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一
這里的一切當然是熟悉的。雖然許多年如流水般過去,往事卻仿佛江上的白帆從我的腦海中一頁頁地翻了過去……眼前就是崩洪灘了,我卻在灘涂的崖咀處向右手邊一折,踏上了一條時隱時現(xiàn)于雜草叢生中的纖道。這不就是那一條曾經(jīng)布滿過我的童年及少年腳印的纖道么?
時間確實有些久遠,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往事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是在資水的纖道上和船幫里度過的。那時候家鄉(xiāng)還沒有公路,也沒有鐵路,一條洶涌著滾滾激流的資水無疑便成了我的父輩們十分重要的交通途徑。有一首辛酸的船謠一代又一代流傳著:
資水行船莫單幫,
單幫攢錢不久長,
一旦碰到江中鬼,
船毀貨丟人亦亡。
所謂船幫,一般是由七八條以上的帆船所組成,船上人丁相互幫襯,形同一個和睦的大家庭。資水中、上游沿岸自古以來就盛產(chǎn)煤炭及木材,江上的船幫,就是經(jīng)常滿載著這類貨物送往湖北漢口或江蘇南京,然后再從漢口、南京等地裝了食鹽或布匹銷售給資水兩岸的商行。倏忽間記起這一首辛酸的船謠時,我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揪心而斷腸的時光了。
纖狗兒,你也該消停消停噠,船頭船尾亂爬么子嘛,還怕冇得你賣力氣的時候??!這是我母親的聲音。父母痛幼子,船家人亦不例外。我母親總是巴望著她兒子早日長成一條壯漢,又總是想時常把我拴在身邊。
是的,每逢貨船走順水時,我們父子幾人同母親,便是最好的養(yǎng)精蓄銳的時候,唯有掌艄的爺爺雙目緊盯前方,兩手緊抓舵柄,這畢竟是闖灘沖峽呵,他是不敢有一絲松懈的。若是船往上行,我們便紛紛系了纖搭肩上岸,四腳四手形同狗爬著匐匍拉纖。船與船緊緊地咬著,纖夫們一隊隊相銜,喊著號子,打著口哨,艱辛中充滿著樂趣。而如果是遇上了較長的灘峽,便只得停船調(diào)整隊伍,船幫中除舩公外的男女人丁排成長隊,把船一條條拉過長灘再分別起錨。領(lǐng)頭纖的自然是最具威信也最有力氣的漢子,他手攬一大串纖纜匍匐在隊伍的最前列,一步一聲號子,后面的則應(yīng)著號子聲,合著腳步,寸寸節(jié)節(jié)向前逼近。拉到緊要處,一個腳趾頭便是一顆鐵釘,牢牢地釘緊纖道,腰桿彎成橋拱狀,雙手張開著總想抓住一根藤蔓或一根小草,喉嚨里喘著粗氣,口中呼著號子,衣服是早就扔進了船倉的,全身只剩下一條遮羞的短褲衩,陽光的曝曬下,閃著油亮汗光的身軀鼓漲著黝黑的肌腱,在洶涌著滾滾激流的灘峽江岸上定格成一隊力與美的銅雕……長灘過去,這群拉纖的男人或女人便橫七豎八地仰躺在各自的船頭上,沐著浸涼的江風(fēng),欣賞著碧藍的天空和潔白的流云,那才是人世間最美好、最愜意的一種享受哦!
然而不久,我們家脫離了船幫。這無疑是我最不愿意回憶的一段往事。那時候我爺爺還不到六十歲,他已經(jīng)親自主持為我伯父添置了一條新船,讓伯父家獨立門戶跑水上活計了,而我也剛好初小畢業(yè),父親又正值壯年,加上吃苦耐勞的母親同正在成長中的我們兄弟仨,一家六口,算是水上人家中最強盛的一族了。我父親是一把拉頭纖的好手,身強力壯,性格剛烈,就是他提出要獨立門戶的。沒有了船隊的拖累,一家人輕捷簡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上三年,我們家那條舊船便換了新船,也確實是令人羨慕的。但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開春從漢口裝了滿船食鹽返航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正是桃花水漲的三月天。暴雨中的江水如同千軍萬馬在狂奔。這樣的時候,我們家的新船已經(jīng)停泊在挨近唐家觀小鎮(zhèn)下游不到十里的一個水灣里,只須拉過眼前的那道長灘——崩洪灘,滿船食鹽便可脫手給鎮(zhèn)上的商行換錢了。掌艄的是我爺爺,他起初還有著幾分猶豫,雙眉緊鎖,少言寡語,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憑著他行船數(shù)十載的經(jīng)驗,一定知道在暴漲洪水的時候頂著巨浪洪濤闖崩洪灘是件兇多吉少的事。可我那性烈氣盛的父親見暴雨稍有了停歇,卻執(zhí)意要起錨開船。他咕嚕咕嚕地猛灌了幾口老白干后,粗聲大氣地吆喝道:船到頂風(fēng)也能開,我就不信這個邪!話音未落,便催促我們兄弟上岸解纜拉纖。爺爺明白已阻止不了,只得勉為其難地升起了帆篷……此時雨點子仍在飄著,我父親赤著膀子在前牛吼般一聲號子喊響,滿載貨物的木船便緩緩地離開了江灣。
纖夫拉灘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墜下灘哪——嗬嘿!
后面纖道腳板響哪——嗬嘿!
凝重、深沉的號子聲從我們父子的胸腔里迸出,在江峽中回蕩著……
資水源遠流長近千里,有灘峽九九八十一道,而逼在我們眼前的崩洪灘,便是這八十一灘中最兇險的一道灘峽。船已經(jīng)進入崩洪灘中段了,那被兩岸群山突然逼得狹窄的江流咆哮著,翻騰著,其聲勢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諺說:不是硬漢莫駕船,駕船的硬漢膽包天,有朝一日遇險境,神莫慌,意莫亂!我父親當然是稱得上一條硬漢子的,闖灘過峽,從未見他有過懼色,然而此時,從他那粗獷嗓門中吼喊出來的號子聲,卻有著幾分隱隱的慌亂了,我已經(jīng)不敢抬眼看父親,只照樣地把彎成了橋拱狀的稚嫩腰桿子拼命伸直,將小小的腳趾頭使勁地扣進纖道,匍匐著尾隨在我父母親和兄長的身后。但聽到從前面?zhèn)鬟^來的咔吧咔吧聲,我已經(jīng)知道父親那鋼鐵般硬朗的脊梁骨在挪位了。一瞬,母親負重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響著,我們兄弟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響著,號子聲已經(jīng)亂了,氣也已經(jīng)接不上了,而水勢卻仍在上漲,巨浪一個大似一個地蓋將過來,船艙里進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我那有著豐富行船經(jīng)驗的爺爺已預(yù)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只能是別無選擇地選擇砍斷纖纜,以求保護住江岸上掙扎得精疲力盡的兒孫們,不然,滲水的鹽船一旦橫頭逆轉(zhuǎn),那是會把緊系在纖纜上的一家人全都拖入滾滾洪流的。說時遲,那時快,我那掌艄的爺爺一躍而起,沖向船頭,從船板上抓起那一柄明晃晃的鎮(zhèn)妖板斧,手起斧落,繩纜便啪的一聲成了兩截……
行船從此莫單幫啊——這是我爺爺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吶喊聲。
我爺爺被突然斷裂的纖纜抽得如同陀螺般墜入了激浪洪濤;船翻著滾著在洶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無數(shù)碎片……待我們從天旋地轉(zhuǎn)的暈厥中省悟過來時,悲劇已經(jīng)釀成,一切都已成定局而且無可挽回了。
爺爺血肉模糊的尸體是在下游的江灣里被打撈上岸的,母親托人扯了幾丈粗白布為爺爺裹住尸體。牛高馬大、性情剛烈的我的父親一下子崩潰了,仿佛一時間密黑的頭發(fā)全都白了,他轟然一聲跪在爺爺?shù)氖w旁,兩個拳頭鼓點般擂打著自己的胸脯,淚如雨下,在無言地懺悔著……
當然沒有責(zé)備的聲音,因為一切責(zé)備都已于事無補。一家人全都跪在了死者面前,無聲地淌著懺悔的淚水。我也長跪著,很懂事地在心里反復(fù)地默念著爺爺臨終前喊出的那一句“行船從此莫單幫啊”的警語。
資水是兇險的,但資水的傳統(tǒng)是美好的:一家遭難,眾人相幫。
一場天災(zāi)人禍過去,船幫眾人掏錢相幫,又為我們家購置了一條幾經(jīng)修補過的半舊木船。我父親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他當著上百名老少男女的面發(fā)下重誓,一定要把自己的畢生精力用在整個船幫上,再也不見利負義跑單幫了。否則,他將拋尸江峽。時間如同資江流水滔滔遠逝。自那以后,船幫的拉纖隊伍中,我的父親仍然是一名拉頭纖的纖夫。他那牛高馬大、鐵打銅鑄般的身影,便成了我記憶中負重拉纖的永遠坐標。
纖夫過灘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眾人齊心哪——嗬嘿!
莫單幫啊——嗬嘿!
纖夫號子聲再度在江峽中響起時,便已經(jīng)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這內(nèi)涵中無疑包括死者對生死的勸勉和告誡,更包括著生者對死者的承諾與悼念。我們家的那一條木船始終是走在船幫中的最后面(是不是象征著那是資水跑過單幫的最后一條船呢?),所不同的是,船上的帆篷卻布滿著斑斑血跡。在陽光的照耀下,那頁血色的紅帆如火一般燃燒著、燃燒著——那是一頁用包裹過我爺爺尸體的布匹所縫織成的紅帆啊!
——紅帆船!紅帆船!她將永遠在我記憶的江河里行駛著……
二
往事紛紜,比我似夢非夢的記憶還要遙遠,也全都是與船幫與資水有關(guān)的——我父親立在船尾一手操持舵柄,一手奮力撐篙,母親卻獨自上了江岸背負著沉重的纖纜寸寸前蠕。那時我只有三歲,兩個哥哥就由爺爺和奶奶守護著,他們正是啟蒙讀書的年齡。但母親卻執(zhí)意要把她的幼子帶在身邊,是期盼著我長大后也能成為一名拉頭纖的硬漢么?她總是一直習(xí)慣性地喚著我的乳名:纖狗兒。我也確實如一條不安分的小狗,是怕我亂翻亂爬滾進江中么?母親用一根纜繩把我拴著,拴在桅桿旁邊。眼睜睜看著那慘白著臉孔的布帆,我幼小的一顆心便顫抖不已……
資水滔滔,多險灘也多急彎,然而那一江流水,卻澄碧清澈;難怪這兩岸的或男人或女人,生性都如此倔強拙樸,興許,就是因了這江水的靈秀也不可知呢。我的記憶又一次被浪奔浪流的一江資水激活了。
那一天陽光燦爛,本是一個起錨開船的好日子。和往常一樣,我父親叉開著兩腿鐵塔般立在后艄掌舵;船頭上的母親把手中竹篙當?shù)囊宦暽湎蛄私叮S著一聲依喲嗬的船夫號子喊響,江岸,就被遠遠地撐開了。
那是我父親自己進深山老林采挖的一船藥材。他當日回得家來時那身被柴棍和荊條劃得布條翻卷的衣服,讓血與汗一浸染已是烏七八紫了;手腳也裂開著許多張娃娃小口,那淤在傷口里的血已經(jīng)結(jié)成了黑紅的硬殼;然而他那如青銅鑄成的臉膛上卻輝映著滿足和欣喜的光亮。船幫正在休整中,我父親卻按捺不住急切的性子,說是只要把這船藥材送往益陽變錢后便可以請來船木匠,鄭重其事地修補這條由船幫們集資購買的、與風(fēng)浪搏斗了數(shù)個春秋的木船了。那神情仿佛修補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了他的瞳仁里。因為只是跑一趟水路并不太遙遠的益陽,而且又是行順水船,我的父親和母親才敢斗膽于過午時分獨自起錨的么?是為了盡早將這條破船修補一新,我的父親和母親才決意日夜兼程趕往益陽送貨么?
船過烏鴉嘴,便接近“滿天星”了。如繁星般密布的明崖暗礁就陰森森逼在了眼前。恰在這時太陽又已西斜,灑滿江閃閃爍爍的余暉晃人視線,我的父親心里一驚,隨即便記起了當?shù)氐囊痪涿裰{來:船過滿天星,當心鬼眼睛。確實已一時難以辨清前面的吉兇了。那一年我十三歲了,在家里休農(nóng)忙假,也正好可以上船幫父母做一點雜事。但由于一連十多日患傷風(fēng)感冒,年少的身子骨卻一直軟綿綿的,根本使不出半點力氣來。因為是采山藥的旺季,我的兩個哥哥并沒有上船,而是進深山老林刨藥材去了。我嚇得躲進了后艙,年少的靈魂隨著波濤在一同顫抖著……
左——左 ——右——再右!父親的眉頭擰緊著憤怒和堅毅,很是沉穩(wěn)地辨聽著母親的指揮,還一邊咕嚕咕嚕地灌著老白干。我想:父親興許是用酒來為自己壯膽,抑或,是在顯示他的驍勇與豪邁吧!就像他采藥回家的那天晚上,補完帆篷后的母親用燈撥棍蘸了桐油,還特意到燈火上燒得嗤喳喳響后才又燙上他的傷口。母親心痛,邊哈氣邊喃喃地說:忍著點,忍著點,熱桐油能消炎退腫,還能生肌長肉呢……然而我的父親卻咧開嘴笑著說,哈哈!你還把我當一條闖資水的船夫么?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像是有意渲染一種恐怖氣氛一樣。就在即將穿過“滿天星”時,咔哧一聲脆響,船身陡地抖了幾下,這條曾經(jīng)承受過激浪狂濤千萬次啃咬的木船再也沒有抵抗的能力了,那間作床鋪用的后艙的底板被暗礁無情地穿了一個碗大的漏洞。江水頓時噴成水柱掀開了船篷,涌進了船艙。病魔纏身的我嚇傻了眼。說時遲,那時快,父親飛起一腳把我挑開,毫不猶豫地把船上唯一的一床破棉絮卷成一團,嚴嚴地堵著了洞口并雷吼般朝我喝道:還想活命就給老子死死地坐著棉絮!
此時,船已飚進了駱灘的咽喉處,兩面懸崖如高聳的駝峰壓過來,江面便陡地窄了。灘嘯聲轟轟隆隆仿佛千萬石磨在江峽中碾過。也不知到底是由于這灘嘯聲的壓擠還是浪濤的沖擊,只聽見整個船身都在咔吧咔吧地脆響。真讓人擔(dān)心它會在一瞬間全都散板,各自東西漂浮而去。
我曾聽父親說過:資水多彎,八十一灘,最險駱灘、崩洪灘。然而我醒悟得太慢了,那床堵著船底漏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咝咝噴涌的水柱沖開了……我的靈魂猛然一陣顫抖。趕緊摟過棉絮將整個身子向著洞口壓去、壓去……但是,這過失卻再也無法彌補了,超載的舊木船怎禁得激浪狂濤的沖擊,那漏洞越來越大了。我悔恨交加向父親投去請求恕罪的目光,但父親根本就來不及注意我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著舵柄;我再回頭欲呼喊母親時,而母親手中的竹篙正撐得嘰嘰作響,狠狠地對準著迎面逼來的前方拐彎處的陡崖……這是怎樣驚險的場面哪!激流挾著颶風(fēng),呼嘯著向鐵青色的礁崖撞去,一個又一個波濤,全都被撞得粉碎、粉碎……就在我父親和母親正拼死與險灘搏斗的時刻,船頭卻絕望地朝東天一翹,轟隆一聲巨響便完完全全地被激流推進了駱灘的峽谷深淵中……我什么也無須再知道了,只把雙眼緊緊地閉著,等待罪惡的死神把我攔腰抱起,再狠狠地摔向前面的礁崖,像浪濤一樣地被撞成水沫……
然而,仿佛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我卻突然隱約地感覺到有只巨手把我鉗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舉著我、托舉著我……有人終于從死神的嘴里把我奪了出來,繼而像扔軟皮球一樣我被扔在了江岸的沙灘上。
也不知到底在沙灘上躺了多久,凄惶的月亮從我微微睜開的眼睛里升了起來,寡白寡白的,就像剛剛目睹了一幕刺痛人心的慘烈悲劇。江岸上,黑黝黝如鬼神般的石峰懸崖處時不時傳來幾聲喔喔喔的夜鳥的啼鳴,陰陰慘慘,使人毛骨悚然。江峽中,灘嘯聲極是壓抑,完完全全像是為不幸者奏響的哀樂。懼怕和懦弱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了,十多歲年紀的我竟仿佛在一時間長成了一條漢子。我的懺悔的心在燃燒、在流血??!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哪!在我的啞啞的呼喊聲中,從下游江岸的纖道上蹣跚著走來了一個黑黑的人影。步子緩慢而又凝重。我想:興許那便是我的父親,或是我的母親吧?然而我卻萬萬也沒有想到,那會是我的遍體鱗傷的父親,正背著我的已經(jīng)死去了的母親蹣跚著走來了……
悽惶慘淡的月色星光下,我已經(jīng)不敢辨認自己的母親了,她的頭部及身軀已被撞得四分五裂,雙手卻還緊緊地握緊著拳頭。莫非母親的靈魂還以為是在與激流險灘延續(xù)著那一場搏斗,或者是氣憤我的懦弱而使她慘死于非命?我不敢打聽父親是從什么地方把母親打撈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滲著血珠,臉上的肌肉在抽動著,沒有嘆息,沒有眼淚,也沒有詛咒我的罪過。把母親安放在我的身邊后,父親又默默地勾下身去,叉開著十指在沙灘上掘著、掘著……我的母親就埋在了駱灘的灘腳下。
連續(xù)經(jīng)歷了兩次人生中的重創(chuàng)后,父親衰老多了?;丶液笪夷菑牟幌嘈殴砩竦母赣H,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龕上點了一炷香并燒了幾塊紙錢,然后就呆呆地立在神龕前,好久好久。本來就嗜酒成癖的父親后來就更愛喝酒了。嗜酒后他就舉起拳頭要擂打青天,怒斥青天的不公平,把我母親的靈魂攝了去。青天無語,父親就更怒了,嘭嘭嘭地捶著自己的胸脯,叱罵自己死不悔改的烈性子,叱罵自己的無能,枉為了一世男子漢,沒有能耐保護好自己的父親和妻子,沒有能耐造一條新船……
三
人生有過許多第一次。我第一次加入纖夫的行列是八歲還是九歲呢?應(yīng)該是不滿十歲的那個暑假吧。那時我父親和伯父還沒有分家。兄弟倆合掌著一條木船。為了添幾分薄力,也為了歷練我稚嫩的肩膀,我亦照例背著個纖搭肩在瘦而長的纖道上緊跟著大人們行走,拉纖的種種艱辛也算是體驗得深了,凝練成一句:纖夫就是一個個鐵打銅鑄的漢子!
尤其在盛夏的正午,一江墨綠的流水挾帶著灼人的氣焰呼嘯著向東撞去,而且正在此時,笨重又龐大的木船又偏偏是毫不相讓地頂著石塊般拱來的浪濤逆行,面對那樣的一種對峙,誰又能說不會使人心驚肉跳!
入灘了。水流愈發(fā)湍急時浪濤也愈發(fā)凝重,轟轟隆隆的灘嘯聲在江峽中撞來蕩去,讓人疑心是沉雷在滾動。然而纖夫們像是有意要與這洶涌的浪濤比氣勢,倏忽間,頭纖手便用濁重的聲音率先喊起了纖夫號子:
——咿喲——嗬嘿!
——咿喲——嗬嘿!
而正是在那樣的時候,我就擠在大人們的行列中,一副纖搭肩緊緊地扣在我稚嫩的肩胛上。每每我跟著大家喊起纖夫號子時就總是覺得有一股潛在的力量陡然間從身心中膨脹開來。資水有一首戲謔纖夫的民謠:
纖狗子,冒卵扒;
四腳四手,路上爬。
此時的我早已經(jīng)把稚嫩的背脊彎成了橋拱形狀,兩只腳掌正死命地摳進路面,而叉開著十指的雙手卻又顫顫巍巍地總想要抓爬前面的什么東西!我的眼珠已鼓成了彈丸,時刻都有可能射出眼眶,而所有氣力又全都凝聚在纖纜上——這根似乎永遠也無法拉直的纖纜呀,正在咝咝地切割著拐彎處隆起的鐵青崖石……然而那整個的一江激浪狂濤卻又如一江釅稠的粘合劑,正死死地把我們身后江流中的木船黏合住,不讓動彈。
我開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了,甚至有白沫也從兩邊嘴角滲了出來,那纖夫號子,漸漸地已經(jīng)哼不成聲了:嗬——嗬!——嗬——嗬……而那拉纖的姿式,卻依然如雕像一般頑強地向前傾撲著。在烈日的暴曬下,纖夫們早已經(jīng)大汗淋漓,童稚的我也一樣是在顯示著不倔驍勇和強悍??!
滿載貨物的船實在太古老太沉重了,吃水很深很深。用陷入沼澤的車馬來比喻它恐怕是算不得有絲毫夸張的。我和我父輩們的力量在消耗著,時間在流逝著,而木船又根本就沒有前移哪怕是一寸。墨綠的石塊拱動得好兇猛呀,挾著雄風(fēng),裹著沉雷,仿佛硬是想要把我們的船拱下灘去,硬是想要把我們的船壓進谷底……這已是拼搏的時刻啊纖夫們!
我那拉頭纖的父親發(fā)怒了,牙巴骨咬得嘎嘎響,還斷斷續(xù)續(xù)地罵出些粗野話來。他是在罵船上掌舵的我伯父,罵他為什么不把布帆升起來。
那布帆曾旗幟般轟轟烈烈過一陣子呢!穿洞庭,過長江,任其順風(fēng)啵啵啵地贊頌它,但也就在贊頌它的同時,風(fēng)的利齒也在撕扯著它呀!
白熱的太陽在下沉。仿佛已壓上了我們的頭頂,壓上了我們的背脊,咝咝咝正在吮吸著我們毛孔里的汗水呢。炎陽下,我的肌膚在由紅變黑,在閃著幽光。然而誰知補好了的布帆卻還沮喪地蜷縮在桅桿下面……
哦,原來風(fēng)早已經(jīng)窒息了。父親突然把向前伸直的手縮了回來,顫顫地又攥成了拳頭,嘭地一聲,猛擂在纖道上,擂得塵土四濺。
——給我穩(wěn)??!
——給我死死地穩(wěn)住??!
他大聲地斷喝著,又把手合成喇叭筒,撕開喉嚨呼起了喊風(fēng)號子來:
哦噢——喂——!
哦噢——喂——!
這是一種古老而又有著很濃迷信色彩的唯一的祈風(fēng)方式?。?/p>
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聽也是駕船人的祖母講過,說風(fēng)是由一位神婆所掌管的,她有一個風(fēng)袋,把天下的風(fēng)全都裝在袋子里,只要她把袋子張開一線細縫,就有風(fēng)呼呼地吹出來。但風(fēng)婆總喜歡睡懶覺,睡著了,就忘記了把風(fēng)袋張開。駕船人如果需要風(fēng)了,就只好大聲地呼喊……
父親一定是在懺悔自己錯怪了我伯父。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是因為死了風(fēng)我伯父才沒有升起帆篷來。于是,他就想起了風(fēng)婆,祈禱風(fēng)婆前往協(xié)助。他把喊風(fēng)號子呼得那樣的響亮,響亮得如同金屬的撞擊聲;也不知是父親虔誠的喊風(fēng)號子真的感動了風(fēng)婆,還是碰巧這時正好要起風(fēng)了,江岸山巔上的樹梢開始騷動,纖道旁蜷縮著葉片的小草也搖晃起來,那如同石塊般向船頭拱去的浪濤,也已有了粼粼波紋朝逆向閃動……
哦噢——喂——!
哦噢——喂——!
在此起彼伏的喊風(fēng)號子聲中,綴滿了補丁的布帆莊嚴地升上了桅桿。
父親的嗓音漸漸喑啞下去,嘴角也滲出了鮮紅的血漿。他順手從纖道旁扯了幾株卷縮著葉片的嫩草塞進口中,執(zhí)著地又把黑紅的脊背彎成橋拱形狀,兩只腳掌,仍然死死地摳進路面……似乎剛才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平靜而慷慨地,把力量凝聚在那根似乎永遠也拉不直的纖纜上。
笨重的帆船終于能切割開石塊般堅硬的浪濤前行了。然而灘還長著,年少的我愈來愈感覺到自己肩上的責(zé)任是沉重的,同時,也是神圣的!
四
父親終于沒能闖過他人生中的這一道關(guān)隘,不久便追隨我的母親而去了。因我的兩個哥哥尚未成家,我便過繼給了同是駕船人家的伯父。
資水向東流著,像一位偉大的哲人,講述著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如今纖道已被公路替代,纖痕已隨礁石被聲聲炮響轟進了河谷或做了路基,然而我卻覺得往事并不如煙。那是在數(shù)年前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罷。
我的伯父已經(jīng)泊船到岸上與家人團聚度歲末來了。對于一個長年在水路上行走的人來說,這是他們一年中最值得珍惜的平安日子,資水有句民謠如此說:水上行,不是人;進家門,是貴人。我那雖無生育能力卻天性賢惠的伯母,其時便顯得愈發(fā)溫誠了。如同侍候小孩子一般,我的伯母把那煨得滾熱滾燙的老白干酌了滿滿一藍花瓷碗遞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紙的臘肉用竹筷夾著送進伯父的嘴里……然而就在這時,遠遠地卻傳來了呼喊救命的聲音。這會是誰呢?我伯父說聲不妙,來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來,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聲射了出去。
原來是一條還沒有來得及趕回家中團聚的外地貨船,被迫停在了上游不遠的竹山灣躲避正在暴漲的洪水,而纖夫和船工都已步行回家去了,只留了一個才上船不久的年輕后生在看守船只,不期,竟被愈來愈洶涌的洪濤沖斷了貨船的纜索……這顯然是一個百年不遇的特例,依照氣象規(guī)律,冬天是不會暴漲洪水的,但在那一年竟連續(xù)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瓢潑大雨,澄碧清澈的資水,也陡然間變得渾濁泥黃了,樹木、雜柴如同狂獅猛獸般在江峽中亂沖亂撞……我伯父自然最清楚情況有多么危急。
遠遠的,只見我那似離弦響箭般沖出家門的伯父三下兩下便扒掉衣服,毫不猶豫也毫不畏懼地縱身跳進了滾滾狂濤。我不禁心里一緊,那是怎樣寒冷的天氣呀!待我和伯母追著那如同脫韁野馬似的貨船趕到崩洪灘灘頭時,我伯父已經(jīng)鯉魚打挺般躍在船上了。哦,伯父,你那瘦削的骨骼是鐵打的么?你那傷痕斑斑的軀體是銅鑄的么?當他回頭來望了一眼在江岸拼命地緊追過來的我和我伯母時,一行渾濁的淚水已把滿臉苦澀沖刷成縱橫的溝壑……也許是料定這艘木船在闖崩洪灘時十之八九難得有救了罷,我伯父一掌將那個仍在嘶聲呼救的年輕漢子推入了水中,旋即又飚了塊船板給他做依托,自己則撐著船篷跳到了舵艙……
終于,那位外地漢子爬上了江岸……然而就在此后不到一袋煙的時間,便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如沉雷般從遠處傳來,把人們的心都撞得碎了。
木然地,我們立在崩洪灘灘頭,不敢向遠處張望——伯父啊伯父!
伯母為您煨的老白干還沒冷呢,桌上的菜也還在散著熱氣呢,但是由于洪水實在太猛,慣性使然,您駕駛的笨重貨船終于沒能躲避開這資水第一險灘——崩洪灘兩岸陰森森左逼右突于江峽中的礁崖的暗算……
天色暗了下來,雨腳并沒有停歇,北風(fēng)仍在呼呼狂叫,黧黑的石山上有猿在啼嘯;崩洪灘的灘聲也更加一陣緊似一陣了……這難道就是天地河山為前赴后繼的資水亡靈們合奏出的一曲悲壯而深沉的哀樂么?
我吃驚那噩耗居然傳得如此神速,就在我伯父遇難后沒幾天,也就是那年正月初三,伯父家門前的江面上,倏忽間便聚集了成百條船只,桅桿豎立似森林,而帆篷卻耷拉著只掛了一半(那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哀悼元勛和功臣所舉行的儀式?。?,沉浸在萬分悲痛中的我伯母激動得身子都發(fā)起抖來:你看看,你看看,船幫人都來悼念你伯父了。說著就忙拉了我跪倒在堂中的神龕下,聲音愈來愈哽咽,喃喃地說著些我聽不太懂的言語。但我想:那一定是伯母在告慰伯父的在天亡靈吧!偷偷地我望了一眼神龕上我伯父的遺像。說也奇怪,我倏忽覺得伯父就是一位哲人,他那肅穆的表情里包含著許多讓后人一輩子也領(lǐng)悟不盡的道理……
有聲音從江面上蓋了過來:佬大,你安息罷……
佬大是我伯父在水上人口中的稱呼,我回過頭去,立時便驚得呆了:成百條木船上正跪倒著一片黑紅脊背的漢子——那是些面對著颶風(fēng)狂浪敢于將苦難笑飲狂餐的鐵錚錚的漢子??!為了表示對我伯父亡靈的深重哀悼,在如此嚴寒的日子里他們竟然全都一絲不掛地赤裸著上身……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這等事情發(fā)生——那位平素怯懦如女人的船工(就是那位曾留下來看守船只的異鄉(xiāng)漢子),居然在極度痛苦的燒灼中能夠升華到完全忘我的境界(忘記了幾百上千年資水的傳統(tǒng)道德),他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發(fā)狂一般跳上江岸并朝我伯母沖來,還一手將我伯母摟起如灘嘯一般一字一頓地宣布:我——要——娶——你!
我伯母的臉色刷地就慘白了,陡然從那漢子的懷中掙脫開來,接著便是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嚎:佬大??!話音未落便猛地朝我伯父的遺像撲了過去,把伯父緊緊地摟進懷里,許久許久才又出乎意料地轉(zhuǎn)過身來,一雙拳頭如鐵錘擂打著那懦弱漢子的胸脯。然而那漢子竟任其捶打,一動不動,儼然如一座堅不可摧的石山……人們一怔,旋即,又一個個全都低下了頭去。我知道:那是船幫對這位敢于以如此一種行為抉擇作為報答的漢子的默許,也是對我伯母那種似乎是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的首肯。
盡管后來的結(jié)果并不如人們所想,但我始終還是對人性充滿了感激。
其時,整個世界一派靜穆,只有資水湯湯一如天與地的啜泣……
——資水河,我的船幫!我的船幫啊!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