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佟薔薇要來。
傍晚,送走小鹿,雷雨就換了新床單。床單很明艷,帶著大朵金黃的向日葵花。把昏暗的屋子都照亮了,他愜意地躺在上面。
外面吹進一絲風,槐花渾沌的香味疾馳而過。真好聞!一陣溫暖包攏過來,雷雨想起了上次和佟薔薇在一起的情景來。那是個下午,天氣昏暗。細雨已飄了一整天,他在佟薔薇家的閣樓上,床緊挨著窗子與棚頂。他從打開一條縫隙的窗口吸進一口潮濕的氣,佟薔薇正好抵達了她的浪尖,當她緩慢而疲憊地塌陷下去時,雷雨聞到了一絲腥氣。外面一只野鴿子濕了羽毛,正站在窗臺上抖著羽翅,啄著羽毛,也許這腥氣就來自它。這只鴿子似乎在風雨里跋涉了很久,渾身都濕透了,此刻正翻動羽毛,亮出最嬌嫩的皮膚,這細膩的皮膚里充滿了隱秘的腥氣。真好聞!這氣息讓雷雨有一刻走了神,甚至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了。他與鴿子長久的四目相對,頭不動,身子機械地動,最后,當他終于停下來時,鴿子撲楞著翅膀飛走了,那腥氣也隨之慢慢消失。其實,所有氣息都被覆蓋了。屋子里充滿著混沌、沉重的檀香的味兒,雷雨并不喜歡這香氣,他感覺腥味更好聞些,雷雨從小就喜歡聞很多種腥味,比如血流在地上慢慢結(jié)痂,他能在其中找到蘭花的香味;比如女人的下體,他會聞出在那種濃稠、濕潤中夾雜著的厚重的槐花氣息。他還喜歡在夏天中的魚市場里轉(zhuǎn)悠,小時候喜歡這些氣味,他把這都叫作香。九歲那年,父親從部隊回來,有天中午,他放學回家,遠遠地看到家里門窗都關著,簾子放著。雷雨推門,門沒開,他敲了敲,一會兒,母親一頭汗水出來給他開門。父親正坐進沙發(fā),端起茶缸。他使勁吸了吸鼻子,說:什么味兒,這么香,這么好聞?母親進屋子也吸了吸鼻子,問:哪有味?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把門和窗子都打開了,母親說這屋子太熱了,其實那時才早春,挺冷的。所有的香氣都被涼風裹挾而去。
父親的部隊在海邊,他是后勤部的,負責采買。父親每次探家總帶回來很多好吃的稀罕東西。那年秋天,父親從部隊買來一大包黃花魚干,一打開包,母親就皺著鼻子,說:什么呀,腥臭腥臭的。父親說:你懂什么?這是當?shù)貪O民為我特意曬的,撿的都是活蹦亂跳的鮮魚收拾的,一條死的都沒有。還有秋天陽光足,空氣干,是曬魚的最好季節(jié)。父親一臉洋洋得意。父親與母親一直這個狀態(tài),父親認為自己什么都懂,母親對父親所說的一切都不以為然或自有主張。給雷雨的感覺,父親總是斗志昂揚地拎個大棍子沖向一個目標,比如這目標是只闖進菜園子偷菜的豬。母親則神閑氣定,順手挖了一個坑,父親一腳踩進去,撲哧,一腳泥??赡赣H真不是故意的,她正在栽樹樁,做籬笆,擋住偷菜的豬。所以,在雷雨的記憶里兩人一直在吵,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第一次煎干魚,雷雨蹲在廚房等著,嘴里一直在說:真好聞!真香!母親說:好聞啥?多難聞的味兒!母親到現(xiàn)在也不吃干魚。而且從那以后,母親禁止雷雨在她面前評論氣味,什么香與臭的,你都弄不清楚,閉嘴,讓人笑話!有一次,母親甚至帶雷雨去醫(yī)院咨詢,她這樣問大夫:這孩子的鼻子是不是有問題?父親為此很生氣,他說:一個小孩子,他知道什么,你跟他較的什么勁?你告訴他不就完事了嗎?再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母親反唇,就說你是不是常去聞這個味,吃這個味?你是不是喜歡得不得了?我不去管他,讓他將來也變成你這樣?父親說你無理取鬧,扯上我干什么?母親太激動,吵著吵著,就摔壞了父親一個祖?zhèn)鞯淖仙皦?。那次,是他們吵得最兇的一次,從那以后,父母的爭吵也升了一級,變成摔東西。雷雨記得家里的碗總是一茬一茬地換。父親那時已轉(zhuǎn)業(yè)回到柳城。父親與母親的關系越來越疏遠,直至三年后婚姻破裂。父親離婚一年就又成家,雷雨跟著母親,兩年后,母親也成了家。父母對雷雨都很好,爭著要他去他們的家。這樣雷雨有了兩個家,可以各處住住??衫子甑膬?nèi)心是糾結(jié)的,雖沒有人嫌棄他,但他住哪都感覺不自在,倒不如跟同學、朋友擠在一張床上感覺舒服。父母的離異給雷雨的打擊特別大,那時他還小,單純地認為是自己對于氣味的評論,導致了父母的隔閡。從那以后,他不再輕易評價各種氣味的好與壞,什么酸啊,辣啊,香啊,臭啊,全他媽見鬼去,形容詞真像個屁,抓不住,又惹得人厭惡。他只用“我喜歡”或者“我不喜歡”表示對氣味的好惡。他對佟薔薇說:我不喜歡檀香味兒?可佟薔薇說:我就喜歡檀香的味兒,厚重、綿長,多香!
佟薔薇除了在點檀香這件事上自作主張以外,在別的事上都聽雷雨的。
前幾天佟薔薇打電話來:親愛的!太想你了!老公,再見不到你,我就要瘋了,要死掉啦!你就可憐可憐一下人家嘛!她小心地撒著嬌,用細而甜嫩的聲音。佟薔薇的家境不錯,在河北某市有兩套房子,因為她爸來遼寧做生意,全家就跟著搬了過來,就在這里又買了個小房子,供幾口人暫住。在雷雨的允許下,佟薔薇訂了后天下午兩點的票。其實自來到省城,雷雨一直在心里抵觸著佟薔薇,他不喜歡她像個膏藥一樣,走哪貼哪,或像只螞蟥一樣叮死了他。父母離異這些年,他的心散漫慣了,他感覺一個人很好,結(jié)婚過日子是太復雜的事。這次出來下決心要干出點樣子來的,為的就是自己不受制于人,為了能過上自由的日子。不過既然答應讓人家來,房子也借來了,就應該心無旁騖地迎接,把對別的女人的念頭先收藏一下。
上午,他特意理了個發(fā)?;貋硖稍诖采媳P算一下兩人的行程:先去車站接佟薔薇,找個快餐店簡單吃點東西,然后帶她坐地鐵回家,出站去附近的新湖公園逛逛,請她去黑森林吧坐在藤蔓纏繞的秋千凳上吃點甜點。雖然那藤蔓和秋千都是假的,搞搞氣氛嘛,免得讓她說自己沒品位,不浪漫,光圖她身子上那點樂事。這些都做完了,晚上七點左右,他們應該就回到家里了,那么,佟薔薇的身體會躺在這張床上,那種怡人的香氣會在這個屋子四處擴散,迷醉的香味,醇厚、深沉,推一把,都推不開,真他媽的過癮死了。在柳城,在佟薔薇家里,每次都被她用檀香味蓋住。佟薔薇有一個銅香爐,她總是事先點上檀香,有時還會用扇子輕輕扇一會兒,讓那種氣味快速占領空間,別的氣味別想擠進來。佟薔薇住的閣樓很小,其實更像是儲藏間,逼仄、灰暗,只有一扇小窗子與外界相通。樓梯口,她都時常用一塊壓縮板蓋嚴,防著下面的爸媽奶奶還有弟弟。她怕聲音跑出去,也怕氣息跑出去。其實每次她都是趁著爸媽不在時叫雷雨過來,但她也怕奶奶和弟弟察覺,別看她平時咋咋呼呼的,其實膽子特別小,像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做著一切,還要騰出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傾聽與觀察他倆以外的任何風吹草動。該死的檀香味!這次,我決不會再讓你彌漫在這個屋子里。雷雨掐了一把堅硬的自己,裹緊被子睡去。
2
深夜,雷雨突然醒了,很精神,或者說很警覺,腦袋里沒有一絲困意,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如鋒芒在背,感覺有一雙眼睛躲在暗處窺探。他懷疑屋子里進了人,而且那人在他睡著時,就站在他床邊,死死地盯著他看。他甚至想象那人就站在他頭頂這個位置,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臉,那人甚至還低下頭,仔細地數(shù)過他的睫毛。這么想時,他的右眼皮嘭嘭地跳起來。一個在黑暗里的人究竟能看清他什么?這些情景從他腦袋里一一蹦出來,令他身上驟然堆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雷雨開了燈,他下意識地摸出了錢包,還在,打開,里面那沓紅票子一張不少。他又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鉆進床底下看,里面只有一只塑料拖鞋。每個柜子都打開,每個墻角都看看,結(jié)果一只蟑螂都沒找到。這間五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是小鹿租的,格局很簡單,一室一廳,客廳里一個帆布衣柜,兩只舊皮革沙發(fā),一個玻璃茶幾,再有就是一臺大腦袋電視機,像失重的模樣,把頭勉強地搭在柜子上。廚房與衛(wèi)生間都很小,放著些常用的日用品,只有東窗與南窗。深夜里,靜得厲害,除了電視上一只鬧鐘在咯噠咯噠地走著,再有就是嗡嗡的破冰箱在喘息,別的什么異常也沒有。這房子里的東西都舊,只有床有點特別,床頭是天藍色的木條,豎排的木條很整齊,做工仔細。頂端是橫臥的S型曲線,整體看上去很具有藝術氣質(zhì),可要是躺在床上,側(cè)頭看,感覺就像個籠子了。有一次,透過那些木格子,雷雨曾看到后面墻上的灰塵及潮濕洇出的痕跡。雷雨最后又一次鉆到床下,這次,他挨塊地板磚敲了又敲。
折騰完,雷雨還是睡不著。一直以來,他都是個睡眠超好的人,就是在人聲鼎沸的車站椅子上,他也能睡到打呼嚕,做夢。他反復在心底尋找醒來的原因,最終歸結(jié)在了佟薔薇身上,前兩天電話里,她還提到了一件事,就是結(jié)婚。
佟薔薇很鄭重地說:雨,那件事發(fā)生后,我爸也很后悔,他這次是真同意我們在一起了。我爸那天還說不信你讓雷雨回來,我馬上給你們操辦婚事。
當時,雷雨心里跳了一下,聲音沉下來說:我才不信呢,是不是你想結(jié)婚?我可沒這打算,咱們都還年輕,受那么早罪干什么?
佟薔薇馬上在那邊改用頑皮的口吻說:不是,真不是!你別急嘛,我不是和你商量了嗎?你要沒想好,我等你,結(jié)不結(jié)的,你都是我的,跑不了,但你不能老說沒地方,不讓我去看你,你不給我老婆之名,可得給老婆之實啊。
雷雨說:那你來吧,我找地方。
或許,就是這些不經(jīng)意的對話,把雷雨一些警醒的神經(jīng)挑起,在睡眠的間隙里冒出頭兒來。對于婚姻的戒備,雷雨一直都有。原來他倆都小,在一起就是玩,現(xiàn)在大了,都往婚姻這根警戒線上靠。雷雨從來不提,而這兩年,佟薔薇總有意無意地關注婚姻的一些瑣事。某某品牌婚紗質(zhì)量;婚戒什么樣式的好看。甚至,她開始去捏人家懷里抱著的小嬰孩的臉蛋。佟薔薇是個堅韌的人,像根橡皮筋,沒人能輕易扯斷,只要她認準的事,她都努力去做,比如和自己在一起,她父母明著暗著都阻擋不了,如果這次結(jié)婚的事,被佟薔薇認準了,那么自己在劫難逃。雷雨曾看到過自己的婚禮現(xiàn)場,那是在來省城不久,某天早上剛醒來,意識還沒有完全恢復,眼前澄明鮮亮,他感覺自己挎著一個穿婚紗的女人踏著紅毯穿過鮮花編成的拱形門,頭上撒下萬千金絲亮片。身邊的女人令他感覺溫暖、安全,讓他欣喜、激動、充滿力量。雷雨清晰地知道身邊的新娘子不是佟薔薇,至少他在佟薔薇面前感覺很多事都無能為力。不管是想象還是做夢,那個早上對他來說很奇怪,就是說,他沒有把新娘子設定為佟薔薇。那為什么自己還要和她不停地上床?這樣真的不對。因為有了這個困惑,他就盡量找各種借口不讓佟薔薇來,但看來這次是躲不過去了。雷雨有點沮喪,但手、腳和腦袋還是馬不停蹄地規(guī)劃著,為佟薔薇的到來做準備,為和她睡覺做各種鋪墊。
雷雨睡不著,就坐在沙發(fā)上喝了幾罐啤酒。微醺時,腦袋終于糊涂起來,折騰至凌晨五點才爬上床迷迷糊糊睡著。
清早,還沒睡醒,手機就響起來。雷雨迷糊中接通,里面很嘈雜,聽了半天,才明白,單位要裁員的消息終于板上釘釘了。電話是銷售科的老肖打來的,他要雷雨去公司門口集合,這些被裁員的人準備到公司討說法。雷雨說我才干了一年多,討能討來什么?老肖譏諷地說:難怪你年紀輕輕的也被裁,這么菜,一年多怎么了,就不維護自己的利益了?雷雨知道老肖他們是為自己多找回些利益拉聲勢,人越多對他們越有利。公司里有十多個員工,干了八九年,被騙簽了解除勞動合同,答應給他們更好的待遇并改與別的公司重新簽合同。這幫人,包括近兩年進去的五個年輕人,一共二十五人,盼著有一個更好的前程,就在佟薔薇打電話要來的前兩天,懷著忐忑的心情都簽了。沒想這是公司最后的那個甜棗,之后,狠狠的一腳,他們都被踢了出來。
雷雨雖沒睡醒,還是掙扎著爬起來,收拾了一下,去了。這次上訪,找成了,最好的結(jié)果是給大家點補償款,大約都是按工齡給錢,自己兩年都不到,沒有多少油水。但螞蚱腿也是肉,誰讓自己缺錢?何況自己也沒有事兒可做,佟薔薇明天才來。
整個上午,一群人在公司樓上樓下地躥,大呼小叫亂哄哄地一通吵。雷雨跟在人群后面,像個夢游者。熬到中午,這群人終于討個承諾,各自散去。雷雨奔回家,直接栽倒床上,繼續(xù)睡。
一陣敲門聲把雷雨從支離破碎的夢里拽出來。他以為是小鹿來取東西,穿著褲頭開門。一開門嚇了一跳,一個年輕女人站在門口,穿著寬松的米黃色的麻料衣服,衣服上全是褶皺,消瘦的左肩從衣服領子處露出來,她似乎并不在意,也沒有把衣服拎上去,就這么露著。女人頭發(fā)梳得很光,沒有一根蓬起的,雷雨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這和他認識的很多女孩不一樣,那些女孩有的故意把頭發(fā)弄得一根根站起來,有的甚至弄得要多凌亂有多凌亂,像才被凌辱過。那女人就這么亮光的頭發(fā),明晃晃地站在那里。她眼睛很大,眼圈有點黑,可卻發(fā)出銳利的光,那光死死地釘在他的眼睛上。雷雨感覺有點冷,想先把門關上,縮回去穿衣服,那女人則一抬手推開門,說:我是樓下的,想和你聊聊。也不等雷雨說什么,就自顧進到屋子里坐下。跟隨女人一起進屋的還有一種香,淡淡的,像田野里那種野麻子花的香。雷雨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走路沒有聲音,像只貓。女人坐定,拿起茶幾上的煙與火,點著,一切輕車熟路,仿佛這里是她的地盤。
等雷雨穿好衣服從臥室里出來時,那個女人煙已吸得差不多了,正把煙蒂按在煙灰缸里,一縷輕煙極不情愿地漸漸消散。
雷雨在她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說,嗨!聊什么?
那時,女人正歪著頭看窗臺上一盆枯萎的花,花應該是一棵君子蘭,一束葉子耷拉著,上面有一片蜘蛛網(wǎng)正被微風吹得直抖。她一直看了好久。
雷雨等得有點不耐煩,就追問:哎,聊吧,聊什么?她還是不動,仿佛沒聽見。
雷雨有些懊惱,就直直地站在她眼前,擋住她。他想,如果她還是故作深沉的話,他就把她攆出去。睡得正香,突然來了這樣一位不速之客,真讓人不舒服。
那女人在雷雨不耐煩的眼光里,沉靜,舒緩,甚至有些許溫柔的味道,她微歪著頭問:花兒是什么時候死的,你知道嗎?
雷雨說:什么?你說什么?那女人并不理會他,而是把眼光轉(zhuǎn)向另一面: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雷雨粗聲說好啊,講吧!說完這句話,雷雨感覺自己的應承是多余的,女人講話的節(jié)奏與自己并不在一個拍子上,她似乎在對著空氣講話,從進門開始就是這樣。好半天,她才開始了講述:七年前,有個女孩兒認識了一個男孩兒,那個男孩兒叫小輝……
雷雨在眼前這個女人反反復復的敘述里想起了佟薔薇。說實話,佟薔薇是個好女孩。她十八歲跟了自己,不嫌自己沒爹娘管,沒房子住。不嫌自己沒有錢,時常給自己買衣服,買鞋,做各種美味的東西給自己吃,買東西給自己吃。還有,她甚至容忍在她之外有別的女人出現(xiàn)。雷雨有點理解不了,有次半開玩笑地問佟薔薇:你為啥不吃醋,都有苗頭出現(xiàn)了,咋還這么二乎乎的,不往心里去呢?佟薔薇說:男人都好玩,等玩夠了就回來了,經(jīng)歷的女人多了,就知道誰對你最好,不會輕易受到誘惑,只要別讓我抓住現(xiàn)形,要是抓到了,腦袋剁下來。說完這些,佟薔薇嘿嘿笑,雷雨也跟著嘿嘿笑。笑了一會兒,佟薔薇突然嚴肅地說:有一點我必須說明,別的女人只能是小插曲,但我必須是你正牌女朋友,也是你未來的老婆。那時,他并沒有把她的最后一句話當回事。
現(xiàn)在,雷雨來省城一年多了,佟薔薇只被允許來過一次,雷雨的借口是合租房,不方便。倆人當時擠在一張床上睡,對面掛著一個布簾子,勝哥在簾子那邊一動不動。雷雨知道他沒睡,就是睡了他們也做不成,雷雨沒有那么強大的內(nèi)心,而佟薔薇更是,她緊緊摟著雷雨,指甲尅得他后背的肉生疼,他倆中間沒有一絲縫隙,只有陣陣的顫抖。
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給雷雨講的是個愛情故事。其實就故事的人物與事件來說,太平淡無奇了,還沒有自己和佟薔薇的愛情曲折或者好玩,用幾句話就能概括了:兩個人相識半年,恩愛無比,常一起去看電影,逛商場,出去旅游,一起做手工陶器。當然,雷雨也知道,晚上他們定會激情無比地做愛,可女人不說這些,她似乎纏繞在一些無關的細節(jié)里:發(fā)際線、歌聲、一口吹進耳朵的熱氣、瞳仁、笑、跳動的指尖……但雷雨懂得這些也無非是性的代名詞。女人在講自己的思念與欲望,雷雨知道。開始,出于禮貌,雷雨聽得很認真,后來感覺女人又講回來了。看她的神情很陶醉,像是正游離在過去,她瘦弱的肩膀脫出衣服的面積更大了一些,皮膚白白嫩嫩。在她的敘述里,她的身體蜷縮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很小。雷雨盯著她的肩膀與頸窩看,那個深深的頸窩是如此迷人,他眼睛都看直了。在那女人裹挾著的那種香味里,雷雨嗓子漸漸發(fā)干,臉開始發(fā)熱,女人毫無察覺。雷雨想起了佟薔薇,她胖,肉感,皮膚黃白色,她的頸窩卻是淺淺的,幾乎很難看到,只有在某個特定的動作后才會顯現(xiàn)出來。雷雨順著佟薔薇的頸窩又跑到了她的乳房上,他像一條蛇一樣向她的身體里爬行,爬向深處。在最隱秘處,他看到一個深深的頸窩,白、嫩,像張嘴,朝他努起了唇。
手機鬧鐘突然響起來,是以前他定的午睡起床的時間,雷雨嚇了一跳。
等轉(zhuǎn)過神來時,雷雨發(fā)現(xiàn)那女人不見了,她沒有跟他道別,只有那個煙蒂還留在煙灰缸里,門關著,好像這兒從沒來過人一樣。雷雨抓了一把頭發(fā),心里皺起了兩道褶,罵道:媽的,這叫什么事兒?。?/p>
3
下午,雷雨到附近的超市去買了些東西,把冰箱塞滿。佟薔薇來,盡量少出去吃,省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多些時間補充一下干渴的身體。這幾年,因為沒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他們都是急急忙忙的。都在趕時間,想著快點做完吧!一會兒有人回來了?,F(xiàn)在,雷雨環(huán)視這個屋子,吃的用的都有了,這么大的房子以后的十多天里將由我做主,我是這里的王,我要讓節(jié)奏慢下來,一切都慢下來,好好享受。
正是五月末,槐花開的季節(jié)。那種濃烈的氣息里隱藏著他喜歡的那種香。那種香味,別人是聞不到的,它隱藏在眾多混雜的氣息里。雷雨想起了佟薔薇家的小閣樓。小閣樓里的佟薔薇正邊吃烤腸,邊翻看他手機里的女朋友或女同學的照片。她評論這個好看,這個胸小,這個有齙牙,你什么眼光,這也存在手機里懷念。說這些還不忘給他的嘴里塞一口腸,她像他的媽媽對他一樣無私、寬容。是的,這些年和佟薔薇在一起,她寵著他,對他寬容無比,正是因為她這種寬容,才讓自己溜號后還會想著回到她身邊。佟薔薇也不是傻到底,放松到底,為了避免雷雨思想與身體過多地在別的女人那里溜號,她努力喂飽他,常偷偷帶他去自家的小閣樓,盡管她怕得要死,兩個人像驚慌的兔子一樣匆匆地做愛,幾乎都要把身上的那根弦繃斷了??伤斨邼?,冒著風險,并聲稱拿出不要臉的精神來,用自己的身體牢牢地把雷雨捆住。佟薔薇其實像個真正的賢妻一樣對待雷雨,她為他打了兩次胎,做完流產(chǎn)后第三天就給雷雨洗衣服,洗臭襪子,落下了胳膊疼的毛病。為此她的家里人常用這件事來攻擊、嘲諷她,甚至辱罵她。佟薔薇家里人相處的方式很奇怪,很多時候,都是罵罵咧咧、吼吼叫叫的,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突出自己的存在,就連佟薔薇的十一歲的弟弟也是這樣。有一天,雷雨去佟薔薇家吃飯,她弟弟用小手指著佟薔薇的鼻子說:你個笨女人,搭錢、搭時間和男人戀愛、睡覺,人家說不定只是和你玩玩,過兩年等你老了,把你當鼻涕甩得遠遠的。佟薔薇大吼:滾你的蛋,你知道個屁!因為這件事,三年前,雷雨在佟薔薇的極力說服下住在了她的小閣樓里,正式確立了他們的關系,算是這幾年給她的一個交待。后來雷雨明白了,男女兩人之間如果有問題,關系就會特別復雜。你如果不公開明確兩人的關系,有玩弄之嫌,你若和她在一起,問題就會越來越多。像篩子眼兒堵都堵不過來。
自住進佟家的小閣樓,雷雨過得特別不自由,總是如坐針氈,睡不實,常做差不多的夢。他夢到一群人在佟薔薇家的屋子里,男女老少都有,他們仰著頭,向上看,向他和佟薔薇的小閣樓看。那些眼睛幽暗如豆,穿透棚頂?shù)牟灏?,穿透木質(zhì)地板,穿透他們的床墊子,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們不看佟薔薇,盡管她只穿著小褲頭睡得四仰八叉。他們是朝著他來的,那些一碰就能燃起來的目光穿透他的睡衣睡褲,在他身上來回蹭。他還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在說:看,他沒有衣服,沒有褲子,沒有皮帶,沒有錢夾;他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腦袋,只有嘴和那個東西???,快來看!那時,佟薔薇的父母對待他還算謙和,不說多余的話,也沒有當面不理不睬,看起來并不太反對他們在一起。雷雨搬到他們家兩個月后,慢慢感覺到了,其實他們一家人從骨子里并不怎么喜歡自己。他常在他們冷冷清清的臉上看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嫌厭。
后來,有一次,雷雨在閣樓上睡覺,朦朧間聽到佟薔薇與他爸爸在下面吵架,聲音都很低,但似乎吵得很厲害,幾乎壓不住了,所有的聲音都鉆出尖來,往上躥。
你怎么能這樣看,不能一下子把人打到地底下!
我怎么看了???!我怎么看了?他、他就是臉蛋帥!臭脾氣挺硬,徒有帥氣的外殼,扒開里面看是一個吃軟飯的坯子……
就是這句話傷了雷雨。在佟薔薇爺倆還在吵個不停時,雷雨在上面收拾自己的東西,然后淡然地走下閣樓,開門走了。等佟薔薇反應過來時,他已經(jīng)攔下一輛出租車。佟薔薇使勁拉雷雨的包,把背包的帶都拉斷了,也依然沒有挽留住他。
那半年時間里,雷雨心里窩著股無明火,起因是佟薔薇他爸的話,但也不全是他的事,想想,人家說得也沒錯,自己本來就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因為找不到太具體的目標,雷雨就拿佟薔薇出氣,他開始不理睬佟薔薇,揚言和她分手,劃清界線??少∷N薇死活不同意,她像影子一樣尾隨著雷雨,去雷雨的父親家,去他母親家,去他朋友家;在雷雨打短工的店里,她筆直地站在屋子中央;在雷雨吃飯的館子,甚至雷雨和朋友在歌廳里頭鬼混時,佟薔薇也能找得到,并且一臉寂靜,不看任何人的臉。坐在雷雨腿上的女人說:這是哪個婊子啊,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吧。雷雨說不用理她,咱們倆唱咱們的。佟薔薇也不惱,突然微笑起來,說:你們繼續(xù),我就當看三級片了。我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但雷雨你記住了,我不會和你分手的!
佟薔薇像片狗皮膏貼著雷雨。本來,雷雨并沒有真的想離開佟薔薇,可有一次同學聚會后,佟薔薇又去了,而且又是一副膏藥的架勢,加之又喝了點酒,幾個兄弟在耳邊奚落他,雷雨終于受不了,那一時刻,他心想,為什么我雷雨的女朋友非要是佟薔薇呢?那是他第一次認真地想離開佟薔薇。
同學會的第三天,雷雨找了一個女的,并鄭重地把佟薔薇約到一個咖啡廳,他說:佟薔薇,你死心吧,我有女人了,這回是真的!
佟薔薇死死地瞪著雷雨他倆,眼睛里放著寒光,嘴里咝咝地呼出涼氣,說:我不會放手的,除非我死了,要不就是你死了,雷雨你看著。說完,佟薔薇拿出一把水果刀,對著自己雪白的胳膊一刀揦下去,又一抹,血順著口子流下來。
雷雨看到血,嚇得呆了幾秒,隨即一把奪過刀,大叫:傻子!傻子!大傻子。
雷雨心疼了,心軟了,換女朋友的事結(jié)束了。但雷雨告訴佟薔薇:我不會再回去住,暫時也不想看到你爸媽。我要去省城打工,不許干涉我,更不許跟著我。佟薔薇像只綿羊一樣點頭,窩在雷雨的胸前說:只要你要我,我什么都聽你的。
這次,雷雨要讓佟薔薇高興一次,讓自己也放松一次,別管將來自己和誰結(jié)婚了,也別管他媽像神經(jīng)病一樣睡不明白,醒不明白。當下最重要的就是和佟薔薇睡覺,幾年以后的事誰管得了。說不定哪天自己遇到什么天災、人禍的,突然死了呢。就像一個月前,他還盤算漲了工資,攢兩年錢,向父母再分別要點,交個首付,在這里買個小房子,也算給自己的漂泊生活一個交待,結(jié)果沒半個月失業(yè)了,生活里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
借到這房子,應該感謝小鹿。這小子平時很摳,什么事都要算計一下,可這次雷雨剛說了自己的情況,沒想到這小子滿口答應,說:行啊,答應你換到租期,真的,你別跟我客氣,你倆就放心住吧,不住到期都不許和我換回來,正好我那房子離你上班的地方挺近。雷雨想說我失業(yè)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迷糊的是這小子怎么這么慷慨了?他在電話里又問了一遍:小鹿你沒病吧,今天吃藥沒?小鹿說:你就當我忘吃藥了,虎了吧唧地為朋友兩肋插一次刀!雷雨和勝哥合租那間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還有半年到期,小鹿這間據(jù)說租期還有八個月才到。這小子如果和他換,明顯是吃了虧。后來一想管他呢,把佟薔薇接來,再把她送走,這事最要緊,別的事以后再說吧。
4
晚上,雷雨睡得很早,做了好多奇怪的夢,那些支離破碎的夢的碎片,搞得他頭昏腦脹,總在醒與半夢間局促不安地輾轉(zhuǎn)。折騰好久,終于完全清醒了,雷雨以為天要亮了,拿起手機一看,竟然才到深夜,而且還是昨天的那個時候。雷雨起來,尿了泡尿,其實沒有多少尿,但不尿尿大晚上的又沒別的事可做,以為折騰一下,回去就能繼續(xù)睡著,但他想錯了,他一絲睡意都沒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雷雨不自覺地左右看,轉(zhuǎn)身往后看,靠在墻上環(huán)顧周圍。他打開了門又關上門,還查了查門鎖是否好用。做完這些,雷雨在心底開始嘲笑自己,一個大老爺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一個佟薔薇要來就把自己弄成精神病了,還有沒有點兒出息?這樣罵完自己,他便又爬上床睡覺,即使睡不著也使勁閉著眼睛。后來,真的沒辦法,雷雨又跑到客廳里看電視,盡管那個破電視雪花滿天,只有一個臺,但至少現(xiàn)在電視臺大多都是通宵有節(jié)目,有個聲音可以和他共同與夜里的寂靜對抗。
到了凌晨,覺盹兒終于來了,睡至正酣時,佟薔薇打來電話,她告訴雷雨,她爸今晚要做急性闌尾炎手術了,她要晚幾天過去。雷雨突然很生氣,說你他媽的真會挑時候,我醒著時不打,現(xiàn)在睡得正香你打來,不愛來就別來,找什么借口?他生氣地把電話扔得很遠,佟薔薇還在里面不停地道歉,說話,發(fā)賤,聲音像蚊子在電話里嗡嗡。雷雨蒙上頭卻再也睡不著了,新一天在他長長的哈欠里開始了。
這天其實挺好,陽光很明亮,如果佟薔薇來的話,一定是披著滿身的陽光走進車站,沿途看著車窗外怡人的風景,一路思念一路期盼,兩個人像兩只小兔子,渾身毛絨絨,心里驚驚的,共同奔赴一座險峻的峰,一個無底的洞。到了下午,太陽偏西,雷雨等在車站口,手插著兜,看佟薔薇背著大包,一臉燦爛的笑走向他,一切皆妙不可言。
可是這天佟薔薇沒來。日子就和平時沒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了。雷雨無所事事。聽音樂,看電視,發(fā)呆,玩游戲。下午去樓下的小公園里坐著吸煙。雷雨感覺很孤單,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似原來沒事還能和勝哥貧貧嘴,吹吹牛。最要命的是,佟薔薇打電話后的那晚,他開始徹底睡不著了,前兩天睡不好,他至少還能迷瞪一會兒,可這個夜里,他一直糾結(jié)在佟薔薇身上,他一直回憶兩個人在一起的情景。佟薔薇的聲音,她的氣息,她的笑容。她的手指掐著他的臉,那深深淺淺的像雞啄一樣的銳痛感,他感覺就在剛才。他怎么能如此想她?他以為是自己的欲望在作怪,可低頭看看,軟軟下垂的物件,不饑不渴,昏昏欲睡,柔順妥帖地待在那里。他開始想佟薔薇,他從來沒有這么想過佟薔薇,在家的時候,佟薔薇跟在他身邊,到省城這么久,他幾乎從來沒認真想過她,即使有些身體充滿欲望的夜里,他想的也是佟薔薇身體的某個部分。有一階段,他連那部分也不想了,他甚至忘記了她的存在??蛇@個夜里怎么了?就是因為佟薔薇說來沒來,他就開始想她嗎?
還有哪里不對,徹底睡不著的夜里,雷雨腦袋里總有一根弦是被什么繃著、牽著的。這個屋子在夜里總像睜著眼睛,看得他不能入睡。雷雨感覺自己體內(nèi)的生物鐘徹底亂了。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白天來了,天氣晴朗,空氣清新,陽光明媚,而他的腦袋開始犯糊涂,有一只手掐著他,按著他,讓他思維一點點失去?;璧乖诖采?,但卻不是真的睡,似乎介于夢與醒之間。佟薔薇來了,以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頭大腳小,最醒目的是那張臉上的那對眼睛,他看到她睫毛甚至像自己的拇指那么粗。他知道這是幻覺,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的思緒是正常清醒的,他告訴自己只要越過了佟薔薇,自己能安然睡去,可無奈,她總擋在那里。他與她進入了一種死磕的狀態(tài),佟薔薇如一堵遮天蔽日的墻,不可逾越。佟薔薇瞪著眼睛看著他,眼睛濕嗒嗒的,不知道是眷戀、哀怨,還是深情,而且越來越大,那張臉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氣球,而身與腳變成了拴著氣球的那根線。雷雨仰望著高大輕飄的佟薔薇,回想起和佟薔薇的一些往事,他們在一起這五年總是磕磕絆絆,從來都沒順暢過,就是在一起睡覺都不能讓他為所欲為。她說來說去總是拐婚姻那里,而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她說愛情,他還真沒弄清是什么東西,像她說的,她如何如何想他,可是離開她這么久了,自己一點都沒有那種她說的想得抓心撓肝的感覺,只有想女人時,和勝哥去找過幾次洗頭妹,那感覺甚至比和佟薔薇在一起的感覺要好。這樣想過,雷雨仿佛又重新找了一次妓女,重新在身體上背叛了佟薔薇一次。雷雨憤然地從妓女身上爬起來,狠狠地想如果不為婚姻打基礎,那么,自己憑什么留在這?憑什么被折騰得黑白顛倒?難道單單為了做愛而等她嗎,那自己何不繼續(xù)找妓女去?雷雨在夜里忽然想明白一些事,關于自己和佟薔薇的,原來自己不愛佟薔薇,只是習慣。
此刻,佟薔薇變得細瘦起來,虛無起來,在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大滴水。雷雨下定決心要告訴佟薔薇,你不用來了,我也不等你了。咱們散伙吧!他果斷找來電話,用力按下幾個數(shù)字鍵??墒牵娫拝s一直沒通。雷雨便一個人在床上輾轉(zhuǎn),在天亮之前,繼續(xù)陷落在與佟薔薇的過去里,很快,雷雨把散伙的事就忘了。他繼續(xù)黑白顛倒,在失眠與夢境的邊緣等著佟薔薇到來。
5
天下起雨來,不大不小,也并不見多陰,似乎下一刻就能停,可這是假象,雨一直沒停下來。陰天讓雷雨感覺心安起來,他意識到大概就是光讓他睡不著,這個房子光線太強,比他的出租屋亮很多。即使是這樣的雨天,光也讓他難受。雷雨想了一個辦法,把所有的窗戶都用厚簾子擋上,這樣就不知道什么是天亮,什么是天黑,這樣就心安理得地把能迷瞪著的時候認作夜里,把醒著的時候當作白天。他慢慢等著自己某天睜開眼,撩開窗簾,一看,太陽正好升起,而佟薔薇款款而來。
或許是因為窗子被遮蔽的緣故,或者是前幾天失眠太久,睡意突然鋪天蓋地地來了。佟薔薇不見了,白天與黑天不見了,身邊的人和事都不見了,他突然變得困倦無比,除了被尿憋醒,或者被餓醒,迷糊地摸到衛(wèi)生間或者冰箱前,尿一泡,或吃一口,便又摸回床,深陷在睡眠里。這種睡眠不像睡,更像昏迷。里面有許多奇怪的景象,不像夢,比夢清醒些,他有時甚至能左右自己的思緒,像醒著時一樣。眾多破碎的景象像投射在幕布上的電影片斷,搖曳不定,卻一波又一波地襲來:
房門大開,有光射進來,有人影擠進來……
水在爐灶上沸騰的聲音……
一只手慢慢撿掉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
這其中最清晰與連貫的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穿著白色的裙子走向他,在他面前脫下來。那皮膚有水晶的光澤,兩乳之間有一朵暗紅色的玫瑰花……
一片又一片金黃的麥浪,一朵向日葵花蒙在臉上,一個人變成了一株向日葵,在無邊的田野里行走……
還有人在跳舞,在他的腳底下,著一身藍色晚禮服,卻看不清臉。他聽到自己說渴,那個跳舞的人停下來,遞給了他一杯水,是一個紅色的陶瓷杯,不是他的,但他太渴了,一股腦兒全喝了。一會兒工夫,他感覺那個穿藍衣服的人就變成巴掌那么大,在他耳邊唱歌。還往他臉上吹氣,涼涼的,像蛇,轉(zhuǎn)瞬,那人真的變成一條蛇,把他的身子纏得緊緊的,他一動都不能動。
不知道睡了多久,雷雨終于清醒了?;蛘哌@種醒也不似平常的清醒,他感覺腦袋里有一大半是混沌的,里面充滿著模糊不清的泥漿,讓他比平時緩慢。從洗手間出來,雷雨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他沒有像平時有嚇一跳的感覺,他的那絲驚訝在緩慢的辨識過程中消解了。那人在黑暗里坐著一動不動,頭扭到一邊。
雷雨問:誰在那?
那黑影把頭轉(zhuǎn)過來。
他看了半天,原來還是樓下那個女人。
雷雨木木地問:你怎么進來的?
好半天,坐在那里的女人說:門沒關。
雷雨忙走到門口看,果然門留著一個小縫隙。
雷雨說:那你怎么不敲門就進來?
她沒有回答雷雨的這個問題,她說了別的:一盆花不澆水,它怎么能活著?你是個劊子手,你生生地把它渴死了???!它死得多掙扎,多痛苦?
雷雨看窗臺上那棵死去的花,他不知道花是誰的,有可能是小鹿的,也可能是小鹿前任住戶的。比如那只隆隆響的冰箱,小鹿說過不是他的,是別人留下的。
我給你燉的排骨,這次沒放姜,吃完記得把碗洗干凈。女人說這些話時并不看他,只顧低著頭飛快摘薄衫衣袖上起的球,更像在自言自語。
雷雨就往茶幾上看,果然有一個粉色的飯盒,里面的飯與肉正冒著熱氣。
外面雨聲依舊,雷雨感覺涼,回屋子找衣服,等出來時,看到沙發(fā)上空了,門咣當咣當?shù)仨?,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雷雨清醒了很多,他坐在剛才那女人坐的沙發(fā)上,是溫的,看來她來了很久。他再看那盆排骨,肥瘦相宜,奶白色的湯,碧綠的小白菜,一股子香味直鉆鼻子。雷雨咽了一口唾沫,想:這女人真奇怪,隨便送人東西吃,誰知道東西有沒有問題。當排骨的香味充滿整個房間時,雷雨餓得實在難受,下了決心開始吃。他找來筆在一個煙盒上寫:樓下女人送來燉排骨。寫完感覺自己太神經(jīng)質(zhì)了,就把紙揉成一團丟在茶幾上,那團紙骨碌幾下掉到地上,他撿起來又放在茶幾上。雷雨先嘗了兩塊。本打算等一會兒再繼續(xù)吃,結(jié)果吃上以后沒有停下來,那盆排骨頃刻就見了底。摸著渾圓的肚皮,雷雨心滿意足地仰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大概是吃了一頓飽飯的原因,不到一個小時,雷雨又開始犯困,腦袋又混沌起來,似乎一點點被漆黑的泥漿浸入、覆蓋。困意上來,剛才那點精神沒了,他沒有洗飯盒,甚至飯盒放在哪里都忘記了?,F(xiàn)在,床是他的最愛,那里有向日葵花的新床單,有一股太陽的氣息,像一只氣球一樣的佟薔薇,你怎么還沒飄過來……才冒出這一絲念頭,一只巨大的錘子“咣”地砸過來,雷雨轟然陷入黑暗里。
6
這些天開始連綿不斷地下雨。似乎沒日沒夜地下,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日不日、夜不夜的屋子呆了多久。他實在挺不住了,撥了佟薔薇的電話,如果她不來,他就回自己的住處了。他原本不打算給佟薔薇打電話的,她令他實在惱火,但他在這耗不起了。電話無法接通,雷雨想電話為什么無法接通,難道佟薔薇不準備要他了嗎?
雨已經(jīng)下了四天,并不見小,下得依舊有滋有味。雷雨餓了吃,困了睡,醒了,看球賽,看電影,玩游戲。佟薔薇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頭三天,雷雨打一次就摔一次手機,它的手機電池和后殼經(jīng)常散落一地。過了第三天,他淡然起來,火氣沒有了,目標也沒有了。小鹿的冰箱很大,當初,他買的是兩個人一星期的食材,冰箱里有好多吃的,不用下樓去買,他的日子似乎還過得去,他準備把這些東西都消滅完再走,佟薔薇來不來無所謂了??墒菛|西并不見少多少,因為樓下的女人總是把飯菜做多,不聲不響地送上來,有時敲敲門進來,有時直接坐在沙發(fā)上。雷雨越來越對自己的門不放心,他疑心這門是壞的,可試了兩次都很正常。
雷雨一直對這女人有戒心,從第一次看到她開始??勺约簠s是個沒有抵抗力的人,那個女人每次送東西來,他都說:我不吃,你拿回去吧,或者說我吃過了!可最后都吃得湯水不剩??磥恚腥藢ε颂焐菦]有抵抗力的。
這天,樓下女人又送來一涼一熱兩個菜。涼的是海帶絲,切得細細的,抖上辣椒油與香菜;熱的是牛肉木耳。在女人第二次來送飯時,他曾問她叫什么?她說,你看我像煙嗎,你就叫我小煙。雷雨開玩笑地說:我看你像鬼,神不知鬼不覺。那個叫小煙的女人并不笑,雷雨感覺小煙不像她的真名,沒有父母會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叫煙的,煙是什么?風一吹就會散。雷雨不再像前些次那么大驚小怪。他盡力了,就是弄不清,她是怎么進來的,有兩次他確定門關好時,就等在門口看門是怎么開的,可是那兩次,小煙都沒有來。她總是在雷雨呆在臥室或其它地方時,她才出現(xiàn)在屋子里,而她真像個鬼,她能看到自己,而自己卻看不到她。這個問題就像佟薔薇不知何故要放他鴿子一樣傷腦筋。他懶得探究了。他現(xiàn)在只對吃和睡覺感興趣,行尸走肉是可以用來形容他當前的狀態(tài)的。
雷雨看到這兩個菜,心生歡喜,而今天的小煙似乎也挺高興,臉上露出點笑意,原來她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看著那么俏皮。不像每天,一臉嚴肅,或一臉愁容或一臉素淡,眼神都不在這個屋子里。雷雨打開了一箱啤酒,他給小煙也倒上了一杯,小煙不語,也不推脫,拿起來,淺淺地喝了一口。這一口令雷雨酒興大起,他的話開始漸多,再后來滔滔不絕收不住了,大概是在這個屋子呆得太悶了,他太需要說說話了。今天是個機會。酒至酣處,他看對面的小煙越來越不清楚,真的像煙一樣模糊、淺淡,似乎轉(zhuǎn)眼就會融入這昏暗的房間里。
天暗下來,似乎夜色越來越沉,壓得人睜不開眼。雷雨做了一個春夢。夢見佟薔薇家那個閣樓,四周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雷雨一直感覺胸口悶,感覺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壓在身上,他只能把頭伸出窗口,他看到外面父親和母親吵架。他們在各自的房子里,伸出頭來吵,邊吵邊往這邊看,用手對他指指點點,他聽不清他們說什么;還有佟薔薇的父親抱著肩膀歪著頭看過來。雷雨把頭縮回來,把目光放在佟薔薇的身體上。那平坦的小肚子,那對跳動的、節(jié)奏感很強的飽滿乳房。哪里來的一朵暗紅玫瑰?還有深深的頸窩。當雷雨看到佟薔薇的臉上時,一下子呆了,在他身體之下的人竟然不是佟薔薇,而是樓下的小煙。她滿臉歡喜,她笑起來那么好看,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整個空間里蕩漾著香氣,那香稠得絲絲縷縷,變成了輕紗擋住了他的視線。雷雨要不斷地撥開眼前的輕紗,不斷地尋找身下的女人。她究竟在哪里?等他一層層地撥完之后,看到佟薔薇在那些香氣背后,淚流滿面。那一刻雷雨突然心如刀絞,為自己的出軌傷了佟薔薇的心悔恨難當,這個五年來無怨無悔愛著自己、給自己睡的女人,而今,自己怎么可以這么對她?雷雨不能原諒自己,并為佟薔薇憋屈,憋得上不來氣。雷雨突然放聲大叫:佟薔薇、薔薇!薔薇!他聽到那一刻,自己聲音洪亮,久久回蕩在床的上方,就是那一刻雷雨一泄如注,卻沒有快感,只有悲傷,瀉不盡的悲傷,滔滔不絕,他的悲傷竟令他嗚嗚痛哭。雷雨的哭聲把自己驚醒。他睜開眼,看到樓下那個叫小煙的女人躺在身邊,一臉幸福。而空氣里充滿著一種怪味。好久,雷雨都不能動,不能說話。
他以為在做夢。他希望能再次醒來。
可是一切都不是夢。
那個叫小煙的女人一下子摟著雷雨的脖子,定定地瞪著他,說:小輝,你在喊誰?你在喊哪個臭婊子的名字?
雷雨被她那句“臭婊子”啄傷了,他騰地起來,蹦下床,說:她不是臭婊子,她是我女朋友,我的女人,我要等她來!她叫薔薇。我也不是什么他媽見鬼的小輝,我叫雷雨!雷雨!
小煙定定地看著他,突然尖叫一聲,放聲嚎啕起來。哭了幾聲,突然停下來,飛快地跑到電視下邊的柜子前,拿出一個白色的藥瓶,倒出三粒藥,放在雷雨手里說:吃!快吃下去,我們就能回到從前!然后又舉起飯盒里的半盒菜,說:吃了它,你就知道你是誰!
雷雨看到遞過來的藥,還有那只紅色的水杯,突然感覺無比憤怒,一揚手把她手里的菜和水掀翻。水杯落到地上粉碎,飯盒在地上滾了幾個滾。雷雨以最快的速度穿衣服。小煙去拉他,他一把把她推開,她倒在他們睡過的床上。一動不動,眼淚洶涌如注。
雷雨以最快的速度奔出門,正是午夜。他在大街上給佟薔薇打電話,他找過小姐,他從沒認真考慮過和佟薔薇結(jié)婚的事,他也可以和小煙有這樣不清不楚的一夜情,可這個時候,他必須找到佟薔薇,是她讓自己落入這種詭異的境界。雷雨要臭罵佟薔薇一頓,問她為什么還不來?難道讓我在這等你一輩子嗎?可是佟薔薇的手機竟然還是無法接通,這個女人死到哪里去了?雷雨又給小鹿打電話,小鹿也關機了;他給勝哥打電話,可是他竟然想不起他的號來,原來勝哥的號他張口就能背出來,根本不用記在手機上。這個夜里,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作對,雷雨絕望透頂。
7
雨雖然已經(jīng)停了,但到處濕漉漉的。坐沒地方坐,站沒地方站,雷雨只能在街上徘徊。走累了,找不到歇息的地方,雷雨急乎乎地奔出,只隨手拿了手機,沒有帶錢夾。附近公園里的椅子被雨淋得很透,沒有一個毒太陽日是曬不干的。他邊走邊找休息的地方,走了好遠,找了一幢門鎖壞了的居民樓,鉆進去,拿了塊紙殼子鋪在一樓與二樓的緩步臺上歇息。雷雨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流浪的人,佟薔薇都不要他了,他真的無家可歸。
再回到屋子時已是凌晨五點。門虛掩著,屋子里空蕩蕩、黑乎乎。雷雨摘下前后窗上的布簾子,推開窗,讓外面的風把屋里吹干凈。屋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就像一星期前自己來時一樣,地上沒有紅色水杯的玻璃碎片,沒有一堆油膩膩的菜,地上很干凈,床上一朵又一朵的向日葵平展安靜地開放,墻角一些空啤酒瓶子林立在那里,難道自己又做了一個夢?風穿堂而過,吹得他心底冰涼。折騰了幾個小時,雷雨感覺到困倦,躺下就睡著了。
雷雨這一覺睡得很實,無夢,醒來后頭腦清楚,再沒有混沌的感覺了。他感覺這次自己是真的醒了,以前都在夢中。這是他搬到這以來第一次睡得這么香,醒得這么清。屋子外槐花氣味被雨水洗得更清澈,感覺香更濃了。雷雨打算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去住,他不在這傻等著佟薔薇了,既然她不來,他要找一找她。
樓下傳來吵鬧聲,似乎有好多人。起初,雷雨從窗戶往下看, 120車停在樓道門口。藍色的制服與帽子一閃,有個警察才走進樓道。樓口圍了一圈人。雷雨聽到自己的門口也挺吵,就推開門,探頭看樓下,還有人站到了緩步臺階上吸煙。也有人往樓上走,看樣子看過了,準備回屋。雷雨問吸煙的人:樓下怎么了?那人狠吸了一口,說:喝藥了。雷雨就穿著拖鞋往下走,他邊走,那些人邊往旁邊撤,為了給他這個后到場的好奇者讓路。當他看到樓下的門開著后,他的心咯噔一下,他在門口一探頭,就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蒙著臉。他本不想看那張臉,可正這時,一個戴白手套的人揭開那人頭上的布,他清楚地看到了是那個年輕的女鄰居,小煙。他的心一下子懸起來。更讓他惶恐的是,她的家竟然和自己住的屋子一模一樣,一樣的舊沙發(fā),一樣的電視、冰箱,或者還有別的,他不能全看到。他看到唯一不同的是門口放著一個長型的飯桌子,上面擺著一個方形魚缸,里面裝著大半缸野麻籽。一只盆,盆里放著各種米,有幾只剝了皮的麻籽放在上面,桌面上全是麻籽細碎的皮子,看得出活兒正干了一半。他喝過一次這樣的粥,有天早上,放在茶幾上的。臥室門開著,露出半張床,自己幾天前換的床單,竟然鋪在那,一朵又一朵向日葵開在床上。他一下子驚慌失措,轉(zhuǎn)身往回走,不,幾乎是跑。他跑到自己的屋子,看那床單還在,被自己壓得滿是褶皺。
雷雨幾乎是蒙著自己的眼睛以最快的速度沖下樓。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屋子和死亡現(xiàn)場一模一樣。他一口氣沖出小區(qū),沖進對面的公園。
女鄰居竟然自殺了。
女鄰居為什么自殺?難道是因為昨晚自己不承認是小輝就自殺了?雷雨脊背冰涼,全身爬滿了螞蟻。他開始原地轉(zhuǎn)圈,停不下步子,手一刻不停地找東西,腦子里不停地往外蹦著種種念頭:是我害了她嗎?可我沒有錯啊!我真的不叫小輝。我叫雷雨,有個女朋友叫佟薔薇。我不是故意的,昨晚我喝多了,神智不清,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給我吃菜,天知道那菜里放了什么?還給我藥吃,我吃沒吃?吃沒吃?我才來這十天,雷雨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日期,不對,我才來這八天。我在這等我的女朋友佟薔薇,我要和她睡覺,可我怎么和這個女人睡了,我睡了她嗎?我睡了她,我就成了忘恩負義的小輝,可我不是小輝,我是雷雨,我的女朋友是佟薔薇,我其實是等她來,這個房子是小鹿借給我的。他走之前壞壞地說:你倆輕點折騰,別把我的床弄散架子了。對,小鹿!他是個關鍵。小鹿一定知道怎么回事,開始,他那么慷慨地把房子借給我,我就感覺不正常。 雷雨開始給小鹿打電話,他第一次把電話撥到了父親手機里,第二次給勝哥打過去,勝哥在那邊剛“喂”了一聲,他才意識到錯了,摁掉。好容易翻到小鹿的電話,打通,小鹿在那邊說:怎么樣,房子你們倆住得好吧!床還健在嗎?雷雨說:好什么好!小鹿你可坑死我了!小鹿說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他說:那個女人怎么回事!小鹿在那邊像只母雞咯咯笑起來,說:怎么,騷擾你們了??!別理她,她就是一個失戀的精神病。我可逃離她的魔爪了,不過你們倆不怕,就怕一個男生,你們倆就安心在那住著吧,反正租金也要不回來了,她不給。雷雨問:誰不給?小鹿說:那個女精神病唄,那個房子是她的,原來她男朋友住,后來她男朋友不要她,把她甩了,她才發(fā)花癡的。雷雨跺腳:你他媽的怎么才說?小鹿說:我要早說你換么?雷雨大吼,那女的喝藥了!死了!差點死到我屋里!電話那邊的笑聲一下子停了。
一陣熱風涌過來,帶著各種樹木花草的氣息,柳樹、楓樹、臭桐、丁香、刺槐、三葉草,還有一些說不上名來的,在這些氣息里涌出一種雷雨所熟悉的香味,它暗藏得很深,但雷雨還是聞到了。在這淡而遠的香味里,他突然想起了佟薔薇。對,佟薔薇,你在哪里?
雷雨又開始找佟薔薇,讓她馬上來,馬不停蹄地來,一刻也不能等。他現(xiàn)在非常需要她,他不能沒有她,他要和她好好地愛,要談結(jié)婚的事,認真地談??呻娫挻蜻^去,還是關機。他一刻也沒猶豫就給自己在柳城的朋友打電話。有兩個換號了,有一個在外地。他急得要死,他怪自己為何不留一個她家里人的電話,太混球了。以前總認為佟薔薇永遠不會丟,只要他想,她就會出現(xiàn)的。后來,他輾轉(zhuǎn)終于找到佟薔薇好朋友小娜的號碼。雷雨急急地撥號,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抖。他停下來甩了甩,繼續(xù)按,他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電話接通,他聲音顫抖地說:小娜,我是薔薇的男朋友雷雨,我想找佟薔薇,我聯(lián)系不上她了,你幫我找下她,好不?他懇求著。那邊,突然悄無聲息,好半天才說:你確定你真是她男朋友嗎?雷雨說:我不是誰是?那邊,小娜突然咆哮聲起:你他媽的是她男朋友,為什么她都沒了七天后,你才打來電話?啊?你是不是人?你他媽的有什么好,她不顧她爸住院,跑去省城看她什么該死的男朋友,半路出了車禍,薔薇她太不值了!她太不值了……那邊的女聲咆哮如獅吼。
雷雨一屁股坐在地上,電話摔得七零八落。
責任編輯 楊 希
孫焱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 200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現(xiàn)已在《星火》《鴨綠江》《長江文藝》《文學界》《山花》《山東文學》等國內(nèi)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6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獲遼寧文學獎、青年作家獎。2007年和2009年先后就讀于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