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群山擠來擠去,好像不但要把路封住,還要把小和尚卡在外面。路,突然難走了。就像路跟小和尚開了個玩笑,突然藏了起來。
小和尚找了好大一會兒,才找著那條路,或者已不是原來的路,而是另一條路,細(xì)得像一根用了千百回的鐵絲,彎曲著,盤旋著,纏繞在亂石草樹之間,走著走著就斷了,走著走著又續(xù)上了。還是羞羞答答的樣子,卻又透著閃閃爍爍的誘惑。
到處都是歲月的腐枝敗葉,腳步走上去,有一種不知深淺的疲軟。四周很靜,有鳥鳴唧唧喳喳,像吵架似的,很激烈。但小和尚認(rèn)為,這時候的鳥鳴不能算一種聲音,所以他覺得四周很靜。
就這么一個世界,可小和尚卻一點兒也不感到荒僻。他覺得以前曾經(jīng)到過這個地方,他好像在這里認(rèn)真地生活過,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泉,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頭一樣,隨便哪一根指頭伸出來一指,都能把他引到“無量地”。
“無量地”——這是師父圓寂時指給他的地方。師父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但師父卻把那地方指給了他—— 一個誰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地方。
突然又開闊起來。然后,是一片草海,還有數(shù)不清的愣頭愣腦的蠻石,像游走吃草的羊,像靜臥倒沫的?!帮L(fēng)吹草低見牛羊”,小和尚突然想起一句古詩。這里不是草原,可是風(fēng)很疾,草也瘋狂地茂盛著,那些石頭在草海里一動一動,像一群沒有教養(yǎng)的畜牲。這樣,他就想起了“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如果他沒有把那些石頭想成牛羊,可能會很快地趟過這片草海,可他已經(jīng)在山里走了兩天,第三天也已經(jīng)過午了,兩天半的時間,連個會叫喚的生靈也沒碰見。鳥不能算,鳥雖然會叫,可它離得太遠(yuǎn),什么東西離你遠(yuǎn)了,就跟你沒有關(guān)系了。所以,他把那些石頭想成了牛羊,一下子就覺得親近了許多。他很想拍一拍牛頭,摸一摸羊尾巴。
小和尚朝著一塊牛石走過去??僧?dāng)他走到石頭跟前時,卻發(fā)現(xiàn)它一點也不像牛了,混混沌沌的樣子,除了像它自己什么也不像。很多東西都是這樣,你離它遠(yuǎn)時,它在你心里,你一接近,它就從你心里逃走了。
但他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東西。那是一幅畫,好像用什么銳器刻上去的,是一個裸著身子的男人。看不清眉眼,可下身有一根堅挺的線條,一看就知道是個男人。有意思,他心里說,雖然石頭不像牛,可總算見到人了。雖然它們都不會說話,可人比牛有意思。他心里這么說。他轉(zhuǎn)到石頭的另一側(cè),又看到一個,還是沒有眉眼,下身也什么沒有——這回他知道是女人了。下身有線條的就是男人,沒有的就是女人。他用有和無分清了男女。就這么簡單,他想。很多事情其實都很簡單。
接下來就有些復(fù)雜了。很多石頭上都刻著畫,但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兩個,或者四個;有的是男人在上面,有的是女人在上面;仍然分不清眉眼,但他們擺著各種姿勢。
“阿彌陀佛……”小和尚的臉一下子紅了。
也不是一下子,其實他的臉早就紅了,只是他沒有感覺到,等他完全明白畫里的事情,才感覺到臉一下子紅了。他對自己說,不看了不看了我不能再看了,再看我就成低級趣味的人就成流氓了。可他沒法不看,人經(jīng)常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當(dāng)然,他也管不住畫上的人,他們好像活了起來,他們的身子動彈著,好像故意做給他看、故意對他耍流氓一樣。他覺得他們變成了一些蟲子,他們鉆進了他的心里,一拱一拱地蛀著他的心頭肉,給他制造了數(shù)不清的癢。
難受死了,難受死了。他的心里說。他真想把手指頭伸到心里,噌愣噌愣撓個痛快。
小和尚強迫自己離開了那塊石頭,沿著草叢里的小路往前走。青草很不情愿地讓著他的腳步,留出一條窄窄的通道,曲曲折折地伸向更深處。他繞過一塊石頭,又繞過一塊石頭。每塊石頭都刻著那樣的畫,他不敢再看,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墒?,走了好大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原來那塊石頭跟前,就是那塊讓他感到羞恥的石頭。
他懷疑自己迷路了。
小和尚不相信自己會迷路。他爬上一塊石頭,草海就踩到了他的腳下。舉目四顧,草海并不大,那些石頭也小了許多,不再像牛像羊了,像一些漂在水上的葫蘆。他想,不就是巴掌大小的一塊地方嗎?怎么會迷路呢?他看了看已經(jīng)偏西的太陽,心想他只要朝著一個方向走,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能走出去。
可是,他沒法把自己對準(zhǔn)一個方向。那些石頭像約好了一樣,這個攔他一下,那個攔他一下,他一個人對付不了那么多齊心協(xié)力的石頭。他開始在石頭上做記號,可還是不行,走著走著就回到了原處,走著走著又回到了原處。
這樣,小和尚知道自己真的迷路了。
應(yīng)該說,風(fēng)光很好。太陽已沉到山后,但還沒有落下。西邊的太陽照著東邊的半截子山巒,看起來像一頂頂嶄新的草帽。天上有一群云,野馬似地狂奔,都是奮不顧身的樣子。
他想,要是有一匹馬就好了。嘩啦嘩啦,就出了這片草海;嘩啦嘩啦,就到了“無量地”。
剛這么一想,就一步也走不動了。渾身酸麻,好像剛干了一場出力活兒,把身上的力氣用完了;好像在醋缸里泡了千秋萬代,稍微一動,身子里就能流出酸水來。
日他媽我不走了。他罵了句粗話。
小和尚從來沒有罵過粗話,他覺得一個出家人,口舌應(yīng)該是潔凈的。但當(dāng)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罵粗話不但解氣而且解乏。日他媽!日他媽!他連著罵了兩句,像故意跟誰作對一樣。
東山日頭一大垛,落了這個有那個。日他媽我明天再走。他這么說。
他剛這么一說,天就開始黑了。能看見夜色從低處一層一層地往高處漫,像水一樣。山巒上的草帽一頂一頂漂走了,慢慢地,山石草樹也統(tǒng)統(tǒng)被淹了進去。
他爬上一塊巨石,鋪開行李,打算在這里住一夜。
草海里黑了一會兒,又不太黑了。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上來了,半個,像吃剩下的半塊燒餅。
怪氣。他想。在這個地方想起燒餅實在是有些怪氣。他這么想。
小和尚坐在石頭上,用手托著下巴,不聲不響地看著天上的月亮,就像石頭上長出了一截身子。這樣他就想起了燒餅,就是他修行的寺院里常做的那種齋餅。他忽然有些想念原來修行的那座寺院了。
這樣不好。他趕緊對自己說。
還沒到地方就想走回頭路,這樣不好。他對自己說。
睡,好好睡一覺,明天繼續(xù)趕路。他說。
小和尚脫下芒鞋,當(dāng)枕頭墊在褥子下面,然后鉆進了被窩。
被窩里有一種濃重的味道,就是從寺院里帶出來的那種味道,溫?zé)岬?,柔軟的,像齋堂里每天早上熬的米粥。寺院,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但寺院的味道卻被他打進行李帶到了這里。
睡吧。他說。睡到天亮好繼續(xù)趕路。
可他沒有睡到天亮。半夜時分,他感到頭上響了一下——啪,就是這種聲音,像從天上扔下來的一粒豌豆。啪,又是一粒,啪,又是一粒。然后開始大把大把地往下撒,嘩,嘩。這樣,他被一陣大雨弄醒了。他飛快地拿出雨衣,把被褥打了進去,跳下那塊石頭,兔子似的朝前邊疾跑。剛跑了兩步,又猛地停住了。草海很大,卻沒有一處可以避雨,所以他停住了——反正前邊也在下雨,你跑得再快,最多也就是從后邊的雨水跑到前邊的雨水里。
小和尚穩(wěn)了一下,開始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雨,也穩(wěn)了一下,小了許多,不緊不慢地下著。
小和尚和雨好像有了一種默契,都是同心同德不緊不慢的樣子。
后來雨停了。
后來天亮了。
后來——草海突然不見了,石頭也突然不見了。就像那些草統(tǒng)統(tǒng)被牛羊似的石頭吃完了,就像那些牛羊似的石頭,吃飽了,便統(tǒng)統(tǒng)散去了。
怪氣。他心想。晴天白日你大睜著雙眼卻走不出那片草海;黑燈瞎火你忙不擇路,卻一下子走出來了。
真是怪氣——小和尚想了半截,忽然覺得他好像離“無量地”不遠(yuǎn)了。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