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是我們常用的一個詞,不僅口頭常說,報刊上也常見。這個詞大家似乎都會用,但是細究詞義,又未必人人都能說清楚。某版語文教材七年級下冊將其解釋為“消除、擺脫夏天的炎熱,避暑”,而當(dāng)我們?nèi)ゲ殚喒ぞ邥鴷r,發(fā)現(xiàn)各辭書間似乎并未達成一致:《漢語大詞典》釋為“避暑”,《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釋為“用消遣的方式過夏天”。三處解釋大致相同,但具體到“消”字,則有“消除”與“消遣”的明顯差異,可見“消夏”的詞義值得考究。
《說文·水部》:“消,盡也。從水,肖聲?!薄跋弊直玖x是消除、消盡,今天“消亡”“消滅”等詞用的就是它的本義?!跋弊趾笠暧邢麥p義。如果消減的是時間,則又引申出消磨、打發(fā)時間義,如三國曹植《感節(jié)賦》中的“登高墉以永望,冀消日以忘憂”。憂愁的日子太漫長,需要做一些輕松愉快的事情來打發(fā)時間;而若在歡樂的時刻,又會覺得時間的消逝太過迅速。故“消”從消磨時間義可進一步引申出消遣、享受義,如唐代方干《冬夜泊僧舍》中的“無酒能消夜,隨僧早閉門”。冬日的夜晚漫長寒冷,詩人飲酒作詩權(quán)當(dāng)消遣。
與“消日”“消夜”中“消”字意義相當(dāng)?shù)倪€有“消閑”和“消夏”,以及與“消夏”季節(jié)相反的“消寒”。唐人風(fēng)俗,入冬后與親朋相聚,宴飲作樂,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卷三中對其盛況有詳細記載。無論是“消日”“消夜”,還是“消夏”“消寒”,都是指擁有比較漫長或空閑的時間,于是采取一些娛樂活動來消遣?!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消夏”的釋義即認為此“消”是“消遣”義,故釋義為“用消遣的方式過夏天”;而語文教材和《漢語大詞典》則認為“消夏”之“消”義為“減少”,“消夏”即減少夏天暑熱對身體的影響,即“避暑”。兩類解釋看似差異巨大,其實是基于有引申關(guān)系的“消”字的不同義項而得出的。
我國古代很早就有避暑消夏的觀念了。先秦常用“避暑”一詞,指躲避酷暑,免受暑熱的影響。到了漢代,“避暑”又意為天氣炎熱時到?jīng)鏊牡胤饺プ?,如《漢書·元后傳》:“初,成都侯商嘗病,欲避暑,從上借明光宮?!背甲酉蚧实劢栊袑m避暑,說明漢代皇帝有專門用來避暑納涼的宮殿。漢代文獻中也多見“避暑(于)某處”的說法。
到了唐代“,避暑”仍最常用,但是也出現(xiàn)了“銷暑”“銷夏”等詞,其中“銷”字又可寫作“消”,王力指出二字同源,在熔化、消減等義項上可通用。暑熱出現(xiàn)的時間多為夏天,所以“消暑”與“消夏”詞義相當(dāng),都有避暑解熱之義。如陸龜蒙《銷夏灣》中的“遺名復(fù)避世,消夏還消憂”,將“消夏”與“消憂”并提,顯然此“消夏”之“消”是消減、消除義。為了消減暑氣的煩熱,有一定經(jīng)濟條件的人往往會專門尋找一個涼爽的地方避暑,所以“消暑”“消夏”再加地名用字也能表示炎夏納涼之所,于是就構(gòu)成有“銷夏灣”“消暑樓”等復(fù)合詞。在涼爽的銷夏灣或消暑樓中,古人聽樂觀舞,宴飲唱和。唐杜牧就曾創(chuàng)作有《題吳興消暑樓十二韻》,故此“消”字義為“消遣”。然而在唐代,“消暑”“消夏”成詞未久,凝固程度較差,使用率較低。從筆者對常用口語語料的考察來看,其使用率與“避暑”相比,約為1∶9,不算常用。
宋代“避暑”仍最常用,但是“銷夏”“消暑”(銷暑)的使用率大大增加,詞義也分化出新的引申義?!跋睢保ㄤN暑)除了消遣以度暑日義外,還可以表示降溫消熱的食品、藥品,義與“消熱”相近?!颁N夏”(消夏)的語法功能也在不斷完善,例如《蘆浦筆記》:“乙巳六月伏后三日,銷夏于小山堂,讎校一過,略正其四五,而內(nèi)長文之訛,尚復(fù)不少。”這里“銷夏于小山堂”的用法與漢代常見的“避暑于某處”的結(jié)構(gòu)相同、用法相當(dāng),似有承接關(guān)系。
明代“消暑”“消夏”的使用愈發(fā)增多。“消暑”表示降溫消熱藥方的用例明顯多于消遣度夏的用例,逐漸取代“消熱”,成為此義項上的常用詞。“消夏”(銷夏)一方面可以表示消遣度夏,一方面又可表示為避炎夏選擇前往納涼避熱之地,兩個義項使用比率相當(dāng)。
到了清代,“消夏”(銷夏)一詞已經(jīng)成熟,基本上具有了和“避暑”相同的含義和詞法、語法功能,使用頻率也大大增加。值得注意的是,清代學(xué)者創(chuàng)作有眾多“銷夏錄”,著名的有書畫鑒賞方面的“四大消夏錄”,即高士奇的《江村銷夏錄》、孫承澤的《庚子銷夏記》、吳榮光的《辛丑消夏記》和端方的《壬寅消夏錄》,分別收錄其所藏或親見由晉唐至清的法書、繪畫、墓志、碑傳等,記錄其內(nèi)容、尺寸、印鑒、題跋等情況并加以品鑒。此外還有紀昀的《灤陽消夏錄》和俞樾的《九九消夏錄》,前者內(nèi)容多是狐妖鬼怪、鄉(xiāng)野怪談;后者除了有對經(jīng)義的討論,也兼涉詩文雜書、文人軼事和名物文玩。學(xué)者們沉迷書中,得意入境而忘熱,可見相比于身體,心境的消夏效果更明顯。在清代,“消夏”一詞已經(jīng)進入常用詞系統(tǒng),在使用上與今天差別不大。只是今天“銷夏”的寫法逐漸被“消夏”取代,不再使用。其原因大約一是出于語言經(jīng)濟性的考慮,“消夏”“銷夏”是一組同形詞,只需擇其一即可;二是“銷”字從字形上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熔化金屬”的本義,而“消”字則更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消減”與“消遣”義,與“消夏”的詞義聯(lián)系更加緊密。
縱觀避暑類語詞的歷史發(fā)展,我們可以看到“避暑”一詞始終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是最常用的詞語;“消暑”從躲避、消除暑熱的泛指義,逐漸向醫(yī)藥類詞語轉(zhuǎn)變;而“消夏”自唐代出現(xiàn),從避暑解熱義引申出在夏天前往涼爽之處避暑義,再引申到用消遣的方式度過炎夏義,其詞義一以貫之,并不能截然分割。因此,盡管文章開頭所引的幾種解釋不盡相同,但它們都從某一側(cè)面反映出“消夏”的某些詞義特點。從語詞解釋的角度來看,上文所引的幾種解釋又都存在不全面之處。以《人民日報》2000年1月至2012年7月十余年間的文章為例考察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夏”一詞的使用情況,筆者發(fā)現(xiàn)其詞義、用法與“避暑”相同,明顯指明是在夏天去往某地避暑的情況有72例,約占全部用例的45%;而義指度過炎炎夏日的消遣活動的情況,如以參加文藝演出、游船、游泳等方式進行消遣的有88例,約占全部用例的55%。因此,對于“消夏”一詞,更合理的解釋應(yīng)該是以雙義項分列的方式來體現(xiàn),這樣既能反映出詞義的歷時發(fā)展,也更切合當(dāng)前的使用情況。即:
“消夏”,古代又寫作“銷夏”。
義項一:天氣炎熱時到?jīng)鏊牡胤奖苁?,例如“承德是消夏勝地”?/p>
義項二:度夏的消遣活動,例如“消夏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