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克祖
一
曾祖父為了開荒耕種,從村里搬到山底居住。山底是大山里的一個小村落,三座房子五戶人家十來口人。到了大哥當(dāng)家,想著改變山底孤寂的生活環(huán)境,又從山底搬回村里。一個來回歷經(jīng)了四代人的努力。
從山底搬回村里居住,只是從這個山坳搬到另一個山坳,在大哥的心里,沒有滋生要離開大山的念頭。
村子四面環(huán)山,民房零星錯落在東面、北面和西面的山腳下,村前有一片平坦的水稻田。西山高聳,山坡上都是郁郁蔥蔥的次生闊葉林,山頂以分水為界,背面山坡是鄰村的林地。泉水在山溝里匯成小溪沿山腳一直向南,穿過西山與南山夾合而成的峽谷,匯入飛云江。
南山較為低矮,山勢平緩,梯田依山而建;山頂有一片平地,秋收時節(jié)就成了村民們的天然曬場。南山東坡是一片懸崖,南坡山坳里散落著一些祖先們開墾的田地。南山東段向北拐了個九十度的彎,延伸不到百米,戛然而止,像一只手輕輕把小山村摟在懷里。從遠處看,懸崖頂上一片低矮樹林,看不到耕種的田地,也找不到進山的小路,絲毫察覺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跡。北山到村口處極速下滑伸向谷底,北山背面的一道山嵐遠遠地繞過北山,在村口東面不遠處南拐延伸,像另一只手擁在南山外側(cè)。
村子名叫“尖大垟”?!皥敗弊趾苡幸馑?,周邊帶“垟”字的地名也特別多。凡是叫“垟”的地方,都有一片狹長平坦的水稻田,地形像濃縮版的河西走廊。方言里“尖”與“箭”同音,“大”與“頭”諧音,老人常說尖大垟原來叫“箭頭垟”,因楊文廣在“金雞寨”射殺金雞,箭頭落在這里而得名。傳說中金雞是一種專吃糧食的飛禽,且神通廣大,常年損害金雞寨周邊地里,后來楊文廣奉命為民除害,連射九箭終于把金雞射殺。金雞寨的地名至今沿用,山上山下住著十幾戶畬族村民,祖祖輩輩以耕種為生。
尖大垟村尾,有一個幾百平米的場子叫祠堂坪,小溪沿祠堂坪東端緩緩?fù)鶘|流。坪上有苦珠樹(方言諧音)一棵,松樹一棵,楓樹五棵,聳立在祠堂坪的南端、東端和北山腳下。北坡上零星散落著一些菜地,菜地周邊都是茂密的毛竹林。夏氏宗祠坐落在菜地和毛竹林之間。
祠堂不大,四周是近三米高鵝卵石砌成的圍墻,正南面小門樓上掛著“夏氏宗祠”的牌匾。單層木結(jié)構(gòu)房子,加上屋前的天井,能容納百十號人,算得上是村里的一個適合聚會的場所。祖先的牌位早在“破四舊”時毀壞殆盡,數(shù)十具空棺材暫厝在祠堂里。
石板路從垟頭開始,沿著屋前的小溪一直往東。祠堂坪上沒石板路,誰也不愿在一個難得的場子中央鋪上石板而破壞整體美感。這條石板路在祠堂坪的東南角重新伸出地面,沿著北山腳下緩緩向東。坡道南側(cè)被開荒的祖先挖土填平:一畝多良田,由夏姓子孫輪流耕種,耕種者負責(zé)祠堂一年大小節(jié)日的祭祀支出,于是有了“祠堂田”這專屬的名字。東西向的一條田埂把祠堂田一分為二,形成一個巨大的“日”字;在“日”字的空格里,收割完水稻很快又種上了各色蔬菜。
祠堂田東沿北端長著兩棵巨大的檀樹,樹干高聳入云。沿檀樹南邊的土路下行十余米,有一個小小的巖石平臺,平臺向東傾斜不到兩米就筆直向下。光禿禿的巖石有水時很滑,孩提時我們喜歡在陡峭的懸崖邊上行走,顯示膽量和能耐。雖然大人們見一次罵一次,但我們從未因此停止。平臺靠祠堂田的一側(cè),一個簡易的石龕里供著土地公公,逢年過節(jié),香火還算旺盛。平日里潺潺的小溪沿懸崖下泄,星星點點的水花跳躍,溫柔可人。一旦下雨,小小的溪流就暴長為奔騰的巨龍,在懸崖上呼嘯而下,咆哮擊打兩側(cè)的巖石。
平坦的石板路在祠堂田的東北角和山勢一體迅速下滑,形成走出大山的第一道陡坡。一片青翠挺拔的毛竹林在石板路的外側(cè)綿延到谷底,枝條隨風(fēng)搖曳。晨曦透過竹枝散落在石階上,仿佛“月照花林皆是霰”。走完陡坡,跨過一道小溪,穿過一片竹林,拐個彎,下二十一步臺階,就到了“薺麻田”:三丘水稻田點綴在石板路的右側(cè)和高聳的峭壁之間,是祖先利用懸崖下僅有的一小片平地修筑而成。石板路一拐,就到了田埂下面。高過頭頂?shù)奶锕∈茄刂∠粋?cè)用鵝卵石砌上去的,鵝卵石上長滿薄薄一層黑色苔蘚,間隙被各種不知名的野草擠滿。往年春耕時,村民們會用長滿胼胝的老手一一清理掉這些雜草;時過境遷,“薺麻田”不再有人耕種了。
石板路到此,再也不能往前延伸了。站在端頭,能看見腳底下是一塊巨大的鵝卵石,溪水從鵝卵石一側(cè)傾瀉而下,沖擊到底下的一個小石潭里,看不見浪花,卻能聽見擊水的聲音。潭水不深,清澈見底。沒有游魚,沒有小蝦,也看不見生活在那里的小螃蟹。轉(zhuǎn)身九十度,跨過五級矴步,迎面是肩并肩、頭挨頭的兩塊巨石。巨石像一雙手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擋雨的空間,有點像洞穴,又不完全像。洞穴兩側(cè)堆滿了村民們沒來得及背回家的柴火。目光隨柴火間的空隙一直往上,透過巨石相倚處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洞,可以看到一根根排列整齊的毛竹桿子。清明之后,谷雨前夕,一棵棵參差不齊的竹筍擠在青竹之間,筍殼葉尖上凝聚的露珠漸漸長大,大到一定程度,隨著微風(fēng)灑落在筍殼的絨毛上,轉(zhuǎn)眼變成許多更細小的水珠,消失不見;筍殼的葉尖輕微地顫抖著。
此處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香貍窟”。香貍是一種吃竹筍的大老鼠,個頭比一般老鼠要大,據(jù)說肉味非常鮮美細膩。遺憾的是從小到大,我都沒機會見到它們。
石板路在巨石的鼻子底下劃過,與小溪調(diào)換了左右位置。小溪兩側(cè)的坡上都是青翠的毛竹。緊挨著溪灘兩側(cè),兩丘小小的水稻田也長滿了雜草。許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村頭的族姐挺著大肚子回娘家走到這里時,肚子一陣劇痛,敢情是肚子里的孩子耐不住寂寞,要提前來到這個光明的世界。族姐在干涸的稻田里找了個避風(fēng)的角落,拉了幾把曬干的稻草鋪在地上,很順利地生下一個男孩。她咬斷孩子的臍帶,脫下件衣服包著,獨自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回到了娘家。族姐給孩子取名“路生”,記錄了孩子這段頗具傳奇色彩的出生經(jīng)歷。當(dāng)年的孩子如今也快四十了,每次遇到,都會親切地喊我一聲“舅舅”。
難得平緩的一段山路已經(jīng)走完,石板路與水平線形成的夾角再一次漸漸變大。路旁的小溪時而平緩,時而從巨大的鵝卵石上瀉落,陪伴著這條古老的石板路在兩座大山的夾縫中,堅強地向山下延伸。再一次越過小溪,堵在面前的是高聳的峭壁,順勢跑下來,需要到巖壁跟前用雙手抵住,才能消除奔跑的慣性。
巖壁很高,把頭仰得再高,也無法看到盡頭。巖壁的表面與地面形成約90度夾角,巖面上星狀分布的坑坑洼洼里有一點泥土,東一撮西一撮地長著卷柏、席草還有巖茅。
卷柏是一味常見中藥材,生命力旺盛。缺水時葉子慢慢干枯卷縮成拳頭似的一坨,但是不管干枯多久,只要給它澆點水,不用多久就能從一坨毫無生命跡象的枯草變回一棵生機盎然的卷柏。于是,她就有了“鐵拳頭”、“見水還陽草”這兩個形象的俗名。而席草因能用來織涼席而得名。它細長的外形很像傳說中龍的胡須,因此又叫“龍須草”。采草織席,早成了歷史的故事;而今,席草唯一的用途就是端午節(jié)用來扎粽子。
巖茅是長在巖石上的茅草。和普通茅草不同的是,巖茅長滿細細的絨毛,手感很柔軟,葉子邊緣沒有鋸齒狀的倒鉤,不會割手,也不能用來喂牲口。巖茅耐腐蝕、韌性大,是打纜繩的絕好材料,可偏偏就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眼見的、耳聽的,好幾位村里的長輩為了割巖茅賣錢,摔死或者摔殘了。
沿懸崖底部前行,沒多久就看見一塊巨大的船形巨石堵在路上,船頭直指村子的方向,石板路從翹起的船尾底下穿過。站在石船底下,左右都被巖石包圍,仰起頭還是一望無際的懸崖,看不到天空。穿過石船,一顆大楓樹在石板路內(nèi)側(cè),挨著懸崖向上掙扎,想刺破云霄。
樹干筆直的楓樹加上船形的巨石,構(gòu)成了又一個神話傳說:上古時期,大地一片汪洋,祖先們撐船來到了山腳下,看到陸地,欣喜若狂,棄船登岸逃進山里繁衍生息。滄海桑田,棄船慢慢變成石船,永遠守望著村子。祖先們隨手插進地里的木篙生根發(fā)芽,長成了一顆巨大的楓樹……
再往前走,很快就踏上了鄰村的土地,走到這里每次都有離家的那種感覺?;厥?,只見巨大的石船與高聳的峭壁形成一座三尺寬的門洞;被腳板磨光的石階閃著白光,像一條長長的巨蟒穿過門洞,仰頭向山里游去。這天然形成的三尺門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巖門”。
巖門,通往大山外面的第一道大門。
二
溪流在巖門右下方被祖先截取少許,沿著山腰的水渠送到西面山坡上的水稻田。沿著水渠邊沿,石板路在山坡上蜿蜒著伸向山谷,再經(jīng)過一段陡坡,與西面的百丈口到司前鎮(zhèn)的“官道”連接。
百丈口是周邊最古老的集鎮(zhèn),因飛云江的水運而繁華。司前鎮(zhèn)地處百丈口西北方向,同樣建鎮(zhèn)在飛云江上游。只是從百丈口到司前鎮(zhèn)的這段水路,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險,船運無法通行,只有在豐水期才有人從上游的司前往百丈口放木排、竹排。
“官道”也就是三尺寬的石板路。開山鑿巖、逢澗搭橋,是司前鎮(zhèn)陶姓財主出資,耗費幾代人的心血修建而成。路沿兩側(cè),一棵棵巨大的古樹經(jīng)過祖祖輩輩的精心養(yǎng)護,繁茂的枝葉為一代代路人遮風(fēng)擋雨。官道雖窄,卻連接著碼頭和山里:數(shù)百年來,從百丈口碼頭沿官道挑往山里的物資不計其數(shù),山里的糧食、土特產(chǎn)也源源不斷從這里流向碼頭。
官道上每隔五里就有一座供路人休息的涼亭。涼亭三面夯土墻,朝路的一面敞開,其他三面各有一塊厚木板用石塊墊著,成了最簡易的長凳。躺在木板凳上,能看到橫梁上寫著一排字,字談不上好,但寫得還算工整:“××年××月××人建,××年××月××人重修?!毕让駛冇米詈啒愕姆椒ㄓ涊d了行善者的功績。
涼亭邊上都有泉水,有的直接從巖縫里流出來,有的是由破開的毛竹刳去竹節(jié)引來,配上小小的石質(zhì)水槽,方便路人飲用。石水槽經(jīng)常有人清洗,引水的毛竹舊了也有人更換。祖祖輩輩的人都一樣,誰先看到了就會主動把這些小事做好。
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唐詩宋詞里,長亭往往意味著離別羈旅。有長亭就會有商鋪吧,“十里鋪”會不會是為長亭送別配套的商業(yè)設(shè)施?
在方言里有一個長度單位就叫“鋪”,“一鋪”路指的是十里,我之前想當(dāng)然地認為這個“鋪”,是從“十里鋪”引申來的。
村里到百丈口“一鋪”路,到司前鎮(zhèn)還是“一鋪”路。去百丈口要翻一座大山,去時七里下坡三里上坡,回來則反之。去司前的山路相對平緩,但大家都習(xí)慣去百丈口,很少去司前。很多先輩一輩子去過的最大的地方就是百丈口和司前:到更遠的縣城有“六鋪”路,要走半天多,又沒什么事,誰愿意遭罪走那么多山路?
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我每周走這山路一個來回。上學(xué)、回家、再上學(xué)、再回家,不停地在這條石板路上往復(fù),風(fēng)雨無阻整整七個年頭。哪里的泉水甘甜,哪里的坡道較陡,哪里有個拐彎,哪里有幾級砑步,哪里的路蔭樹最大、最直,到哪里該歇一歇腳……哪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也不會在石板路的任何地方迷路。
哪怕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山路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依然歷歷在目。
三
一家人的理想,就是從山底搬到尖大垟居住,誰都沒想過要走出大山去尋找另外一種生活。
年輕時的我,很渴望離開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僅僅是想看看、想掙點錢,掙了錢以后仍然回大山居住,在那里娶妻生子,終老于斯。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村里的年輕人陸續(xù)離開家,做學(xué)徒的、打工的、做小生意的、搬到交通相對發(fā)達的地方繼續(xù)種田的都有,各盡所能地開始尋找生活夢想。1989年初,我懷揣著致富的夢想,走出大山,加入尋夢的大軍。
從學(xué)徒工開始,跟著師傅學(xué)養(yǎng)蜜蜂,然后與朋友合伙養(yǎng)蜜蜂,到后來自己獨自養(yǎng)蜜蜂……生命中最善于做夢的五個年頭,我一直與蜜蜂相依為命,以至于二十多年過去了,夢中最多的,依然是養(yǎng)蜜蜂的場景。
五年時間里,我回家三次,都沒能在家里過年。母親與大哥相依為命,守著山底的幾畝薄田,守著我們的家。
1993年夏天,追趕山花椒的花期,我來到了晉北長城外的內(nèi)蒙清水河縣。兩個月后,去趕托克托縣的小茴香(孜然)花期,又兩個月后,再次回到清水河的山坡上停產(chǎn)。被“白堊病”折騰了一年多的蜂群,依然頑強地繁衍著,不算強大但也不弱。我計劃著十一月底讓它們到云南繁殖,來年趕上個好年成,掙點錢再多養(yǎng)點蜜蜂。
大師兄阿明首先把蜜蜂賣了,接著阿滿也把幾十箱蜜蜂賣給了我,都說“白堊病”治不好,沒信心再堅守下去了。原來拼好的一節(jié)火車皮五車蜜蜂,只剩下我一個孤零零的南方人在養(yǎng),其余四車的主人都是內(nèi)蒙本地的蜂農(nóng)。我左右不了他們,去云南繁殖蜜蜂的計劃改成去四川,南遷的時間也后延了一個多月。
一個人趕緊趁天還不太冷的時候給蜂群喂糖,補充飼料。等下了第二場雪,當(dāng)?shù)厝藲⒑醚?,我們才開始搬家。蜜蜂搬到山西省朔州市火車站貨場的鐵軌兩側(cè)時,天上飄著雪,蜂群飼料不足,而車皮計劃尚未最終落實,我心里比飄落的雪花還涼。
祁老三的家在長城北側(cè)的山溝里,他早年跟我?guī)煾档囊晃慌笥褜W(xué)養(yǎng)蜂,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終于有了自己的一車蜜蜂。這幾年,我們有時整年在一起,有時早春的蜜蜂繁殖期在一起。幾個月,大家相處得很開心,走內(nèi)蒙這條線路,就是祁老三提議的。其他幾位拼車的蜂友,我和阿明都不認識,全都是他聯(lián)系的。
祁老三的蜜蜂還在山坡上,到了朔州,我就急著趕到口外幫他搬家??蛙囬_到了老平魯,由于下雪天路面結(jié)冰,停開了。沒有辦法聯(lián)系上祁福,我擔(dān)心他等我等得著急,算算還有幾十里路,也不算很遠,雪下得也不是很大,于是決定步行過去。
北方氣候干冷,雪花落在身上不會融化,搖搖身子就能抖落,呵出來的氣,卻在圍脖、胡子、眉毛上結(jié)成細小的冰凌。公路在黃土高坡上蜿蜒著,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越過長城,眼看遠處熟悉的山崗,心里吁了口氣,想著勝利在望了。誰知公路漸漸下墜,花了很長時間,我才走到溝底。
(黃土高坡上到處都是被大水沖刷而成的溝壑,看著眼前的一馬平川,你永遠無法料到什么時候會被溝壑阻斷去路。)我一個人在溝底盤旋,雪越下越大,聽不到風(fēng)聲,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腳步聲陪著自己??床坏教枺杏X天已經(jīng)在漸漸變暗,早餐早被無情的風(fēng)雪消耗殆盡,隨手抓了把雪填進空空的肚子里。不敢停下來休息,怕天暗下來就會在這沒有任何特征可循的溝壑里迷路。
公路終于開始慢慢往上升,心情也就慢慢放松下來。雪地不再松軟,腳下延伸的分明是那條魂牽夢縈的石板路。我看到了石板路兩旁古老的路蔭樹、石船、潺潺的溪水、青翠的毛竹還有那條扭曲著游向山里的“巨蟒”……
我敲開祁老二家窯洞大門的時候,著實把祁老三嚇了一跳。祁家唐嫂子驚叫著從炕上下來,又尖又高的四川話把睡在隔壁的祁老二夫妻驚醒,趕了過來。
我把祁老三一對熟睡兒女往邊上挪了挪,徑自上了炕頭。
這一晚和祁老三兩人都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
四
天轉(zhuǎn)晴后,祁老三把蜜蜂搬到朔州,沒幾天也賣了蜜蜂回口外去了。
眼看著身邊最后一個一起奮斗多年的朋友也放棄了深愛的蜜蜂,我心里最后的支柱倒塌了,經(jīng)過一整夜思想搏斗,最終把自己花了四年心血培養(yǎng)起來的一加長車(250箱)蜜蜂,以2200元的賤價拋售。
再一次踏上魂牽夢縈的石板路,再一次穿過巖門,再一次回到大山里的小山村。
村里沒發(fā)生什么變化,家里也一樣。老娘多了幾根白發(fā)而身板依然硬朗,大哥顯得更加消瘦了,夜里的咳嗽聲比以前多了許多,酗酒也比之前更厲害了。
老娘經(jīng)常為大哥酗酒的事和他吵架,我想躲但怎么也躲不開。這季節(jié)田里也沒有農(nóng)活,離過年還有點早,我找了個理由,再次沿著石板路走出大山,來到縣城。此時的心里,最迫切的想法就是遠離大山,去城里尋找不一樣的生活。
其實也不用找任何理由,從小到大,老娘說的話我心里從不當(dāng)回事,大哥向來都護著我,不干涉我的自由。
此后的幾年里,我憑著養(yǎng)蜜蜂做蜂箱練就的一點點木工技藝,開始和朋友一起搞起了家庭裝修。邊干裝修邊學(xué)室內(nèi)設(shè)計、預(yù)決算和項目管理等相關(guān)知識,幾年下來略有積累,與朋友合伙開了個室內(nèi)設(shè)計工作室。隨著資金、人脈、經(jīng)驗的慢慢積累,業(yè)務(wù)也逐漸擴大,最后接手了一家裝飾工程公司,從包工頭搖身一變,成了所謂的“企業(yè)家”,戶籍也從大山里遷到省城杭州。
回山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唯一堅持沒變的是每年過年,哪怕是到大年三十晚上,我都會順著石板路回家過年。
大哥終于成家了,老娘也更老了。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懇求,做了無數(shù)次思想工作,我終于把老娘連拉帶騙地騙到城里和我一起居住。此時的大山里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簡易公路通到了村里,大哥搬到司前鎮(zhèn)居住,村里許多老房子都空置了。
2011年春節(jié),大哥六十大壽,我提前把老房子修好,約了二哥還有三位姐姐,讓他們都帶著孩子回尖大垟一起過一個年。
大哥早年得過肺結(jié)核,肺功能一直很差。鰥居多年,他養(yǎng)成了酗酒的毛病,常年生活在酒精的世界,把本來就虛弱的身子弄得更加不堪一擊。我心里明白,大哥能活到六十歲已經(jīng)是大幸了。
大哥平時生病不情愿去醫(yī)院,還瞞著不讓我知道,大哥怕我知道他生病會擔(dān)心,還會逼他去醫(yī)院。在醫(yī)院無論如何弄不到酒喝,這道理他也明白。他被搶救過三次,一次在縣中醫(yī)院,一次溫州醫(yī)學(xué)院附二醫(yī)院,一次在浙江省人民醫(yī)院,都是我知道后連夜趕回家才硬逼著送進醫(yī)院的。
在縣中醫(yī)院那次,住院二十多天,他剛好一點就偷偷跑出去買酒喝。醫(yī)生悄悄地把這事告訴我,我心里準(zhǔn)備好好說大哥一頓,想著老娘這么多年來為了大哥酗酒而吵架的一幕幕,我搖了搖頭最后什么也沒說。
在溫州醫(yī)學(xué)院附二醫(yī)院那次,大哥昏迷了三天,血小板降低到只有五千多。匆匆從杭州趕回的呼吸科主任對我說:“你哥肺部感染相當(dāng)厲害,血小板那么低,但愿不要內(nèi)出血,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苯?jīng)過一個多月精心治療,總算控制住他肺部的感染。出院時,他體重只有三十九公斤。
在浙江省人民醫(yī)院住院時,大哥已經(jīng)不想喝酒,也不想吃任何東西,每天喝點粥維持生命。住院56天,出院后在我家調(diào)養(yǎng)了兩個月,身體恢復(fù)了一些,他想回家又不敢告訴我,只能不停地和我三姐說放心不下家里的一些事,想回去看看??粗蟾缟n白的臉,我能理解他想家的心情,明知道他回去免不了又要喝酒,還是把他送回司前。沒到一個月,二姐打電話告訴我,說大哥又喝上了。
臘月二十七,我開車帶著全家回尖大垟過年。車子開到巖門下面的公路時,看到通往村里的石板路沒有毀壞,我把車子交給三姐夫,獨自踏上了古老的石板路。走走停停,一里多山路我走了近半個小時。路邊的景色沒有太多改變,只是雜草更多更高了,石階也有零星的坍塌。
走到村口,被自己滿身的肥肉弄得氣喘吁吁,想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地有車不坐,為什么反而要爬山路找罪受。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太多時候都無法明白,為什么要去做一些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事。
……
半輩子過去,心里裝得最多的始終是山村里的點點滴滴,每次走入夢境都必須通過那條古老的石板路。
山路依然在大山里蜿蜒著,山路上的石階因為時間的打磨,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閃亮。走了這么多年彎路之后我終于明白,自己內(nèi)心深處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那座大山。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