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楹(肇慶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東肇慶526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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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的主體特征、生命意識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
丁楹
(肇慶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東肇慶526061)
摘要:遷嶺后的李光身份、角色較之以往發(fā)生了巨變,由權(quán)臣、政要轉(zhuǎn)變?yōu)橹鸪歼w客。外族的入侵、時代的巨變、社會的動亂、政敵的打壓、貶謫的失意促使他對人生無常、世事如夢的現(xiàn)實進行了深邃精微的哲理思考。這種思考不僅源自自我生存環(huán)境的跌宕變化,也因其受到了遷嶺前輩蘇軾文化性格、人生思考的深刻影響,從而對人生、世事有了更加深刻細膩的體悟,并將其形諸文字、表達出來,反映在作品中、記錄在歷史上的便是一種獨特的審美風(fēng)貌。
關(guān)鍵詞:遷嶺文人;李光;主體特征;生命意識;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其身系乎長消安危,其人又系乎用與不用。用之而不終用之也,于是則悲天運,憫人窮,當變風(fēng)云時,自托乎小雅之才,而詞作焉。其思若怨悱而情彌哀,颥號幽明,剖通精誠,又不欲以為名也,于是則摧剛藏棱,蔽遏掩抑,所為整頓締造之意,而送之以馨香芬芳之言,與激昂怨慕不能自殊之音聲,蓋至今使人讀焉而悲,繹焉而慨伉,真洞然大人也。[1]175
李光是南宋四名臣之一,也是四名臣中謫居海南時間最長的,從紹興十五年至紹興二十五年,長達十年以上。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甚多。墓志不見于宋人載籍。王兆鵬先生從清同治刊本《山陰天樂李氏宗譜》中覓得朱熹所撰《莊簡公(李光)墓志》,據(jù)此佚文訂正了《宋史·李光傳》之闕失訛誤,弄清了紹興間迫害李光父子的那場文字獄的告密者正是李光的親家陸升之。從中可以看出南宋初在秦檜淫威下無行文人的不良表現(xiàn)和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2]李光于紹興十年(1140)因反對秦檜被貶謫到嶺南,而又遭受到親家陸升之的告密迫害之災(zāi),平常人一定是怨天尤人、心灰意懶的了。而李光卻不是這種恩怨相爾汝的兒曹輩,他謫居嶺海二十年,迫害接踵而來,卻大節(jié)不虧,樂觀自適、曠達自處。我們就以李光這一“洞然大人”為中心探討南宋遷嶺文人如何在無盡無休的苦難生活中堅持自我、直道而行、樂觀曠達的文化性格與他們應(yīng)對人生苦難時的哲理思考。
南宋遷嶺文人們的人生經(jīng)歷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孟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李光在寫給同貶嶺海的好友胡銓的信中道:
惟祝乘此閑放,盡為己之學(xué)。至處憂患之際,則當安之若命,胸中浩然之氣,未嘗不自若也。邦衡豈俟鄙言,仲尼作易亦專論此事,……惟知生死事大,無常迅速,故汲汲耳。[3]600
患難至此,正是著力處想。宴居有以自娛,動則觀書以廣智,靜則息念以存誠;賦詩一首,彈琴一曲,古人困而能通用此道也。[3]601
某老病如常,儋崖天下至惡弱之地,吾二人居之能不以為陋,內(nèi)有黃卷圣賢,外有青衿士子,或一枰之上,三酌之際,陶然自樂,是非榮辱、了不相干,故十五年之間雖老而未死。[3]601
這樣的夫子自道之語,很能夠體現(xiàn)生處逆境的南宋士大夫的生命意識、處世哲學(xué)、人生態(tài)度和人格精神。他的作品與蘇東坡的一樣能夠給后人提供一個可感知、思索的活生生的真實人生,生動反映了這一文人群體生活方式的選擇和人格個性、人生態(tài)度的自我顯現(xiàn),展示了這一文人群體的獨特生存狀態(tài),體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社會心理和人格品質(zhì)。四庫館臣很看重李光過嶺以后與胡銓往返的簡札,一語道破其特征及意義:“迨過嶺以后,與胡銓往還簡札甚多,乃皆醇實和平,絕無幽憂牢落之意,其所養(yǎng)抑,又可知矣。名臣著述,幸而獲存,雖殘章剩句,固當以鴻寶視之也。”[4]1347所言甚是!
安之若命的南宋遷嶺文人們整天在嶺海的蠻山瘴水、明月清風(fēng)中自得其樂,讀書自遣,以養(yǎng)其氣。李光著《讀易詳說》,號“讀易老人”,深悟人生進退出處之道,據(jù)載:
光為劉安世門人,學(xué)有師法。紹興庚申,以論和議忤秦檜,謫嶺南。自號讀易老人,因攄其所得,以作是書。故于當世之治亂,一身之進退,觀象玩辭,恒三致意。如解坤之六四云:“大臣以道事君,茍君有失德而不能諫,朝有闕政而不能言,則是冒寵竊位,豈圣人垂訓(xùn)之義哉!故《文言》以括囊為賢人隱之時,而大臣不可引此以自解?!庇纸狻斗瘛分趿疲骸靶∪水斖索碇畷r,往往疾視其上。君子則窮通皆樂,未嘗一日忘其君?!薄鈬L作胡銓《易解》序曰:“《易》之為書,凡以明人事。學(xué)者泥于象數(shù),《易》幾為無用之書。邦衡說《易》,真可與論天人之際?!庇衷唬骸白晕暨w貶之士,率多怨懟感憤。邦衡流落瘴鄉(xiāng),而玩意三畫,可謂困而不失其所亨,非聞道者能之乎?”其序雖為銓作,實則自明其著述之旨也。[4]8
在“至處憂患”的海南生活環(huán)境中,李光形成了自己應(yīng)對人生憂患苦難的方法,這方法體現(xiàn)在他的《讀易詳說》與文學(xué)作品中。他在《讀易詳說》中道:
象曰: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陽上薄陰,陰能固之,然后蒸而為雨,釋疑解難之象也。今云既上于天而未為雨,則疑未釋而難未解,故為需。須也,待也。物有所須,則有所待。君子處此時則當飲食宴樂以俟機會,不可亟也。飲食者,宴樂之具。宴樂必資于飲食,此君子從容避禍,以禮自娛樂之時也。[5]
這種思想暗合傳統(tǒng)儒家的“中庸之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6],當時貶謫之所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方式形成了遷嶺文人李光獨特的生命意識、人生態(tài)度、文化個性和人生思考,他從容待人、優(yōu)游處世、伴同著玩世式的天真與豁達。李光自號轉(zhuǎn)物老人、無礙居士[3]619,對禪宗哲思、浮生悟語頗感興趣,故能在《渡海》詩中吟詠道:
三載藤江守藥爐,身輕那復(fù)羨飛鳧。瓊山萬里乘風(fēng)便,始覺驚濤異坦途。
出處從今莫問天,南來跨海豈徒然。須知魯叟乘桴興,未似商巖濟巨川。
潮回齊唱發(fā)船歌,杳渺風(fēng)帆去若梭??墒切刂形春缐眩鼇頊婧?傣L波。[3]494又在《次韻趙丞相海鳴》中化用蘇東坡夜渡海時的名句“天容海色本澄清”吟詠道:
幽人一枕夢云清,風(fēng)鼓寒潮夜有聲。海色天容本澄靜,年來應(yīng)為不平鳴。
身如一葉任風(fēng)飄,閉眼觀心路匪遙。
慣聽海鳴還熟寢,未妨歸夢趁回潮。[3]496
南宋遷嶺文人獨特的文化性格與人生思考由此可見,反映在文學(xué)作品中就展示出了其獨特的審美意境。
李光現(xiàn)存十四首詞中,大多也表現(xiàn)出他那“窮通皆樂”、“困而不失其所亨”的精神情態(tài)和審美風(fēng)貌,聊拈數(shù)例,以證鄙說。如下詞所云:
元亮賦歸去,富貴比浮云。常于鬧里,端的認得主和賓。肯羨當年軒冕,時引壺觴獨酌,一笑落冠巾。園圃日成趣,桃李幾番春。挹清風(fēng),追往躅,事如新。遺編諷詠,斂衽千載友斯人。君愛謫仙風(fēng)調(diào),我恨樓船迫脅,終污永王璘。何似北窗下,寂寞可棲神。(《水調(diào)歌頭·丞相李公伯寄示水調(diào)一闋,詠嘆李太白,詞采秀發(fā)。然予于太白竊有恨焉,因以陶淵明為答,蓋有激云耳》)[7]1016
從李光尚友古人、對李太白、陶淵明的態(tài)度中,我們也可感受到李光的價值取向、文化性格與人生思考。其現(xiàn)存詞作中一半以上是側(cè)重于描寫嶺南風(fēng)物與他在其中生活的,雖處嶺海,李光仍然不改其樂天知命、倔強不屈的人格個性和人生態(tài)度。如下面這首詞就很能夠說明問題:
獨步長橋上,今夕是中秋。群黎怪我何事,流轉(zhuǎn)古儋州。風(fēng)定潮平如練,云散月明如晝,孤興在扁舟。笑盡一杯酒,水調(diào)雜蠻謳。少年場,金蘭契,盡白頭。相望萬里,悲我已是十年流。晚遇玉霄仙子,授我王屋奇書,歸路指蓬邱。不用乘風(fēng)御,八極可神游。(《水調(diào)歌頭·昌化郡長橋詞》)此詞前有一小序,亦是一段奇妙文字,現(xiàn)抄錄如下,與大家共賞:
昌化郡城之北,長橋跨江,風(fēng)月之夕,氣象甚勝。庚午八月望夜,士友悉赴郡會。仗策獨游,頗懷平生故人,作水調(diào)歌以自釋。予自長年,粗聞養(yǎng)生之術(shù)。放逐以來,又得司馬子微敘王屋山清虛洞所刻坐忘論一編,因得專意宴坐,心息相依。雖不敢仰希喬松之壽,度未即死,庶有會合之期。[7]1016-1017
如果我們了解這段文字是在何種境況下寫成的,就更能確切地領(lǐng)悟其中的雅量高致、曠達風(fēng)神。李光與趙鼎是同年,曾在紹興八年十二月拜參知政事[8]2011,紹興九年十一月,因與秦檜不合作而被迫引疾而去[8]2141,紹興十一年,又以“陰懷怨望”的罪名而被責授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藤州安置[8]2287,紹興十四年移瓊州,十五年三月望到達瓊州[3]609。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一三炎興下帙一一三亦載:紹興十三年“十二月李光移瓊州安置。李光初安置藤州,知州周某者誘光唱,說秦檜和議,有諷刺者,積得數(shù)篇,密獻于檜。檜怒,令臣寮言其罪,故移瓊州安置”[9]。這首詞作于庚午,即是宋高宗紹興二十年(1150),詞為中秋作。李光此時貶官瓊州(今海南瓊山縣)已五年多了。昌化,即今海南昌江縣,環(huán)境險惡,“東坡言昌化不類人境”[10]5089。在受到如此詆毀陷害后被貶至天涯海角、“不類人境”的海南昌江縣,李光不但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念、做人的樂趣,反而能如此樂觀自釋,不戚戚于貧賤之苦,不汲汲于放逐之事,留心、學(xué)習(xí)養(yǎng)生之術(shù),坐忘心安,心安則住茅屋也感到安穩(wěn),性定就是吃菜羹也覺得香甜,世味薄方好,人情淡久長,正是這種淡泊曠達、昂揚樂觀的胸襟氣度及從容待人、優(yōu)游處世、伴隨著玩世式的天真,讓李光在這個非人的世間活到了八十二歲,得享高壽。
古人云:仁者壽。高壽與人品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一般說來,一個道德上完成的人必然是個快樂的人,即如孔子所謂“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貧而樂”、“詠而歸”、“君子坦蕩蕩”、“簞食瓢飲”、“孔顏樂處”,就是一種胸襟氣度;孟子所說“君子有三樂”中的“君子”,也是一種為人處世很高的境界,如果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人生何往而不樂哉!而快樂的人是容易長壽的。
值得注意的是,高壽對于有冤屈的人來說,其意義尤其重要。因為他們的冤屈需要時間來辯誣昭雪,當時受到壓制、無法實現(xiàn),只有設(shè)法長壽,等敵人死去,他們才有機會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平反,贏了敵人,獲得勝利。所以,這種高壽往往來之不易,其間充滿了辛酸、屈辱與眼淚。李光得享高壽并最終洗刷冤情,就跟他的人格個性和人生態(tài)度有著密切關(guān)系。姑舉數(shù)事,以證吾說,兼資談助。
據(jù)周輝《清波雜志》卷六“養(yǎng)生修身”條載:
“神慮淡則血氣和,嗜欲勝則疾疹作?!薄菫轲B(yǎng)生之要?!拔﹥€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笔呛V修身之要。皆可銘于坐右。[10]5077
由此可見,養(yǎng)生實際上就是養(yǎng)德,只有性情淡泊、胸襟開闊的人才能“血氣和”而得享長壽,否則疾疹叢生而短壽。我們須知李光生活在黨爭激烈、內(nèi)憂外患的宋室南渡之際,仕途坎坷,屢遭不白之冤,其中的種種愁悶苦澀,非常人所能忍受。一般人通常表現(xiàn)出來的感情基調(diào)是抑郁悲觀的,正如周煇《清波雜志》卷四“逐客”條所指出的那樣:
放臣逐客,一旦棄置遠外,其憂悲憔悴之嘆,發(fā)于詩什,特為酸楚,極有不能自遣者。[10]5050
這種種憂悲愁苦的不良情緒極大地影響到了他們的身體健康,歷史上、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抑郁寡歡而導(dǎo)致短壽夭折的人我們實在是見得太多了。而李光卻與此相反,他到海南后“平生習(xí)氣掃除殆盡……唯經(jīng)史、禪悅、道家養(yǎng)生之說乃所樂聞”[3]502,在“轉(zhuǎn)物”、“讀易”、“無礙”[3]619中深得養(yǎng)生真諦,涵養(yǎng)豪邁性情。
李光的豪邁性情,與他“粗聞”具體的“養(yǎng)生之術(shù)”也有著一定程度的聯(lián)系。如在《與胡邦衡書》中,他說自己夢見道士“授與道書兩卷,云是司馬子微養(yǎng)生說”[3]598,又在《客有見饋溫劑云可壯元陽感而有作》中,表達了自己對養(yǎng)生之道深刻獨到的看法:
世人服暖藥,皆云壯元陽。元陽本無虧,藥石徒損傷。人生百歲期,南北隨炎涼。君看田野間,父老多康強。茅檐弄兒孫春壟驅(qū)牛羊。何曾識丹劑,但喜秫黍香。伊馀十年謫,日聞貴人亡。金丹不離口,草妙常在旁。真元日滲漏,渣漬留空腸。四大忽分離,一物不得將。歌喉變哀音,舞衣?lián)Q衰裳。爐殘箭簇砂,匣馀鹿角霜。咄哉此愚夫,取樂殊未央。我有出世法,亦知不死方。御寒須布帛,欲飽資稻粱。床頭酒一壺,膝上琴一張。興來或揮手,客至亦舉觴。滌硯臨清池,抄書傍明窗。日用但如斯,便覺日月長。參苓性和平,扶衰固難忘。恃藥恣聲色,如人畜豺狼。此理甚明白,吾言豈荒唐。書為座右銘,聊以貶世盲。[3]445
我們認為,李光的養(yǎng)生之術(shù)與長壽之道其實是一致的:正是因為熱愛生活,熱愛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他才那樣珍惜生命、渴望長壽;性情樂觀、善待自己。如他身在嶺海尚能作如此優(yōu)游之詞:
海外無寒花發(fā)早。一枝不忍簪風(fēng)帽。歸插凈瓶花轉(zhuǎn)好。維摩老。年來卻被花枝惱。忽憶故鄉(xiāng)花滿道。狂歌痛飲俱年少。桃塢花開如野燒,都醉倒。花深往往眠芳草。(《漁家傲》)[7]1019
他的灑脫,由此可見。據(jù)詞序所說“今歲寓昌江”,可知這首詞寫于紹興二十年(1150),時李光自瓊州移昌化軍。嶺南風(fēng)物在李光的筆下是如此的優(yōu)美雅致深情,表現(xiàn)出詞人身處逆境卻不悲觀失望而是恬淡樂觀地面對現(xiàn)實,這種曠達的生活態(tài)度,確實體現(xiàn)出其詞“深微渾雄而情獨多”[1]175的特點。
我們知道,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失落的痛苦,越是多情、越是有理想抱負的人,對時光的流逝和美好事物的消亡就越發(fā)敏感,他們理想破滅的痛苦就越大,故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最是令人扼腕嘆息。李光在貶謫放逐生涯中卻能消解人生的失落感,樂觀自信使他在嶺南這種窮鄉(xiāng)僻壤、蠻山瘴水中生活時對人生的思考獲得了新的視角和高度:
予頃在瓊山,見桃李甚盛,但臘月已開盡,三春未嘗見桃花,每以為恨。今歲寓昌江,二月三日與客游黎氏園,偶見桃花一枝。羊君荊華折以見贈,恍然如逢故人。歸插凈瓶中,累日不凋。予既作二小詩,同行皆屬和。忽憶吾鄉(xiāng)桃花塢之盛,每至花發(fā),鄉(xiāng)中人多醵會往游。醉后歌呼,今豈復(fù)得,緬懷疇昔,不無感嘆,因成長短句,寄商叟、德矩二友。若悟此空花,即不復(fù)以存沒介懷也。(《漁家傲·序》)[7]1016序中所云“予既作二小詩”,其詩如下:
桄榔林里見桃花,正似羅幃翠幕遮。老去已無簪髻夢,凈瓶歸插一枝斜。
竹外籬邊映柳條,一枝纖軟更妖嬈。似知摩詰愁無伴,留向書窗不忍凋。[3]501
李光以平常心、歡喜心去看待外物,外物皆有可觀可樂之處!對于貶謫海南的南宋遷嶺文人來說,死亡原本不足畏懼。甚至,由于他們多年來受盡苦難、受盡屈辱和折磨,死亡于他們,或許還是一種解脫,如李光的好友、同樣被謫居海南的四名臣之一趙鼎就是絕食而死的,可見在當時當?shù)?,死亡至少并不比生存來得沉重。然而李光卻不愿就死,他用自己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還有如此眾多美妙的事物,所以,他才抱著脫離困境的熱望去學(xué)習(xí)養(yǎng)生之術(shù),“十年遠徙,猶冀生還”[3]572,“顧九死以猶甘,雖三黜而無憾”[3]571,能夠具有“度未即死,庶有會合之期”的人生感悟,與東坡“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如出一轍,異曲同工,令人心醉神迷,并由此悟出了“不復(fù)以存沒介懷”的人生境界。
宋室南渡以來謫居嶺南尤其是在海南的李光在生活態(tài)度上與北宋相比已經(jīng)有了一些變化,他更熱愛嶺南旖旎的風(fēng)光、更重視當?shù)氐奈幕问聵I(yè)、更會尋找和把握脫離嶺海的機遇。以至于清代李慈銘在讀《莊簡公集》時不禁感嘆道:
其中奏議書牘,言言剴切,肝膽照人。在昌化時與胡忠簡往復(fù)諸書,意氣安舒,皆見道之言;而偶及于權(quán)奸當軸,勁直無所避。其家書及與故鄉(xiāng)戚友書,皆處置如平時,詩尤閑適和平,若未嘗在憂患。瓊州昌化兩謝表絕無怨懟乞憐語,而貶斥賊檜,不少屈節(jié),較東坡儋州上表尤為警絕。放翁嘗記公青鞋布襪,聞命即行,及譏趙忠簡效兒女子之語,蓋學(xué)問沖邃,自信有素也。[11]
由此可見,李光詩詞文章在以理遣情之中,處處滲透著意氣安舒、見道有得、學(xué)問沖邃、自信有素之態(tài),此亦李光之所以為李光、名臣之所以為名臣歟?
據(jù)此,我們再順藤摸瓜、按圖索驥地補充兩則體現(xiàn)李光文化性格與人生思考的動人案例。陸放翁曾回憶道:
李莊簡公泰發(fā)奉祠還里,居于新河。先君筑小亭曰千巖亭,盡見南山。公來必終日,嘗賦詩曰:“家山好處尋難遍,日日當門只臥龍。欲盡南山巖壑勝,須來亭上少從容?!泵垦约皶r事,往往憤切興嘆,謂秦相曰咸陽。一日來坐亭上,舉酒屬先君曰:“某行且遠謫矣,咸陽尤忌者,某與趙元鎮(zhèn)耳。趙既過嶠,其何可免?然聞趙之聞命也,涕泣別子弟。某則不然,青鞋布襪,即日行矣?!焙笫湃眨刑僦葜?。先君送至諸暨,歸而言曰:“泰發(fā)談笑慷慨,一如平日。問其得罪之由,曰不足問,但咸陽終誤國耳?!保?2]191
陸游對此印象深刻,尤其是李光的風(fēng)神意態(tài)對他影響很大,故屢在文中提及,如在跋《李莊簡公家書》時亦道:
李丈參政罷歸鄉(xiāng)里時,某年二十矣。時時來訪先君,劇談終日,每言秦氏,必曰咸陽,憤切慨慷,形于色辭。一日平旦來,共飯,謂先君曰:“聞趙相過嶺,悲憂出涕。仆不然,謫命下,青鞋布襪行矣,豈能作兒女態(tài)邪?”方言此時,目如炬,聲如鐘,其英偉剛毅之氣,使人興起。后四十年,偶讀公家書,雖徙海表,氣不少衰。丁寧訓(xùn)戒之語,皆足垂范百世,猶想見其道“青鞋布襪”時也。[13]
由此可見李、趙二人在人格個性、人生態(tài)度方面的區(qū)別以及陸游對李光的推崇贊嘆。這些推崇高贊嘆應(yīng)當說是正確的,因為觀之后來的發(fā)展,李光一直保持優(yōu)游從容、樂觀通達的人生態(tài)度與人格個性而得享高壽。當然,趙鼎以抗金報國為第一要義,偏多熱血偏多骨、能歌能哭邁俗流,光明磊落直至憂憤而死,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成就了千秋萬歲名,其人格精神、人生境界同樣可入不朽之林。
李光對人生、世事深刻細膩的哲理思考,也可從陸游的記載中體現(xiàn),據(jù)《老學(xué)庵筆記》卷八載:
紹興十六七年,李莊簡公在藤州,以書寄先君,有曰:“某人汲汲求少艾,求而得之,自謂得計。今成一聚枯骨,世尊出來,也救他不得?!薄耙痪劭莨恰?,出《神仙傳·老子篇》?!澳橙恕闭?,前執(zhí)政,留守金陵,暴得疾卒,故云。[12]435
這段記載中李光所表達的人生思考與老子是一脈相承的,所舉之事例,正可作為老子所云:“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14]20、“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14]4的絕佳注腳。這些也可說明李光之所以能夠“不復(fù)以存沒介懷”的內(nèi)在深層動因,在于他對人生無常、世事如夢的現(xiàn)實進行了深邃精微的哲理思考。
這種思考不僅因李光自己生活的大起大落、跌宕起伏而對人生、世事有了更加直接深刻的切身感受,也是受到了蘇東坡的文化性格和人生思考的影響,并將其形諸文字、表達出來。如他在《水調(diào)歌頭·罷政東歸,十八日晚抵西興》中道:
晚渡呼舟疾,寒日正蒼茫。西興浦口云樹,真?zhèn)€是吾鄉(xiāng)。聞蝸廬好在,小圃猶存松菊,三徑未全荒。收拾桑榆景,蓑笠換金章。珥金貂,擁珠履,在巖廊。回頭萬事何有,一枕夢黃糧。十載人間憂患,贏得蕭蕭華發(fā),清鏡照星霜。醉倒休扶我,身世永相忘。[7]1019
這首詞中“真?zhèn)€是吾鄉(xiāng)”的感悟,明顯受到蘇東坡“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定風(fēng)波·贊柔奴》)[7]373的啟發(fā),其間經(jīng)歷了“十載人間憂患,贏得蕭蕭華發(fā)”的眼淚與白發(fā),才有此“回頭萬事何有,一枕夢黃糧”的頓悟。這樣感慨萬端、飛揚跳脫、瀟灑縱橫的人格個性、人生思考確實能夠給后輩文人如陸游輩提供了一個可感知、思索的活生生的真實人生,從而深深地影響到他們生活方式的選擇和人格個性、人生態(tài)度的自我設(shè)計。
李光曾經(jīng)也如蘇東坡當年那樣,是名聲大振、蜚聲寰宇的得志文士,卻“何事成淹泊,流轉(zhuǎn)海南邊”[7]1016,仕途坎坷,被貶至蠻瘴之地海南,眼見莽莽中原淪于夷狄,卻恢復(fù)無期,只能謫居在嶺海討生活,人生的大起大落加深了他對現(xiàn)實的體悟。生活環(huán)境、人生境遇、人生態(tài)度、人格個性方面的相似,使他對神交已久的蘇東坡更加崇拜仰慕,從而心慕手追,到了嶺南便去尋訪蘇東坡的舊跡,其《瓊州雙泉記》、《泂酌亭》詩序都記載了他在瓊州尋訪蘇跡之事:
蘇公端明南遷過瓊,酌水而異之,往告其人,而郡守求亭名與詩,遂名其亭曰“泂酌”,且留詩其上。紹興乙丑,予自藤江再貶海外,以三月望至瓊,眾指雙泉之勝,乃葺居?!p泉之名聞于遠近,實自蘇公發(fā)之。舊傳有白龍嘗露脊尾,氣浮水面,詢之故老,以為信然。蘇公既不載,然亦莫有見者,獨惠洪記注間一詩,其略云:“異哉寸波中,露此橫海脊。舉首玉箸插,忽去銀丁擲。大身何時見,夭矯翔霹靂。誰言鵬背大,更覺宇宙窄?!闭Z雖不凡,然決非蘇公詩?!脑缕呷眨嫌堇钅秤?。[3]609
舊傳雙泉相去咫尺而異味,東坡先生易名泂酌,且作詩其上。后稍稍增葺,疏為三池。今茲五十年,水益清駛,然所謂雙泉乃混而為一,非知水味者莫能辨也。東坡詩題不復(fù)存。紹興乙丑之春,予再貶瓊山,九月二日,自行館與仲子孟堅徙居之,因訪尋舊題,得“泂酌亭”三字于鄉(xiāng)老朱景貺,復(fù)揭之亭上。居閑無事,因作古風(fēng)二十韻,意殊未盡,復(fù)賦律詩一篇,以示太守徐自然、別乘李申之。[3]454
其《泂酌亭詩》亦頗有蘇東坡的風(fēng)神意態(tài):
投老幾三黜,郊居更一遷。江山相映帶,風(fēng)物自清妍。妙墨移新榜,清詩失舊鐫。地偏無俗轍,境勝賴前賢。氣浹岡巒潤,榮滋草木鮮。雙泉今莫辨,異味豈虛傳。馀潤分畦圃,支流給市廛。幽嵌鏘玉佩,石罅涌璣璿。瀝漉聞朝汲,淙琤攪夜眠。甘寒通沆瀣,精潔秘蜿蜒。奔駛觀洄洑,泓渟有折旋。滂沱蘇旱歲,清冷變炎天。雁過空遺影,僧來忽誤禪(二事見傳燈錄)。澄瀾涵璧月,暗谷響朱弦。夢想千巖秀,徜徉一壑專。使君常倒載,別乘屢加籩。隔竹聞茶臼,臨池泛酒船。塵襟如可洗,來此弄潺湲。[3]454-455
并且,李光在詞中亦常常化用東坡詩意,如這首《念奴嬌·符昌言寫寄朱胡梅詞,酬唱語皆不凡,因次其韻》曰:
榕林葉暗,見一枝獨放,霜華爭白。寫我精神惟賴有,瀟灑西湖詞客。玉骨清羸,冰容冷落,似恨關(guān)山隔。蠻煙侵妒,未應(yīng)減動肌雪。幽夢時繞芳枝,夜寒誰見我,身為蝴蝶。抱蕊窺叢驚睡覺,窗影橫斜和月。謝館池邊,松風(fēng)亭下,忍使香消歇。多情饒恨,算應(yīng)天解磨折。
在“關(guān)山隔”、“蠻煙侵妒”的自然環(huán)境中寫此詞,自然而然地就聯(lián)想到了蘇東坡,故在此詞最后李光特別強調(diào):“松風(fēng)亭見東坡梅詩”[7]1018。在《莊簡集》卷二《載酒堂》更加熱情洋溢地歌詠東坡道:
東坡文章喧宇宙,粲如日星垂不朽。六一老人猶避路,作者紛紛皆束手。俊逸精神追李杜,華妙雄豪配韓柳。晚年流落海南村,黎唱蠻謳隨蜑叟。先生已去五十年,遺墨殘篇尚多有。豐城寶劍埋獄中,光焰猶能射牛斗。敗垣壞壁秘蝸涎,夭矯龍蛇已驚走。獨馀黎氏舊園亭,喬木森森免薪槱。半是東坡親手植,老干樛枝互纏糾。杖藜乘興訪遺像,遐想英風(fēng)竚立久。曾吹蔥葉送迎翁,當日兒童今白首。莫嗟寂寂路荒蕪,亦有幽人時載酒。
并在“當日”句下,李光還特別自注道:“子云之子今六十馀矣,東坡所謂小童,即此人也?!保?]451
李光到海南后經(jīng)常提及蘇東坡,如在《紹圣中,蘇公內(nèi)翰謫居儋耳,嘗與軍使張中游黎氏園,愛其水木之勝,勸坐客醵錢作堂,黎氏名子云,因用揚雄故事,名其堂曰載酒堂。予始至儋,與瓊士魏安石杖策訪之,退作二詩》中道:
何年老揚雄,寄此十畝園。年深草木荒,杖策誰叩門。緬懷東坡老,陳跡記舊痕。空馀載酒堂,往事孰與論。黃柑與丹荔,不受瘴霧昏。邦人時饋奠,一笑空罍尊。[3]444
就在敘述“載酒堂”形成過程中表達了對東坡的仰慕之情;又如在《東坡載酒堂二詩,蓋用〈淵明始春懷古田舍〉韻,遂不見于后集。予至儋,始得真本,因追和其韻》中道:
荒園草木深,樵牧不敢踐。雖無南國愛,正以東坡免。平泉與金谷,視此顏有靦。至今儋耳民,里巷多樂善。勝游倘可繼,杖策敢辭遠。燕談有佳侶,永日可忘返。酒酣任歌呼,此興吾不淺。
嗟彼南??ぃ良故砍X?。藷芋餉畫耕,松明照夜勤。當年兩黎老,能邀玉堂人。一往五十年,遺跡宛若新。邦君時舉酒,父老舉欣欣。賢多隱農(nóng)圃,耦耕可問津。魯叟欲乘桴,東坡愿卜鄰。他年青衿子,凜凜多秀民。[3]444-445
李光還“在儋耳嘗賦東坡六無詩”、“波瀾意度,亦約略可睹矣”[4]1347,其中《食無肉》、《居無屋》二詩,表達了對蘇東坡生存處境、生活方式的了解與同情:
養(yǎng)生有真詮,虛心實其腹。十年嶺海游,一缽隨僧粥。納息歸丹田,息在火亦伏。黃河朝昆侖,晝夜自回復(fù)??漳c無滓穢,氣轉(zhuǎn)聲漉漉。腥膻減吾壽,厚味有臘毒。顏回稱好學(xué),陋巷一瓢足。何俟日萬錢,但取身后辱。齏鹽有馀味,何必常食肉。(《食無肉》)
處世若傳舍,吾生聊讬宿。志士守蝸廬,幽人臥空谷。君看漢梁董,日享萬鐘祿。華榱庇千間,子孫無讬足。海南吾欲老,是處堪卜筑。結(jié)庵傍松林,開牖面修竹。野老日往來,席地有棋局。俯仰天地寬,莫嘆居無屋。(《居無屋》)[3]445
甚至在海南看到小鳥,他也會聯(lián)想到蘇東坡,《海南有五色雀,土人呼為小鳳,罕有見者,蘇子瞻謫居此郡,紹圣庚辰冬再見之,常作詩記其事,公實以是年北歸。癸酉冬予亦兩見之,今二年矣。乙亥八月二十二日會客陳氏園。飛鳴庭下回翔久之,眾客驚嘆創(chuàng)見因賦是詩》:
神物知吾忠,天公憐我直。吉兇有先兆,告我將返北。蘇公不吾欺,流詠冠今昔。斯言儻有征,便可具接淅。[3]445-446
更可看出李光在海南時對東坡先生的心慕手追。
李光在海南時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就是:蘇東坡謫居海南給當?shù)氐奈幕聵I(yè)做出了重大貢獻:
昔蘇公端明謫居此邦,有《游學(xué)舍》詩云:“攝衣造兩塾,窺戶無一人。邦風(fēng)方杞夷,廟貌猶殷因。先生饌已闕,弟子散莫臻?!鄙w嘆之也。今相去五六十年間,文學(xué)彬彬,不異閩浙。[3]610
近年風(fēng)俗稍變,蓋中原士人謫居者相踵,故家知教子,士風(fēng)浸盛,應(yīng)舉終場者凡三百人,比往年幾十倍,三郡并試時得人最多。[3]611
可見,蘇東坡沒有死,他時時刻刻活在李光這樣的遷嶺文人心里。
蘇東坡謫居海南為后來的南宋遷嶺文人提供了文化性格與人生思考方面的參照,為后世文人提供了一個可供學(xué)習(xí)、效仿的人生范式。當年的蘇東坡一到海南,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內(nèi),安排好了后事:
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15]
因有此考慮、安排,蘇東坡才能在海南寫出流傳后世的經(jīng)典之作《千秋歲·次韻少游》: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xué)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7]427
超然自得、不改初衷之態(tài),由此可見。這樣情真詞摯的作品,得到王水照先生細致深入的分析和高度評價:
這首和詞是蘇軾對秦、孔貶謫態(tài)度的一種反響、異議和誨導(dǎo),也是他晚年歷經(jīng)磨難的政治自白,更是他一生人生思考的最后結(jié)晶?!K軾在黃州、惠州、儋州的長期貶謫生活中,咀嚼盡孤獨、窘困、凄苦等種種況味,并從佛老哲學(xué)中尋求過擺脫、超越悲哀的思想武器,以保持對生活、對美好事物的信心和追求,堅持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就其成熟和典型而言,代表了封建文人士大夫人生思考的最高境界。[16]
正是生活在困境中對蘇東坡人格精神、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的效仿追慕,使得大難不死后的李光對人生也有了更透徹的體悟:
海外氣候,每歲三、四月間已如劇暑??陀凶约栔琳咴^,問漢亭累日,且言吉陽氣候晝夜如炊,因嘆此邦之勝。乃知人生無有足時,不經(jīng)熱惱,豈知平日之清涼乎?故古之達者,每以此對治。釋氏云:推落大火坑,火坑變成池。皮鞋和尚以為即時清涼也。蘇公亦云:嶺南瘴毒地,有此江月寒。乃知天壤間,何人不清安。予謫居嶺海逾十五年,見聞習(xí)熟,不以為異。因作此詩以自慰,且以警世之賤丈夫,一不快即愁嘆怨憤,或譏謗怒罵,如柳、劉之徒,蓋未足以語此也。[3]480-481
沒有深刻的人生體驗,是說不出“乃知人生無有足時,不經(jīng)熱惱,豈知平日之清涼乎?”這種至理名言的。南宋遷嶺文人閱盡人生的艱難險阻,即使是蘇東坡謫居海南也沒有如此之久,他們的生活狀況可想而知。正是化煩惱為菩提,化病場作道場。非上上智,無了了心。只有經(jīng)歷人生風(fēng)波又有高度智慧且喜對人生進行哲理思考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胸襟氣度。在這樣的物質(zhì)條件和自然環(huán)境下,李光還有雅興作詩詠嘆生活,其詩云:
客自東來說吉陽,始知儋耳本清涼。潮聲卷海千峰雨,月色侵門滿地霜。更欲何方尋佛國,此生真欲老蠻鄉(xiāng)。安心守一師吾祖,尚覺人間日月長。[3]481
讀著李光這類充滿人生哲理的話語與詩歌,我們就仿佛在聆聽一位歷經(jīng)人生坎坷的智慧老人告訴我們?nèi)绾卧诳嚯y生活中超越自我,在充滿風(fēng)險的生活中自救與解脫,如何在動蕩不安的世界中保持自己心靈深處的平安喜樂,不為外在的環(huán)境所左右而達到樂天知命的人生境界。
李光在人生態(tài)度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皆學(xué)習(xí)蘇東坡,以至于被后人認為“多近東坡,……雖處厄窮患難,而浩然自得,無一怨尤不平之語,則非東坡所及焉”[1]176。李光詞作是其文化性格與人生思考的真實呈現(xiàn),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可況周頤的著名論斷:“作詞有三要:重、拙、大。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17]4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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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Guang’s Main Characters, Life Consciousness and Literary Creation
DING Ying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aoqing University, Zhaoqing 526061, China)
作者簡介:丁楹(1976-),男,江西于都人,肇慶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博士后。王鵬運高度評價南宋四名臣時道:
基金項目:肇慶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嶺南文化與南宋遷嶺文人研究”(15DF-02);廣東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十二五”規(guī)劃項目“南宋干謁與文學(xué)研究”(GD11XZW06);西江特色文化研究開放課題“西江流域的遷謫文人”
收稿日期:2015-11-23
中圖分類號:J2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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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編號:1008-018X(2016)02-003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