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江

摘要：在南京國民政府新《鹽法》的起草、通過、公布和籌備實施期間，利益相關各方在社會輿論領域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輿論博弈。本文將新《鹽法》投放于社會輿論視域，探尋舊鹽商利益集團在這場輿論博弈中的系列活動，呈現(xiàn)出他們對新《鹽法》變革的輿論誤導與阻擾全貌，進而揭示出其活動與新《鹽法》改革流產(chǎn)的深層聯(lián)系。這有助于為政府改革克服經(jīng)濟利益集團的阻擾提供一些啟示。

關鍵詞：舊鹽商；國民政府；新《鹽法》；輿論誤導；阻擾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6）03-0042-09

舊鹽商在南京國民政府的新《鹽法》改革前后，掀起了系列活動來反對和阻擾新《鹽法》。本文將舊鹽商抱團所組成的集團權(quán)稱其為舊鹽商利益集團。為何在此稱之為舊鹽商利益集團呢？其因在于新《鹽法》對新興的精鹽公司沖破引岸束縛、開展自由貿(mào)易較為有利，未取得引地的精鹽鹽商對改革多持認同和支持態(tài)度；而舊的擁有引地的粗鹽鹽商則紛紛組織起來，抱成團守護傳統(tǒng)的專商引岸制度，企圖繼續(xù)維持其原有的制度紅利，阻擾新《鹽法》的通過和實施。

民國伊始，北京政府為了穩(wěn)定稅源，沿襲清之引制。其時地方軍閥林立，割據(jù)一方，地方政府對專商引權(quán)也多持認同態(tài)度，以便為地方割據(jù)提供財政支撐。在此期間，北京政府也曾推動了一些鹽政變革來限制專商特權(quán)和增加中央財政收入。但舊鹽商不甘心輕易放棄其既得利益，“每有改革鹽政之議”，他們“必大散黃金以事運動，不肖鹽官，往往只顧自己之利益，而不顧國家與人民之利益，改革之議，自然歸于消滅”，專商引岸制因此而繼續(xù)得以茍延殘喘。這導致縱觀整個北洋軍閥政府統(tǒng)治時期，在“引岸制度根深蒂固、引商勢力強大的廣大區(qū)域內(nèi)，自由貿(mào)易仍是難以推行的，全國大部分區(qū)域仍行引岸制。即使已開放區(qū)域也不能稱之為完全意義上的自由貿(mào)易”。北洋軍閥政府鹽政改革雖未成功，但其時鹽政改革專家的相關主張和政府的系列改革活動為南京國民政府推行新《鹽法》改革提供了一些的理論儲備和實踐經(jīng)驗。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后，鹽政改革很快被國民政府納入議事日程。為迎合民意，增添其革命底色，增加財政收入，國民政府于1931年1月開始組織專家起草，3月21日通過新《鹽法》，并于5月30日頒布。在出籠和籌備實施新《鹽法》期間，舊鹽商利益集團竭力進行輿論誤導和阻擾，企圖干預和阻止新《鹽法》的起草、通過、公布和實施。

一、新《鹽法》起草與通過期間1日鹽商的

輿論策略與阻擾

（1931年1月-3月21日）

舊鹽商對國民政府執(zhí)政伊始的鹽政改革舉動甚為留心，稍有鹽法變革的風吹草動便會集會應對。1931年1月，立法院開始組織鹽務專家草擬新《鹽法））c為了防止舊鹽商的干擾和破壞，“此次立法院之發(fā)動，事前尚各守秘密，不使人知，所以如此者，即恐長袖善舞者之財能通神也”。不久，立法院就初步確認了就場征稅和自由貿(mào)易原則，“擬定篇目十四門，及提出要點十八條”，但在“制成油印以便院內(nèi)傳觀”時，被上?！缎侣剤蟆酚浾攉@知其內(nèi)容，載于《新聞報》上。此消息傳開后，各地舊鹽商極為驚恐，認為其“系打破金飯碗之舉動，遂起而為反抗之運動焉，列首者為浙東有名運商兼場商之周慶云、王綬珊，函電急如星火，遂得長蘆山東兩浙兩淮之響應”?！艾F(xiàn)各地鹽商已紛紛來滬報告，定于日內(nèi)正式開會討論辦法，并擬推派代表赴京，向中央陳述鹽業(yè)之特殊情形，及其對于國計民生之關系云。”。

“來滬之鹽商連日在淮南四岸公所開會討論，結(jié)果先組織一蘆東淮浙蘇聯(lián)合辦事處，將新鹽法應考慮之點，群呈國府，請予采納，一面即征求川粵各地鹽商鹽民意見，而后擴大組織，呈府院文，尚在起草中云?！笔芡七x“浙引之代表周慶云，即乘機人京，謁見宋部長，有新原則十八條，請其轉(zhuǎn)交立法院采用”，勸“政府取穩(wěn)當手段，有引商可負籌款之責，稍加鹽稅，亦可辦到”。他們試圖在鹽法起草階段干預和操縱新《鹽法》草案內(nèi)容，以維護其既得利益。在滬密商之眾鹽商，“以為國民黨中之世代鹽商，唯有南潯張氏，自明朝以來，即包銷蘇松五屬之鹽，至今未改，故揚言已派人與張氏接洽，請其出而號召，以打倒改革案”；“張?。ㄊ娜眨┑骄?，聞系應某方召，將于鹽稅事有所咨詢，傳鹽法將有暫緩趨向”。這也使眾鹽商暫時放松了警惕。

由于舊鹽商利益集團的阻擾，立法院被迫在3月5日將新《鹽法》草案由十五章壓縮修改為十三章。他們在16日對新《鹽法》進行會商后，稍后再次提交審查，經(jīng)審查后的鹽法內(nèi)容修改較多。由于“恐引起外間無謂阻礙”，立法院不僅對新《鹽法》內(nèi)容“堅不吐露”，也不公布就新《鹽法》“是否提出二十一日立法院大會討論”。在3月21日立法院開大會討論新《鹽法》時，與會代表“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通過該法并決定宣布全文以免夜長夢多，一面呈請國府公布執(zhí)行”。通過后的新《鹽法》又被壓縮為七章三十九條，“集滬各鹽商聞訊當晚又開緊急會議討論最后救濟辦法”。

在此期間，發(fā)生胡適辭去立法院院長事件，鹽法起草委員會受到波及。其時正在上海開會應對的舊鹽商皆以為胡適一旦辭職，新《鹽法》必然胎死腹中。不想新《鹽法》草案競于3月21日在立法院獲得通過。

二、新《鹽法》通過后公布前舊鹽商的

輿論攻勢和阻擾活動

（1931年3月21日-5月30日）

在新《鹽法》通過后公布前的兩個多月時問里，舊鹽商為了避免其既得利益受損，阻止新《鹽法》的公布，“籌大批款項，陰謀運動當局，收買輿論，包圍鹽官”，不惜花費重金進行輿論公關和權(quán)力尋租活動，其反對和阻擾活動也一時問達到高潮。在此期間，舊鹽商利益集團的輿論誤導和阻擾活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一）抱團向政府請愿和呈文

由于新《鹽法》能否如期公布，主要在于政府。自立法院通過新《鹽法》以后，為了壯大自己的聲勢和在輿論博弈中占據(jù)主動，舊鹽商紛紛組織起來，通過抱團請愿和呈文向國民政府施加壓力?！澳媳丙}商，已群起運動保持引岸，據(jù)近日所傳，蘆綱代表林晉臣、劉淑穎、張次邁已奔走于京滬之間；浙岸鹽商周慶云、王體仁等，更發(fā)起邀集兩浙兩淮長蘆山東各岸商，赴滬集議，并擬推派代表……日前淮商代表周湘齡到京，請愿新鹽法在訓政時期內(nèi)緩行”。其呈文先后有“淮南四岸運商總會公表鹽商之商榷，又淮南湘鄂西皖四岸運商總會、蘆綱公所、東綱公所、淮南外江內(nèi)河食岸公會、兩浙鹽業(yè)協(xié)會、蘇五屬鹽商公會、通泰濟南場鹽商會之公呈，又鹽務討論會會員張習、周慶云、汪雩等之呈文；查鹽商公呈（即報載之《新鹽法案平議》）由淮南四岸運商總會領銜，蘆東浙蘇等商連署，鹽務討論會公呈，由張習領銜，連署者凡十一人皆系會員皆鹽商也”。不僅如此，各地鹽商還以地方團體名義呈文反對，“蘆綱公所近曾上呈各機關表示反對，以取消引岸”，甚至函請?zhí)旖蛏虝枰栽?；山東鹽商也以東綱公所名義“呈財政部及鹽務署電文”，公然宣稱”改制后稅收無一定把握，建坨歸倉緝私易滋弊端”。舊鹽商企圖用呈文和請愿綁架和操縱民眾對新《鹽法》的社會輿情，誤導國民政府，使之中止公布或暫緩實施新《鹽法》。

（二）收買報刊媒體竭力攻擊新《鹽法》

由于民國時期報刊業(yè)的迅速發(fā)展，新聞媒體報道日益成為民間輿論的主要載體。舊鹽商紛紛利用其時的主要輿論工具一一報刊來阻止新《鹽法》的公布。在“新鹽法即將公布之際”，一班舊鹽商“不肯放棄其世襲‘不當?shù)美貦?quán)，橫生阻礙，并有滿紙爛言之‘鹽法之商榷在上?！q太人所經(jīng)營之申報新聞報大登特登故設危詞，以慫國人之聽聞”，他們“在京滬各報，不惜重資，大登其政府呈文及類似宣言之文告，企圖淆惑國人聽聞”。上海《申報》和《新聞報》成為其主要發(fā)布平臺。舊鹽商還動輒以民意代表自居，試圖以自己的權(quán)威面紗去誤導民眾，欺騙政府。其典型代表莫過于舊鹽商張佩嚴，他在1931年4月7日的《申報》頭版發(fā)布了專件《立法院新鹽法平（評）議》，竭力為舊鹽商利益集團辯護。在舊鹽商的反對事由皆被民眾輿論批駁招致輿論界口誅筆伐的情況下，他們改變了抗爭策略，開始不直接攻擊新《鹽法》，竭力主張緩行新《鹽法》。但鑒于張佩嚴等實名發(fā)文遭到了民眾輿論的群起譴責，他們未敢實名發(fā)文，而是以《某專家談鹽法問題》為題在《申報》發(fā)文，煞有介事地宣稱應采取“折中辦法，先從整理場產(chǎn)著手……惟整理非五六年不能竣事，如此則主張實行新鹽法及緩辦者，皆可兼顧”，認為“淮蘆川浙魯閩各岸，情形各異，非用同一種方法所能如期辦理……故須隨各地習慣而論”。

（三）片面夸大推行新《鹽法》的嚴重后果，恐嚇政府和欺騙公眾輿論

舊鹽商“結(jié)黨造謠，恐嚇挾制，群起阻擾，無所不至”。他們宣稱推行新《鹽法》勢必影響民眾食鹽供應，“邊僻之區(qū)，誰肯冒險以圖僥幸，則其結(jié)果必使通都大邑，以互相競爭而鹽價日改，人民生活不能妥定，交通不便之處，淡食更事所必然”。舊鹽商斷言強推新《鹽法》必然招致私鹽泛濫，“查我國濱海各省，北自遼寧，南抵閩粵，海線之長，幾及萬里，在在斥不毛之地，

即處處是煮海為鹽之區(qū)。人民食私，已成習慣，臨時走漏，防不勝防”。舊鹽商還“故作國庫將減收七八千萬元之危詞，以圖慫動世人視聽，保持其世襲‘不當?shù)美畽?quán)利”。他們甚至認為新《鹽法》的自由貿(mào)易必將導致地方財政困難，聲稱引票如若根本廢除，將“直接使票商無以為生，間接使社會發(fā)生不穩(wěn)定之現(xiàn)象，而況引票施行區(qū)域，其地方上慈善、教育、警察多賴鹽引附捐以維持，若競就場征稅，將何以挹注，茍廢引票，將不啻對于數(shù)百萬戶宣布死刑云云”。他們宣稱，大量失業(yè)鹽民可能群起暴動并加入中共領導的革命，“現(xiàn)在匪共四伏，人心反側(cè)，一旦鹽制更張，其直接間接，衣食于鹽業(yè)之內(nèi)者，全國不下數(shù)千萬人，迫于饑寒，易受益惑，恐與元之掘黃河，明之裁驛站，揭竿而起，全國騷然，異代同符，甚非國家之?！?。

（四）勾兌政府要員以維護其既得利益

舊鹽商“茍聞政府有改革之議，不惜出千萬之資，以為賄賂獻媚之計”。新《鹽法》文本在立法院剛一通過，“各地鹽商為欲維持其世襲專商之利益計，在滬集會，挾其一向勾結(jié)權(quán)貴之本能，與不勞而獲之孽錢，四處運動，以冀新法之打消”?！案鞯佧}商近有多數(shù)集居上海，多少總帶有幾文資本來者。聞天津商人每家派一千七百元，其代表行時，確攜二萬元，初到上海時，人人欲擁護浙商張淡如為從前之周學熙，以為彼與蔣主席有淵源，希望其以全力打銷此案也?！薄敖勚芡醯冗\動力已及政府各當局，一面請張淡如自向蔣主席請其予以維持引岸……一面話曹某致函今立法院邵副院長，請將改革案延緩議決，聞邵現(xiàn)已將原書交立法委員作審查此案之參考?！庇捎?931年5月5日在京舉行的國民會議可能議決公布新《鹽法》，舊鹽商紛紛組織人馬趕至南京活動，他們試圖說服各省參會代表，撤銷鹽法。浙商張淡如甚至不惜花巨資宴請各省代表，借宴席平臺散發(fā)反對新《鹽法》的小冊子，責難新《鹽法》威脅到了灶戶生計。他們試圖竭力滲入為推行新鹽法而特設的鹽政改革委員會，“若此中有多數(shù)之引商在內(nèi)，則改革之進行，勢必遲延，聞引商已注意及此，謂不動其根本，則須從枝葉以謀緩進”。

（五）以加稅和借款為誘餌，分化瓦解鹽政改革官員

立法院于3月23日通過新《鹽法》將由政府公布的消息經(jīng)各報披露后，舊鹽商改變了抗爭策略，他們主動請求增加鹽稅和報效借款以換取政府對引岸的保留。浙商代表周慶云特地“二次入京見宋（宋子文），有對新鹽法之簽注六七條交宋，據(jù)彼等自述，謂系宋自交彼輩簽注意見，以憑采擇者……不過宋為周之反對意見所動，遂對新鹽法而懷疑，此實不可諱之事實。鹽商之意見，由周而至宋，即由宋而及蔣”。周的建議也無非是增加鹽稅?！霸跍_會之眾鹽商，擬籌款一千五百萬運動展緩施行一二年……尚思其慣技以報效借款等名義，包圍財部?！彼麄兿Ｍ源藶檎T餌來分化瓦解鹽政改革官員，促成新《鹽法》改革的流產(chǎn)。鹽商代表的建議打動了宋子文，宋隨即向蔣介石建議，稱新《鹽法》尚需修正。蔣介石于是召集立法院新《鹽法》全體起草委員會成員開會，他們與宋子文展開了激烈辯論。與會專家皆堅持新《鹽法》不能修改，蔣也認同專家意見。此后新《鹽法》未再進行討論，但卻遲遲未能公布。舊鹽商還聲稱，推行新《鹽法》勢必危及國稅穩(wěn)定，“鹽務本系實業(yè)之商，近年國家以課稅預為抵用，動輒數(shù)百萬，由商出立借據(jù)，金融家尚能見信通融，今改自由貿(mào)易，則國家之緩急，亦不可恃”。其“無非欲分化行政與立法兩方負責之人，而使財政當局，受其暗示，于不知不覺之中，左袒鹽商，此財政當局不滿意新鹽法及財政部持懷疑態(tài)度之說，所由來也”。舊鹽商“放出種種煙幕，使政府欲實行新鹽法時，不得不徘徊顧慮，以為將影響稅收”。

（六）力主就場官專賣，企圖將鹽法改革引入歧途

就場官專賣早在民國初年就是鹽政改革派內(nèi)部論爭的焦點，“近聞鹽商運動反對新鹽法者，亦舉此法為言。實則意在依就場專賣之方法，達保存引岸之目的。蓋如此辦理，姑不問官償鹽戶制本，資力易有不給之虞。而新商自由購運，供求之際，終難相應，結(jié)果必在相當條件下，仍歸束于舊商照常承辦之一途”。舊鹽商此時重拾“就場專賣，以期與就場征稅之說相混，使互相辯論而致新鹽法施行展期”。“蓋時人于就場征稅與就場專賣之分別，知之者甚寡，固易為其所動?！币恍┡f鹽商甚至“拿國家專賣的口號來淆惑人民視聽。他們明知不能實行，也提出國家專賣的制度來搪塞一切，希望把引岸制度的壽命多維持幾年?！?/p>

（七）挑唆鹽民和可能因改革失勢的鹽官反對新鹽法

為增添其反對新《鹽法》的民意基礎，舊鹽商還刻意把自己裝扮成鹽民的代言人，“為鹽民爭生計”。他們“謂自由貿(mào)易實行，貴鹽必被淘汰，數(shù)十萬鹽民生計可慮，不從擁護專商自身利益立論，而從鹽民生計著想，可謂巧于立言”。他們還挑唆鹽民上書反對新鹽法。1931年3月30日，蘇五屬松江場全體鹽民代表吳昆甫等聯(lián)名上書袁浦場場長李耀南，認為“鹽法變更影響國家課稅、斷絕鹽民生計”，請求他轉(zhuǎn)告政府“仍沿舊制，以拯民命，而維鹺政”。鹽民所陳述理由與舊鹽商之反對理由競驚人地相似。由于“一旦實施新鹽法，則許多機關，應當裁撤，官吏去官，與鹽商灶戶之失業(yè)利害共通”，故“向來服務鹽政人員，對鹽法多取保守態(tài)度”。在舊鹽商們的挑唆下，一些可能因改革失勢或失業(yè)的鹽務官員紛紛站出來非難新《鹽法》。如長蘆鹽運使洪維國稱：“立法院制定新鹽法誠屬允當，惟長蘆情形復雜，將來施行，恐有困難?！?/p>

由于舊鹽商的輿論誤導和阻擾，自新《鹽法》在立法院通過移交政府后，直到4月底，“財部尚無一字與立法院”。但舊鹽商的這些活動并未能扭轉(zhuǎn)在南京召開的國民會議的輿論走向，與會者以壓倒多數(shù)通過了新《鹽法》。這也促使南京國民政府不得不在1931年5月30日公布了新《鹽法））o但基于舊鹽商的反撲和對鹽稅短少的擔憂，立法院對新鹽法能否順利施行揪心不已，他們擔心如若明確規(guī)定施行日期到時不能實施則會使政府威信嚴重受損，思慮再三，故而立法院在新《鹽法》末尾明確規(guī)定，“本法施行日期以命令定之”。

四、新《鹽法》公布后舊鹽商的策略調(diào)整

（1931年6月以后至抗戰(zhàn)前）

新《鹽法》的公布，實質(zhì)是民眾輿論的勝利。鑒于新《鹽法》公布后公開反對新《鹽法》必然會使自己淪為民眾輿論的敵人，舊鹽商開始暗地里百般阻擾新鹽法的實施，竭力在運銷環(huán)節(jié)上進行干擾。他們“就場不收鹽，以困鹽民生計；在途不起運，以造成民食恐慌；在銷地提高鹽價，以加重民負；處處阻礙銷量，減少國家收入，而辦鹽務者莫之如何也”。他們還繼續(xù)以加稅報銷政府和勾兌政府要員等方式來進行阻擾。

新鹽法雖然暫時得以公布，但南京國民政府內(nèi)部財政部的意見卻占了上風，他們“深恐改革后，稅收或有短少之虞”，借口長江大水和“九一八”事變，延遲推行新《鹽法》這令舊鹽商的引岸也繼續(xù)得以保留。

直到1934年4月，時新申報載“南京鹽務會議有逐步實施新鹽法，取消引票”，舊鹽商遂再起阻擾。4月23日，淮鹽舊鹽商以“淮南四岸鹽業(yè)事務所”名義向財政部部長發(fā)電報稱：“民十八年，政府征繳驗票費四百萬元，以濟黨國要需，奉發(fā)驗票在案”，“各省政府歷次認借稅款，多至數(shù)百萬元，迄未歸償。如將引票取消，應請將該項驗票費、借款等項發(fā)還各商，以昭大信”。他們以索還驗票費和借款相要挾，向政府施壓。與此同時，他們又大訴苦水，“現(xiàn)在四岸存鹽各百數(shù)十萬擔，均因催繳場稅，限期截網(wǎng)，遵令辦理到岸，必須守候兩年，內(nèi)外方能銷完，擠壓成本約二千八百余萬元。本年湘皖兩岸預繳輪帆各稅又四百余萬元，大半貸自銀行、錢莊，以引票、稅單及鹽斤抵押”，懇求“政府準予猶豫期間，俾各商將存岸及繳稅鹽斤仍照向章輪售，收回成本”。4月30日，淮鹽舊鹽商又以“鄂岸淮鹽公所”名義致電財政部，延續(xù)了前封電報的策略：他們一方面夸大其經(jīng)營困難，呼吁政府萬一“鹽法必須變更，懇準予以猶豫期間，以全商命”；另一方面要求政府將此前征收的“票價和驗票費發(fā)還”。

不巧的是，此后“首都重地發(fā)現(xiàn)毒鹽，膠澳威海搶鹽風潮迭出，長江流域稅警禁止人民自由購食，華北各地硝私充斥，復因農(nóng)村凋敝，民生維艱”，一時間民眾輿論再次聚焦于舊鹽商之引岸制，認為保留引岸制是食鹽中毒案發(fā)生的深層原因，皆呼吁政府盡快實行新《鹽法》。在1934年12月中旬國民黨四屆五中全會在京召開之際，全國工商各界紛紛致電大會，懇請推行新鹽法。迫于社會輿論壓力，國民黨的四屆五中全會不得不通過決議，“限一個月內(nèi)成立鹽政改革委員會，籌議各項規(guī)章及施行細則”，“限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底完全實施鹽法”。1935年11月，國民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再次決定于1936年底分區(qū)施行新鹽法。舊鹽商又再掀波瀾，他們選派代表向中央請愿，“十二圩鹽務各團體聯(lián)合會推代表李一鳴等四人”于12月12日“攜《上五中全會書》，赴中央黨部請愿，請對新鹽法展長施行期間，交國民代表大會復議”。但鑒于公開反對新《鹽法》必然遭致民眾輿論的群起聲討，他們不敢在社會輿論領域搞大規(guī)模的造勢活動了，其請愿活動在《申報》的不顯眼位置刊發(fā)，字數(shù)極少。

在國民黨的四屆五中全會議決1936年底全面實施新鹽法后，舊鹽商“一聞改制將成，即群起運動，仗其雄厚之資本，作最后之掙扎；甚或危言聳聽，謂新法施行后，政府將損失八九千萬元之國定舊稅”，希望再次“分化行政與立法兩方面之立場”。長蘆鹽商以“蘆綱公所、裕蘇公司、合豐公司和襄汝公所”名義分別于1935年1月15日和2月9日呈文國民政府事業(yè)部和財政部，反對實施新鹽法。而淮鹽舊鹽商因深知新《鹽法》的實施已成大勢所趨，便以退為進，“商等不敢謂新鹽法之不適用也，惟在實施以前，必須籌備完善”，呼吁“將實行新鹽法時期酌量延長，精密籌備，并規(guī)定展至何時，明白宣布，庶幾運商得以安心運營”，因為銀行需“得有保障”方肯“繼續(xù)放款”。他們試圖通過夸大鹽制的復雜性，通過變通和調(diào)整新鹽法來維護其既得利益。不過，此時的舊鹽商利益集團的聯(lián)合行動步調(diào)發(fā)生了變異?；瓷毯驼闵淘噲D通過強調(diào)其引區(qū)的特殊性來維持其原有引區(qū)，懇請政府“在新鹽法實行以后，淮鹽浙鹽之引區(qū)因天然趨勢之故，仍須依舊維持。如慮商人壟斷把持，不難立法以為箝制。”川鹽鹽商也以“川鹽情形特殊”為由，呈請財務部從緩實行。江蘇儀征縣十二圩鹽務各團體聯(lián)合會之鹽商競派代表呈請國民政府中止實行新鹽法，“專案提出六中全會，公決將新鹽法中止八年”，“于中止期內(nèi)，不得以單行命令變更舊制”。還有部分舊鹽商希望在新《鹽法》的實施中取得市場先機，1936年1月12日，浙江余姚舊鹽商“請早日行新鹽法，推代表三人來京請愿”。

但此時的國民政府因為擱置新《鹽法》向舊鹽商加稅而嘗到了稅收甜頭，倘若全面實施新《鹽法》可能帶來的財稅短少的風險使之對新《鹽法》的興趣銳減。日本侵華威脅的加深也使國民政府和民眾輿論對新《鹽法》的關注度日益下降。這造成新《鹽法》從公布之日起一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前，始終未能全面實施，淪為一紙具文。雖然截止抗戰(zhàn)前新《鹽法》未能得以實施，但由于一些地方的舊有引岸制度嚴重影響到了當?shù)孛癖娚詈蛧裾亩愂眨@些地方先后被國民政府允許實行食鹽自由貿(mào)易。

結(jié)語

新《鹽法》改革的深處實質(zhì)是鹽業(yè)運銷利益網(wǎng)絡的重新分化組合與調(diào)整，必然遭致利益受損的舊鹽商利益集團的極力反對和百般阻擾，他們?yōu)榇私韫娸浾撈脚_提出了很多反對意見。不可否認，其部分反對意見也不乏一些合理成分，但充其量只能成為新《鹽法》進行局部調(diào)整的理由，不足以全面否定新《鹽法》的推行。

新《鹽法》的推行實際上是國民政府與舊鹽商圍繞鹽業(yè)而展開的利稅博弈，舊鹽商的利益空間遭到空前打壓。政府通過利用民眾輿論籌劃新《鹽法》改革來打壓舊鹽商，迫使舊鹽商主動作出讓步以換取維持專商引岸。新《鹽法》雖然未能成功實施，但政府卻由此成為這次流產(chǎn)變革中的最大受益者。舊鹽商雖然因向政府輸血導致其利潤空間遭到打壓，但卻暫時成功的保住了引岸。這使新《鹽法》到頭來淪為國民政府要挾舊鹽商的“尚方寶劍”，無限期地擱置新《鹽法》反而有助于政府增加財政稅收，抑制來自舊鹽商的加稅阻力。國民政府因流產(chǎn)的新《鹽法》而成功地增加了財稅收入，但民眾輿論卻因此對南京國民政府逐漸失去認同感，國民政府一心寄望打造的革命權(quán)威底色因此而驟減。加之國民政府對日本的侵略一再奉行妥協(xié)退讓政策，民眾輿論對國民政府的失望之情日漸通過報刊流露出來。

由此可見，但凡進步的深受民眾輿論歡迎的改革必然會嚴重損害一部分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他們不甘心既得利益受損，勢必會竭力阻止變革的深入推行。在社會輿論領域，他們必然會設法重金收買一些報刊，竭力誤導民眾輿論，爭奪改革的社會輿論話語權(quán)。當其無法撼動民眾推動改革的主流社會輿論時，他們必然會一方面肯定改革的進步性，另一方面聲稱改革的時機不夠成熟，進而主張暫緩改革，維持現(xiàn)狀。在幕后，他們則會千方百計地以報效和權(quán)力尋租等方式腐蝕政府實權(quán)人士，竭力銷蝕政府的改革意愿。利益集團的輿論攻勢并不可怕，其可怕之處在于通過報效政府和權(quán)力尋租的方式綁架政府，進而阻止政府改革進程。近代中國的不少改革均因此而中途流產(chǎn)。

（責任編輯：周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