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錦文是坐高鐵去省城開會的，回來還是坐高鐵。從河東市開車去省城，最快也要兩個小時。如果坐高鐵，半個小時就到了。他喜歡坐高鐵的感覺，舒適、快捷，仿佛一眨眼。

開會期間，他特意抽空拜訪了老領(lǐng)導黃副省長。黃副省長是他仕途上的伯樂，黃副省長在河東市當市委書記6年，他從一個副縣長很順利地干到了縣委書記。黃書記升任黃副省長兩年后，李錦文又從縣委書記的任上升任河東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李錦文心里明白，沒有黃副省長的悉心栽培，他進步不會這么快。當市委宣傳部長兩個多月了，一切卻不太適應(yīng)，李錦文向黃副省長請教。黃副省長說，省里要比市里復雜，市里要比縣里復雜，工作對象、工作任務(wù)和工作環(huán)境都不同，工作方法也要隨之改變。李錦文說，省長說得對，當鄉(xiāng)干部面對的是農(nóng)民，開展工作講的是通不通，三分鐘。做三分鐘工作，三分鐘過后做不通，就動粗霸蠻。當縣里領(lǐng)導面對的是鄉(xiāng)科級干部和公務(wù)員，他的帽子和位置抓在我手里，服從意識強，開展工作講的是通不通，分分鐘，簡單直接?，F(xiàn)在當了市委領(lǐng)導，進了市委機關(guān)，什么都是陌生的，怎么開展工作心里沒底。黃副省長說，可以這樣說吧，越往上人事關(guān)系越復雜，工作也越難做。李錦文說，您當過市委書記，一定有經(jīng)驗。黃副省長笑了笑說，你是個聰明人，送你四個字吧——于無聲處。李錦文沉思了一會說，這四個字是不是出自于魯迅先生的詩。黃副省長說是的，這首詩叫《無題》，你仔細領(lǐng)會，你懂的。

快到河東市時，李錦文打電話給司機小劉，讓他來車站接。走到出站口，辦公室主任張劍平和小劉笑呵呵地迎了上來。張劍平接過李錦文手里的包說：“部長辛苦了。”李錦文微笑道：“我讓小劉來，你怎么也來了?！?/p>

出了火車站，小車如洞庭湖里的一尾梭子魚，快活地融入滾滾車流中。明媚的陽光涂抹在街道兩旁的高樓大廈上，呈現(xiàn)出溫馨的暖色。各式各樣的門店招牌讓人眼花繚亂。車子像滔滔洪水在大街上奔涌，人群像清溪在街兩邊緩緩流動，整座城市繁華而充滿動感。近幾年，市委、市政府把打造“美麗城市”作為城市建設(shè)和管理目標，城市面貌煥然一新。河東市成了魅力之城，動感之城，來河東市視察工作的上級領(lǐng)導和來自國內(nèi)外的旅游者都贊不絕口。李錦文心情很好，隨口問了句張劍平：“家里還好吧？”

張劍平明白部長的意思，李錦文說的“家里”實際上是指部里?！翱偟膩碚f是好的。”

李錦文沒有搭腔，張劍平也就沒有往下說。

這時，前方出現(xiàn)了紅燈，車停了下來。李錦文說：“我一直在等你的下文，怎么不講了?！?/p>

張劍平怔了一下說：“昨天上午，岳部長做陳永春的工作，要他下鄉(xiāng)去辦點，陳永春跟岳部長吵起來了，驚動了整個部里?！?/p>

“下鄉(xiāng)辦什么點？”

“市委下文，要求每個單位辦一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點?！?/p>

李錦文當即沉下臉來。他是單位一把手，文件沒看到，安排人下去也沒和他通氣，岳部長這樣做，是不是欺他剛從縣里上來不懂業(yè)務(wù)呢？他心里堵了口氣，按下車窗，一股清新空氣撲面而來，頭發(fā)忍不住狂野地舞蹈。吹了幾秒鐘，他關(guān)上車窗，叉開手指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心里平靜多了。他問陳永春是什么態(tài)度。

“陳永春說，在部里他不是年紀最大的，也不是最年輕的，更不是能力最差的，為什么要他下去辦點，是岳部長故意和他過不去?！?/p>

李錦文“哦”了一聲問：“在這件事上，你認為誰是誰非？”

這個問題問得太突然也太尖銳，張劍平稍稍猶豫了一下，決定講內(nèi)心話：“在我看來，雙方都有錯，岳部長的錯大于陳永春的錯?！?/p>

張劍平的話話外音十足，李錦文來了興趣：“你講詳細一點?！?/p>

張劍平推了推近視眼鏡說：“岳部長是常務(wù)副部長，市委來了文，我簽收后交岳部長簽批，按理，他應(yīng)該讓您批示，征得您同意后，才能確定誰去合適。他沒有按程序走，而是直接找了陳永春談話。”

李錦文甚感欣慰，張劍平眼睛近視，心里卻很亮堂：“你說說陳永春錯在哪里?！?/p>

張劍平說：“他不尊重領(lǐng)導，頭腦不冷靜。不管怎么說，岳部長是常務(wù)副部長，他找他談話也可以說是代表組織談話。陳永春不該當面頂撞，還站在走廊上破口大罵，這有損宣傳部干部的形象，有合理的訴求可以反映，但不可意氣用事?！?/p>

李錦文未置可否。車內(nèi)十分安靜，可以清晰地聽到車輪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

張劍平暗暗著急起來，這番話不知是福還是禍。

轉(zhuǎn)眼小車就到了市委機關(guān)院里，車剛停穩(wěn)，張劍平立即下車為李錦文打開車門。

李錦文說，今后他自己開車門，別人見了影響不好。

張劍平有意放慢腳步，跟辦公室小周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李部長已上樓了。

李錦文的身影剛出現(xiàn)在樓梯口，早已等候的小周連忙上前向他問了聲好，然后引著李錦文上前開了門。李錦文進門就聞到一股淡雅的香味，令人神清氣爽。他的辦公室有兩間房，外間是一個小會議室，中間放了一個長方形的會議桌，棕紅色。桌面纖塵不染，可照見人影。桌子周圍擺了七八把黑色靠背椅，靠里面的兩個角落，分別放了一盆造型別致的君子蘭，平時開部務(wù)會就是在這里開的。會議室東邊開了一扇門，里間才是他的工作間。迎面是一排書柜，占據(jù)了整面墻，各種各樣的書塞滿了。辦公桌是棕紅色的老板桌，背靠書柜。坐在轉(zhuǎn)動沙發(fā)椅上，不需起身可隨手拿到書。桌子中間擺了一臺電腦，報紙和文件夾整整齊齊疊碼在左手邊。右手邊，一個飯碗大小的青瓷筆筒里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筆。一個錚亮小巧的不銹鋼座靠近筆簡，上面插了兩面鮮艷的紅旗，一面是國旗，一面是黨旗，像兩束跳動的火苗?！盎鹈纭边^去不遠，一臺紅色電話機靜靜地趴在哪里。這個“部長辦公室”除了李錦文本人有鑰匙外，部里辦公室還配有一匹鑰匙，是專門用于送文件報紙，打掃衛(wèi)生的。

李錦文端起茶杯，感覺滾燙滾燙的，揭開茶杯蓋，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是他極喜歡的鐵觀音。他心里十分舒暢，叫張劍平先去忙，有事再叫他。

2

他剛在辦公室坐定，岳大鵬就進來了，專門匯報陳永春不服從安排，頂撞他的問題。由于事先了解了情況，李錦文一臉平靜。岳大鵬匯完報，李錦文沒有立即表態(tài)，而是要他把文件拿過來看看。岳大鵬回辦公室拿了文件過來。

李錦文看了后，自言自語道：“我還沒批示呢?！?/p>

岳大鵬說：“你上省里開會去了，來不及送你批示?！?/p>

李錦文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他認為有必要點破一下，在這件事上，他岳大鵬也有錯，錯在沒有按程序辦。一個單位辦事不講程序，沒有規(guī)矩，就會亂套。他說：“今后涉及部里的所有文件都要送我批示。如果上級發(fā)了文，我又沒看到，影響了工作，那就不好了?！?/p>

聽上去李錦文是輕描淡寫的口氣，岳大鵬的臉卻像潑了豬血，表示今后一定注意。

李錦文放下文件說：“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黨中央國務(wù)院十分重視。市委也作了專門部署，作為黨委宣傳部門，肯定是要大力支持，積極參與的?！?/p>

岳大鵬看著李錦文，李錦文的高談闊論讓他摸頭不知腦。

“我們部里派下去辦點的這個人，一定要是業(yè)務(wù)水平高，工作能力和奉獻精神強的，因為他代表宣傳部的形象?！?/p>

李錦文才來宣傳部不久，有些情況未必熟悉，岳大鵬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說按慣例，在科室主職崗位上的同志不能派下去，只能選派副職，他思前想后，覺得陳永春最合適。陳永春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宣傳部工作，業(yè)務(wù)能力，理論水平都很高。他出生農(nóng)村，在感情上更容易與農(nóng)民打成一片。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他頭腦靈活，去辦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點說不定還會弄出什么經(jīng)驗來。

李錦文問他陳永春為什么不愿去辦點。

“我認為，是他思想根源有問題。在人們的潛意識中，一個單位抽下去辦點的，要么是年齡大的，要么是工作能力差的，要么是剛來的年輕人?？傊?，在單位必定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p>

李錦文靜靜地看著岳大鵬。岳大鵬接著說：“李部長，我個人的意見是，這次陳永春無論如何都要服從安排下去辦點。他當面頂撞，大吵大鬧，影響太壞。如果不安排他去辦點，我今后在部里就沒有威信可言，我這個常務(wù)副部長當不下去了。”

岳大鵬的話很刺耳，含有脅迫的味道。李錦文聽了很不舒服，明明是你岳大鵬辦事不按程序，以權(quán)壓人，現(xiàn)在反而變得振振有詞。這事如果放在縣里，他會當面斥責。但他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一個正處級領(lǐng)導，他的副手，簡單直接肯定不行，怎么處理還真是個問題。他忽然想起了黃副省長送的四個字，心里冷靜下來，一臉微笑問岳大鵬：“他不愿意去怎么辦？”

“那只能要部長出面做工作了，以組織的名義強行指派他去?！?/p>

岳大鵬態(tài)度強硬，李錦文想了想說：“我尊重你的意見，先找陳永春談?wù)劇！?/p>

他叫岳大鵬回避一下，岳大鵬剛出去，陳永春就進來了。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濃眉闊臉，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武氣。從外表上看，他應(yīng)該討人喜歡，可在宣傳部為什么沒有好名聲，沒有好人緣呢？李錦文的目光像探照燈，把陳永春從上到下照了個遍。陳永春渾身像有千萬只蟲子在爬。

“你坐?！崩铄\文指著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說。

陳永春看見岳大鵬從李部長的辦公室出來，知道岳大鵬惡人先告狀了。李部長雖然來了兩個多月，外人看他們是朝夕相處，可平常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他還真不知李部長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次頂撞岳大鵬，在部里鬧出了很大的動靜，事后反思覺得自己確實做得不對?，F(xiàn)在李部長第一次找他單獨談話，他作了挨批的準備，忐忑不安地坐下。

“你不是河東人？”

李錦文半天云里一句話，讓陳永春愣住了，河東人是指本地人。陳永春腦袋短路一秒鐘后，立刻恢復了常態(tài)。

“不是，我是河南人，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這里來的?！?/p>

“你愛人是哪里人？”

“河東本地人?！?/p>

李錦文笑道：“根據(jù)優(yōu)生法則，夫妻之間的出生地相距越遠，生下的孩子越聰明。”

陳永春也輕松地笑了：“部長說得還真有道理，我女兒從小學到高中，成績一直是班上前三名?！?/p>

“你女兒讀高幾？”

“高三?！?/p>

“哦，正是關(guān)鍵時期，你要多花點時間和精力在女兒身上啊。”

“是的，謝謝部長關(guān)心。我愛人幾年前下崗了，閑著沒事做，正好陪讀?！?/p>

“你愛人原來什么單位？”

“市紡織廠?！?/p>

李錦文說：“我初來乍到，很多情況不清楚，對干部的關(guān)心也不夠。等你女兒考上大學了，再想辦法給你愛人找個地方上班?！?/p>

李部長的話貼心貼肺，陳永春心里熱乎乎的。

“聽說你以前寫過文章上了《人民日報》?！?/p>

陳永春微笑道：“業(yè)余愛好，雕蟲小技而已?！?/p>

李錦文說：“不要看輕自己，不是隨便什么人的文章都可以上《人民日報》的。你回去找一下，把你發(fā)表的文章給我看看，讓我學習學習?！?/p>

“李部長，你太謙虛了，你這是折煞我?！?/p>

“你說話很注意遣詞造句?！崩铄\文一臉微笑看著陳永春：“聽說你的段子也寫得不錯。”

陳永春咧了咧嘴，笑得比哭難看：“李部長，我接受你的批評，保證以后不再亂寫段子了?！?/p>

陳永春是外地人，社會關(guān)系如一張白紙。在這個關(guān)系社會，他既無大山可靠，也無大樹可攀，只能像河邊的野草，自生自滅。盡管他才華橫溢，也想有所作為，可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宣傳部后，干了20多年沒挪窩。工作6年后才搞了個政工科副科長，副了11年，四年前才弄了個主任科員。而與他同時分配到宣傳部工作的另外兩個大學生，現(xiàn)在一個當了局長，一個下去當了縣委書記，都是正處實職。

陳永春能寫一手文風犀利的雜文，還上過《人民日報》。他說，雜文是有血性的，沒有血性的雜文就沒有戰(zhàn)斗力，就不是匕首投槍。這些雜文大多是針對周圍的人和事，現(xiàn)在流行窺秘，人們動不動就對號入座。這樣，他自然樹敵眾多。有幾年年度考核投票，部里居然只有他一人不稱職。于是，他封了筆，用他自己的話說，社會太渾濁，寫些亂七八糟的狗屁文章，不但沒用，反倒害了自己。部里工作輕松，他便有大把的剩余時間等待打發(fā)，他喜歡上了泡茶館，喝小酒。前幾年流行用手機發(fā)黃色段子，他似乎是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張口就來。有一次，他把別人發(fā)給他的一條信息轉(zhuǎn)發(fā)給了部里所有人，包括當時的市委常委吳永凡部長。

吳永凡準備出去開會，在走廊上碰見了陳永春。吳永凡打趣道：“陳科長啊陳科長，你發(fā)的信息太黃了，我看你以后不叫陳科長，叫黃科長好了?！眳怯婪沧叱鰩撞?，又返身對陳永春說：“你以后要注意點，你是市委宣傳部的干部，要注意形象?！?/p>

從此，大家都叫陳永春黃科長了。陳永春雖然惱怒，但也沒辦法，誰叫自己這么沒品位呢，自作自受罷了。陳永春的臉皮被吳永凡撕破后，他反倒處之泰然了。如果部里有誰得罪了他，他立馬編段子發(fā)給部里所有人，別人拿他沒辦法。有道是小人不可得罪，在大家心中，陳永春就是一個小人。大家都假惺惺地盡量與他好好相處，生怕被他編段子。從此，年終考核，沒有誰再敢投他的不稱職票。

看到陳永春一臉難堪，李錦文安慰道：“沒事，現(xiàn)在是信息社會，我就經(jīng)常收到別人發(fā)的段子，娛樂一下，未嘗不可，只是要注意格調(diào)，不可太低俗。我剛收到一條短信就很有意思?！?/p>

陳永春一臉詫異，李錦文是市委常委也喜歡短信游戲？

李錦文說：“我念給你聽聽。”說著打開手機，翻出了短信。

“一個中學生在廁所抽煙被老師看到，老師很生氣，問他為什么吸煙，中學生低下了頭，深沉地回答說，世界不太平，心情很郁悶。”

陳永春哈哈笑了，身心都輕松起來。他覺得眼前的李錦文不像是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領(lǐng)導，更像是一位兄長、知己，很有人情味。李錦文的短信撩發(fā)了他的興趣，他說：“李部長，我也收到一條短信，很有趣，但發(fā)給你看卻不合適。”

陳永春的話激起了李錦文的好奇心：“既然很有趣，怎么不合適我看呢？”

“因為你當過縣委書記，這段子就是有關(guān)縣委書記和縣長的?！?/p>

“是嗎，那我更想看看?！?/p>

“那我發(fā)給你?！?/p>

只幾秒鐘，李錦文就收到了信息，打開一看，讓他忍俊不禁：“男書記和女縣長一起下鄉(xiāng)檢查，見農(nóng)戶家有一窩小狗十分可愛，于是，書記和縣長各要了一只。書記要的是公的，縣長要的是母的，書記想占女縣長的便宜，笑著說，今晚就讓這一男一女住一塊吧。女縣長說，可以啊，要是我的小狗懷孕了，我就說是書記那狗日的。”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崩铄\文眼淚都快笑出來了。笑過之后，李錦文問陳永春：“聽說你最近很郁悶?！?/p>

陳永春收住笑容道：“不是最近，是長期郁悶，只是近兩天更郁悶?！?/p>

“是不是岳部長找你要你下去辦點的事?！?/p>

“是的，他欺人太甚，憑什么要我下去辦點?！?/p>

“永春同志，其實啊，我們也要轉(zhuǎn)變一下思想觀念。我看下去辦點最大的好處是鍛煉人，人只有經(jīng)過磨礪才能成熟，才能成才，才能有所作為?？赡茉啦块L跟你談話時有一點沒有說清楚，這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點，責任人是單位一把手，也就是說市委宣傳部的責任人是我，如果你下去辦點，是代表市委宣傳部、代表我，責任重大，不是一般人能勝任的?！?/p>

陳永春說：“岳部長沒這么說，只是說部里抽不出更適合的人，我認為他是欺負我?！?/p>

李錦文說：“我現(xiàn)在代表組織跟你談話，指派你下去辦點，你認為欺負你了嗎？”

陳永春回答：“沒有。你的談話跟岳部長的談話有本質(zhì)區(qū)別。”

“區(qū)別在哪里？”

“岳部長談話是個人意見，強迫命令，是整治我。你找我談話是代表組織征求意見，平等對話，尊重了我?！?/p>

“那你愿意下去辦點嗎？”

陳永春幾乎沒有思考就說：“我愿意。我表個態(tài)，不但要做好上級的規(guī)定動作，還要爭取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好其他工作，為市委宣傳部爭光?！?/p>

李錦文站起身握住陳永春的手說：“謝謝你對我工作的支持?！?/p>

陳永春說：“你很有人情味，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你這么看重我，我決不會辜負你的希望?！?/p>

“工作中有什么想法，遇到什么困難，你直接找我?！崩铄\文叮囑，“還有一點你要注意，遇事要冷靜，千萬莫沖動。你找個機會跟岳部長道個歉?！?/p>

3

李錦文收到一條短信：“愿快樂像政府文件一樣越來越多；煩惱像單位福利一樣越來越少；友誼像領(lǐng)導講話一樣越來越長；好心情像部門會議一樣每天都有；祝福像上級檢查一樣說到就到。永春提前祝李部長三八節(jié)快樂。”

看完短信，李錦文會心地笑了，“三八”節(jié)跟他何干？他這才想起自己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陳永春了，不知道他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點上的工作情況怎樣，這樣想著，他打了陳永春的電話。陳永春說他女兒感冒發(fā)燒，昨晚回家了。李錦文叫他來辦公室匯報。

陳永春很快來了。走進李錦文辦公室，岳大鵬也在，他笑瞇瞇地向兩位領(lǐng)導問好。看見陳永春，岳大鵬馬上站起身要走，李錦文叫住了他，說一起聽聽陳永春的匯報。

陳永春匯報，下去辦點，主要是搞好服務(wù)，這種服務(wù)是實打?qū)嵉?，老百姓最盼望的就是多給錢。按常規(guī)，每個市直單位一年給點上二到三萬元即可，不管辦點干部去與不去，村干部、老百姓都會說好。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是代表市委宣傳部辦點，一定要辦出水平、辦出特色。通過大量的調(diào)查研究之后，他有這樣一個設(shè)想，就是為老百姓辦三件實事。第一件是建一個農(nóng)家書屋。村里有一棟閑置的學校正好可以利用。初步設(shè)想，藏書量達到五千冊。書的來源有三個途徑：一是發(fā)動宣傳部的同志捐，每人至少捐二十本以上；二是找社會上熱心公益事業(yè)的企業(yè)老板捐款買書。這些書由老百姓開出訂單購買，充分考慮老百姓的實際需要，讓老百姓能夠?qū)W以致用；三是通過網(wǎng)絡(luò)發(fā)出倡議，發(fā)動網(wǎng)友捐。宣傳部在農(nóng)家書屋只需投入一萬元左右，主要用于購置書柜及閱覽桌椅。

第二件是建立一個為民服務(wù)網(wǎng)絡(luò)信息站。這個信息站跟農(nóng)家書屋都建在學校，配套在一起。建網(wǎng)絡(luò)信息站主要發(fā)揮兩個功能，一是為農(nóng)民提供種養(yǎng)信息及技術(shù)服務(wù)，讓農(nóng)民兄弟足不出戶也知曉外面農(nóng)產(chǎn)品的供銷情況，便于農(nóng)民兄弟根據(jù)市場行情及時調(diào)整種養(yǎng)結(jié)構(gòu)，達到增收致富的目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是農(nóng)村青壯年都基本上出去打工了，家里僅剩老弱病殘，親人們一年中難得見一次面，網(wǎng)絡(luò)信息站提供視頻聊天服務(wù)，通過視頻聊天讓在外面打工的人安心，讓家里的老人們放心。建這樣一個網(wǎng)絡(luò)信息站也只要一萬元。

第三件是修一座連心橋。村里三組和四組有一條通往外界的橋垮塌已有幾年了，村里由于經(jīng)濟困難一直沒有重建，這座橋是兩個村民小組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群眾的出行，學生上學都受到了嚴重影響。特別是去年7月份突降暴雨，一小學生過河被洪水沖走，群眾的意見特別大。他做了調(diào)查，修一座橋只需5萬元左右。他說如果宣傳部能拿出五萬元給點上，他保證將這三件事辦好。

李錦文思忖了一下問：“照你的說法，還差兩萬元怎么辦？”

陳永春說：“我是這么想的，宣傳部經(jīng)費本來就困難，能拿出五萬元就不錯了，我們無論干什么事都不能只一味地兩眼向上，要開動腦筋想辦法，剩余的兩萬元我負責籌集?！?/p>

李錦文心里有一些感動，陳永春還真是一塊好鋼。

“永春，你這些設(shè)想都很好，說明你在想事，并且想干好事，不錯。我當縣委書記時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前幾年建的遠程教育點，管理起來困難很多。主要有三個問題不好解決：人從哪里來？資金從哪里來？財產(chǎn)安全怎么保證？我認為你辦為民服務(wù)網(wǎng)絡(luò)信息站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p>

陳永春說：“李部長，您提的這些問題我也考慮到了。您提的三個問題實際上只要解決一個問題就行了，就是解決管理人員的經(jīng)費問題?！?/p>

李錦文對陳永春的說法表示贊同。

“經(jīng)費問題可以分兩部分籌集，網(wǎng)絡(luò)信息站可以創(chuàng)收一部分。另外，我想發(fā)動村里富裕鄉(xiāng)友捐款，建立一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基金，拿出一定數(shù)量的利息補貼不足。村里有十多個人在外面從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已形成氣候。同時，省財政廳有一位處長是該村的，籌集一點資金，困難不是太大?！?/p>

聽了陳永春的匯報，岳大鵬受到觸動，原以為他下去辦點只是應(yīng)付一下，沒想到他這么用心。他看陳永春的目光變得柔軟起來，插話說：“你這個設(shè)想很好，但我覺得找寓外鄉(xiāng)友捐款建基金會有很大困難。農(nóng)家書屋和網(wǎng)絡(luò)信息站創(chuàng)收收入是否可解決管理人員的經(jīng)費問題。”

陳永春匯報，他估算了一下，不能解決管理人員的經(jīng)費問題。村里一千七百多人，外出打工的占三分之一還多，剩下的人能到書屋借書看，到網(wǎng)絡(luò)信息站上網(wǎng)的不多了。再說，到書屋借書是免費的，網(wǎng)絡(luò)信息站收費是象征性的，主要目的是搞好服務(wù)。

岳大鵬點了點頭，把目光投向李錦文。李錦文表態(tài)，下午開個部務(wù)會專題研究一下，到時候再將部務(wù)會的意見轉(zhuǎn)告他。

陳永春告訴兩位部長，市委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有一個硬性規(guī)定，單位一把手必須到點上現(xiàn)場辦公一次，否則，年終檢查除了扣分外還要全市通報。建議李錦文是不是下去一趟。李錦文說這個沒問題，要陳永春看什么時候條件成熟，他帶領(lǐng)宣傳部的班子成員都去。

4

小劉照例是七點半開車準時等在樓下。他來接李錦文之前必先到《河東日報》傳達室拿一份當天出版的報紙。李錦文住三樓，每次下樓看到這輛烏黑錚亮的小車，總感覺像是見了一位老朋友。小劉不光車技好，也非常愛車，不管什么時候，小車總是一塵不染。

上了車，李錦文習慣性地拿起了報紙，一版除了昨天市委常委擴大會的那篇稿子外，還有一篇小通訊吸引了他的眼球，標題是：“農(nóng)家書屋香飄農(nóng)家”。細看才知是宣傳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辦點干部陳永春如何克服困難，為當?shù)乩习傩談?chuàng)辦農(nóng)家書屋的事。文章最后寫道：“據(jù)陳永春介紹，由市委宣傳部出資籌建的網(wǎng)絡(luò)信息服務(wù)站也將在下周開通，連心橋的建設(shè)也在緊鑼密鼓的籌建中?！?/p>

讀罷新聞，李錦文心里一陣激動，今天的部務(wù)會上一定要好好表揚陳永春。

李錦文在部務(wù)會上講了三件事，其中一件事是明天上午八點，部里副科以上干部集中統(tǒng)一乘車去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點參觀學習。

散了會，常務(wù)副部長岳大鵬留了下來，他說：“李部長，你來了兩個多月了，你剛才在會上宣布半年之內(nèi)不動崗位，我認為不妥，照常理也該動動了?！?/p>

“什么常理？”

“俗話說，一朝君子一朝臣，你是新來的部長，對人事安排必然有自己的想法?！?/p>

李錦文說：“尊重上任部長的意愿，不動也是一種想法啊?！彼戳嗽来簌i一眼，意識到他有話要講，“你有什么想法可談?wù)??！?/p>

岳大鵬說：“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我認為辦公室主任張劍平、新聞中心主任孫建中、外宣辦主任段義軍三個人該換換崗位。”

“什么原因呢？”

“部里有些情況你大概不是太了解，張劍平和孫建中是上任吳部長的老鄉(xiāng)，可以說是心腹，這兩個人的崗位十分重要，不換人對你的工作不利，段義軍這個人自恃有背景，不太聽話。”

李錦文心里微微一驚，問段義軍有什么背景。岳大鵬說，省委組織部干部一處的副處長跟他是大學同學。

這是李錦文第一次聽說段義軍有背景。據(jù)他了解，張劍平、孫建中和段義軍都是很不錯的同志，岳大鵬為什么偏偏認為他們該調(diào)換崗位呢，他的用心是什么？作為單位一把手，對于下級的匯報或建議，應(yīng)該有深刻的洞察力和甄別能力，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牽著鼻子走，既貽誤了別人的前途，也貽誤了事業(yè)，只會制造出仇者快親者痛的事。岳大鵬的建議顯然值得懷疑，他認為現(xiàn)在有必要闡明自己的態(tài)度，讓岳大鵬不再有其他幻想。他說：“大鵬同志，毛主席曾說過，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部里的同志來自三個省十一個縣市，也可以說來自五湖四海，我們能在同一個單位共事工作不容易，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緣分讓我們走到了一起。現(xiàn)在世界都變成地球村了，不要再談什么地域觀念，這是一種封建落后的觀念。我認為，只要他是人才，只要他能勝任工作，不管他是什么出身，是什么地方的人都可用。過去在封建社會都提倡任人唯賢，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做不到呢？作為領(lǐng)導干部，要有大將風度，要有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氣量，拋棄門戶之見，拋棄私心雜念，以大局為重，共同把工作做好，這才是最重要的。”

恰在這時，市委書記鐘道義打來了電話，李錦文對岳大鵬說，今天就說到這里，有什么想法以后再交流。

岳大鵬帶上門出去了。

李錦文接通了鐘道義的電話。

“錦文啊，我看了今天日報一版有一篇文章，叫做‘農(nóng)家書屋香飄農(nóng)家，讀了這樣的新聞很振奮。我們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不但要幫助農(nóng)民脫貧，更重要的是要幫智，通過建農(nóng)家書屋，讓農(nóng)民長見識、增知識、學技能，提高農(nóng)民的整體素質(zhì)，培育新一代農(nóng)民，這才是我們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的重要目的。宣傳部的工作做得扎實，群眾反映好，我給市建設(shè)新農(nóng)村辦公室作了一個批示，讓全市的市直部門單位向你們學習。”

“書記，您當面表揚我們就行了，千萬別批示?！?/p>

“錦文啊，我這也是為促動工作，你別多想。”

接完鐘道義的電話，李錦文心里說不出的愜意，他本想給陳永春打個電話，想了想，還是編了一條短信：“日報表揚陳永春，建設(shè)廣大新農(nóng)村，樂為群眾辦實事，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卑l(fā)完后他仰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

一會兒，手機震動了。李錦文發(fā)現(xiàn)陳永春回了信息?！安块L心有陳永春，點滴關(guān)懷暖融融，唯有工作出成績，絕不負您一片心?！?李錦文很快回了“呵呵”兩個字。

5

小車駛進市委機關(guān)二號樓前時，時間剛好八點。見李錦文的小車來了，張劍平連忙迎了上去。

李錦文下了車，張劍平匯報都到齊了。

李錦文點了點頭，朝面包車走去。他伸頭朝面包車內(nèi)看了看，說了句：“都到齊了吧?！?/p>

坐在車門口的岳大鵬回答：“都到了?！?/p>

“座位夠嗎？”

“剛好坐滿?！?/p>

李錦文又將頭伸進車內(nèi)看了看說：“車上有點擠，誰下來坐到我的車上去?！?/p>

岳大鵬看見張劍平站在李錦文身邊，便建議讓張劍平坐他的車。

張劍平拉著岳大鵬的手說：“不行不行，還是你去?！?/p>

李錦文說：“岳部長，還是你坐我的車好?！痹来簌i下了車，李錦文又將頭伸進車內(nèi)說：“我的車走前面，你們的車跟著?！?/p>

小車和面包車緩緩開出市委機關(guān)大院，上了寬敞的迎賓路，箭一般朝前射去。

河東市的公路建設(shè)走在全省前列，提前一年實行了村村通公路的目標。汽車所到之處，都是平坦的水泥路。

昨晚沒休息好，李錦文上了車便閉目養(yǎng)神。

一個小時后，到了清水村。

李錦文下車，縣委書記熊國華、縣長汪四清連忙迎了上來。

李錦文邊跟他們握手邊說：“哎呀，你們事情多，牽扯到你們真是不應(yīng)該?！?/p>

熊國華曾在李錦文手下當過縣委副書記，說話自然比較隨便：“老領(lǐng)導下來視察，我不到邊界迎接真是不應(yīng)該，我該作檢查?！?/p>

汪四清滿面堆笑說：“按封建社會那一套，我和熊書記應(yīng)該到邊界跪迎嘞?！?/p>

李錦文朗聲笑了：“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迎來送往的習慣應(yīng)該改。黨中央有八項規(guī)定，我們省市也有相應(yīng)的規(guī)定，這是紅線，不能碰?！?/p>

正說笑著，陳永春迎上前來，李錦文滿面春風跟他握手。陳永春雙手捧著李錦文的手說：“部長親自大駕光臨，清水村前途更加光明?！?/p>

鄉(xiāng)黨委書記、清水村支部書記、村長也紛紛上前跟李錦文握手。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村部后面的學校，李錦文看見學校校門上方原來懸掛學校校名的門楣上，寫著一行大字：“河東市委宣傳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點”，字是筆畫粗壯的美術(shù)體，通體鮮紅。乍一看上去，像是春節(jié)時懸掛的一排紅燈籠，醒目又喜慶。

李錦文兩眼發(fā)亮。再看校門右邊，掛了一塊白底黑字的招牌，上書“清水村為民服務(wù)網(wǎng)絡(luò)信息站”，校門左邊，也懸掛了一個牌匾，黃底金字，上書“農(nóng)家書屋”。牌匾是一本打開了的書的造型，既暗合“書里自有黃金屋”，又充滿現(xiàn)代氣息。李錦文在校門口站定，上面及左右兩邊都看了看。熊國華說：“陳永春同志很不錯，既會搞形式，又非常務(wù)實。”

村支部書記張大富介紹，這些招牌沒花村里一分錢。李錦文好奇地問是怎么回事。張支書說，都是黃科長出面找朋友贊助的。

陳永春說：“我有一個朋友開廣告公司，我找了他，條件是我陪他喝一件啤酒?！?/p>

張支書介紹：“聽黃科長自己講，一件啤酒兩人分，他喝了六瓶啤酒，后來吊了兩瓶水?！?/p>

開始張支書將陳永春說成是黃科長時，李錦文以為是口誤，現(xiàn)在，張支書又將陳永春說成是黃科長，縣委書記、縣長都在這里，他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張支書，我們這位辦點的同志不姓黃，姓陳，叫陳永春，你兩次介紹都說成是黃科長了。”

張支書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對不起，各位領(lǐng)導，我跟陳科長開玩笑開慣了，一時忘了改口。”

李錦文馬上意識到陳永春的外號在村里也叫開了。他指著陳永春一臉笑容道：“你看你！你的外號在這里都叫開了，我相信是你自己講出來的。”

“平常沒事跟他們吹牛皮，今天說一點，明天說一點，把我那檔子事全說了?！标愑来航忉尅?/p>

熊國華大概也聽出了事情的原委，打趣道：“陳科長這也叫胸懷坦白啊?！?/p>

大家哄堂大笑。

第一間教室便是改造過的“農(nóng)家書屋”。李錦文一行走進書屋，里面看書的十多人紛紛站了起來。房間北、東、西三面墻都擺著書柜，形成了一個“U”字形。每個書柜上都有一個白底黑字的標牌，標出了類別，如“種植類”“養(yǎng)殖類”“病蟲害類”“文學類”“哲學類”“民俗類”等等。

李錦文環(huán)視一下，問陳永春：“這里應(yīng)該不止五千冊書吧?！?/p>

陳永春回答：“這里的書接近一萬冊。部里干部捐獻了一千多冊，我找企業(yè)捐獻了五千冊，網(wǎng)友捐獻了三千多冊。像這些跟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書都是企業(yè)按我開出的單子購買后捐獻的?！?/p>

李錦文問他找了幾家企業(yè)。陳永春說找了五家，都是他朋友或者朋友介紹的?，F(xiàn)在的書很貴，平均每本書價格在二十元左右，五千冊書要十多萬元。

張支書介紹，為建書屋，陳永春吃了大虧。這些書柜都是他親自設(shè)計，請木匠到這里現(xiàn)場定做的，所有的門窗都換了新的，地板打了水泥，天花板漏雨換了新的。他天天監(jiān)工，有時還動手幫忙，蠻舍得吃苦，讓人感動。

熊國華說：“李部長，像陳科長這樣的干部要提拔重用?！?/p>

李錦文笑了笑沒有接話，指著北面的書柜問陳永春：“北面的窗戶怎么處理的，刮風下雨會不會打濕書柜。”

陳永春說：“北面兩個窗戶都用磚砌死了?！?/p>

“那就好，那就好?！?/p>

李錦文一行人又來到隔壁教室，參觀網(wǎng)絡(luò)信息服務(wù)站。見教室被一分為二隔出了半間，幾個年輕人正在玩電腦。李錦文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他前天看報紙時，只是提到下一步購買電腦辦網(wǎng)絡(luò)信息服務(wù)站，怎么僅僅只隔了一天，電腦就買好了呢？他問陳永春是怎么回事，陳永春說，聽說李部長今天要帶部里的同志來檢查，他昨天托關(guān)系臨時賒了一臺電腦。

李錦文點了點頭，朝電腦走過去。陳永春介紹現(xiàn)在還來不及聯(lián)網(wǎng)，只能放碟。

“這臺電腦多少錢？”

“五千多，如果開通上網(wǎng)，一共需要六千多，加上房屋維修改造，網(wǎng)站總共需一萬元左右?！?/p>

從學校出來，李錦文又去了建連心橋的地方實地查看。隨后又慰問了幾戶困難群眾，每戶送上五百元慰問金。

一行人返回村部時，時間已是十一點。在村會議室，市、縣、鄉(xiāng)、村四級領(lǐng)導都坐到了一塊。

會議由縣委書記熊國華主持，縣長汪四清代表縣委、縣政府講話，總的意思是歡迎李錦文部長來清水視察工作，對李錦文部長的親切關(guān)懷表示感謝。鄉(xiāng)黨委書記代表全鄉(xiāng)兩萬多群眾也對李錦文部長一行表示熱烈歡迎。支部書記張大富介紹了村里的基本情況。陳永春就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辦點工作作了匯報，最后是歡迎李錦文部長發(fā)表重要講話。

李錦文說，現(xiàn)在時間不允許，要吃午飯了，只表一個態(tài)，市委宣傳部拿出一萬元建網(wǎng)絡(luò)信息服務(wù)站，拿出三萬元修連心橋。修連心橋要五萬元，還差兩萬元怎么辦？這錢不能要村里出，也不能要鄉(xiāng)里出，我看要縣里出，要熊書記、汪縣長出。

熊國華和汪四清一致表態(tài)說沒問題。

這時，會議室忽然沖進一個人大聲叫嚷要找李部長。張支書抬眼一看，急出了一身冷汗，從椅子上彈起來大聲罵道：“狗日的三駝子，你快些跟老子滾出去。”

村長上前揪住三駝子。三駝子背上像頂了一個鍋蓋，高高地凸起。村長一用力，三駝子更駝了，頭像烏龜一樣高高地昂起，頭頂光溜溜的，四周只有一些稀黃的頭發(fā)。他像被人踩了背的烏龜，手腳拼命掙扎。“放開我，我又不告狀，我只找市里來的李部長匯報?！?/p>

事發(fā)突然，李錦文上前喝令村長放手，然后彎下腰問：“你找我匯什么報？”

三駝子說：“剛才，你給好多困難戶發(fā)了五百元困難補助，為什么我沒有？我是一個殘疾人，無依無靠，家里更困難?！?/p>

張支書插話道：“李部長，你莫聽他亂說，他一個孤家寡人，吃了五保，縣里鄉(xiāng)里每年都給了困難補助，他拿了政府給的錢天天在外面瞎混，好吃懶做，是個禍害?！?/p>

三駝子蠟黃的臉變成了豬肝色：“我不跟你吵，今天市里、縣里、鄉(xiāng)里領(lǐng)導都來了，你一個村支書算個鳥，我只跟市里來的大領(lǐng)導匯報。”

張支書噎住了，這下輪到他的臉變成了豬肝色。李錦文覺得很搞笑，這個場合又不能笑，到最后還是忍俊不禁。李錦文滿面笑容，在三駝子看來很和藹可親。他很感慨地想，官越大越好講話，只有狗日的張大富，一個雞巴村支書，每次看見自己就像是躲瘟神，板著一張苦瓜臉，開口就訓人。

李錦文問了三駝子一些情況，確認他沒有得到慰問金，便從口袋里掏錢。熊書記見了馬上擋住了他的手，汪縣長乘機遞了五百元給三駝子。

三駝子接過錢，又一張張舉起來在眼前照，生怕收了假鈔。見狀，張支書手點著他的腦袋說：“你真是一個禍害，出了清水村的丑，閻王爺怎么不把你早些收去啰！”三駝子大聲回話：“只有你張大富蠢得像豬叫，我又沒要村里的錢，要的是市里的錢，不要白不要?！崩铄\文盯著三駝子，一種被戲弄的感覺涌上心頭，心里五味難辨。

三駝子頂著鍋蓋慢慢悠悠地走了。

6

陳永春給李錦文發(fā)來一條信息：“做人難，做領(lǐng)導更難。早早起床的，是領(lǐng)導和收破爛的；很晚睡覺的，是領(lǐng)導和夜總會的；加班不補休的，是領(lǐng)導和擺地攤的；說話不能錯的，是領(lǐng)導和主持節(jié)目的；發(fā)生事故必須馬上到現(xiàn)場的，是領(lǐng)導和開救護車的。永春祝部長端午節(jié)快樂！”李錦文笑了，這條信息真有點意思。正準備回信息，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忙走出辦公室看個究竟。張劍平正跟一個駝背人大聲理論：“這是市委機關(guān)，要注意影響?！?/p>

李錦文快步走上前。三駝子見是李錦文，像見了救星：“李部長，我是專門來找你的，這位同志不讓我見?！?/p>

李錦文一看，是清水村的三駝子。他問：“你找我什么事？”

“我找你是想問你一個為什么，這次端午節(jié)市委宣傳部給村上的孤寡老人和殘疾人每人都發(fā)了一百元慰問金，為什么我沒有？你們大家評評，我算不算殘疾人？”

李錦文十分奇怪，在他印象中，市委宣傳部沒有拿錢給點上的孤寡老人和殘疾人發(fā)慰問金。他叫張劍平馬上給陳永春打電話，問清楚是怎么回事。

張劍平掏出手機打通了電話，李錦文接過手機問了陳永春。陳永春說，還有兩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他拿出了部里慰問他見義勇為的二千元錢，以部里的名義，提前分發(fā)給了村里的孤寡老人和殘疾人。村里孤寡老人和殘疾人有二十三個，他還從工資中拿出了二百元貼上。三駝子在縣里瞎混，不知誰告訴了他這個消息，他趕回來也要慰問金。支部書記知道后，堅持不讓陳永春給三駝子錢，他就找到宣傳部來了。

跟陳永春通完電話，李錦文二話沒說從身上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了三駝子。

“李部長，一百元少了呢?！比勛咏舆^鈔票雙手舉起在眼前照了照。

“怎么少了呢？人家都是一百元。”

“我是搭車來的，為了找到你這個衙門，我下車后還坐了的士?！?/p>

“你要多少？”

“反正不嫌多，至少還要給一百元，我中午要上館子吃飯?！?/p>

張劍平連忙遞給三駝子一百元：“錢你要到了，該回去了，別再影響我們的工作?！?/p>

三駝子沒有馬上走的意思，對李錦文說：“李部長，你是市委常委，是廳級干部，是我一輩子親眼見到的最大的官，作為一個老百姓，我給你提一條意見?！?/p>

張劍平上前揪住三駝子的衣領(lǐng)：“你別再糾纏李部長了，他很忙，你快走吧。”

“你這個同志怎么這樣對待一個殘疾人，我又不是犯罪分子！”邊說邊掙脫了張劍平的手，脖子都紅了。

張劍平瞪眼看著這個史前怪物，還要動手，李錦文擺手制止了他：“有什么意見，你說?！?/p>

“你們市委宣傳部在我們清水村辦點，清水村的群眾來市委宣傳部就相當于走親戚。從清水村到市里有一百多里，要轉(zhuǎn)幾次車，很不方便?？熘形缌耍乙粋€殘疾人到了親戚家，不但不留我吃飯，反而還趕我走，真心寒吶?！?/p>

張劍平哭笑不得：“你這人真有意思，剛才不是給你中飯錢了嗎？”

三駝子昂著頭說：“給飯錢和留吃飯是兩碼事。給飯錢是應(yīng)該的，是慰問我的，留我吃飯是講感情。如果你們不留我吃飯，我回村里一宣揚，說你們輕視鄉(xiāng)里人，嫌棄鄉(xiāng)里人，你們再去清水村，老百姓會用磚頭、鋤頭砸你們的小車?！?/p>

張大富說的沒錯，三駝子是清水村的一坨毒，這樣的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李錦文心里不是滋味，說：“三駝子，你不要再講什么了，中午張主任安排你吃飯。”

三駝子雙手抱拳：“李部長，你有菩薩心腸，真是個好官！”他又對張劍平說：“張主任，當著李部長的面說清楚，我中午還要喝三兩白酒，免得你到時候變卦不給我喝?！?/p>

“好吧好吧，中午讓你喝三兩白酒?！崩铄\文有些不耐煩地說。

回到辦公室，李錦文心里怎么也無法平靜，三駝子的身影老在他眼前晃動。三駝子這樣四處騙吃騙喝其實很可憐，四處遭人白眼，內(nèi)心怯弱卑微。他這一輩子的路還長，得找份事謀生才好，否則，他這一輩子就毀了。李錦文打電話叫張劍平過來，交代他一定要陪三駝子吃飯，滿足他喝酒的要求，但千萬不能讓他喝醉。另外，馬上聯(lián)系陳永春，讓陳永春告訴清水村支部書記張大富，讓張大富打他的電話，他要了解三駝子的一些情況。

沒過多久，張大富打來了電話。當他得知三駝子在市委宣傳部討錢時，破口大罵，咒他早點死去。李錦文勸說了幾句后問了三駝子的一些情況。三駝子天生殘疾，出生才幾個月就被父母遺棄，一對好心的老年夫婦抱養(yǎng)了他。在他二十多歲時，養(yǎng)父母先后去世。由于家境貧寒，三駝子從此開始四處流浪，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還是孤身一人。三駝子心地不壞，頭腦也靈活，他以前修過單車板車，會補傘補鞋。

李錦文聽說三駝子有謀生的技術(shù)，眼前一亮：“那三駝子愿不愿意靠自己的手藝養(yǎng)活自己？”

張大富說：“他好吃懶做慣了，恐怕不會吃那個苦了。”

李錦文表示要把三駝子作為自己的幫扶對象，卻遭到張大富的激烈反對。張大富說，三駝子是清水村有名的一砣毒，如果李錦文幫扶他他又不走正路，到時會壞了李錦文的名聲。他還有一個擔心，如果李錦文把三駝子作為了幫扶對象，說不定他會借李錦文的名在外招搖撞騙。李錦文沒想得這么復雜，經(jīng)張大富提醒，心里稍稍猶豫了一下，頭腦中又浮現(xiàn)了黃副省長送的“于無聲處”四個字，他當即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決定作出努力，盡量扶他走上正道。張大富見李錦文態(tài)度堅決，沒有再反對，說如果三駝子真走上了正道，那清水村就真是放下了一個大包袱，李部長算是積了一個大功德了。

接完張大富的電話，李錦文決定找三駝子談?wù)?。他剛進張劍平的辦公室，三駝子連忙站了起來，望著李錦文一臉微笑。李錦文心里一陣寬慰，三駝子還是懂禮數(shù)的，并不是那種無知無識的地痞無賴。他朝三駝子招手：“三駝子，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三駝子料想不到李錦文叫他去辦公室，像做賊一樣，胸口跳得老高。他畏手畏腳跟在李錦文身后。張劍平一見樂了，李錦文身材高大，三駝子個子矮小，背上還背了個羅鍋。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好像一個人后面跟了一條狗，產(chǎn)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

十二點多了，三駝子還沒有出來，張劍平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忽然聽到李錦文的門響了，他馬上站起來，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李錦文走進辦公室說：“張主任，你把我的電話和你的電話寫上給黎自強，他以后遇到什么困難可以直接打我的電話。如果找不到我，就打你的電話?！?/p>

張劍平將兩個手機號碼寫上遞給三駝子，笑著說：“你叫黎自強，真想不到你有這么好聽的名字?！?/p>

三駝子說：“養(yǎng)父取的，他希望我自強，偏偏命運不濟，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一切皆命中注定啊。”

“只要你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李部長這樣關(guān)心你，你要爭氣！”張劍平邊下樓邊鼓勵他。

7

張劍平送文件給李錦文看時，李錦文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他問張劍平4開頭的電話是哪個地方的。張劍平說是龍秀縣的。他突然有一種預感，應(yīng)該是三駝子打來的。他按下了接聽鍵，電話真是三駝子打來的。他說從市里回來后，他在縣里跑了兩天，看中了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每天進城的農(nóng)民多，擺一個攤子修理單車板車，補傘補鞋，生意應(yīng)該可以的。

三駝子終于要干正經(jīng)事了，李錦文很高興：“我支持你擺攤自謀生路，你有什么困難沒有？” 三駝子說：“要說困難只有一個?！?/p>

“什么困難？”

“資金困難，我要置辦一些修理工具，沒錢?！?/p>

“大概要多少錢？”

“七八百元?！?/p>

李錦文“哦”了一聲。三駝子以為李錦文懷疑他多報了錢，急忙解釋：“買一個補鞋機，大概四百元，做一個拉工具的架子車要三百元，另外，買幾樣修理工具，要幾十元。”

李錦文說：“你別急，我明天就派辦公室的張主任給你送錢來。”

三駝子說：“那怎么好意思，我來拿好了?！?/p>

李錦文開起了玩笑：“你來了要安排飯，要喝酒，招待不周還怕得罪你?！?/p>

“李部長，您這樣說我就不來了。其實，我以前的臉皮蠻薄，是后來慢慢變厚的?！?/p>

李錦文叮囑三駝子，明天上午張主任給他送錢來，要他馬上打張主任的電話，跟他約好見面地點。

李錦文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千元遞給張劍平，要他明天上午去龍秀縣交給三駝子。張劍平接過錢放在辦公桌上：“李部長，三駝子是部里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點上的群眾，我認為這筆錢應(yīng)該由部里開支?！崩铄\文說：“你不要多說了，這是我對三駝子的一片心意，但愿他能從此過上穩(wěn)定幸福的生活?！?/p>

第二天剛上班，張劍平就調(diào)了一臺車直奔龍秀縣。

司機是龍秀縣人，對龍秀縣很熟悉，小車直奔三駝子約定的十字路口。

隔老遠，張劍平就看見了三駝子。三駝子上穿身一件藍色襯衫，下身穿一條黑色短褲。說是短褲，其實褲腿已到膝蓋。太陽很大，三駝子手搭涼棚正朝小車來的方向張望。

“就是前面那個駝背的人?！睆垊ζ街钢勛訉λ緳C說。

司機一見笑了：“長得像怪物，長不像冬瓜，短不像南瓜，像個茄子沒蒂把，李部長怎么幫助這么一個人?！?/p>

司機口無遮攔，張劍平提醒他見面了莫亂講話。

司機將車朝三駝子迎面開去，三駝子嚇得像狗一樣跳起來往旁邊躲。小車在三駝子身邊一個急剎車停下。三駝子正要開口罵人，忽然看見張劍平從小車上下來，忙大聲打招呼。

張劍平朝三駝子伸出手，三駝子雙手捧住張劍平的手搖晃：“張主任，辛苦了！”

握過手，三駝子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煙。張劍平擺手說不會抽煙，三駝子敬了司機一支，并殷勤地給他點上火。然后，他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緊抿嘴唇深吸了一口后，噴出一縷青煙，青煙像長龍一樣在空中翻滾。張劍平見三駝子貪婪的樣子，笑道：“老黎，抽煙未必那樣舒服啊。”

三駝子說：“我抽了一輩子煙，很少自己掏腰包抽這種煙。聽說你今天要來，我花血本買了一包招待你。”

“老黎啊，你完全不用這么客氣?！?/p>

“你是貴客，到了我的地盤上，我當然要客氣?！比勛诱f，“張主任，你不要叫我老黎，你叫一下，我的心跳一下，不習慣。幾十年來，老少三輩都叫我三駝子，你還是叫我三駝子好些。”張劍平笑了笑，問他平常抽的什么煙。三駝子說雀子煙，兩塊錢一包。張劍平問他一天抽多少。三駝子說兩包。張劍平開玩笑說：“這一包芙蓉王煙就消滅了你半個月的口糧。”三駝子鼻孔里、嘴里都在冒煙，好像腦袋中有一堆荒草點著了?！皬堉魅?，做人要講感情，不能太摳門，你這么遠給我送錢來，買包高檔煙招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三駝子的話提醒了張劍平，他返回車里，從公文包中掏出了一個黃色信封遞給了他?！袄侠?，你點點數(shù)，一千元?！?/p>

三駝子打開信封口瞟了一眼后，插在了上衣口袋里。

“你怎么不點一下數(shù)？”張劍平問。

“這又不是在江湖上，江湖上是你騙我，我騙你，大家都騙，都不放心。你和李部長是國家干部，我相信你，更相信李部長。如果我當著你的面點數(shù)，就是對你和李部長的不信任，傷了面子?！?/p>

張劍平看著三駝子若有所思，想不到三駝子與上次去宣傳部討錢的形象判若兩人。

十字路口車來人往，很是熱鬧。張劍平說：“在這個地方擺一個修理攤，生意肯定好。”三駝子四處掃了一圈說：“托你的吉言，生意應(yīng)該好?！睆垊ζ娇戳丝词直碚f：“我要回市里了，這一千塊錢是李部長私人掏的腰包，希望你用好這筆錢，早日發(fā)家致富，過上幸福生活。”

三駝子捂著口袋，眼珠子仿佛要飛出來：“是李部長私人掏的，不是公家出的？”

“李部長很同情你，同時，也很相信你，堅持要自己掏錢，我希望你不要辜負了李部長的一片心意。”

張劍平拉開車門要上車，三駝子死死拖住了他：“張主任，你到了我的地盤上不能就這么走！”

張劍平心里有種怪怪的味道，三駝子的話好像電視中黑道人物的話。反問道：“那你說我要怎么走？”

“我上次去宣傳部，你招待得很客氣，今天你到了我的地盤上，你也要吃了中飯走，這叫一禮還一拜。”見三駝子這么誠心誠意，張劍平想幽默一下：“你口口聲聲說你的地盤，你的地盤有多大？”三駝子孩童一般笑了：“張主任，你別計較，我在江湖上混久了，說話一時改不了。”張劍平說：“你還是沒告訴我你的地盤有多大。”三駝子說：“你是外地客人，我是龍秀的主人，只要你踏上我龍秀縣的土地就是踏上了我的地盤?！比勛拥讱馐?。張劍平樂了說：“老黎，你很重感情，很講義氣。”三駝子說：“做人本來只做兩個字，一個是情，一個是義，所以說世上只有情義無價?！?/p>

“你很會說話?！睆垊ζ椒Q贊。

三駝子笑了，說在江湖上練的，要想在江湖上混，嘴巴不會說只有死路一條。要能把稻草說成金條，老母雞說成鳳凰，把死的說活，活的說飛。

張劍平無心久留，任憑三駝子怎么苦求，他還是堅持返回了市里。

8

張劍平正聚精會神在辦公室處理文件，桌上的電話猛然響了。他嚇了一跳，習慣性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電話號碼是市委機關(guān)內(nèi)部的。

電話是門衛(wèi)打來的，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黎自強的人。

“黎自強？”張劍平說好像不認識。

放下電話沒多久，電話又打來了。門衛(wèi)說這個人外號三駝子，他說你一定認識的。

張劍平想起來了，三駝子大名黎自強，連聲說他認識。門衛(wèi)說他拿了很多東西，要張劍平去接一下。張劍平手頭有很多事，正忙著，心里有些不情愿?？砷T衛(wèi)又說了要他去接，不知門衛(wèi)什么意思，實在是沒辦法。

剛到樓下，張劍平就看見三駝子一手提一個很大的紙箱，一手提一個蛇皮袋遠遠地走來。三駝子太矮，紙箱太大，蛇皮袋又太長，乍看上去，像是三件東西在地上一起慢慢挪動。

“老黎、老黎！”張劍平大聲打招呼。

三駝子看見張劍平，放下手中的東西，臉上笑容可掬。

三駝子緊緊捧著張劍平的手說：“我今天是特意來看你和李部長的?！?/p>

張劍平問他生意怎么樣，三駝子說生意好得很，一個人還忙不過來。張劍平指著地上的東西問是什么。

三駝子說：“鄉(xiāng)里沒有什么好東西送，我送你和李部長每人一百個土雞蛋，兩只土雞?！?/p>

“一百多里路，上車下車，你多辛苦，你看你滿頭大汗?！?/p>

三駝子用衣袖抹了一把臉說：“鄉(xiāng)里只有這些東西，你別見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張劍平見身邊人來人往，說話不方便，跟三駝子說去他辦公室。張劍平提了東西就往前走。三駝子搶著要提一樣，張劍平說不重，兩只手提了剛好受力均衡。

來到辦公室，三駝子打開紙箱，指著紙箱說：“這里面有兩個小紙箱，每個箱子里一百個土雞蛋，你和李部長一人一箱，你代我交給李部長?！彼执蜷_蛇皮袋說：“這里面有四只土雞，你和李部長一人兩只，我用塑料袋把雞屁股都包上了，免得拉屎弄臟了?！?/p>

張劍平很感動：“老黎，你的心好細。”

“張主任，我以前跟你說過，叫我三駝子，叫老黎聽不慣?！?/p>

這時，不斷有人進來找張劍平辦事。三駝子雙手捧著茶杯走到張劍平辦公桌前說：“張主任，你這么忙，我就不打攪了，我回去了。”

張劍平急了，站起身說：“老黎，你千萬莫走，我中午陪你喝盅好酒?！?/p>

“不了，你公務(wù)在身，有紀律規(guī)定中餐不能喝酒，我一個閑人，影響了你不好?！?/p>

張劍平學著三駝子的話說：“老黎，你今天到了我的地盤上，你一定得聽我的。你看，十一點半了，我也快下班了，你稍等一會?！?/p>

這時，辦公室又進來一撥人，三駝子走到張劍平辦公桌前說：“張主任，我去上個衛(wèi)生間?！?/p>

張劍平帶他走出辦公室，指著西邊說，筆直走，走到頂頭就是了。

沒過幾分鐘，桌上的電話響了。張劍平一看又是門衛(wèi)的電話，現(xiàn)在正忙著，心里有點不快：“你哪位？”

“張主任，我三駝子，我跟你打個招呼，你太忙了，我走了?！?/p>

“老黎，你等等，我辦完事馬上下來陪你吃飯。再說，我不能白收你的東西，我要付錢給你?！睆垊ζ郊鼻械卣f。

“張主任，李部長和你對我那么好，表示一下心意是應(yīng)該的，千萬莫說付錢的事。我不耽誤你正經(jīng)事了，我走了。”

張劍平還要講話，話筒里傳來一陣忙音。三駝子汗水橫流的臉削瘦，高高聳立的駝背，像電影拷貝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他握著話筒，久久沒有放下。

三駝子打電話向張劍平訴苦。龍秀縣響應(yīng)市委、市政府號召，開展創(chuàng)建省級文明縣城活動，整治小攤小販，他的修理攤開不下去了。

張劍平安慰三駝子別急，說先跟李部長匯報了再作打算。

聽了張劍平的匯報，李錦文也覺得這事很棘手，決定親自去一趟。為了不驚動縣里領(lǐng)導，他帶著張劍平悄悄來到龍秀縣找三駝子。三駝子看見李錦文從車里下來，感動得鼻涕眼淚直流。李錦文握著三駝子的手，安慰他別急。他跟三駝子商量，看能否找一個門面，開一個固定的修理店。三駝子說正合他的心意。他帶著李錦文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轉(zhuǎn)，終于相中了居民區(qū)一個門面。門面位于十字路口，開修理店十分理想，可老板不在，大門緊閉。張劍平按照招租啟示上的電話打過去，老板說在外面走親戚，要等兩天才回。李錦文要三駝子盯緊，千萬不能讓別人租去了，一定盡快把同老板見面的情況告訴他。

第三天上午，三駝子打電話告訴李錦文，他跟老板談了，門面租金要五千元一年，老板要求一次性交清。他身上只有兩千元，還差三千元。李錦文叫三駝子別急，他馬上安排張劍平下午送錢來。

放下電話，李錦文叫來張劍平，掏出三千元，委托他轉(zhuǎn)交三駝子。張劍平雙手托著這疊錢，感到了沉甸甸的份量。李錦文雖說是副廳級領(lǐng)導，但他一個月的工資才四千多。他建議這次不要李錦文私人掏腰包了，這錢還是部里出合理些。李錦文說他主要是考慮老黎的感受，老黎這人還是很講義氣的，公家出的錢和他私人出的錢，給他的感受絕對不一樣。他如果知道是他私人掏的錢，動力就會大得多。李錦文說得有道理，但張劍平實在于心不忍，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李部長，我建議錢還是部里出，給三駝子時說錢是你私人出的?！?/p>

李錦文斷然否決：“那不行，我一輩子不做沽名釣譽的事?！?/p>

下午，張劍平將錢專程送到了三駝子手中。三駝子聽了張劍平的介紹，感激涕零：“李部長真是菩薩再世，如果我三駝子再不努力，就是對李部長不住，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張劍平說：“你知道就行?！比勛诱f：“李部長是我三駝子的命中貴人，我想李部長不如好事做到底?！?/p>

三駝子話中有話，張劍平有點緊張地問他還有什么要求。

三駝子說，他想給修理店起個名，請李部長親自題寫店名。

張劍平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這個我不能隨便表態(tài)，要回去請示李部長。我想，你開一個小小修理店，要一個市委常委題字，恐怕不現(xiàn)實?！睆垊ζ揭娙勛右荒樖?，安慰他，“不過，不能說完全沒希望，你想好店名沒有？”

三駝子臉上的皮肉綻開了：“我大名黎自強，就湯下面，干脆叫‘自強修理店好了?！?/p>

“好！這個店名好！”張劍平豎著大拇指稱贊。

“我想借李部長的貴人之氣，興旺我的生意?！?/p>

張劍平回來馬上跟李錦文匯了報。李錦文說：“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題過字，我也給自己立了一個規(guī)矩，無論何種場合何種情況都不題字，但為了老黎，我今天破個例。”

9

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市委組織部考察班子，李錦文力推張劍平提拔為副調(diào)研員。陳永春圓滿完成了點上的三件實事，回市委宣傳部接替張劍平任辦公室主任。

近幾天，天空一直陰著。黑灰色的云層在頭頂像幽靈一樣堆積，隱隱約約讓人感覺到有一場暴風雪正在醞釀。

從北水賓館出來，張劍平總覺得胸口悶了一團氣。自己參加工作快二十年了，李錦文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既有人格魅力又有從政藝術(shù)的領(lǐng)導。當下的官場上，像這樣德才兼?zhèn)涞念I(lǐng)導還真不多。可這么一位十分優(yōu)秀的領(lǐng)導竟然還有人跟省委巡視組舉報，說他任人唯親、收受群眾土特產(chǎn)、脫離群眾，真是匪夷所思。

“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有忘掉你的容顏……”王菲用天籟般的聲音演繹著《傳奇》。張劍平從褲袋里掏出手機，習慣性地看了一眼電話號碼，竟是三駝子打來的。三駝子租了門面后裝了一部固定電話。

“老黎，你好啊?！?/p>

“托你的福，我還好，張主任，你還好嗎？”

“機關(guān)上班反正就這樣，還好。”

“好就好，李部長還好嗎？”

張劍平愣了一下說：“最近不太好?！比勛雍荏@奇，張劍平就把別人告狀，省紀委派人調(diào)查的事告訴了他。

三駝子十分憤怒：“那個告狀的人真是黑良心，我明天來喊冤?！?/p>

張劍平說：“我勸你暫時不要來，你來了只會添亂，以后再說?！?/p>

“做人要講義氣，要懂得報恩。李部長對我那樣好，我閉眼的那天也不會忘記?，F(xiàn)在他遭難了，我不能袖手旁觀。”三駝子說。

沉默一會，張劍平說：“那你來也行，只是千萬別亂來。”

天緊繃著臉，冰冷干躁的北風打著尖厲的口哨從樹梢上刮過。上午十時許，三駝子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北水賓館門樓前。三駝子穿著厚厚的黑色棉襖，背高高凸起，頭昂著，乍一看上去，真像是一個大海龜。

“干什么的？”

三駝子正要進去，保安厲聲喝道。三駝子二十多歲就走南闖北，是一個老江湖，心理素質(zhì)非常好，應(yīng)對能力自然強。他知道，這樣高檔的賓館，像他這身打扮的人必須編一個理由才能混進去。

“我去找一個親戚。”

“你親戚叫什么？是這里的客人還是員工？”

三駝子來了脾氣：“你問這么多干什么，是我親戚又不是你親戚?！?/p>

保安見他態(tài)度橫蠻，手上還抓著一個蛇皮袋，知道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便用對講機喊話。

一會兒，一個年紀大點的保安跑過來問怎么回事。

“他攔著我，不讓我進去，賓館是住人的地方，怎么不讓我進去呢？”三駝子指著年輕保安申辯。

年紀大的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說：“賓館是住人的地方?jīng)]錯，但我們這里也有規(guī)矩，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nèi)?！?/p>

三駝子聽了心頭一下子上了火：“我哪里衣冠不整了？”

“你穿成這樣，還提一個蛇皮袋，看樣子就不是來住賓館的，像個叫化子?！蹦贻p保安說。

“你真是狗眼看人低！”三駝子扯開蛇皮袋說，“你看看，這里面是純正的土雞蛋，我來送人情的。我家里開修理店，一個月收入上千，我叫什么化哦。”

“你送給誰的？”年紀大的保安問。

三駝子昂著頭說：“你怎么這么沒社會常識，有誰送禮告訴別人的嗎？”

年紀大的保安嗆了一鼻子灰。年輕保安見三駝子這么難纏，不由分說扯了他的衣領(lǐng)就往外拖：“這里不是你耍賴的地方，你快走。”

三駝子擔心蛇皮袋中的雞蛋被打破，不敢太掙扎。年輕保安身材高大，三駝子還沒他腰高。保安拎著他衣領(lǐng)往外拖，看上去倒像是一只大海龜咬住了保安的手，保安急著掙脫。三駝子口中罵罵咧咧，腳步趔趄。保安把三駝子拖出十多米才放手。三駝子像狗一樣晃了晃頭，身子挺了挺，這才感覺一陣輕松。他忽然覺得鼻孔里像有一只蟲子在爬，癢得難受，他不得不昂起頭，小眼睛瞇成一條縫，很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他用衣袖橫抹了一把鼻涕，眼光像沾毒的飛鏢射向保安。保安活動了一下手臂，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北風一陣緊接一陣刮得更猛了，嗚嗚嗚地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懦弱男人壓抑著嗓子哭泣。

三駝子靜靜站著，臉上像被鞭子抽打一樣生疼。保安們在門衛(wèi)室吹著熱空調(diào)，隔著玻璃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他。三駝子氣得牙根發(fā)癢，他忽然解開棉襖，從懷里掏出一件白色馬甲穿在身上，前后用毛筆寫著一個大大的冤字。

離門樓還有幾米遠，三駝子站在路中間大聲喊了起來：“有冤咧！有冤咧！”

保安聞聲跑了出來，見又是他，上前扯了他衣領(lǐng)往路旁拖。三駝子這次學乖了，放下蛇皮袋，跟保安撕打?！氨０泊蛉死?！保安打殘疾人啦！天理何在??！”

賓館進進出出的車很多，門樓前一下子堵了很多車。有幾個人還下車來看熱鬧。

三駝子坐在冰冷的地上，雙手拍打著堅硬的地面喊得更起勁了：“有冤咧！我要申冤咧！”

這時，又從賓館里跑出來幾個保安，他們上前抬起三駝子往路邊跑。

“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看啊，共產(chǎn)黨的天下，保安欺負殘疾人，你們要遭天打雷劈咧，老子要到北京去告狀咧！”三駝子邊掙扎邊狂叫，鼻涕眼淚在削瘦的臉上橫流。

保安剛松手，三駝子又沖向路中央。這時，陳永春剛好在巡視組問完話出來?？吹竭@一幕，急忙下車，隔老遠就喊：“三駝子，你在這里發(fā)什么瘋?。　?/p>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諢名，三駝子打了個尿顫。抬頭見是陳永春，仿佛見到了親人，一腔委屈頓時化作了傾盆淚水在臉上流淌，哽咽道：“黃科長，不是，喊錯了，陳主任，我是來跟李部長喊冤的?！?/p>

陳永春上前緊緊抓住三駝子冰冷的手，十分感動：“這里不是喊冤的地方，你這樣做，影響不好。”

三駝子用衣袖擦了一把臉說：“我曉得省委巡視組在賓館里面，保安不讓我進，我沒辦法。”

陳永春看了一眼圍觀的人群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去巡視組，免得干擾他們的工作?！?/p>

三駝子掙脫陳永春的雙手，不滿地說：“你怎么說我是干擾？我是來反映情況的?！?/p>

陳永春苦笑了一下，勸道：“你不要去巡視組了，我們上車走，中午請你喝酒。”

“你越這樣說我越不走。”三駝子大聲說。轉(zhuǎn)身撥開人群沖向路中央，一屁股坐在地上。

保安見有人出面做工作，不敢再輕舉妄動。陳永春俯下身子問：“你要怎樣才走？”

“除非省里巡視組的人接見我。還有，我要見李部長，我給他帶了土雞蛋?！闭f著，三駝子像從樹上掉下來的綠蟲一樣從地上彈起身四處尋找：“我的蛋呢？”

一個保安說在路邊上。

三駝子走過去提了蛇皮袋又坐回了路中央。

陳永春很無奈，只得掏出手機向李錦文報告。

門樓前鬧出了很大的動靜，驚動了進出的客人，也驚動了巡視組。聽說一個殘疾人來找巡視組反映情況，巡視組許組長帶著兩名同事急忙趕往門樓前。陳永春看見許組長擠進人群，臉都變白了。

“同志，地上太涼，你起來?！痹S組長彎腰和氣地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格外引人注目。

三駝子跑過江湖，會講塑料普通話。

“請問你是誰？”

“你不是要找巡視組嗎？我就是巡視組的。”

三駝子站起身，仍半信半疑。旁邊一位小伙子介紹：“他是省委巡視組的許組長，有什么情況你找他反映。”

三駝子這下相信了：“許組長，李部長是個菩薩心腸的人，他跟我一不親，二不鄰，私人先后掏了四千塊錢支持我一個殘疾人開修理店，我一輩子就遇見了這么一個好官。他怎么會是壞人呢？肯定是被別人冤枉的。”

許組長彎著腰，一臉笑容說：“我們并沒有說他是壞人呀，我們正在調(diào)查。”

三駝子大聲說：“你們應(yīng)該去調(diào)查哪些貪官狗官，不應(yīng)該聽信小人的話，調(diào)查像李部長這樣的好官，我們老百姓心寒?！?/p>

許組長說：“李部長倒底是好官還是狗官，我們不能聽你一個人講啊?！?/p>

三駝子拍著胸脯道：“我敢用腦袋擔保，李部長肯定是個好官！”

大家轟地一聲笑開了。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許組長抓著三駝子的手說：“我們到路邊去說話好不好，站在這里影響交通?！?/p>

許組長始終和顏悅色，三駝子心里平靜了很多，提著蛇皮袋隨許組長朝路邊走。

許組長忽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冤字掉了一點，開玩笑說：“你身上的冤字掉了一點，是個錯別字。你冤字都不會寫，還喊什么冤？”

大家又笑開了。

三駝子也笑了，有些難為情，說：“我書讀得少，請省里領(lǐng)導多包涵?！?/p>

“你說話很有水平?！痹S組長夸獎道。

三駝子的虛榮心陡漲：“不瞞領(lǐng)導說，我跑過20多年江湖，嘴巴皮子練出來了，有的鄉(xiāng)干部還說不過我?！?/p>

“不錯，不錯！”許組長豎起大拇指再次夸獎。然后，輕言細語說：“你把身上的馬甲脫下來好不好？”

三駝子的臉立馬繃緊了：“我有冤情，不脫。”

這時，陳永春看見李錦文從車上走下來，上前拍了拍三駝子的肩說：“三駝子，李部長來了?！?/p>

三駝子轉(zhuǎn)過身，看見李錦文迎面走來，大家自動讓出一條道。三駝子放下蛇皮袋朝李錦文小跑過去。

李錦文快步上前，彎腰捧住了三駝子的手。

“李部長，我剛才跟省里巡視組領(lǐng)導反映了，你是個好官?！?/p>

李錦文一臉平靜。三駝子的手像冰塊一樣，李錦文仿佛受了刺激，心里也哆嗦了一下。見他身上還穿著兩個冤字，便說：“你快脫下來，影響不好。”

李錦文幫三駝子脫下了馬甲，順手又幫三駝子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問他冷不冷。

“不冷不冷，省里巡視組查的應(yīng)該是哪些貪官狗官，像你這樣的好官他們也查，我一聽心里就有火，身上發(fā)熱咧?！?/p>

“老黎，你要相信黨組織，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崩铄\文看了許組長一眼說：“你不要干擾上級領(lǐng)導的工作，我們走，中午請你喝酒。”

三駝子很溫順地跟在李錦文身后，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大聲說：“慢點走，我的蛋呢？”

陳永春說：“我提著呢?！?/p>

三駝子從陳永春手里接過蛇皮袋，走到李錦文面前說：“我從鄉(xiāng)下收了一些土雞蛋送給你。”

李錦文笑了笑：“我不能收咧，上面有紀律規(guī)定。”

“真的有這樣的規(guī)定？”

李錦文收起笑容，很認真地回答：“是的?！?/p>

三駝子停下腳步，車轉(zhuǎn)身，臉朝許組長：“許組長，我當面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痹S組長滿臉笑容看著三駝子。

“李部長一不跟我親，二不跟我鄰，私人掏幾千塊錢鐵心幫我，讓我一個在社會上騙吃騙喝的殘疾人走上了正道，自食其力，你說我該不該感謝他？”

“當然應(yīng)該感謝?！痹S組長大聲說。

“那我送幾個雞蛋表示感謝行不行？”

“這個、這個，話不好說，從情理上講，是行的，但從黨的紀律方面來講，是不行的?！?/p>

“怎么不行？”

“雞蛋屬土特產(chǎn)，黨員干部不能收受群眾送的土特產(chǎn)。”

三駝子一下子怔定了，薄而發(fā)烏的嘴像河蚌一樣翕合了幾次，始終沒有發(fā)出聲。周圍幾十雙眼睛都盯著他，像看一場耍猴戲。三駝子看了看灰暗的天空，低下頭突然淚流滿面地說：“紀律再怎么規(guī)定，黨員干部也是人，也有親朋戚友，也要有人情味啊！”

許組長嘴巴張合了幾次，沒有出聲。

見狀，李錦文拍著三駝子的肩說：“我們走，你的雞蛋我出錢買下就是了?！比勛友鲱^看著李錦文的臉：“李部長，你這話當真？”

“當真，黨的紀律不能違反?！崩铄\文說。

三駝子忽然孩童一般笑了：“那好，我差你四千塊錢，從今往后我送的雞蛋都抵帳。”

李錦文打著哈哈道：“那怎么行？”邊說邊扶著三駝子的肩親親熱熱朝小車走去。走近小車，李錦文拉開車門，讓三駝子坐了進去。

北水賓館幾個保安看得目瞪口呆。

小車一溜煙跑了。

許組長看著漸漸遠去的小車，陷入了沉思。

劉子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縣、市委宣傳部任職15年?，F(xiàn)供職于岳陽市文聯(lián)。已出版長篇小說《一任鄉(xiāng)官》《危城》《心門》《大湖》，長篇報告文學《叩別長江》《洞庭雪蓮》等8部作品。

責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