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前的古典詩詞教學中，出現(xiàn)了一種慣常性教法：先解釋字、詞、句及相關(guān)典故，然后分段分層，分析詩詞中的“意象”、“意境”、“修辭手法”，接下來再借用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如解構(gòu)主義、敘事學、新批評等）進行一番闡釋。這樣的詩詞教學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教師知識淵博，講解細致，“知識點”明晰。事實上，其效果并不佳：教師對詩詞的解析支離破碎，學生雖然掌握了很多所謂的“知識點”，卻未必真正感受到詩詞之美，而且，用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來詮釋中國的古典詩詞，明顯有削足適履之感。

那么，如何才能使古典詩詞教學水平有所提升呢？筆者以為，應(yīng)該充分挖掘傳統(tǒng)詩話、詞話中的資料，讓學生了解和掌握前賢時彥的評析，然后形成自己對詩詞的感悟。也許有的教師在講解詩詞時會引用一些詩話、詞話中的材料，但往往是隨意的，缺乏系統(tǒng)性和明確目標，與本文這里所講的專門利用詩話、詞話進行古典詩詞教學還有一定的距離。近年來，已有人關(guān)注和重視詩話、詞話在古典詩詞教學中的作用，如錢士寬的《巧用詩評詞話，搭建鑒賞橋梁》、陸精康的《詩話與唐詩教學》等文章探討了中學語文中的詩詞教學如何利用詩話、詞話的問題。近年出版的一些教材如郁賢皓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和蔣寅等人主編的《唐詩宋詞選讀》中都附錄了一些詩話、詞話中的評語，這對于我們利用詩話、詞話進行古典詩詞的教學大有裨益。

一、在詩詞教學中利用詩話、詞話資料的意義和作用

在教育技術(shù)突飛猛進、文學批評日益現(xiàn)代化的今天，我們?yōu)槭裁催€要在詩詞教學中搬出古代詩話、詞話這些老古董呢？

首先，詩話、詞話根植于本土文化，對詩詞的理解與闡釋最準確、最到位。我國古代的詩話、詞話缺乏理論系統(tǒng)性，較為零散，“大半是偶感隨筆”，甚至有的批評者認為它們過于“偏重主觀，缺乏科學的精神和方法”[1]，其實這正是根植于我國的本土文化而形成的特色。先秦時期的孟子提出“以意逆志”，強調(diào)讀者的主觀能動作用，后來受禪宗影響出現(xiàn)的“妙悟說”，更重視主體感悟，物我合一，這就導致了詩詞批評必然是主觀感悟式的。事實上，只有這樣的片言只語，才更能切中我國古典詩詞藝術(shù)之肯綮，若是強行構(gòu)建出一套類似西方文藝批評的體系來，可能會束縛闡釋者的手腳。

在我國古代的詩話、詞話中，有許多獨特的詩詞批評方法與范疇。比如，言及章法結(jié)構(gòu)時，經(jīng)常會提及“精思”、“詩眼”、“起承轉(zhuǎn)合”、“斷續(xù)之法”等；言及詩詞形式時，經(jīng)常會提及“煉字”、“換頭之緊要”等。古人十分重視字詞之來歷，詩話、詞話中有大量篇幅便指出如何“沿襲”、“點化”、“奪胎換骨”；古人看重佳句、警句，因而有許多詩話、詞話都會集“警句”、“秀句”，進行摘句點評；古人持論較嚴，往往毫不客氣地指出名家之作中的一些詩病、詩累、瑕疵等，……所有這些，在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中很少涉及，它們正是立足于中國詩詞自身的特點，會使我們對古典詩詞的理解更加準確到位。

其次，可以讓學生了解該詩詞的接受史。目前，各種教材中所選的古典詩詞多是經(jīng)典作品，正如陳文忠所言，“文學經(jīng)典的意義整體始終處于動態(tài)生成和歷史累積的過程之中”，而宋代以來的詩話、詞話，“是古典詩歌最重要的接受文本”[2]，也就是說，詩話、詞話中對詩詞的解讀參與建構(gòu)了該作品的經(jīng)典性。因此，我們要充分認識和利用詩話、詞話，了解和分析該作品在不同時代、不同讀者中的接受及評價情況，以便更全面、更準確地闡釋古典詩詞。比如，我們在分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時，如果能把程千帆先生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集評》進行展示，并結(jié)合其《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一文，讓學生了解《春江花月夜》一詩在宋元時期的忽視與誤解及在明清時期的重視與褒獎，學生對這首詩的理解一定會更加全面深刻。

再次，可以更好地理解和傳承我國古代的詩詞批評理論。目前，很多教師在講授“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時，往往會介紹一些空泛、枯燥的思潮、理論或發(fā)展史，引不起學生的興趣。倘若在詩詞教學過程中，聯(lián)系具體作品介紹和引用一些詩話、詞話的概念和范疇如“清”、“蘊藉”、“醇雅”、“渾成”、“極虛極活”、“欲露不露”等，一定會讓學生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和認識。而且，當下我們的文學批評總是“跟著西方走”，始終沒有建立起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批評理論，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沒有認真踏實地分析我們自己的文學作品，而是“空對空”地建構(gòu)一種又一種新理論，結(jié)果只能是理論本身的重疊并最終走向坍塌。因此，通過古典詩詞教學中對詩話、詞話的挖掘和探究，能夠更好地提煉、總結(jié)出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文學批評體系與理論。

最后，有利于開展探究式教學，為學生研究古典詩詞奠定基礎(chǔ)。目前，全社會都在提倡創(chuàng)新教育。在古典詩詞教學中，也應(yīng)該培養(yǎng)學生的科研創(chuàng)新能力。如何做到這一點呢？可以利用詩話、詞話中的資料開闊學生的視野，使學生在短時期內(nèi)積累部分材料，掌握研究現(xiàn)狀，而詩話、詞話中對作品的多元化評價很容易激發(fā)學生的探究欲望，只要教師有意引導，學生很快就能展開對古典詩詞的研究。

二、利用詩話、詞話教學的方法與案例

在具體的教學實踐中，該如何操作呢？大致來說，主要有三個環(huán)節(jié)：

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收集詩話、詞話中關(guān)于該詩詞的評語。

這是準備資料的階段。目的是通過閱讀大量的詩話、詞話，收集、匯編對該詩詞的評價與評點。中國古代的詩話、詞話浩如瀚海，怎么樣去閱讀和查找呢？目前，一些重要的、價值較高的詩話（包括詩論）、詞話已得到整理和匯編，如詩話方面，以前有何文煥編的《歷代詩話》、丁福保輯的《歷代詩話續(xù)編》和《清詩話》、郭紹虞編選的《清詩話續(xù)編》，近年來又陸續(xù)出版了吳文治主編的《宋詩話全編》和《明詩話全編》、張寅彭編的《民國詩話叢編》等，詞話方面有唐圭璋編的《詞話叢編》、朱崇才編的《詞話叢編續(xù)編》等，此外，還有一些詩話、詞話的單行本也已整理出版，查找和閱讀起來比較方便。

然而，如果每講授一首詩詞，都要去翻閱這么多的詩話或詞話，顯然不太現(xiàn)實。當前出現(xiàn)了一些收集、匯編詩詞評語的書籍，如陳伯海主編的《唐詩匯評》，袁閭琨主編的《全唐詩廣選新注集評》，王兆鵬主編的《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吳熊和主編的《唐宋詞匯評》（兩宋卷），周篤文、馬興榮主編的《全宋詞評注》，鐘振振等人編撰的《歷代詞紀事會評叢書》。此外，還有一些書籍可資參考：（1）《中華大典》中“文學典”系列，如《先秦兩漢文學分典》、《魏晉南北朝文學分典》、《隋唐五代文學分典》、《宋遼金文學分典》、《明清文學分典》等，其中列有后人對該作者及其作品的評語；（2）集解、匯評性質(zhì)的作家文集，如詹锳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劉學鍇、余恕誠的《李商隱詩歌集解》等；（3）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系列，如《三曹資料匯編》《李白資料匯編》《白居易資料匯編》《李清照資料匯編》等。

但不管怎么說，這是一項艱苦甚至艱巨的工作，需要教師平時進行有意識地積累。教師應(yīng)該建立自己的數(shù)據(jù)庫，隨著教學時間的增長，必定會積累豐富的資料。同時，還可以通過提示和指導，安排學生去收集相關(guān)的資料，從而鍛煉學生搜集材料與閱讀材料的能力。

第二個環(huán)節(jié)，理解與闡釋詩話、詞話中的評語。

這個環(huán)節(jié)主要是指在課堂教學中，將收集到的資料印發(fā)給學生，或以課件PPT的形式展示給學生，引導學生充分地理解相關(guān)的資料，并進行必要的闡釋、歸納和總結(jié)。以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為例，該詩為：“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惫湃说脑u論約有三、四十則，限于篇幅，這里僅從中精選出以下數(shù)則[3]：

王穉登《唐詩選參評》卷三：后四句言雖離遠而情若對面，故不欲如兒女子之態(tài)。

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四：唐初五言律，惟王勃“送送多窮路”、“城闕輔三秦”等作，終篇不著景物，而興象婉然，氣骨蒼然，實首啟盛、中妙境。

陸時雍《唐詩鏡》卷一：此是高調(diào)，讀之不覺其高，以氣厚故。

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一：鐘云：此等作，取其氣完而不碎，有律成之始也，其工自不必論。

黃生《唐詩矩》：前后兩截格。前二句實，后六句悉虛，恐筆力不繼，則易疏弱，此體固不足多尚。

凌宏憲《唐詩廣選》：顧華玉曰：多少嘆息，不見愁語。

范大士《歷代詩發(fā)》卷八：后四句雖曠達，而意實酸辛。

盧、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卷一：陳德公評：通首質(zhì)序，未免起率易之嫌。顧爾時開拓此境，聲情婉上，正是絕塵處。陳伯玉之近調(diào)，高達夫之先驅(qū)也。五六直作腐語，氣旺筆婉，不同學究。結(jié)強言耳，黯然之意，彌復(fù)神傷。

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卷七：此等詩氣格渾成，不以景物取妍，“真”初唐之風骨。前解寫別，后解言不必傷心也。

楊逢春《唐詩繹》卷十六：通首一氣旋轉(zhuǎn)，格局渾成，且純是言情，不著景物，尤高妙。

陳婉俊《唐詩三百首補注》：贈別不作悲酸語，魄力自異。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吳北江曰：壯闊精整（首二句下）。又曰：憑空挺起，是大家筆力（“海內(nèi)”二句下）。姚曰：用陳思《贈白馬王彪》詩意，實自渾轉(zhuǎn)。

胡本淵《唐詩近體》卷一：前四句言宦游中作別，后四句翻出達見。語意迥不猶人，灑脫超詣，初唐風格。

俞陛云《詩境淺說》：一氣貫注，如娓娓清談，極行云流水之妙。大凡作律詩，忌支節(jié)橫斷。唐人律詩，無不氣脈流通，此詩尤顯。作七律亦然。

教師在指導學生閱讀這些評語時，可以重點關(guān)注以下幾點：

1.送別詩經(jīng)常會鋪敘景物，這首詩卻未著力于此，純?yōu)檠郧椋ā对娝挕?、《古唐詩合解》、《唐詩繹》）。

2.這首詩抒發(fā)的情感“不見愁語”，翻出達見，實則酸辛（《唐詩廣選》、《歷代詩發(fā)》、《唐詩三百首補注》、《唐詩近體》）。這一點可聯(lián)系王勃的生平進行闡發(fā)。

3.這首詩一改齊梁以來的軟媚之氣，雖言離別卻灑脫超逸，積極健康，魄力自異，壯闊博大，氣格渾成，風骨硬朗（《詩藪》《唐詩鏡》《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補注》《唐宋詩舉要》《唐詩近體》）。

4.虛實結(jié)合，章法獨特，客中送客，如臨其境（《唐詩選參評》、《唐詩矩》、《唐詩近體》）。

5.雖處于律詩初創(chuàng)之時，但氣脈流通，工整精煉（頷聯(lián)不對，為“偷春格”），轉(zhuǎn)承自然（《唐詩歸》、《詩境淺說》）。

6.“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源自曹植詩中的“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但專注友情，用于此處亦更為契合渾轉(zhuǎn)（《唐宋詩舉要》）。

總之，通過分析這些詩話中的評語，無疑會幫助學生更好地理解此詩在抒情、題旨、形式、風格等方面的特點，比以往單純地講解字詞、意象、意境要更有深度，更富有吸引力。

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引導學生做出自己的評判。

如果僅僅停留在體會、理解古人評語的階段，自然是不行的，還沒有內(nèi)化為自己的知識，缺乏進一步的獨立思考。因此，還要引導學生做出自己的評判。仍以上面所引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一詩為例，在理解了該詩之后，教師一定要追問：這些評價、評點準確嗎？有沒有道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盧、王溥在《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卷一所引陳德公評語：“通首質(zhì)序，未免起率易之嫌?！庇捎谕醪嗽娭谎允屡c情，質(zhì)實直敘，缺乏一種空靈蘊藉之感，故有“率易之嫌”?？梢砸龑W生對此進行評判，表達自己的意見，還可以將其置于送別詩的發(fā)展長河中，與人們普遍接受的送別詩范式進行比較，從而更為全面地認識王勃此詩的藝術(shù)性。

三、教學反思

筆者在近年來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唐詩欣賞”、“宋詞欣賞”等課程的過程中曾嘗試和采用過這種方法，總體效果比較好。但是，也出現(xiàn)了一些需要改進和提升的地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由于大量引用古代的資料，與今天的生活和話語距離較大，致使課堂氣氛沉悶，充滿學究氣。如果學生的文言功底不夠扎實或理解有困難時，很容易失去學習的興趣。

第二，古代詩話、詞話重感悟，點到為止，評語又極其簡略（如“佳”、“妙”），對學生進行解釋的時候很不容易找到合適恰當?shù)谋硎稣Z言，即所謂的“只可意會，難以言傳”。

第三，許多學生在基礎(chǔ)教育階段習慣了接受標準答案，而詩話、詞話中的評析異彩紛呈，甚至還有一些相反或抵牾之處，當學生面對這些多元化的評語時，常常不知所從，甚至會產(chǎn)生茫然失望感。

上述這些問題，相信會在以后的教學實踐中進一步探索并解決。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詩詞教學應(yīng)該盡量避免機械、瑣碎的經(jīng)院式講解，也不可操之過急，強加解釋，“填鴨式”地硬塞給學生，其實，學生有時在課堂上沒有理解的詩詞，后來會隨著閱歷的增加而得到自我開悟。筆者以前在課堂上曾給學生講解過周邦彥的《蝶戀花》“月皎驚烏棲不定”一詞，后來有名學生在畢業(yè)離校時告訴筆者，他覺得此詞寫離別最為真切。原來他要和多年的女友分手了，面臨著畢業(yè)以后天各一方的境況，自然對詞中“去意徊徨”的別情感同身受，對該詞的理解比原來要深刻多了。

注釋：

[1]朱光潛《詩論抗戰(zhàn)版序》，見《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3頁。

[2]陳文忠《接受史視野中的經(jīng)典細讀》，《江海學刊》，2007年第6期，第170—177頁。

[3]主要參考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卞孝萱主編《中華大典？文學典？隋唐五代文學分典》（鳳凰出版社，2000年版）等。

項目基金：本文為“江蘇高校品牌專業(yè)建設(shè)工程資助項目”（PPZY2015A008）的階段性成果。

王立增，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