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來來
16世紀中葉,中英劇壇同時出現了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這兩位偉大的戲劇家。歷史驚人的巧合,他們都于1616年逝世,距今整整400年。
他們的作品沒有時間的隔閡,至今依然震撼著今日的讀者和觀眾;他們的作品沒有地域的阻礙,2016年,中英兩國將分別舉辦兩位戲劇大師逝世400周年的紀念活動。
這使我想起整整30年前,我國分別在北京和上海舉辦了首屆“中國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其規(guī)模之大(有25臺劇目參演)、歷時之長(1986年4月10日至24日共15天)、劇種之多(除了話劇還有五臺中國戲曲等),都在世界戲劇舞臺演出史上,創(chuàng)造了奇跡。國外媒體也給予高度關注,驚嘆中國有這么多能夠演莎劇的專業(yè)院團!
因為上海昆劇團《麥克白》、上海越劇院《第十二夜》、安徽黃戲劇院《無事生非》、杭州越劇院《冬天的故事》(除北京京劇院的《奧賽羅》在北京上演),一下子有5臺莎翁的劇作被改編成中國戲曲在一屆戲劇節(jié)上上演,實在是盛況空前。
為此,我特意采訪了著名的戲劇家黃佐臨先生。承蒙佐臨先生厚愛,居然把我約到他的府上,單獨接受了我的專訪。他說,你是很少幾位向我提出莎士比亞作品戲曲化問題的記者,我要和你仔細聊一聊。
1986年4月12日下午,我應約來到黃佐臨先生在泰安路的寓所,話題先從我提出的“‘洋味的莎士比亞劇作怎么能在中國的戲曲舞臺上開花”開始。
一、莎士比亞沒有國界
佐臨先生很感興趣地說:“我認為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很愿意為廣大觀眾談談我個人的見解。人們說莎士比亞是‘洋戲,當然是洋戲、是英國的。莎士比亞生于422年前(公元1564年),他在400年前就寫了37個戲;37個戲中,我們首屆莎翁戲劇節(jié)就有25臺戲,北京11臺,上海14臺。在一個戲劇節(jié)中演出25臺戲,舉行這么大規(guī)模的演出,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也說明我們十億人口大國的氣派,一演就演它25出戲。這是值得慶祝的事件,很大的事件?!?/p>
我說,誕生在400多年前的“洋戲”,我們把它引進國內,中國觀眾能接受這“洋味”嗎?佐臨先生笑笑說:“這是值得研究的??梢驳猛ㄟ^實踐,這次演出,通過觀眾對演出的反應的考驗,來摸索它的接受程度是多少?!?/p>
至于“洋味不洋味”的問題,佐臨先生說:“我個人看法是,莎劇產生在‘文藝復興時期,它是宣傳‘人是主宰世界的一切,而不是神的思想,這是‘文藝復興最主要的精神。正是在這一點上,重視人的價值、人的權利,而不是神。因為‘文藝復興發(fā)生之前,歐洲受羅馬教皇的統(tǒng)治,羅馬教皇要統(tǒng)治世界,便搬出神的權威是一切。為了要推翻羅馬教皇,便有了‘文藝復興運動。那時的人民性就是要打破神的觀念、建立人的價值,所以它是那么產生的。
“那個時代不止莎士比亞一個人,那時有一大批劇作家產生,在總的思想潮流下,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了他的劇本,他的劇本注重人的價值,推翻神的權威。思想是沒有國界的,我個人的看法是,莎劇不是一定屬于英國的,是屬于那個時期的,那個時期提倡人的價值。所以不能說什么洋不洋。400多年來莎翁的劇作在世界各地不斷演出,不管在歐洲也好、美國也好、拉丁美洲也好、蘇聯也好,都有它強大的生命力。所以它不屬于某個國家,不能人為劃成界限,說它‘洋味。”
二、我們的戲曲的表現力比莎翁要求的還要豐富
談到這次“莎劇節(jié)”的規(guī)模,佐臨先生肯定地說,這同我們要求開放、打破閉關自守的政策有密切的關系。世界的精神文明我們也要介紹進來,這對于發(fā)展我們自己的戲劇事業(yè),是很大的動力。
佐臨先生高興地說:“這次莎劇節(jié)共有25臺戲,仔細算起來還不止,比如電臺的廣播劇、還有木偶劇,復旦外文劇社以及上海戲劇學院的教學片段……這是非常好的現象。全世界每年都有地方舉辦‘莎劇節(jié),每次頂多6、7臺節(jié)目。而我們一下子分別在首都和上海同時舉辦,歷時長達15天,劇目多達25臺,而且還有5臺戲曲節(jié)目,這個比例是很可觀的。我是積極支持這屆很大規(guī)模的莎劇節(jié)的?!?/p>
我說,傳統(tǒng)的中國戲曲能夠把莎翁的劇目所要表現的內容表現好嗎?佐臨先生斬釘截鐵地說:“能,而且會更好!莎翁寫的是話劇,他要求他的演員能夠念詞和做戲,而我們的戲曲講究的是唱念做打,這就是超越了。我們的戲曲要求演員從小訓練就要唱念做打有機結合。我主張用戲曲來演莎劇,因為我們的戲曲表現力比莎翁要求的還要豐富,比他的表現手段和表現力還要強。”
佐臨先生進一步說:“當我陪外賓看了昆曲《麥克白》以后,他們也很驚訝,昆曲的表現手段那么豐富、那么強烈,能夠更藝術的、更有技巧的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由此可見我們戲曲的表現手段,要比莎士比亞或西方的表現手段豐富得多,所以戲曲的藝術價值要比現有戲劇節(jié)現有的藝術價值、藝術手段豐富得多,有力量得多。我是這么認為的!”
佐臨先生談興甚濃,說:“我最近看了河北梆子演員裴艷玲的《夜奔》,她就是唱念做打有機的結合。所以她吐字、每個動作、每個唱腔,都是有機結合。它的表現力就強烈了。我看過好多人演《夜奔》,但表現力沒有裴艷玲強。所以昆曲有這個潛在力,能夠表現莎的思想感情:通過‘四功(即唱念做打)來表現。”
當佐臨先生談到裴艷玲的時候,我拿出了1986年1月31日《上海文化藝術報》上我采寫的裴艷玲的大特寫《燕趙俠女裴艷玲》,我說,裴艷玲的成功很難復制,因為她從小練功的時候,經歷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磨難。
佐臨先生有點激動地說:“裴艷玲的《夜奔》我是和袁雪芬同志一起看的,看完后我們去祝賀她(裴艷玲)演出成功。我認為裴艷玲的表演,不論京劇還是其他劇種的什么戲,都達不到她的高度造詣,她是戲曲演員中達到很高造詣的演員。我們聽她的學術報告,過去她受訓練是多么地吃苦,花了多少痛苦的勞動,甚至苦到有兩三次想到尋死、承受不了。所以她有今天的成就不是偶然的,不是僥幸得來的,是通過艱苦的學習才得來的?!?/p>
三、用戲曲表現莎士比亞劇作是我的夙愿
佐臨先生告訴我,早在英國學莎士比亞的時候,他就很喜歡莎翁的戲劇??墒撬斄?0年的導演,除了在40多年前曾經導過《麥克白》以外,一直沒有導過莎翁的戲。主要原因是很多劇本經過翻譯,距離莎翁很遠了,不是莎翁的詩詞?!岸痰脑娫~的每個用字都能表達思想感情的。我一直沒有導,是因為我沒有合適的翻譯劇本?!弊襞R先生這么說。
佐臨先生認為,朱生豪先生為我們介紹莎翁是有很大貢獻的,但他的譯本不是詩詞,是白話,看得懂,說起來觀眾也聽得懂,但就是沒有莎翁詩詞方面的造詣。
佐臨先生認為,曹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個本子非常好,他們劇院曾經計劃要排這個戲,后來沒排成,因為“文革”來了。他認為曹禺這個本子是好的,能跟莎士比亞的詞兒合拍,可以朗誦的。
佐臨先生說:“五六十年來,我一直有這個夙愿,當時(上個世紀50年代)開‘人代會時,我和周信芳、俞振飛在一起,就談起此事,當時條件沒有成熟,不像今天那么旺盛的創(chuàng)作愿望。提是提了,沒來得及嘗試。我與周、俞二老卅多年的夙愿,直到今年我們才能實現,我個人也是幾十年的愿望?!?/p>
事實上早在上個世紀40年代,佐臨先生曾經導過《麥克白》,那是李健吾先生的改編本,有意思的是,那時他就把莎翁戲的時代背景換成我國“五代”時期,主人公改名叫王德民。那個時期也確有其人,根據這個事件,借用《麥克白》的樣式來演的。那時是苦干劇團,由石揮、丹妮兩人主演男女主人公。
佐臨先生說:“可以說,我從50多年前開始研究莎士比亞,就有這個愿望:用中國的古老的戲曲藝術,來表現外國的古老的戲劇,它的表現力會更強烈。這次《麥克白》由鄭拾風同志編劇,他對昆曲很內行,以前寫過《蔡文姬》《釵頭鳳》,對昆曲改編很有經驗,用哪個曲牌演唱很內行,他是個很有才華的詩人。他的改編本是這次《麥克白》能演出的關鍵。莎寫的是個詩劇,用詩來寫,文字上非常考究,非常有表現力的。經過鄭拾風的手筆,昆曲的唱詞在文字上很考究,很能表達莎的思想感情,而且還是我們中國的文字來表達。”
除了中國戲曲豐富的表現手段,可以讓演員在舞臺上縱橫馳騁,佐臨先生讓戲曲來演莎士比亞,是因為他受了刺激才產生了這個想法。他說,“我是在西方學的戲劇,西方對中國戲曲太無知了;不但無知,而且態(tài)度令人難以接受。他們對世界各國的戲劇都給以評價,唯獨認為中國的戲曲沒有學術價值,是很低級、很原始的東西。在外國人編的《世界戲劇史》中,把中國戲曲說得一文不值。那是在(19)20年代,不像今天80年代,全世界對我國的戲曲評價都很高。20年代,帝國主義對我國戲曲很蔑視、輕視,是不符合藝術家應有的風度的,態(tài)度是很不對的。他們對中國戲曲的蔑視、輕視,那種傲慢的態(tài)度,傷到了我的民族自尊。他們不是隨隨便便說說的,而是寫在書上的?!?/p>
四、 昆劇《麥克白》的表現力更強、更感人
這就是佐臨先生為什么要把莎翁的作品用中國的戲曲來表現的原因:他要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中國戲曲的表現力比西方的更強一些,更能表達莎士比亞要求表現的思想感情。
昆劇《麥克白》的導演是李家耀,佐臨先生是這個戲的藝術指導,佐臨先生說,“我們都是搞話劇的,李家耀導過幾個越劇,我沒有導過任何戲曲,對戲曲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墒俏蚁矏蹜蚯?,昆團的那些演員都是科班出身,演員水平很整齊,兩個副導演也是這個團的兩個科班出身,一個武生、一個丑角,也很會出點子,我們跟昆劇團主要演員的合作非常好,在這種合作下很愉快。”
這個戲集中排練只用了一個月,在排練前佐臨先生跟劇團的演員們(包括音舞美)一起做案頭工作有二個月,怎么處理人物、處理劇情、處理中西融合……都在一塊兒談。談話資料整整錄了四盤磁帶,作為昆劇團的資料。
佐臨先生對演員們也是贊不絕口:“我認為計鎮(zhèn)華、張靜嫻都是好演員,唱念做打都拿得起來,理解力也非常強。我們怎么談要求,他們都能接受,非常用功,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p>
按照鄭拾風先生的改編本,這個戲共有九場。因為趕著參加莎翁戲劇節(jié)的緣故,時間提前了半個月,所以參加演出時只排了五場。佐臨先生希望等昆團四川演出回來再排全部。當時的市委宣傳部領導丁錫滿同志也希望昆團排出全劇,并鼓勵他們到首都去演出。
按佐臨先生的講法,當時的那次演出帶有試驗性,由于昆劇團的努力,演出得到了觀眾的接受。佐臨先生自己連看了三場,觀眾反應好,“沒有‘抽簽(指觀眾中途退場),沒有打呵欠,不像平時一般演出昆曲,一大段唱,慢條斯理的,唱詞又是文質彬彬的。這次鄭拾風的改編,既具有文學價值,同時通俗易懂。這樣各方面組合起來,得到了觀眾的批準”。 佐臨先生高興地說:“昨天吳雪(戲劇家、原文化部副部長。創(chuàng)作導演并演出了《抓壯丁》,導演了《傀儡之家》《雷雨》《偽君子》《上海屋檐下》等10多個劇目)帶了個藝術學院畢業(yè)的學生來看《麥克白》,這個學生本不愿意看昆?。ㄟ@也代表了好多青年的想法),是讓吳雪硬拉來的,”佐臨先生得意地說,“看了以后他大吃一驚,發(fā)現了中國戲曲的藝術價值和表現力。我希望通過這次戲劇節(jié)活動,不僅打開莎翁走向中國的舞臺,而且能愛上中國戲曲。這次中西結合是一個收獲,拓展話劇、發(fā)展戲曲,都起了不可估量的貢獻。”
五、我們的“莎劇節(jié)”達到了很高的水準
這屆戲劇節(jié),共有五個戲曲“莎劇”,佐臨先生說:“我看了兩出,就是昆劇的《麥克白》和越劇《第十二夜》;還有三個我沒看。越劇《第十二夜》是個藝術品,但我不贊成演員“穿洋裝”演出。在中國演,還是穿自己的傳統(tǒng)服裝好。北京的京劇《奧賽羅》我不可能看了,因為它在北京演出,前三年就上演了,我很關心這個戲,因為它的上演跟我一貫的想法——用中國戲曲來演莎士比亞很吻合??嘤谖覜]有機會去北京,沒機會看了。”
對于我國舉辦的這屆“莎劇節(jié)”,佐臨先生給予高度的評價?!斑@次戲劇節(jié),我看得不多,看了《安東尼》,是兩年前的。還有《泰特斯》。我認為這兩臺戲水平很高。我看了不少外國劇團演出的莎翁的戲,我認為我們的這兩臺戲,是所有我看過的劇目演出中,水平非常之高的。我在蘇聯、美國、甚至英國都看過,可以說至少跟他們的演出水準不相上下。而我個人的看法是,我們的藝術成就比他們的高?!?/p>
上海戲劇學院演出的《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場面宏偉,對主題“冤冤相報何時了”也有新的發(fā)掘;上海青年話劇團演出的《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抓住了“權力與愛情”的矛盾,顯示了“無情最可怕、縱情勝無情”。在中國,《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最早的上演記錄,就是在1986年第一屆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上,由上海戲劇學院的師生表演。其中最宏偉的場面,舞臺上同時有將近200人的演員同臺共舞。
對此,佐臨先生不掩飾他的夸獎之情:“這是兩位中年導演,胡偉民(《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的導演)、徐企平(《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導演),這是我們上海兩位最有才華的中年導演,在他們手里導出了這么出色的戲。其中舞臺上大型的場面有200多人在臺上,這是很了不起的演出。有個外賓問,這個導演是否在蘇聯學的導演,他怎么能用這么多的人在臺上,在我們西方、在美國不可能用那么多人,因為經濟上劃不來。我對他們說,這兩個人都是我們自己戲劇學院培養(yǎng)的、土生土長,沒有去過蘇聯,可是他們水平很高、有很高的才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