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熙奇
睡眠像烏黑的水淹沒了他……
——博爾赫斯
一
賽義德·艾·因·山魯佐爾的表妹烏姆是一個巫女。他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初秋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那時他十一歲,他的表妹六歲。那時他就在家中那間巨大的客廳里,趴伏在地上那張煙灰色地毯上獨自玩著玻璃珠。他頭頂正上方的穹頂內(nèi),是一幅巨大的壁畫,畫的是大火一般晚霞的景象。
他的家位于伊斯法罕市郊,是一棟兩層高紅磚砌成的西式住宅。它建造于一大片矮柏樹林中,獨門獨戶,離它最近的住戶也有十幾里遠的距離。房子前開辟出了一個帶籬笆的小花園,田畦里全部種著玫瑰?;▓@中央有一棵高大的巴旦杏樹,花匠正在給杏樹修剪枝葉。花園外橫著一條碎石子小路,平日里絕少有車或人經(jīng)過,小路兩頭分別通向市區(qū)和曠野。
橫穿小路,穿越花園,在黑檀木帶有黃銅門扣的大門后,客廳里的賽義德聽見細小的鑰匙轉(zhuǎn)動鎖眼的咔咔聲。門開了,他聽見父親喊他的名字。他站起身來迎接父親的歸來。他站得筆直,并微微低下額頭表示恭順。父親從客廳的那一頭向他走來,逐漸變大,最后填滿了賽義德眼前的整個空間。他高且魁梧,幾乎是個巨人,面目陰郁的馬臉上是一副長至胸前的棕黑色濃密長須。他穿著黑色的高領馬球服,一只手從頭上拿下黑色的高禮帽,安放在胸腹間的位置,另一只手沉下去摸賽義德的腦袋,露出慘淡的微笑。
父親放下禮帽,側過身子,他黑色的背影下藏著一個白色的小人。它只及父親的胯骨高度,兩只小手緊緊抓住父親的褲子褶皺,深藏在濃重陰影下的雙眼像是晨昏中的啟明星般明亮。
父親拎出她的手,把她領至賽義德面前。他這才看清烏姆。她還穿著夏裝,一件長到腳踝的連衣裙下是一雙漂亮的印有蝴蝶圖案的紅色涼鞋。她頭發(fā)短得像個小男孩子,看上去有些營養(yǎng)不良,比一般五六歲的小孩要矮瘦。她的模樣很好看,尤其是她雪白的皮膚,她的臉蛋、裸露出的細胳膊和腳踝,哪里都如大理石一般白皙。
父親問賽義德:“今天的功課完成了嗎?”
賽義德點了點頭。
“背給我聽。”父親命令道。
于是他開始背誦:
鎧甲與天穹,早已破碎,
化鐵為刀,如烈火成灰燼。
優(yōu)格索托不為凡人賜祥瑞,
他揮動金臂滅除生與無畏。
他揮起大斧劈斬異端法令,
犧牲某黑山羊,權力褫奪!
皮鞭高舉,如寒冰般猙獰,
恪守與隱忍,以沉默為金。
……
他背誦的是《死靈之書》第三卷中的《悼亡詩》。
在他背誦的時候,烏姆就站在一邊靜靜地聽,似乎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兒,她坐下身去,抓起地毯上賽義德的那十幾顆玻璃珠捧在手上。玻璃珠在她的手上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抬升,懸空在手掌上方十幾厘米的高度上。
不知過了多久,賽義德背誦完了。他久久不敢出聲,連呼吸也不敢大聲。他稍稍抬起頭看父親。父親重重地揉了揉賽義德的腦袋,露出微笑。那笑容比方才的要明朗許多。
最后,父親向他介紹烏姆:“這是烏姆,你的表妹,也是你將來的妻子?!备赣H說完后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朝客廳的深處走去了。
客廳很大,呈正方形,四面的門分別連接主臥房、會客室、彈子房和餐廳,客廳最深處是一個通向二樓的扶梯。他看見父親的身影逐漸變小,最后在扶梯那里消失不見了。
客廳里只剩他和烏姆。她繼續(xù)玩著玻璃珠。他蹲在離她稍近的地方看她玩。她用魔法分出幾顆,飛到他手中。他抓起其中一顆向她那邊彈去。她用魔法接住珠子,再讓它飛回他手中。他們這樣玩了很久。
很快,客廳左側主臥室的門開了,里面冒出一陣濃重的白色熱氣,玫瑰花的香氣頓時充盈整個客廳。母親從臥室里走出來,她肩膀上搭著一條毛織的黑色長披肩,雙手緊緊抓著披肩的兩角,不時地向內(nèi)攏一攏。她患有肺結核,一直不住地咳嗽。她眉頭緊鎖,被疾病折磨得瘦弱且佝僂,但在憔悴的臉上還留存有一些曾經(jīng)的美貌。
賽義德站起身迎接母親,手里仍然攥著玻璃珠。母親越過賽義德,快步上前抱起烏姆攏入懷里。烏姆手中懸浮著的玻璃珠頓時撒下,掉入地毯中,發(fā)出了墜物撞擊的細微聲。
她將烏姆的頭長久地攏入胸口,流下眼淚。最后,她轉(zhuǎn)過身,側下身子,讓烏姆親吻賽義德的額頭。她對賽義德說:“賽義德,你記住,烏姆將是你未來的妻子。你必須好好照顧她,明白嗎?”賽義德點了點頭。母親對他微笑。她把披肩高高揚起,將懷里的烏姆全身遮蓋住,將她抱入臥室。
烏姆的家族來自東方高原上一個粟特人的部落,是賽義德母親這邊家系的遠支。長久以來,這個部落以公正賢明和魔法統(tǒng)治著整個薩蘭草原。就在不久前,在一場與花剌子模人的戰(zhàn)斗中,它幾乎被滅族。烏姆的父母也慘死在花剌子模人不帶鞘的彎刀下。得知這一消息的母親與父親商議,決定把她領養(yǎng)回家中,并決定等她成年后嫁給他們的獨子賽義德。那時賽義德還不懂得“妻子”一詞的確切含義,只懵懂地明白家中即將增添一名新成員這一簡單的事實。
就在他見到表妹的那一天夜里,他第一次夢到了那棵火一般顏色的樹。
兒時的他幾乎從不做夢,即便做了夢,第二天也從未記起。他的每一天都圍繞在家庭教師的早課、學校的誦經(jīng)課、乘坐父親的汽車去觀看下午的馬球賽以及晚上父親的功課檢查之間,周而復始。除了不斷加深的眼鏡度數(shù)和漸漸長出的胡須,他幾乎感受不到時間在流逝。
只是因為表妹的到來,他寂寥的獨子生活才增添了些快樂。她會變出一小把透明的沙子,倒進透明的沙漏里。她用收集來的露水在家中制造彩虹。她憑空變出了一些漂浮在半空中的銀色小球。她曾把一只五彩顏色的小青蛙呈在手心給他看……但對于他來說,這些又是無關緊要的。在漫長到似乎永遠也過不完的童年時光中,這些短暫的快樂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樣,很快就被他遺忘了。
確實,他也少有與烏姆獨處的記憶。記憶中烏姆的存在,僅僅是與父母的存在一道浮現(xiàn)于他腦海中的。烏姆經(jīng)常在客廳里為他們表演魔法。晚飯過后,母親和父親坐在客廳里,聊天,抽煙,淡漠地笑。母親將抱在懷里的烏姆放下,讓她站在他們面前,為他們表演魔法。那時,他就坐在父親的身邊,看著烏姆為他展現(xiàn)的一切奇跡。
他的母親來自東伊朗一個古老的貴族世家。據(jù)說她的遠祖曾做過布哈拉人的王,到她父親那一代,他們被從蒙古高原來的阿古柏部落驅(qū)逐,流落至西伊朗,飽受磨難,后被塞爾柱的蘇丹們收留,在德黑蘭居住了下來。
母親因疾病而絕少走出家門,甚至很少走出臥房。她躺在屋內(nèi)那張楠木的大床上,訓斥家中的奴仆,對他們發(fā)號施令。烏姆在她身邊寸步不離,給她端來治療肺結核的花草湯,給她按摩因結核病而腫大的手腕腳踝。母親也會在客廳里接待伊斯法罕當?shù)氐挠H戚和從德黑蘭來的舊日好友。這時,烏姆就會將她攙扶出臥房,領她在客廳主人的位置上坐下,再與仆人們一起招待客人,分發(fā)花茶、點心、飯食。
等到烏姆稍稍長大一點,她開始幫助母親管理家務。麥田的收成、每一筆賬目、開支用度等等家中的大小事務,她都料理得井井有條。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逐漸長成為一個眉眼低垂的美麗少女,像是藏在深海里奪目的珍珠,被深藏在家中。即便如此,她貌美的名聲還是很快在當?shù)貍鞑ラ_來。
治療肺結核需要陽光,所以在涼爽的初秋,陽光明媚的下午,仆人會搬出躺椅擺在花園里,母親長久地坐在花園里直到黃昏臨近。烏姆則坐在她身邊,陪她聊天、做些刺繡。這時,不少慕名而來的當?shù)啬贻p人便圍在籬笆外向里面張望。母親呵斥他們,命令仆人驅(qū)趕他們,他們還是不愿離去。直到喧鬧聲打擾到二樓書房里的父親,他拿著馬球桿沖進花園,向他們揮舞并威脅,他們才悻悻地漸漸散去。
父親的家族來自伊斯法罕本地,“山魯佐爾”這個姓氏是此地的望族。年輕時,他從此地的一所宗教學校畢業(yè),然后去了德黑蘭。那時他的父親、賽義德的祖父是哈里發(fā)的理財大臣。父親因蔭庇及自身的努力,在王庭的議院中做到了呼羅珊區(qū)議員代表這一高位。后來他加入到反對巴列維王朝統(tǒng)治的“杜鵑花黨人”的運動中。運動失敗后沒有多久,他的父親就去世了,于是他迅速被剝奪在德黑蘭的一切財產(chǎn)和名聲,帶著妻子和兒子回到了家鄉(xiāng)。
父親絕少外出。每天下午他會花上兩個小時的時間去市區(qū)觀看馬球比賽,除了這個,每日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書房里。他就坐在眼下賽義德坐下的那張巨大的胡楊木書桌前,桌上胡亂塞滿了羊皮卷宗和燙金封皮的書。他從四處流浪的札蘭人那里搞來了不少波菲里和伊本·路世德的抄本。每日,他伏案寫作直到深夜,做了大量的考訂工作,書房里到處是他留下的大量手稿。
因他孤僻的個性和近乎獨居的作息習慣,他對家中發(fā)生的大小事情并不知情。有時他下樓解手,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客廳里接待貴賓,他很生氣,堅稱這些人都是趨炎附勢、背信棄義之徒。但他并不阻止母親,只是不許賽義德和他們接觸,也不許其與學校里那些當?shù)刭F族孩子們建立友誼,他稱呼他們是“鄉(xiāng)下野孩子”。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賽義德身上,對他的學習要求極其嚴格。每天晚飯后,他都要把賽義德喚入書房,親自監(jiān)督他的學習,檢查他的功課。
有時,深夜里,當賽義德功課的完成情況終于讓他滿意了的時候,他坐在書房里那張大桌前,轉(zhuǎn)過椅子面對賽義德,平日里正襟危坐的姿勢松弛下來,滿臉是倦意和幸福。他喃喃自語地對獨子說:
“賽義德,我的兒子。你記住,你是一個兼具美好德性和卓越天賦的人。而你的天賦和德性也絕不會因一時的挫折和小人的猜忌而被埋沒。你會離開這里,像我年輕時那樣,去德黑蘭,去做哈里發(fā)的近臣。你記住,你是一個受到祖先和命運雙重眷顧的人,真主會祝福你,所有人都會為你開道。在你即將踏上的漫長仕途里,你絕不會有任何重大的失敗,你將平步青云,位列王公。屆時,我們的家族將因你而復興,我和你的母親也將因你而蒙得在天堂和塵世里的雙重恩澤?!?/p>
二
十年間,獵戶座下那彼此相依的三顆一等星只向西北方向偏移了六個角分的距離,他則從父親曾學習過的那所宗教學校畢業(yè),拿到了經(jīng)學博士的學位。他并沒有遵照父親的遺志去德黑蘭,而是選擇留在學校任教,其參加教師資格答辯的論文名曰《論玫瑰的七種屬性》。
十年間,他的父母相繼去世了。他的父親死于白血病。父親從來都不相信西方醫(yī)學,堅信那是魔鬼的伎倆。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一直拒絕接受任何治療,聲稱這場疾病只不過是真主安拉給他的考驗,他一定會轉(zhuǎn)危為安。但他的病情還是持續(xù)惡化下去,并終于在臨死前的一個月,被母親和其他親戚們強制送進了醫(yī)院。在那里,因為清潔的需要,他被剃去了長至胸前的胡須。
賽義德還記得,他跟隨母親和烏姆來到醫(yī)院看望垂死中的父親。醫(yī)院里白色的墻壁和瓷磚地面,慘白的燈光,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和病人的哀嚎,都讓賽義德恐懼不已。戴著口罩看不見面目的護士像是幽靈一般在走廊間游蕩。病房里的病床上絕癥病人們各種丑陋扭曲的呻吟模樣,則讓賽義德不斷回憶起《古蘭經(jīng)》里記載的地獄里的各種恐怖景象。
賽義德站在父親的床邊,看見父親駭人的面目,不敢接近。父親正在發(fā)高燒,眼睛因高熱而滲出血。他周身都放有冰袋,像是被永久封凍在冰湖里的惡魔。他火一般的眼睛盯著賽義德。母親推了推賽義德,讓他靠近父親。父親吃力地微微抬起頭,虛弱的喉嚨想要說什么話,但已經(jīng)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他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三天后,他死去了。
兩年后,他的母親也去世了。她死于肺結核引發(fā)的大面積內(nèi)臟感染。她是躺在臥房里那張大床上死去的。床頭的矮柜上擺著的熏香盒正冒著如硫磺一般顏色的煙氣,矮柜上還有一碗已經(jīng)冷掉的草藥湯。這間屋子溫暖而潮濕,充斥著各種花草混合的氣味。天花板上是一頂大吊燈,燈上籠著一層深綠色的玻璃罩紙,打下的柔和的光讓房間顯得有些昏暗。床兩側的墻邊各擱著一口紅色的楠木大衣柜。床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占據(jù)半個壁面的靜物油畫,畫的主體是一束巨大的紫羅蘭色郁金香。地面鋪的是厚實的絳紅色羊毛地毯,上面繡著草綠色的繁復花紋。
母親躺在床上,已經(jīng)衰弱到?jīng)]有力氣咳嗽,只是偶爾在肺里發(fā)出幾聲沉悶的“咳咳”聲。她形容枯槁,頭發(fā)稀疏,眼窩凹陷,幾乎是具骷髏。她顫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長久地握住側坐在床沿守候著她的烏姆的手。烏姆溫柔地看著母親,用那只手習慣性地揉搓她腫大的手腕。過了一會兒,似乎她的精神狀態(tài)好了一些,臉上竟掛起了慘淡的微笑。接著,她稍稍抬起頭,想要說話。烏姆把枕頭塞進她的脖子下,好讓她能呼吸順暢。她轉(zhuǎn)過眼去看站在烏姆身側的賽義德,對他說下最后的囑咐:
“賽義德,我的兒子。你記住,烏姆是你的未婚妻,你必須照顧好她。等烏姆成年了,你們就完成婚禮。屆時,你們才算真正繼承下這所房子,成為這里的主人。你們將生下男孩和女孩。男孩叫易卜拉辛,女孩叫妮邁雅。男孩就送進宗教學校,像你父親和你自己一樣;女孩就養(yǎng)在家中,教她女紅和家政,就像我和烏姆一樣。你們將幸福地度過一生。”
母親死后,烏姆獨自住在這間屋子里,里面的裝飾她沒有做一丁點改動,一切和母親活著的時候一樣。在不久后的將來,在她與賽義德的婚禮完成后,這間屋子將作為他們的婚房。
十年間,表妹長大成人了。她的身材越發(fā)豐韻,皮膚更加細膩,出落得更加美艷動人。自賽義德的父母去世后,她便很少再有機會表演魔法了,小城的人們也幾乎已經(jīng)遺忘了她是巫女這一事實。
至于賽義德自己,則也在一個他自己無法知曉的秘密時間點中,悄悄從少年成長為青年。他長成為一個面目陰郁的青年,留著長須,除了削瘦的身材和因缺乏閱歷而顯得不夠堅定的眼神外,幾乎是曾經(jīng)父親的模樣。
但是,除了一些正逐漸淡去的悲傷或者模糊的追憶外,這些外在的變化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新的東西,只要他不去想起,它們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對他而言,眼下真實存在著的,只有父母留給他的這間帶壁畫的房子和家中的表妹、他將來的妻子。
確實,對于他而言,生活并沒有任何的改變。每日絕大部分的時間里,他在書房、臥房和學校間往來。表妹則在仆人間忙碌,料理家務、管理家中的產(chǎn)業(yè)。兩人朝夕相處在這棟房子里,彼此卻很少照面。他們就像天穹中的啟明星和昏星,在這所大屋里有各自運動的軌跡,絕少有重疊的機會。只在晚餐時,兩人才會有短暫的相會,但除了一些簡單的起居上的交代以外,并沒有多余的話。吃完飯后他便上樓,留下烏姆與仆人們收拾餐具。
在他一貫的無覺無知中,表妹細心照料著他的起居。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如何換掉的,只知道每隔幾天便有干凈的換洗衣服放在床頭。他從不知道每次晚餐后表妹都會仔細留意哪些菜他吃得多,哪些菜吃得少,摸索他的口味,然后關照廚娘盡量多做他愛吃的菜。他也不知道烏姆會在他去學校時,上樓打掃他的書房,但她絕不去動那些書稿,只是在保持原樣的基礎上盡量讓屋子看起來干凈整潔。
一個月前的一個深夜,他和平日里一樣,正在二樓的書房里伏案寫作。書房不大,充盈著一股淡淡的紙張發(fā)霉的氣味。沒有裝吊燈,只在書桌上擺了一盞琉璃臺燈,亮著一小圈昏黃的光。書桌很大,幾乎占據(jù)了書房一半的空間,各種書稿和抄本把書桌占據(jù)得滿滿的。不單是書桌,地上也堆滿了書稿,有的是父親留下的,更多的是他自己新添的,僅容一道狹細的地面空間供人走動。
這段時間以來,他都在為莫拉維的《瑪斯納維》的一個新版本做考訂工作。為此,他向?qū)W校請了一個月的假,在書房里勉強支出一架行軍床,吃睡都在書房里。如今工作已近完成,他倍感輕松。
很快,和平日一樣,表妹準時來送夜宵了。她輕聲推開門,走了進來。她在昏暗的房間中行動自如,沒有碰到任何東西,走至表哥的身后。她的手里端著托盤,托盤里盛有紅茶、魚子醬和烤巴旦杏。她從他背后靠左一點的方向微微俯下身,把托盤稍稍抬高到自己的下顎至脖梗處,剛好不會碰觸到表哥的頭頂,再將托盤上的茶點一一安插在書桌上僅有的一點多余空間中,然后抽起托盤收回至胸前,向后退了一小步,離開了書桌的范圍,但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靜靜地等待著表哥轉(zhuǎn)過頭。和平日一樣,她的動作熟練而輕巧。全神貫注的表哥全然沒有察覺,只有等到紅茶的強烈香氣漸漸在他的鼻腔里充盈,才終于刺激他注意到烏姆的存在,他這才轉(zhuǎn)過頭去,向表妹作每晚的問候:“愿真主保佑你?!?/p>
但是這次,表妹沒有如平日那樣只是簡單地回一聲問候便輕步離開。她微笑著對他說:“我們的婚禮將在三十天后舉行?!睕]有扭捏或故作姿態(tài),她只是簡單地向他陳述了一個即將到來的事實。
他這才想起再過一個月表妹就十六歲了,已到了出嫁的年齡。他聽完后便對她點了點頭。得到了回應的表妹這才向他問候:“愿真主保佑您。”說完便輕步走開,輕聲帶上門離開了。
表妹離開后,賽義德繼續(xù)埋頭于桌前,卻再也看不進書上的一個字。他被這一不可避免的命運所震撼。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曾是如此的無知,竟幼稚地以為這一命運是他早在兒時起就已知曉的,便可以從不放在心上,也從未察覺表妹對這一命運早已做好了準備。不單是烏姆,那個烏姆所在的整個世界都已做好了準備:隨著婚禮期限的臨近,他的仆人們每日在屋內(nèi)忙碌,弄出很大的聲響;他父輩的親戚朋友們一撥又一撥趕來祝賀,在客廳里接受烏姆的款待,向她表示祝賀,并讓她轉(zhuǎn)達他們對賽義德的祝福。
這一切在他身邊一幕幕發(fā)生著,但他不聞不問,竟假裝對此一無所知,直到烏姆走進他的書房對他宣告這一事實?,F(xiàn)在,在眼下的賽義德向烏姆點頭允諾的時刻,他早已死去的父母也終于做好了準備。
三
理智讓賽義德苦惱不已。這晚,他一夜未眠,長久在床邊嘆息,祈求真主安拉能給他以指示。天亮了,他跪伏在地上,向著太陽出升的方向做早禱。最后,他起身離開了書房,走下扶梯。
那時,家中已聚集了不少賓客,客廳里鬧哄哄的,客人們盤腿坐在地毯上吃核桃,抽煙,揉搓著腳丫子。他們唱起“迎嫁歌”,拍著手打節(jié)拍,哄聲大笑,或者兩三個端起茶杯站在客廳一側,聊起男人女人間的私密話題,下流地悄聲笑。男人們有的留著大胡子,穿著邋遢骯臟的灰長袍,因屋內(nèi)過于溫暖和喧鬧而幾乎昏昏欲睡,有的穿著筆挺的西裝,留著八字胡,頭發(fā)上敷了發(fā)蠟,梳得一絲不茍。女人們有的長瘦得像根麻稈,頭上戴著價格昂貴的絲綢面料的海加柏,臉上盡是驕傲和不屑與周邊人為伍的神情;有的矮胖且貪吃,渾身上下掛滿了廉價首飾,看見遠處的賽義德朝這邊走來,就在滿是肥肉的臉上堆起難看的笑來。仆人們圍在他們身邊轉(zhuǎn)悠,伺候茶水,不斷端上剛出爐熱氣騰騰的點心。
他們見賽義德走下來,就擁到他面前,祝賀他娶了烏姆這樣一位貌美持家的女人,說“山魯佐爾”這個姓氏已因這所大屋的主人即將完婚而宣告復興。從此,這里有了名正言順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他沒有理會他們,不顧接下來客人們詫異的眼光和仆人們的竊竊私語,從人群中穿越。那時烏姆就在人群里,她看著他,對他微笑。賽義德沒有發(fā)現(xiàn)她,從她身旁徑直走過,走出家門。他開始在城市中游蕩。
他在坊間的小巷間穿行,或者游蕩到大道上。有時疾馳而過的卡車差點撞到他,粗野的卡車司機停下車伸出頭對他不住地叫罵,他也不在意。他也會漫步入鄉(xiāng)間,在曠野里徘徊。他走在大屋前那條白色的碎石子小路上,隨著他逐步深入,道路逐漸變成黑黢黢的泥土路。道路變寬,且變得泥濘坑洼。路兩旁種著白樺樹,黃色的枯葉不斷落下鋪入路面。四下很安靜,偶爾有吉爾吉斯人的大篷車從他身邊經(jīng)過,拉車的白牛“哞哞”叫,嘴里嚼著反芻上來的食物。篷車上的吉爾吉斯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是一副愉快輕松的神情。有時是幾個徒步流浪的札蘭人從他身邊走過。他們面目陰沉,穿著破爛。還有緩緩駛過的農(nóng)用拖拉機,發(fā)出沉悶的轟鳴聲,車頭冒著黑煙,留下兩行沉重的車轍印子。
賽義德走入田野,走在田壟上。田野里的小麥已經(jīng)成熟,如一大片金色的海。偶爾可見幾個斗風箏的人,他們的手中拉扯著一根幾乎不可見的銀色的細線,線的那頭是掛在淡藍色天空下的白色的風箏,有兩只正絞纏在一起。
他清晨從家門出發(fā),黃昏便回來,簡單吃了幾口晚餐后便徑直走入書房,和衣在床上躺下。他惶恐地閉上雙眼,卻無法入眠。
客人們已認定賽義德得了失心瘋,并斷言這場婚禮必將無法按期舉行,認定山魯佐爾這個家族也必將無可挽回地衰敗下去。只是出于習俗和禮貌,他們才照例前來問候。當他們在客廳里與烏姆會面時,也會偶爾伸頭望向客廳深處的扶梯,既暗自擔憂又期待大屋的主人能夠突然走下來,突然恢復正常,向他們打招呼,并許諾婚禮一定如期舉辦。但每一次,他們的期待都落空了。很快,他們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逗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在他們婉轉(zhuǎn)地安慰烏姆之后,便匆匆離去了。
仆人們也變得疏懶起來,他們在私下里說主人的閑話,嘲笑這所大屋里出的盡是病人和瘋子,并為美麗的烏姆的命運竟如此悲慘而感到惋惜。
這所帶壁畫的大屋不再熱鬧,客廳、彈子房、花園里,哪里都是空蕩蕩的。只有烏姆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屋的各個角落。她忙于婚禮的各種籌辦工作,似乎根本無心顧忌新郎已經(jīng)發(fā)了瘋這一事實。婚禮籌備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都要過問,比如禮服、食品酒水、擺設之類。她在仆人間立下權威,嚴厲訓斥他們的消極怠工,監(jiān)督他們的工作。她還給親戚們發(fā)請?zhí)?,并一個個登門拜訪,向他們說明婚禮必然會準時舉辦,請求他們務必到場。不單如此,她還要照顧瘋狂中的未婚夫,給他擦洗身體,為他修理不斷長長的胡子、頭發(fā)和指甲,幫他換上干凈的衣服。
每日黃昏,她都要等候在花園前,等著自己的未婚夫回家。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未婚夫來了,模糊的黑影染著晚霞的顏色,逐漸清晰、變大。他走入花園,并不看烏姆一眼,徑直走入大屋。烏姆退至一邊,跟在他的身后,招呼仆人熱上已熱了無數(shù)遍的晚餐。
終于,到了預定的婚禮日期的那一天,烏姆穿上婚禮的盛裝,披上了美麗的猩紅色的海加柏,在花園里擺上了宴席。親友們陸續(xù)前來,花園里熱鬧非凡,烏姆熱情地招待他們。忙碌中,她不時向花園外望去,卻一直未看到未婚夫歸來的身影。
就在前一天,游蕩中的賽義德于正午的時刻來到了城中心的伊瑪目廣場。廣場不大,鋪的全部是鵝卵石,廣場外圍著半圈矮墻,另外半圈零散圍著一些住宅和店鋪。正中央是一個噴泉水池,他就站在噴泉的邊沿上。他的正前方是一個清真寺廟,穿長袍的信徒正陸續(xù)從大門內(nèi)走出,一個又一個緩步從他身邊走過。寺廟的一邊有一個巴扎,里面的香料販子正在和牽著駱駝的阿拉伯商人討價還價,還有高聲叫賣的魚販、擺舊書攤的胖女人、一個相貌猥瑣的男人拉住一個顧客向他推銷廉價的珠寶。
另一邊,是一個土耳其浴室。帶有廊壁彩繪浮雕的門前是一些用來裝飾的多立克石柱,石柱下是十幾節(jié)鋪有馬賽克的階梯。幾個紳士從熱氣騰騰的浴室里出來,正站在階梯下聊天。噴泉池邊上,賽義德的身后坐著一個老乞丐,干瘦且瞎。他正在彈巴爾巴特琴,鮮有路人向他施舍。遠處,一個已走遠的取水老婦只剩下腰重重彎下的背影。幾個青年正在廣場外的那些矮墻上張貼大字報,他們是人民黨,手臂上套有紅袖章。一群嬉戲的孩童闖入賽義德眼中,他們在廣場上瘋跑,從他的視線中穿越、消失。
午時熱烈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輕抬起雙手,低下頜來看自己被未婚妻不斷修整的干凈的身體,突然感到一陣難耐的口渴。他側過身子,在水池旁俯下身去,雙手不斷地捧起水送入嘴里,最后他把頭半沒入水池,像剛出生的嬰兒吮吸母親的乳汁那般貪婪地飲著水。
他喝了多少水都不覺得解渴,最后,他離開了廣場。他穿過幾條街道,再越過一個集市,就進入了本城最臭名昭著的街區(qū)。那里陰暗且水跡斑斑,充斥著惡臭腐敗的氣味。道路窄且泥濘,兩邊破敗的房屋挨得很近,哪里都是一副促狹逼仄的樣子。隨處是穿著暴露濃妝艷抹的站街娼妓,還有昏倒在街角泥水里的癮君子、勾肩搭背橫走在路上的酒鬼們。乞丐、垃圾堆、死老鼠、糞便、歪在墻根小便的行人……幾個站在街頭的皮條客擁到他面前招攬生意。他選擇了其中一個,那人是個跛子,猴子一般矮小丑陋的身軀一瘸一拐地帶領著他,走進一條更狹小幽暗的巷子。
他跟隨皮條客插進一間敞開著門的房子,那里因多年不見陽光而彌散著一股濃烈的發(fā)霉的味道。他按照皮條客的指示走上一條黑暗的樓梯,那里黑得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樓梯的盡頭,是一間微掩著門的房間,昏暗的光從門縫間滲透出來。他推開門,等待著他的是一個吉普賽女人。她身段纖細,留著一頭長至腳踝的黑色長發(fā)。
屋子很小,一張油膩骯臟的大床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空間。屋子很悶熱,很暗,窗戶后油膩破爛的窗簾被緊緊拉上了,天花板上一個小小的白熾吊燈正發(fā)著微光。大床旁的燈柜上放著一個收音匣子,正嘈雜地播放著音樂,是一首曼波舞曲。
昏暗中,他看不清女人的長相。只不過在與她長久的擁抱和接吻中,他些許感受到了汗津津的肌膚接觸時的燥熱,聞到了女人身體散發(fā)著的丁香花的味道,也聽到了女人兩只手臂上的手鐲碰撞時的叮鈴作響。但這些細節(jié)很快就被他遺忘了,他只記得她那披黑色的長發(fā),像是泉水蓬勃而泄后在空氣中留下的黑色水跡。他和女人做愛直到黃昏臨近,最后擁抱著女人在屋內(nèi)那張大床上睡去。
那一晚,他再次夢到了那棵火紅顏色的樹。
等到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黑發(fā)的女人不見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他起身穿衣時,發(fā)現(xiàn)隨身攜帶的錢包不見了,錢包里有一枚塞爾柱金幣和幾張小額的鈔票。他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卻并不感覺饑餓。他下到一樓,發(fā)現(xiàn)那跛腿的皮條客也不見了。當時的他并未把這一切放在心上,只是當他向附近的住家打聽女人的下落,發(fā)現(xiàn)鄰家均稱并不知曉的時候,他便又懷疑是否僅是自己做了一場夢。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清醒著的,因為他夢見了那棵火一般的樹。樹干像火焰的顏色,樹杈是火苗吐出的煙灰的顏色。他清醒著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時,客人們早就在這場注定無法完成的婚禮上陸續(xù)離開了,仆人們送走客人還未歸來,或聽從烏姆的指示在廚房里為賽義德準備晚餐。眼下花園里,只有烏姆一人。她佇立在花園的柵欄門旁等候未婚夫的歸來,站立的姿勢如一尊古希臘女神雕像。長垂至腳踝的猩紅色頭巾將她周身遮掩,裸露在外的臉、手腕如大理石一般雪白。終于,她看見他了,身影變大,直至填滿她的視野。烏姆微低下頭表示恭順,他喊她的名字,烏姆抬起頭,向他微笑,卻并未答話。她側過身子退至一邊,跟在他身后走入花園。
花園被布置一新,田畦里大片的玫瑰仍然在盛開,花園小徑又擺上了大團的花束,正中央的杏樹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實,樹枝上纏繞著紅色的綢帶和掛燈,他們原本要在花園里熱鬧至通宵達旦。樹下擺著一臺老式碟放機,正在播放伊凡諾維奇的《多瑙河之波》。象牙白的長案臺橫在房門一側,上面擺著起泡甜酒和葡萄汁,還有檸檬、核桃、鱒魚子醬和冷掉了的雞肉餡餅。
眼下,花園里只有他和未婚妻二人。
他喚她作“愛人”,卻被對方拒絕。
“可你已經(jīng)是我的妻子了?!彼f。
“不,我們的婚禮沒有舉行,我們還不是夫妻?!彼唵蔚鼗卮鸬馈?/p>
他不再說什么。除了因原本無可爭議的事實卻沒實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小小惋惜外,他沒有其他任何感受。
歸家了的賽義德再也不去學校就職,也扔下了書房里的工作。自他清醒后,他就開始思念起那個曾與他共度一春宵的黑發(fā)女人,這思念與日俱增,逼迫他出門滿城地尋訪那女人,但每次尋覓的結果都一樣,沒有一個人宣稱自己認識他口中的那個黑發(fā)的吉普賽女人。于是,欲望得不到滿足的賽義德苦惱不已,他整日在屋子里來回轉(zhuǎn)悠,郁郁寡歡,茶飯不思。
烏姆仍然和平日一樣在家中忙碌著。她并不阻止自己未婚夫的瘋狂行為,也不再對他提起結婚這件事。可能她在等待他的回心轉(zhuǎn)意??赡芩€在堅信他會承擔起曾經(jīng)作為家中獨子、現(xiàn)在的主人這一責任??赡芩苍孟耄麜蛩角蠡?,他們會重新舉辦一次婚禮,成為這間大屋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生下孩子,一男一女。為他們?nèi)∶泻⒔幸撞防?,女孩叫妮邁雅。男孩就讓他進他父親和祖父的那所宗教學校,讓他在樓上那間書房里學習,等他成年,就讓他去德黑蘭,成為王廷的寵臣。女孩就讓她學習管理家政,讓她學會各種禮儀和女紅,學會怎樣在情義寡涼的親戚和仆人間周旋。她將嫁入一戶興旺且尊貴的人家,一生都在幸福中度過。
但是,烏姆可能也知道,這一切都必然不會發(fā)生了。但她似乎并不因此而十分悲傷,因為她可能知道,事情終究是要有轉(zhuǎn)變的,她在靜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終于,那個時刻到來了。那時,烏姆在臥房里,正坐在那張大床的床沿上做刺繡?;璋档姆块g里殘留著淡淡的花草氣味,紅色的家具、壁畫和地毯,一切仍然嶄新如初,和母親活著時一樣,賽義德恍惚以為他又回到了兒時。
烏姆見賽義德走進來,就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身迎接。賽義德面目憔悴,他快步走上前,跌倒在烏姆身下,他緊緊抱住烏姆,長久地哭泣,他向未婚妻哀求,求她用魔法讓自己再一次見到那女人。
烏姆低下頭看他,長久不說話。最后,她站起身來,將雙手束在身前,低下頜,對他說:“這是您的家,您是這里的主人,您不必求我任何事情?!彼f這話的時候沒有半刻遲疑,像是在隱藏內(nèi)心痛苦之后堅定地遵守一項約定,或者是在不幸的巨大震顫之下堅強地做出一個決定,或者是在知曉命運的捉弄之后決心去完成一個使命。但無論如何,當她說下這話之時,她終于擺脫了他們之間那個并未、并且即將永遠也不會完成的婚約。
烏姆領賽義德走入客廳。那時天色已近黃昏,空蕩蕩的客廳里只有他們兩人。他們就站在那張煙灰色的地毯上。頭頂?shù)鸟讽斏鲜且环薮蟮谋诋?,畫著大火一般晚霞的景象?/p>
烏姆站在客廳正中央的位置,賽義德站在她身前稍遠的地方。他想仔細觀看烏姆施展魔法,但無論如何都無法集中精力,頭腦被各種紛繁古怪的思緒占據(jù)。他決定迎接這個特殊時刻的到來,想盡量挺直身子,把雙腿緊緊并攏在一起,但他無法做到,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頭暈目眩,幾乎要跌倒。他把雙手合在胸下,想做出一個莊嚴的姿勢來,但他無法做到,雙手十指以一個極其扭曲的姿勢交纏在一起。他抬起頭,惴惴不安地看著烏姆,雙眼被欲望的火焰燒得通紅。烏姆抬起低垂的雙眼,溫柔地看著賽義德,似乎沒有一絲怨恨之情。
于是,她開始在家中施展魔法,憑空創(chuàng)造了那個黑發(fā)女人的形象。這形象一開始還很模糊,只是一個幻象。賽義德癡癡地望著這影像,終于開始感到心滿意足。這個模糊不清的身體散發(fā)著丁香花的香氣,黑色手臂上的鐲子因相互碰撞而發(fā)出聲響。他又回想起來了,那個與這個女人共度的清醒著的夜晚。那一晚,他一夜未眠,眼睜睜看著熱浪滾滾的房間里長出一棵火一樣顏色的樹。
漸漸地,這影子變得清晰了,真實了。他又看到了那濃重水跡一般的長發(fā),他又回想起來了,那個曾經(jīng)存在的過去和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曾經(jīng),他的疏忽大意、懦弱逃避和薄情寡義讓他失去了真實感,記憶中烏姆和父母的形象全都漂浮不定,面目不清。眼下,一切都清晰可見了。但這清醒的記憶卻讓他頭疼腦裂,難以忍受。于是他朝未婚妻大喊:“夠了!足夠了!讓這一切停止吧!”
未婚妻沒有回應他。她的魔法已將自己的生命和存在轉(zhuǎn)化到未婚夫記憶中的那個形象里去了,她的身體隨著黑發(fā)女人形象變得清晰而越發(fā)模糊,她的臉、雪白的手都成了被撕扯開的白紗一般的影子。
他眼看著這兩樁奇跡在他的眼前成真,開始還天真地以為是未婚妻用自己的生命在報復自己的愚蠢。但很快,他終于明白了,對他而言,一直以來,烏姆不過是存在于他記憶中的幻象,是真實的影子。她和他們所在的這所帶壁畫的大屋、他曾經(jīng)存在的父母、他兒時玩過的玻璃珠、他的手稿和學識,還有那個他癡迷著的黑發(fā)女人,他們都一樣,不過是個長久到令人厭倦的夢罷了。
但那黑發(fā)女人卻真實地站在他眼前,對他微笑。她的存在和他所認識的任何一件真實存在的事物一樣,清晰可見。
于是,他再也分不清真實和假象,再也分不清清醒和睡夢。他想哭泣,卻沒有眼淚。他想在未婚妻消失前向她表達自己的歉意,于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對她說出了自己的承諾:“我愛你,烏姆?!钡@時未婚妻的形象已經(jīng)幾乎不可辨識,只剩下一圈白色的暈圈。
最后,烏姆、他的表妹、他未婚妻的身體,或者說影子,在他面前消失不見了,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