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概念很難界定。在古代，它是和韻文或者駢文相對應的一種文體；五四以來一般都把散文作為和詩歌、小說、戲劇對應的一種文體。本文談的散文就是取后面這個含意。

散文和小說、詩歌一樣是中學語文教科書中的主要內(nèi)容，在某種程度上，散文是比小說、詩歌更重要的文體，因為中高考都要考散文。其他幾種文體或不考，如詩歌；或很少考，如小說。因此，研究散文教學是非常有意義的。當然不僅僅因為考試，而且因為一般語文課都比較注重散文。要教好散文首先要讀，要讀就要知道什么樣的散文才是好散文，什么樣的散文才適宜讓學生讀。這些問題看起來簡單，其實大有可研究之處。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的散文教學在選文和教學方法上有一種虛假夸飾的想象，而且有愈演愈烈之趨勢。20世紀80年代孫犁先生曾對散文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文章題為《關(guān)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答問》，原刊于1983年第九期《人民文學》。盡管從五四以來，關(guān)于散文的討論并不鮮見，周作人、胡適、朱自清、郁達夫、朱光潛、孫席珍、林語堂、李廣田等都有許多精辟之說，但孫先生講得更簡潔明了，讓人印象深刻，與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也最貼近。本文試著從這篇文章提出的觀點出發(fā)，說說如何選擇真誠的散文，以及如何真誠地教散文。

一、好散文的根本是真誠

按照孔子的說法，好文章必須有三個條件：修辭立其誠；辭達而已矣；言之不文，行而不遠。究竟怎么理解這幾句話，歷代看法并不一致。孫犁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作品的真正價值，是只有時間才能考驗得出，任何武斷的大話，都不是那么牢靠可信的……凡是長時間被人稱誦的名篇，都是感情真實，文字樸實之作。”因此，他推崇歐陽修的《隴崗阡表》、諸葛亮的《出師表》和李密的《陳情表》。他說，歐陽修的《隴崗阡表》敘述的只是家庭瑣事，夫婦、母子之常景常情；諸葛亮當時雖然是丞相，但是《出師表》沒有多少空洞的官腔；而李密當時的處境尤其困難，如果他不說真情實話，怎么能夠瞞得過司馬氏的耳目？當然，這幾篇文章的好處不僅僅是真實，確實也寫得美，但是必須先有誠，才能取信于人。孫先生說：“文章能取信于當世，方能取信于后代。這三篇文章，所以能流傳百代，就是因為感情的真摯和文字的樸素無華。”對這一點，筆者感觸很深。

20世紀80年代中學教科書選了楊朔、劉白羽等所謂四大散文名家的作品，但是因為有的文章不真，所以為人所詬病。90年代一度流行過所謂“文化大散文”。我讀過一本書，里面有十五篇文章，其中十四篇談歷史人物，如隋煬帝、朱元璋、楊貴妃、花蕊夫人、歐陽修、王安石、趙孟、王念孫父子、史可法、冒辟疆、盛宣懷等。作者指點江山，文章有黃鐘大呂、驚濤拍岸的大氣。然而多少年過去了，這些文章寫了什么我早已忘了，唯獨對書中第十五篇文章《母親三章》印象深刻。作者是遺腹子，母親像無數(shù)中國母親一樣含辛茹苦養(yǎng)育他成人。某次打雷，母親把他摟在懷里，說：“乖，別怕，雷不會打媽的?！边€有一個情節(jié)是：母親和他辛辛苦苦喂養(yǎng)一口豬，要賣給人家時，母親要割一點肉給“我”吃，“我?guī)缀跏呛鹬俺隽艘痪錄Q定性的話：‘我什么也不要吃，我要上學！’于是全家都哭了”。經(jīng)歷過大饑荒年代的我，讀到這里也流淚了。這就是魯迅所說的：“水管里流的是水，血管里流的才是血?！睘槭裁?？因為有真情實感。當然，這篇文章不僅僅真誠，而且樸實無華，不像前面那些寫古人的文章，多多少少有點夸飾。這種真情實感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從心底流出來的，所以很感人。

孫犁說得好：“所謂真情實感，就是如實地寫出作者當時的身份、處境、思想、心情，以及和外界事物的關(guān)系?！钡怯捎诜N種原因，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作者執(zhí)筆，不只考慮當前，而且考慮今后，不只考慮自己，而且考慮周圍，困惑重重，叫他寫出真情實感是很難的。只有忘掉這些顧慮的人，才能寫出真誠的好文章”。然而不管怎么說，“就散文的規(guī)律而言，真誠與樸實，正如水土之于花木，是個根本，不能改變”。我認為，真誠與否是判斷一篇散文能否成為佳作的試金石。明代嚴嵩的詩文俱美，卻沒有人喜歡讀，歷代各類選本也不選，就是因為不真。我們選擇當代散文也應如此。

二、真誠的散文拒絕“主題先行”

孫犁還從散文的敘事、抒情、題材、構(gòu)思、意境、語言等問題回答了記者的提問。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了當時一些散文的四點“不足”：一是對所記事物缺乏真實深刻感受，有時反而故弄玄虛；二是情感迎合風尚，夸張?zhí)搨危蝗撬迷~藻外表華麗，實多互相抄襲，已成陳詞濫調(diào)；四是因以上種種，造成當前散文篇幅都很長，欲求古代之一千字上下的散文，幾不可得。如果說真誠是“正面標準”的話，那么這四點就是“反面標準”，也就是說，有了這四點中的一點，就不要選入教材了。

孫犁對80年代散文創(chuàng)作情況很清楚，所以他提出：“散文是我們祖國主要的文化遺產(chǎn)，古代作家的主要著作，也是散文。這就提供了很多很好的范本?！闭劦筋}材和敘事，他特別推崇中國古代散文的一些經(jīng)典之作，他說：“如果只談藝術(shù)，我們就應該從唐宋以前的散文那里多吸收一些營養(yǎng)。從司馬遷、嵇康、柳宗元、歐陽修那里，多學習一點東西。其中主要的經(jīng)驗，是所見者大，而取材者微。微并非微不足道，而是具體而微的事物?！比缌谠囊恍┰⒀孕∑?，韓愈的一些文章。實際也就是說，如果選不到當代好作品，那寧可選古人的。談到文章的篇幅和結(jié)構(gòu)，他主張要短小，但要自然，不可太刻意。他說古人在這方面有不少經(jīng)典作品，今人一些文章構(gòu)思太機械。

其實，孫先生談到的問題，現(xiàn)在也存在。自“文化大散文”流行以來，報刊上有些名家散文寫得或者像報告文學一樣，或者像科普讀物一樣，動輒五六千字，甚至上萬字。很少見到“具體而微”“樸實無華”的散文，即使有也很難入教材編寫者法眼。梁實秋在《論散文》中說：“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理想也不過‘簡單’二字而已。簡單就是經(jīng)過選擇刪芟以后的完美的狀態(tài)?！狈从^當下，選入教材的一些散文屬于“大散文”的居多。在這些散文中，有沒有迎合時尚、故弄玄虛、語言夸飾的作品？恐怕不能說沒有。例如，有一篇文章寫一位科學家，就把這位科學家寫成像是為了事業(yè)連愛情也不要的“高大上”式人物。這篇文章帶有明顯的訓誡意味，而且洋洋灑灑寫得很長。這種文章寫作不是作者的個人生活體會，而是依靠材料寫成，且未必完全符合事實，目的是“教育學生”，形成了一種新的套路。

學生其實也懂這一點。我就親耳聽到有學生說，他讀過這位科學家的傳記，其實并不像課文里寫的那樣。一旦學生覺得有假，文章就會變得毫無價值。孫犁說得好：“讀者和作者一樣都具備人的良知良能，不會是阿斗。你有幾分真誠，讀者就感受到幾分真誠，絲毫作不得假……不管文章長短，題材如何，大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親眼所見，思想所及，情感所系。不作欺人之談，也不裝腔作勢，那樣就會不自然，也不會有什么真情實感。有些人的文章，使人處處意味到作者的高位和官職，好像一切都永遠正確，是沒有多大意思的。”

三、真誠的散文要真誠地教

教材選了好的散文，接下來的問題是怎么讓學生讀。我覺得上散文課也要有一個真誠的態(tài)度，在引導學生讀文章時要實事求是，不要任意拔高主題。

近年來，語文界流行文本細讀，提出要讓教師讀懂文本，知道如何確定教學內(nèi)容，然后再去教學生。我覺得，一篇基本沒有語言文字障礙的散文，讓學生讀本來也沒什么問題。教師所要做的只是根據(jù)需要介紹一段背景知識，提示學生應該注意的重點。至于在教學過程中應該干些什么，并沒有固定的一套，需要教師根據(jù)教材、學生情況隨時做出調(diào)整。古人謂之“知人論世、以意逆志”，謂之“因材施教、因地制宜”。然而，自從有了“展示課”“樣板課”“代表課”以后，一些語文課，特別是散文教學就變成了演戲，課堂變成了舞臺。有些解讀可能明顯違背文章作者本來主旨，有些教法則將學生帶入云里霧里，教學成效令人咋舌。為什么選擇散文來“表演”呢？因為散文內(nèi)涵豐富，可以挖掘。這樣的教學態(tài)度是否真誠值得懷疑。

教學的目的是讓學生學習課文，掌握文本內(nèi)容，獲得語文素養(yǎng)。就像杜威所說，教學是買賣，如果只有賣而沒有買，其實，買賣并沒有做成功。表演的結(jié)果只是賺得吆喝，對學生的學習毫無幫助，但是一些沒有經(jīng)驗的新教師就可能上當，以為那樣上課才正確。我曾經(jīng)聽一位剛畢業(yè)的研究生教郁達夫《故都的秋》，完全克隆了一些名師的課，連做的課件也一模一樣。等她上完課，我問：“你知道不知道郁達夫在什么情況下寫的這篇文章？”她一臉茫然。近來，這一幕再次上演，我聽一位初中教師講《背影》，也是照搬某位名師的課型，課上得很熱鬧。課后，我問她：“你知道不知道朱自清和他父親的關(guān)系如何？朱自清為什么要寫這篇文章？”回答又是一臉茫然?？梢韵胍姡處煂ψ髡邔懽饕黄⑽牡谋尘岸疾皇智宄?，怎么能夠真正理解這篇散文，只是在字、詞、句里反復推敲，能夠讀出什么言外之意來？當然，也有人認為解讀文學作品可以用接受美學的理論，并不一定要根據(jù)作者自己的意志來理解，但是尺寸不能差太遠。教學紀實類散文尤其要注意這個問題。

近年來，這種樣板課到處流行，無論是初中還是高中，各地都有一些權(quán)威教師在指導年輕教師上各種公開課、觀摩課。上課前要反復“打磨”。我們的學生也習慣了這樣的表演。問題是他們（包括教師和學生）對真正的散文失去了興趣，并且誤導學生養(yǎng)成了一種不良閱讀習慣——返讀、停頓，因為要不斷回答教師的提問。當一篇好的散文被肢解成無數(shù)小題目時，閱讀的興趣就無從談起。這一切，就是因為教師心中沒有學生，缺少真誠的態(tài)度所致。因此，散文教學必須要選擇好作品，還要有好的讀法和教法，前提是教師要有真誠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