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相對于民選的總統(tǒng)來說,世襲的國王更能超越黨派政治代表整個國家。英國王室的挑戰(zhàn)在于,如何從代表國家形象這樣的“消極象征”,轉向為國家利益服務的“積極象征”。
4月21日是英國史上在位最久的君主伊麗莎白二世的90歲壽辰。與往年一樣,英國社會除了“普天同慶”,也不乏“不和諧”的聲音。有英國媒體質疑,在民主的英國,如此狂熱地慶祝一位世襲的君主的生日,是否不太正常?更有評論直指君主制在當代英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時空錯亂。
溫莎王朝(當今英女王是其第四代君主)沒有被歷史的風沙淹沒,國王/女王們能走出溫莎城堡,融入現代英國政治和社會,不是一句時空錯亂所能解釋的。根據維基百科的界定,目前保留君主的國家有45個,在聯合國193個會員國中占比約23%(其中英國女王身兼另外15個國家的君主)。
在這些君主制國家中,大多數是像英國女王那樣象征性的虛位君主(如在西班牙、荷蘭、比利時、丹麥、挪威、瑞典、日本、柬埔寨、馬來西亞等國),少數是像沙特國王那樣的專制君主(如在阿曼、文萊、斯威士蘭),還有介于兩者之間、法定權力不夠但有權威的國王(如在泰國、卡塔爾、約旦、摩洛哥)。
根據馬克思·韋伯關于合法性來源的經典論述—傳統(tǒng)型、法理型、魅力型,對合法性來源的不同偏好,也進化出了現實世界中不同類型的國王。
作為世界上最早建立君主立憲制的國家,英國國王/女王的存在具有某種標桿性意義。
英國著名民調機構Ipsos MORI近日公布的一份民調顯示,贊成英國保留君主制的高達76%,認為應改為共和制的僅為17%。對于君主能否在英國的未來中扮演要角,表示認可的占75%,遠超持否定態(tài)度的20%。
梳理Ipsos MORI的歷史數據可以發(fā)現,在是否保留君主的問題上,英國人的態(tài)度長期以來保持高度的穩(wěn)定性。1993年~2016年,贊成英國維持君主制的比例一直維持在65%(2005年)至80%(2012年)的高位,而主張英國實行共和制的比例則在13%(2012年)與22%(2005年)低位區(qū)間徘徊。即便在戴安娜王妃去世殃及英國王室形象的1997年,擁護君主制的比例依然高達73%。
多年的民調數據,體現了英國人濃厚的女王情結。這種國民情緒背后,折射的是英國人對國家身份的追求。伊麗莎白二世1952年登基時,日不落帝國雄風早已不再,這在一定程度上給英國造成了國家身份焦慮。英國知名媒體人士馬克·伊斯頓的分析一語中的:隨著殖民權力和帝國財富的萎縮,英國人越來越渴望尋找一種財富和領地以外,能體現國家偉大的東西,而且這種東西必須具有內在的特殊性。顯然,沒有什么能像女王那樣,激發(fā)英國人對昔日輝煌的記憶。
英國的情況比較特殊,但道理并不特殊。歐洲其他君主制國家,并不像英國那樣需要通過君主來彰顯國家的偉大,但包括英國在內的這些歐洲國家的女王/國王們,都在國家身份問題上扮演著重要角色。在英國斯特林大學研究現代君主制的學者尼爾·布萊恩看來,君主的象征意義,就像權杖和王冠那樣,不是總統(tǒng)所能復制的,“不論多么神秘,英國女王的確能證明英國的政治穩(wěn)定與不朽的歷史根基”。
這種身份認同,在全球化、歐盟一體化、難民危機沖擊下更顯突出。去年接納了10萬敘利亞難民的瑞典,其國王卡爾十六世·古斯塔夫在一次演講中說:“新瑞典公民從世界不同國家來到瑞典,在這種情況下,正是君主制的優(yōu)勢,使國王能充當公正、團結的象征?!?013年退位的荷蘭女王貝婭特麗克絲,在右翼反伊斯蘭政黨勢力抬頭時,曾發(fā)表公開講話,呼吁荷蘭民眾保持寬容。
國王“公正、團結”的象征,事實上觸及了國王得以存在的制度性因素。相對于民選的總統(tǒng)來說,世襲的國王更能超越黨派政治,以民選國家領導人難以企及的可信度代表整個國家。英國保守派政治學者菲利普·布朗德認為,君主立憲制的持久生命力,可以從純粹民主政體的局限和不足中部分得到解釋,“代議制政府遭到反感,民主問責制催生出不民主、不負責、與現代寡頭無異的政治精英;在這樣一個時代,君主制更受歡迎就不足為怪了”。
權威,有時能讓權力保持謙卑(權力通吃的社會除外)。著名學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曾說,后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是意象的主宰和文字的終結。面向“具象”的女王宣誓就職,比手按“抽象”的憲法文本就任總統(tǒng),更能讓政客們產生敬畏感。美國外交關系協會政治學者喬舒亞·庫蘭茨克提到,許多現代國家意識到,君主能成為遠離政治紛爭的權威與國家身份認同的來源,他們可能是名義上的國家元首,也可以成為某種約束民選政治人物向惡沖動的獨立力量。很難想象,沒有泰國國王普密蓬的存在,導致頻繁政權更迭的街頭運動,會以近乎派對而不是大規(guī)模流血的結果收場。
二戰(zhàn)結束以來,世界范圍內君主制國家的數量有一定減少。例如1962年北也門君主巴德爾被革命推翻,1974年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被陸軍軍官門格斯圖政變推翻,2008年尼泊爾廢除君主立憲制,倒行逆施的賈南德拉國王(2001年王室血案中遇難的國王比蘭德拉的胞弟)成為平民。
相對來說,歐洲的國王們與現代政治與社會“和諧度”更高。這是君主制作為一種政治組織形式進化的結果。這個過程基本無關政治道德,完全是權力的游戲。在這些權力博弈中,國王們普遍都是在無法抗拒的政治壓力下,被迫做出妥協逐步讓出統(tǒng)治權力,并在新的政治安排中尋找自身存在的合法性。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政治學教授阿爾弗雷德·斯德潘說得直白:沒有政治壓力,大多數的君主都會堅持保持原樣。他認為,要求君主承認議會權力以及與選舉出的代表談判的壓力越大,社會與議會對政治權力的要求越多,君主就越可能被迫走向君主立憲,并最終不得不做出選擇—是接受民主議會君主制,還是被廢黜。
被視為君主立憲制典范的瑞典,早在19世紀初就開始了相關政改,但直到一戰(zhàn)結束后才邁出實質性步伐。20世紀初,瑞典下議院要求國王奧斯卡二世解散議會,重新選舉,以擴大選舉權并限制非民選的上議院權力。這個要求當時遭到了國王的斷然拒絕。1918年,一戰(zhàn)后德國、俄國君主制轟然倒塌(德皇威廉二世托庇于荷蘭女王,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則被槍決),瑞典民眾掀起共和高潮并正醞釀革命之際,奧斯卡二世的繼任者、國王古斯塔夫五世才被迫答應下議院的要求。
在權力被一項項剝離的過程中,古斯塔夫五世還設法保留瑞典武裝部隊總司令的權力。但在1939年,這項權力也被議會變成象征性的了。1974年瑞典通過新憲法,國王作為武裝部隊司令的象征性權力也不存在了。而且,國王任命首相的象征性權力,也被轉給了議長。瑞典國王自此徹底“不問政事”。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實質性權力被廢,還是象征性權力被取代,都不是在國王自愿的前提下完成的。
一個缺錢的國王,權力根基肯定是不太牢固的。與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鏖戰(zhàn)8年的英國國王威廉三世,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為了籌措戰(zhàn)爭經費,用權力換金錢的交易,最終成就了導致英國最終走向君主立憲制的《權利法案》中“限制國王征稅權”的條款。這方面的反例是阿拉伯君主國。那些因石油財富而不差錢的國王,有財力支撐維持政權運作的權力機構,當然也就缺乏歐洲國王們那樣讓渡權力的政治壓力。
阿爾弗雷德·斯德潘在分析阿拉伯君主國“超穩(wěn)定結構”的原因時指出,除了沒有征稅壓力,王室家族廣泛而強大的政治權力是一個重要原因。在這些國家,國王端坐權力中心,親王、王子們分享部長職位,事實上形成了“家族君主制”。
美國華盛頓大學學者維克多·蒙納爾多提出:阿拉伯的君主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政治文化,有助于建立穩(wěn)定的分配制度,而且在行政權力上自我設限,這種獨特的政治文化為君主制提供了合法性。這樣的進化,顯然與歐洲的情況不同。至少從權力角度講,無論是“分配”還是“設限”,都在“家族君主制”內部運作,國家權力并沒有向社會開放。
在君主制進化道路上,國王個人的選擇也不容忽視。軍人在國家權力體系中占據中心位置,曾是西班牙和泰國政治的共同特征。被軍事獨裁者佛朗哥定為接班人的西班牙波旁王朝前國王胡安·卡洛斯,在前者去世后沒有遵照其遺愿建立君主制,而是主動推動國家實現民主轉型。在歷史節(jié)點時刻,是從過去的軍事威權體制中尋求君主制的合法性,還是通過推動民主化來為國王身份打造新的合法性,胡安·卡洛斯選擇了后者。普密蓬國王統(tǒng)治下的泰國,在其登基半個多世紀后,民主轉型還處于進行時。
如果以離政治權力的遠近來衡量,瑞典、英國、泰國、沙特這些君主制國家,呈由遠及近的分布狀態(tài)。歷史已經表明,君主制的進化方向毫無爭議地指向民主。美國德克薩斯農工大學教授喬治·高斯,曾在一篇關于阿拉伯國家君主制的文章中寫道,除了逐漸邁向民主政治,阿拉伯世界沒有其他可替代的選擇,作為體制合法性和穩(wěn)定性的基礎。沙特女性獲得選舉權,科威特的議會改革,都是用民主來“裝點”統(tǒng)治合法性。
民眾對民主政治的冷漠,與對王室故事的熱衷,其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聯系。美國媒體曾報道,布什在與戈爾角逐總統(tǒng)時,有選民把票投給布什,理由竟然是布什比戈爾更適合在一起喝酒。英國曾有一項民調顯示,絕大多數英國人都夢想能跟女王在白金漢宮喝下午茶。雖是趣聞,但也體現了民眾對政治人物與王室態(tài)度上的溫差。這種現實,客觀上給王室獲得民眾認可度創(chuàng)造了條件。英國的喬治小王子在鏡頭前賣個萌,或許比年邁的沙特國王祭出數百億的惠民政策,為王室獲得的“合法性”還要大。
2006年8月日本皇太子德仁一家三口在荷蘭度假期間,與荷蘭女王貝婭特麗克絲一家三口在王宮合影。
現代君主制必須通過向社會彰顯其“價值”來尋求新的合法性。在英國德蒙福特大學政治學者蒂姆·哈莫斯看來,有什么樣的君主,某種程度上就是人們想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社會?!爸贫鹊牧α咳Q于其彰顯和代表民眾價值觀和優(yōu)先關切的能力,處于危機中的制度正是那些與服務人民脫節(jié)的制度?!庇跏业奶魬?zhàn)在于,如何從代表國家形象這樣的“消極象征”,轉向為國家利益服務的“積極象征”。
在這一點上,已故戴安娜王妃已經開了一個先例。她是英國建立君主立憲制以來,首個“走出王宮”積極參與國際公益、人道主義事業(yè)的王室成員。正是稱贊戴安娜王妃為“人民的王妃”的前首相布萊爾,勸女王做出告別某些王室傳統(tǒng)的繁文縟節(jié),更多地親近社會的改變。但英國王室此后再無“戴安娜王妃”,與女王喝茶的機會依然比中六合彩還難。蒂姆·哈莫斯認為,女王應該減少與民眾的距離感,“在現代社會,通過神秘感與距離感確保女王吸引力的做法,不可能得到持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