇醒之間創(chuàng)建了一種新的內在平衡。她在深刻的絕望之后萌生出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因而倍加珍惜生命的偉大與微小,傾情于詩歌創(chuàng)作,建構自我世界,實現自我價值。她的生命終于在詩歌中超越了有限,實現了永生。狄金森詩歌的獨特魅力,正是其獨特生命哲學在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上的再現。
[1]Inwood,Michael.Heidegger: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181-182.
[2]Sewall,Richard B.Emily Dickinson: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M].London:Prentice-Hall,Inc.;New Jersey:Englewood Cliff,1963:20-21.
[3]Sokolowski,Robert.Introduction to Phenonology[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112-115.
[4]Johnson,Thomas.TheCompletePoemsofEmily Dickinson[M].Boston:Little,BrownandCompany,University Press,1960:835-862.
(責任編輯:郭偉宏)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號:14BTY038)、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早期詩歌研究”(編號:14WLH3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I712.072
A
2095—7416(2016)04—0109—03
2016-06-29
李慧(1972-),女,河北任丘人,英語語言文學博士,吉首大學國際交流與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