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微電影拍攝團隊接了一個奇怪的項目,女客戶要求拍一場活人葬禮。一行四人深入別墅拍攝,靈柩、壽被、白幡準備俱全,躺進棺材的女人仿佛真的死去了。一場風雨即將來臨,這一夜會安然而過嗎?
一
李莽帶著他的團隊——場記張?zhí)窭笠约按螂s的小伙子黑虎、兵勇,坐了大半夜的動車,終于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到達周青瓷居住的城市。動車站是新建的,寬闊的站臺上鋪著微濕的水氣,李莽抬頭望了望天空,一層淡青色的云霧正若隱若現(xiàn)地籠罩下來,仿佛是還未散開的晨光,又仿佛一場煙雨即將來臨。
出了動車站,李莽準備打車往市區(qū)走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張?zhí)窭舐潢犃?。他趕緊跑到張?zhí)窭笊磉?,提醒她跟上隊伍,一個姑娘家,在人流量頻繁的地方走丟可不是什么好事。張?zhí)窭髤s拉開外套一角,狡黠地笑著,讓他看里面揣著的一只小動物。張?zhí)窭蟮耐馓紫虏刂恢焕跎男∝?,耷拉著皮毛,小小的腦蛋上亮著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流浪貓,很可憐的,我們帶它走吧。張?zhí)窭笥冒胙肭蟀雸詻Q的語氣說。
李莽無奈地笑了,這就是張?zhí)窭?,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卻加了六個流浪貓狗救助群的女孩。此次出差拍微電影,張?zhí)窭蟊緛聿幌雭?,理由是自己收養(yǎng)的兩只流浪貓還沒找到合適的動物救助站;流浪貓狗救助群里的愛狗人士后天要去狗肉節(jié)上救狗,她也想?yún)⒓?。但李莽此次接的單報酬可觀,是他的“白莽莽”工作室成立以來酬金最高的一次,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要盡力把這部片子拍好,力求周青瓷滿意。因此,他費盡口舌,終于說服張?zhí)窭笄皝?,條件是先找到一位朋友替張?zhí)窭笪桂B(yǎng)小貓,又答應張?zhí)窭蟮饶玫匠陝?,便給她封一個大紅包,讓她給城西那家動物救助站捐20包狗糧。
眼下,微電影還沒開拍,張?zhí)窭蟮瓜仁震B(yǎng)了一只小貓,弄得李莽又好氣又好笑。張?zhí)窭笠娎蠲У哪樕徍拖聛恚阄χ?,說就叫它“栗子貓”吧,然后緊走幾步跟上了隊伍。
出租車經(jīng)過殯儀館門口時,李莽便喊司機停了車,說先拍幾個空鏡頭回去,免得到時候又要特地跑過來。一行四人扛的扛,拎的拎,背著大小攝像器材下了車,在殯儀館門口擺開長槍短炮。眼下這個時辰,剛好是火葬場最繁忙的時候,今天正好有好幾支出殯的隊伍,到處是晃動著的白衣白帽。有幾家喪戶在殯儀館門口燃放煙花爆竹,騰起的青煙讓殯儀館及殯儀館里的人顯得影影綽綽,恍如隔世。張?zhí)窭筮B連擺手,我不敢在殯儀館門口打板,不敢。李莽便吩咐黑虎說,你幫忙打一下板。
張?zhí)窭笫悄畴娪皩W院的大四學生,即將畢業(yè),這段時間在李莽的工作室實習。說是實習,其實也就是勤工儉學,賺點零花錢。張?zhí)窭髞砻嬖嚂r,穿了一身名牌。但李莽覺得她所流露出來的氣質(zhì),既不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家境所帶來的淡定,也不像苦苦奮斗后所獲得的自豪感,而是微微帶著一點惴惴的、不安的神色。張?zhí)窭蟾嬖V李莽,自己自小家境不好,從大一開始便勤工儉學,當過群眾演員、道具人員等等雜七雜八的角色,甚至當過替身演員挨過鞭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差不多四年的工作經(jīng)驗了。
彼時,李莽的工作室剛有起色,聘用人員的薪資不高,任務不輕,每個人都要身兼數(shù)職。跟我做過的工作比起來,當場記已經(jīng)是最輕松的了,就算工資低一點也沒關(guān)系的,你看著給一點就是。張?zhí)窭鬂M臉真誠地說。張?zhí)窭笏枋龅慕?jīng)歷跟李莽的過往頗有些相似之處,他理解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手里想要抓住一點什么的時候的那種渴求,心里涌起了一股復雜的情愫,便答應她留下來。事后,李莽不止一次回想起他跟張?zhí)窭蟪醮我娒娴膱鼍?,思量自己當初為什么就滿口答應讓她留下來,但腦子回響的一直都是張?zhí)窭笳f的“你看著給一點就是”那句話。
由于張?zhí)窭筮€要做份畢業(yè)論文,而且她似乎有點營養(yǎng)不良,姣好的臉蛋上缺乏一種年輕女孩應有的光澤,總是一臉倦色,偷偷打呵欠,李莽有時候便讓黑虎或兵勇替她打板,給她的工資卻分文不少,惹得他倆頗有怨言,李總,你莫不是喜歡上這打板的姑娘了吧?
殯儀館的鎏金招牌,大院里象征重生的回春池,臺階前寄寓親人情感的香燭臺,李莽把這些最能烘托殯儀館莊嚴肅穆氣氛的物件一一攝入鏡頭。張?zhí)窭罄死蠲У囊路f,夠了,快走吧,拍這些有多晦氣!不知道這位顧客是怎么想的,人還沒死,為什么要為自己拍葬禮?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李莽起先也想不明白。李莽創(chuàng)立白莽莽工作室已經(jīng)五年多了,拍攝的微電影不下50部,一般以婚慶題材居多,從相識一直拍到婚禮,的確是個絕好的紀念。其次是各單位拍的宣傳用微電影,少數(shù)還有閨蜜主題微電影、成長主題微電影等,只有周青瓷,要為自己拍一部以葬禮為主題的微電影。接到這單生意時,李莽猶豫了很久,既怕手下的作品無以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又怕作品揭露了人物血淋淋的內(nèi)心世界,這兩樣都是李莽所不愿意的。但周青瓷出的價錢是普通微電影的兩倍,實在太有誘惑力,何況李莽覺得,拍葬禮題材的微電影可能是個未來的方向,便應承下來。
在拍攝之前的一個月時間里,李莽和周青瓷在QQ上進行了無數(shù)次對話,一步一步商議著微電影的劇本。周青瓷的網(wǎng)名叫“青花瓷”,她說自己喜歡《青花瓷》這首歌,喜歡青花瓷碗、青花瓷衣服、青花瓷首飾。青花瓷的幽靜、恬淡以及骨子里透出來的冷傲,都是她所喜歡的。周青瓷這樣說的時候,李莽眼前仿佛有一朵色白花青的牡丹裊裊娜娜升起,這部微電影的基調(diào)越來越明朗了。
劇本是周青瓷自己寫的,情節(jié)很簡單——女主人公身體不好,膝下無子,她要提前為自己策劃一場葬禮,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一回;再到兒童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孩子是之前已經(jīng)看下的,她拍過葬禮之后,就去辦理手續(xù),正式把孩子領(lǐng)回家。周青瓷說,葬禮代表死,埋葬過去的自己;孩子代表新生,領(lǐng)養(yǎng)這個孩子回家,從此就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了。
由死到生。死而后生。雖然未曾謀面,李莽隱隱感覺出周青瓷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她的故事,在故事之外。李莽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覺得其實每個人都需要提前辦一場葬禮,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而是為了做給自己看。厘清與這個世界的糾葛,就會知道什么是該堅持的,什么是該放棄的,接下來的人生或許會過得更加從容吧?
根據(jù)他們之前的議定,在殯儀館門口,只需拍幾個空鏡頭就可以,“葬禮”就在周青瓷家里拍攝。殯儀館的吊唁大廳是個多么嚴肅、充滿悲哀的地方,不可能讓市民隨意去玩拍微電影這檔子新潮、不合常理的事。只有在自己家里拍,才能把滲透在整個葬禮里的情感表達出來,周青瓷曾經(jīng)這樣說。張?zhí)窭笊熘囝^說,微電影玩到這個份上,只能說明這家人有錢有閑,吃飽了撐的。問題是,這個家里舉行過葬禮,以后還能住人么?
你真是個孩子,李莽對張?zhí)窭笳f,等下到了顧客家里,要注意言行,不該說的話別說,不該做的事別做,當好自己的場記就行了。
張?zhí)窭蟛灰詾槿坏仄财沧?,緊緊摟著栗子貓說,快點走吧,可憐的栗子貓一定是餓了,咱們到市區(qū)給它買瓶熱牛奶。
周青瓷的家在市中心,是一個高檔小區(qū)里面的獨棟別墅,三層小洋房,落地飄窗上掛著輕逸的青花瓷窗簾,跟淡青色的天光云影相得益彰,遠看似一縷縷飄散的云煙。看到這一幅幅窗簾,李莽就知道,周青瓷的家到了。
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的女人,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張?zhí)窭蟪弥蠲О撮T鈴的空當說,如果能讓我在這里住上一晚,我這一輩子也就值了。李莽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張?zhí)窭蟮哪樥f,打板的姑娘,主人家說了,今天晚上我們就住這里,你只要跟著我,以后還可能到迪拜的七星級酒店拍微電影,這一輩子早值了。
這幢別墅的女主人,微電影唯一的主角周青瓷將他們迎進門來。周青瓷身穿一套半舊的青花瓷運動服,身材削瘦,披肩長發(fā)疏疏落落。周青瓷抬頭看李莽的一剎那,李莽本能地吃了一驚,她的面色太難看了,沒有一絲血色,灰暗的兩頰布滿了斑斑點點。在之前的交流中,李莽得知周青瓷今年三十五歲,三十五歲的女人要是不化妝,膚色暗沉雖然是難免的,但周青瓷這皮膚,分明是上了年紀而且生活窘迫的女人才有的。
做好分內(nèi)的事,跟拍電影無關(guān)的事情一概不問,這是吃他們這碗飯的人必須遵守的職業(yè)道德。李莽將身上扛著的設(shè)備輕輕放在實木地板上,黑虎和兵勇仰頭望著客廳里那盞枝形水晶吊燈出了神。周青瓷看著張?zhí)窭螅樕细∑鹆诵θ?,這位姑娘好漂亮,李導,你的團隊有這等人才,怪不得請也請不到呀!
張?zhí)窭髱еc驕傲的神情,輕輕笑了笑。李莽知道這是句客套話,便謙虛地說自己也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周青瓷將他們帶到二樓客房,為李莽、黑虎和兵勇安排了一個大房間,為張?zhí)窭蟀才帕伺赃叺囊粋€小房間。又說,李莽他們一路上辛苦了,中飯已經(jīng)為他們預備好,在一樓的廚房里,他們餓了就可以隨意吃,她自己則要出去買些“葬禮”上用的物品。
周青瓷出去了,別墅里一片寂靜。家里好像沒有其他人了?黑虎說,這戶人家有點怪,看起來這么有錢,她怎么這么放心把我們四個陌生人留在自己家里,該不是什么黑店吧?張?zhí)窭笄弥诨⒌暮裥靥耪f,你除了這里肉厚一點,其他還有什么?人家一個老板娘,犯得著宰你嗎?說著,她把栗子貓從懷里放出來,憋悶了好久的栗子貓大概也知道自己到了一個好地方,在寬敞的客廳里撒丫子歡跑起來。張?zhí)窭蟾诶踝迂埡竺?,一邊追著,一邊柔聲喚道,先喝牛奶,趁熱喝牛奶,喝了再玩。那情景,就跟喚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沒有區(qū)別。這時候的張?zhí)窭?,臉上有了一層別樣的光澤,這是李莽平常不曾見到的。李莽心里一動,問道,如果你有個孩子,也會這樣溫柔地對他嗎,而不會像很多媽媽那樣沖他大喊大叫?
貿(mào)然問完這個問題,李莽自己先愣住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位做事風風火火、走路擲地有聲的母親,但是母親已經(jīng)過世了,死于癌癥。大家都覺得奇怪,那么強壯的一個女人,應該是疾病怕她才對,但她還是早早走了。張?zhí)窭箫@然沒有料到李莽會問這個問題,她停止了追逐小貓,眼神變得很悠遠,想了好久才回答說,等她覺得自己有能力撫養(yǎng)孩子了,一定會好好撫養(yǎng)一個孩子長大。李莽發(fā)覺自己的問題問得過于深沉,張?zhí)窭罂雌饋磉B男朋友都沒有,他怎么可以問到孩子的事情上去呢?
為了打破僵局,李莽招呼大家吃中飯。從碗柜里拿出來的餐具,不論碗、盤、勺、筷,無一例外都繪著青花。張?zhí)窭笃G羨地說,當闊太太真幸福,這些餐具這么漂亮,一定很貴吧!黑虎不以為然地說,人家都病入膏肓了,還幸福什么?張?zhí)窭笊焓秩ヅ暮诨?,卻不小心將黑虎手里的碗拍落在地,碎成幾塊。大家都驚呆了,李莽批評了他倆太輕舉妄動,表示自己會向周青瓷道歉。
飯后,李莽和黑虎、兵勇把攝像設(shè)備搬到臥房,張?zhí)窭蟊е踝迂埢亓俗约悍块g。為了省房租一直在工作室打地鋪的黑虎、兵勇在房間里坐立不安,生怕自己弄臟了雪白的床單。李莽剛準備擺出領(lǐng)隊的口吻,囑咐黑虎、兵勇要淡定,張?zhí)窭笈苓^來敲門說,周青瓷該不會是有病吧?你看窗外。李莽起身看窗外,外面是一個大陽臺,整整齊齊架著二十幾個米篩,曬著各種中藥材,打開窗戶,濃重的中藥味撲鼻而來。你看她的臉色,只有快死了的人才那樣!張?zhí)窭笳f自己晚上不敢一個人住了,要在他們房間一起搭鋪。
李莽告訴三位同事說,這位客戶的確是身體不好,這個來之前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就不要太大驚小怪,以免傷了她的心。說完,他讓張?zhí)窭蠡厝バ菹ⅲ挛绱蠹揖鸵骶透魑婚_始工作了,接下來這一夜一天時間有的忙的。
張?zhí)窭筲筲蟮鼗亓朔块g,黑虎和兵勇仰躺在床上休息。李莽踱到陽臺上,一個米篩一個米篩地看過去。每只米篩里的藥材都切得整整齊齊,甚至每片藥材晾曬的方向都一致,顯然周青瓷把曬中藥當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來做。李莽從米篩里拿起一粒枸杞子,放進嘴里咬著。他以前也曬過枸杞子,醫(yī)生說張?zhí)窭筘氀貋砭蜁窳艘缓Y子枸杞子。正想著,突然隔壁房間傳來張?zhí)窭蟑}人的尖叫聲,李莽激靈一下沖到隔壁,只見一個體型瘦長的男子正對著張?zhí)窭笾甘之嬆_。李莽來不及多想,猛撲過去,將對方壓在身下。張?zhí)窭鬁I水漣漣,撒嬌地埋怨李莽不該帶她來這種鬼地方。被李莽壓在身下的男子“咿咿呀呀”地亂叫,聲音聽起來含糊而古怪。李莽慢慢起身,為防止他反彈,用雙手緊緊地箍住對方的雙肩,將他的頭轉(zhuǎn)過來。
這是一張黝黑的臉,面色蒼老無華,眼珠子是其上唯一能動的活物,卻是目光蒼茫、眼神呆滯。你是誰?李莽厲聲喝道。
我是弟弟……
你是誰的弟弟?你怎么能隨便進別人的房間?
壞人,打打打……
原來是個傻子!你才是壞人,你才該打,誰叫你嚇唬我的!張?zhí)窭髶溥^去要打他。
周青瓷買了東西回來,丟下手里提著的大包小包,直奔過來對李莽他們說,誤會誤會,他是我弟弟,之前忘了跟你們說了。他腦子有點問題,這幾天剛好從老家過來看病,住在我這兒。剛剛我出去的時候,忘了把他的房門反鎖起來了。李莽松了手。周青瓷把臉轉(zhuǎn)向弟弟,阿筑,怎么又不聽話了,不是叫你別到處亂跑的嗎?
打壞人,打壞人……阿筑急得雙手亂拍。
周青瓷好不容易連推帶搡把弟弟弄到房間里,關(guān)好房門,尷尬地對李莽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受驚了!
跟一個本身已經(jīng)這么可憐的人,還能計較什么呢?李莽苦笑著搖搖頭。張?zhí)窭筮€在抽泣,周青瓷便挽住了她的手問,中午吃得還合胃口不?
嗯,周姐做的菜很好吃,鐵板茄盒特好吃。張?zhí)窭蟮哪樕K于緩和過來。
周青瓷微微笑了,這是我特地為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我最愛吃鐵板茄盒?
我是隨便猜的,一般女孩子都愛吃這個。周青瓷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測。
各人散去休息,李莽在廚房里幫著周青瓷一起收拾碗筷。周青瓷說,以前戴克然也夸我做的菜好吃,但自從我生病之后,可能是我自己吃藥吃多了,家里的藥味散不掉了吧,戴克然每次都說吃我做的菜,就跟吃藥一樣。漸漸的,他就不回來吃飯了。
李莽第一次聽周青瓷提起“戴克然”這個名字。戴克然,應該是周青瓷的老公?
二
午后的天空還是煙青色,看樣子,一場不爽快的雨將要來臨。周青瓷將陽臺上曬著的藥材往里收一收,然后靠在陽臺里側(cè)的藤椅上發(fā)呆。房間里,黑虎和兵勇正在打鼾,李莽有時候挺羨慕他倆隨時隨地都能入睡的坦然。張?zhí)窭蟀l(fā)來信息,說自己累了,先躺一會兒。李莽便走到陽臺上,坐在周青瓷旁邊的藤椅上,默默坐了一會兒,問道,你弟怎么會成這樣的呢?
用現(xiàn)在的醫(yī)學術(shù)語來說,應該是新生兒窒息吧,就是難產(chǎn)導致缺氧的那種情況。周青瓷告訴李莽,當年家庭條件差,阿筑是在家里出生,叫接生婆接生的,她媽媽自己也差點因為大出血而丟了性命。阿筑剛生下來也是白白胖胖的,特別招人喜愛,沒想到越長大越覺得不對勁,到了八個月還不能自己抬頭,抱到醫(yī)院一看,說是錯過治療的最佳時機了。因為沒錢給阿筑治病,爸媽就抱著阿筑回了家,還以為等他再長大一點,長硬實了,就好了。沒想到長成了智力不全、連話也講不清爽的人。
周青瓷的聲音里帶了一點哽咽,聽得李莽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得沉默不語。
周青瓷說,近段時間,爸媽發(fā)現(xiàn)阿筑的智力越發(fā)障礙了,白天喜歡糾纏人,拉著人咿咿呀呀叫,夜里則大叫大嚷不肯睡覺,她就把弟弟接到自己家里,帶他去大醫(yī)院看了醫(yī)生。做了腦部核磁共振,醫(yī)生對著片子搖搖頭說,沒辦法了,腦細胞老化得跟七十歲的老人一樣了,甚至連七十歲的老人還不如。他出生時腦缺氧,腦細胞本來就不按正常水平生長,老化起來也非常可怕。所以,弟弟雖然只有三十歲,其實已經(jīng)是個七八十歲、老年癡呆的老人了。說到這里,周青瓷用雙手撐著兩頰,頭深深地向地面低下去,仿佛雙手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支撐頭部的重量。
李莽看看天說,仿佛要下大雨了,你這些藥材,要不要再移進來一些?要不然會被雨點打濕的,我?guī)湍闶铡@蠲鹕?,將米篩一個個往里面移,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陽臺上還曬著很多嬰兒衣服和口水肩、小帽子、小手套之類的嬰兒用品。
我曬了二年多中藥了,曬給自己喝,曬給阿筑喝,白細胞低了要喝,失眠要喝,感冒了也要喝。不知為什么,自從我開始曬中藥后,好像午后經(jīng)常下雨。阿筑是個可憐人,一輩子都活在混沌里。而我,不到四十歲的女人,其實也跟五六十歲的大媽差不多了。周青瓷自嘲地笑了一下,這個家里不知怎么了,我爸媽才我跟阿筑兩個子女,居然都出了大事。
低低的云層壓得人心里悶悶的。李莽為消除一點沉悶感,便就打破青瓷碗一事向周青瓷道歉。周青瓷說,這套餐具本身就已經(jīng)不齊全了,戴克然打破過好幾只。那天,戴克然想要與她行夫妻之事,自從她手術(shù)之后兩年多時間了,都沒有跟他做過那事。可能是她臉上的痛苦表情讓戴克然沒有成功,他很惱火,打了她一巴掌,還砸碎了她最喜歡的青花瓷盤子。
李莽沒料到自己的話引發(fā)了更濃重的沉悶感,更加無言以對了。周青瓷的手機響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周青瓷接了電話,說是她訂的鮮花到了,她出去接應一下。李莽將他團隊的伙伴們都喊起來,一起去幫忙。李莽踱下樓來,走到客廳時,看到周青瓷起先買的一大堆東西正堆在地上,透過包裝袋,可以看見里面裝著壽被、白幡、宣紙什么的。還真把自己當成要下葬的人了?李莽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臉看張?zhí)窭?,她的臉色都變了?/p>
送花工把一車鮮花卸下來,幫忙搬進客廳,臨走時說了句: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真潮,婚禮都開到別墅里來了。房間里的其他人都不作聲,把包鮮花的塑料膜一一拆開,偌大的客廳里響起長長短短的撕裂聲,哧——哧——,似在人心上劃著。周青瓷預先搬了一張單人床放在客廳里,說這是她“生前”的臥床,現(xiàn)在就當“死后”的靈床。張?zhí)窭蟀岩欢涠湎闼俸喜逶趩稳舜菜闹?,把“靈床”密密圍成一圈。黑虎、兵勇各抱起一只花塔,擺在客廳落地玻璃門兩邊。李莽爬上梯子,把一副黑色的挽聯(lián)懸掛在“靈床”兩旁。李莽起先還抱著鬧著玩的心態(tài),想趕緊把拍攝場地布置好,好早點完成任務收工走人,沒想到干著干著,他恍惚覺得這真是一場葬禮的開始,而他就是逝者的親人,是真心誠意過來幫忙的了,心里竟生出了悲憫和同情。
張?zhí)窭髲澲攵字碜?,把百合花瓣摘下來,灑在床板上,還仔細地擺出一個漂亮的造型來。你的手真好看,周青瓷對張?zhí)窭笳f,真巧,你也有一只這樣的手表。張?zhí)窭罂戳丝词稚系目ǖ貋喤?,問,你也有一只嗎?周青瓷說,我沒有,我認識一個人,他剛好有一只,跟你手上這只是對表。張?zhí)窭髷[好了花瓣,站起身來的時候,突然打了一個趔趄,馬上扶住床沿才沒有摔倒。怎么了?李莽趕緊從梯子上跳下來,扶住了張?zhí)窭?。周青瓷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女人頭暈大多是因為血虛,比如例假過多、營養(yǎng)不良或者是生過孩子之后沒有好好調(diào)養(yǎng),都容易這樣。張?zhí)窭舐牭阶詈笠痪?,漲紅了臉爭辯道,我是蹲太久了,體位突然改變才這樣的,你們老女人就是話多!
李莽覺得張?zhí)窭蟠搜杂悬c過分,正準備向周青瓷致歉。周青瓷卻不惱,笑意盈盈地對李莽說,健康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疼出來的,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呀!李莽紅了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便干脆不作答了。
周青瓷拿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鏡框,端端正正擺在床頭的鮮花叢中,那就是她的“遺照”了。照片似乎是在某個江南小鎮(zhèn)拍的,周青瓷穿著一件青花瓷的棉布旗袍,長發(fā)披肩,兩個淺淺酒窩里含著笑,眼睛里泛著靈動的氣息。這笑意和靈動,粗看一眼是隱隱約約的,但仔細看,分明是滿溢出來的。原來疾病可以把一個美女折磨得面目全非,李莽心里暗暗嘆息。
張?zhí)窭罂吹街芮啻蛇€買了一對白燈籠,說這個掛到大門口去才更有氣氛,黑虎和兵勇便搬著梯子,跟在張?zhí)窭蠛竺孀叱隽丝蛷d。周青瓷仔細擦著照片,喃喃自語道,那時候我的頭發(fā)是那么濃密。后來做了化療,每天一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不是太陽光,而是枕頭上的一堆黑發(fā),雖然明知是我頭上掉下來的,戴克然卻感覺是自己禿了頭一般,心里惶惶然。再后來我在大熱天也戴起了帽子,戴克然又說心里捂得慌。停止化療后,我的頭發(fā)終于慢慢長出來了,雖然很稀疏,沒想到居然比以前更黑亮。戴克然卻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一直以為我戴的是假發(fā)……自從見了周青瓷之后,他們之間的很多對話都過于沉重,李莽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往往都以同樣沉重的表情,來表達自己心底深深的同情。
靈堂布置完畢之后,周青瓷拿出宣紙、筆墨,開始為自己寫訃告。微電影就從這個鏡頭開始拍攝,晚上拍葬禮準備工作,明天早上拍葬禮,之后再拍到兒童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鏡頭就可以了。這部微電影,說簡單也簡單,但說難也很難,因為越是看起來簡單的東西,越難發(fā)掘人物隱而未現(xiàn)的真實性格。
李莽把鏡頭對準了周青瓷寫的訃告。
本人周青瓷,1980年生,如素坯上勾勒出青花;2015年卒。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愛過一個人,曾經(jīng)可以為他欲生欲死。身為女人,本想擁有一個可以為他或她掏出心肺的人,惜命運弄人,一柄柳葉刀令此生夢難成真。今重疴纏身,以一場葬禮結(jié)束人世間一切的死,換內(nèi)心一個痛楚的重生。茲定于明日上午八時正舉行一個人的葬禮,望親朋好友勿擾,為我祝福即可。
周青瓷 即日
周青瓷全神貫注地寫訃告,毛筆尖在宣紙上快速移動,一紙蠅頭小楷,著實漂亮。李莽看著訃告上面的內(nèi)容,覺得拍這部微電影真是件虐心的事,周青瓷的一言一行,都似利物戳著他的心尖。他悄悄把鏡頭移向周青瓷的臉,那張臉可能因為臉色差的緣故,倒看不出什么特別的表情來。周青瓷的神情莊嚴肅穆,仿佛進入了一個外人無法企及的世界。
寫完訃告,周青瓷把宣紙吹一吹,移到一邊,讓它自然晾干,準備明天早上讓戴克然讀一讀,完成告別儀式。周青瓷對張?zhí)窭笳f,我要換件新衣服再上路,麻煩你進更衣室?guī)臀乙幌?。張?zhí)窭蠖叨哙锣碌馗芮啻蛇M了更衣室,就像自己真的是為一個垂死的人換衣服一樣。周青瓷倒不避諱張?zhí)窭螅炎约好摰弥皇R粭l內(nèi)褲,她的身體很單薄,胸部癟平下垂,了無生氣。張?zhí)窭笥X得自己的青春活力對周青瓷是一種刺激,周青瓷卻表情淡然地從手袋里取出一件新內(nèi)衣來,絲毫沒有掩飾自己跟富家太太身份不相符合的、貧瘠的穿著打扮常識,聽說穿旗袍最好是穿這種內(nèi)衣?張?zhí)窭笠贿厬穑贿厧椭芮啻砂褵o肩帶內(nèi)衣緊緊地扣好。
周青瓷又拿出一件真絲旗袍來,素白的真絲材質(zhì)很垂手,一看便知是上好的面料,旗袍前身繡著一只青花瓷瓶,后背是隱隱約約的藍色碎花。這么漂亮的旗袍,看樣子周青瓷一次也沒穿過,她把旗袍套在身上,卻找不到拉鏈。張?zhí)窭笱奂彩挚?,從青花瓷瓶的一簇繡花下面找到了拉鏈,把拉鏈拉了起來。周青瓷說,你可真聰明,一下子就找到了拉鏈,如果換成我,怎么也想不到拉鏈會在這種地方呢。張?zhí)窭笥悬c小得意,告訴周青瓷,這款旗袍是香港頂級時裝設(shè)計師JOIJOI的作品,拉鏈隱蔽是它的一大特色,她自己也有一件一模一樣的,所以就知道啦。周青瓷笑笑說,我老公送我這件旗袍的時候,還說是在香港定制的呢,僅此一件,男人可真會騙人。你們年輕人可真好,臉蛋漂亮,身段又好,穿什么都好看,更別提穿上這么漂亮的旗袍了,你男朋友一定很愛你吧?張?zhí)窭竽樇t了,我男朋友說我穿旗袍不好看,但是他說過,他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也許談論衣服是女人之間建立友誼的最好媒介,周青瓷和張?zhí)窭髢叭皇煜て饋怼執(zhí)窭笳f,穿上這樣的旗袍素顏可不行,氣場上撐不起來,她愿意幫周青瓷化化妝。周青瓷說自己自從生病之后,身體免疫力很差,皮膚對任何化妝品都過敏,已經(jīng)兩年多沒用過任何保養(yǎng)品了,現(xiàn)在皮膚已經(jīng)脆弱得不行,化妝就免了,反正等一下就要躺到“棺材”里了,素面朝天可能更應景。張?zhí)窭笮南律钌畹赝槠疬@個女人來,正想問問她到底生了什么病,嚴重到這地步。周青瓷說,我們可以出去了。
真是人要衣裝,周青瓷穿上旗袍后,倒顯得身材凹凸有致,精氣神看起來都好了許多,好似換了個人一般。旗袍上釉色渲染的青花瓷靜靜流淌著青花香,原來一個女人雖然憔悴,但她的氣質(zhì)還是在的,這是疾病所掩蓋不了的。李莽看看周青瓷,又看看周青瓷的照片,覺得這照片應該是周青瓷和她的愛人初相識時,他為她拍的。這從她無法掩飾的青澀、無法掩飾的笑意中可以感覺得出來。果然,周青瓷對張?zhí)窭笳f,那一天,我在橋上看風景,他在橋?qū)γ媾奈?,拍好了之后對我說,他懂我,他會送我一件最漂亮的青花瓷旗袍。李莽心想,這旗袍的設(shè)計師應該也是聽了周青瓷的故事,才涌現(xiàn)的靈感吧!
周青瓷在旗袍外面戴了一塊青瓷掛件,做工看起來有些粗糙,跟她這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旗袍比起來大為遜色,但從色彩、韻味上來看,倒也合宜。張?zhí)窭笳f,周姐,您應該戴串珍珠項鏈,或者玉佩什么的。李莽將張?zhí)窭罄揭贿?,悄聲說,要充分尊重顧客意愿,既然周青瓷帶著它“入葬”,它大概是對她而言挺重要的一件東西吧。
李莽把鏡頭光線調(diào)得亮一點,盡量讓周青瓷的膚色顯得柔和一點。周青瓷走到“靈床”前,端端正正地躺在百合花瓣上。現(xiàn)在就開始了?李莽忍不住問,你不先吃點東西?這個儀式要持續(xù)到明天上午,肚子會餓壞的。周青瓷說自己平常晚上就以吃營養(yǎng)餐為主,起先已經(jīng)吃過一餐了。還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說,廚房里有各種做好的菜,他們只要用微波爐加熱一下就可以吃。周青瓷對張?zhí)窭笳f,過去的女人講究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你們這一代人,興的是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勾住男人的魂?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刁鉆,張?zhí)窭髤s不慌不忙地說,抓住男人的胃,那只要花點時間就能做到;至于勾住男人的魂,這個功夫在時間之外。有些情侶,走著走著就散了;有些情侶,說要散了卻還一起走著,任何時候你都要問問,自己是走散的那個人嗎?周青瓷說罷,拿出幾瓶藥,就著開水吞下,然后將藥瓶扔進了垃圾桶。兩年多了,我每天都要吃這樣一堆藥,明天開始終于可以不用吃了,真好!她吩咐李莽說,剛才她吃下了兩顆安眠藥,接下去就在“靈床”上睡一晚,明天早上她就不再“醒”過來了,他們到點了就開始拍攝。至于她老公,晚上10點多會坐飛機到家,明天早上準時參加她的葬禮。
自從做了手術(shù)之后,我就再沒有睡踏實過,也看過很多醫(yī)生,他們無一例外都搖頭說,做了這個手術(shù)就相當于提前進入了更年期,自然規(guī)律不可違,就算吃藥收到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眼下,舉行這場葬禮,就是為了讓自己放下一切,好好睡一覺吧!安排好“后事”,周青瓷把新買來的印著福祿壽喜字樣的大紅被面蓋在身上,拉上來遮住了頭部,仿佛就進入了沉睡。
客廳一下子就散發(fā)出殯儀館的味道,只有栗子貓發(fā)出細微的喵嗚喵嗚聲。這種安靜令人不安,李莽用眼神示意大家去吃飯。周青瓷的菜做得非常好吃,不知這個孱弱的女人,是如何有體力和耐心燒這么多菜的?張?zhí)窭蠖酥埻耄裁匆渤圆幌?,一直說,她總感覺這座房子里還有人,而且是個男人。
對了,周青瓷那個傻弟弟不知有人給他吃飯了沒?張?zhí)窭蟮脑捥嵝蚜死蠲В蠲н€記得周青瓷弟弟住的房間,便跑去敲門。里面?zhèn)鱽戆⒅捱扪窖降幕貞暋D愣亲羽I不餓?李莽隔著門問他。里面是一聲含糊的回答,門打開了一條縫。李莽把頭伸進去,做了個用手扒拉飯的動作。阿筑搖搖頭,卻伸出手臂,力氣頗大地拉著李莽,叫李莽坐,坐……
李莽掙脫了阿筑,回到飯桌上時,張?zhí)窭笫箘虐芽曜右涣陶f,人家一個傻子,你對他那么好干嗎,你忘了他起先是怎么對我了嗎?
李莽幫張?zhí)窭蟀芽曜邮捌?,放進她的手里,勸她說,阿筑是個可憐人,腦子糊涂了,不要跟他計較。
腦子糊涂?再糊涂的人還知道分男女呢,怎么不纏著你,偏偏纏著我呢?張?zhí)窭蟛灰啦火垺?/p>
這下子,黑虎和兵勇都忍俊不禁了。李莽卻覺得,阿筑雖然口齒不清,智力也如同三歲小孩,心里卻是明白一點什么事情的。這也就跟人家說的,嬰兒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心里明鏡似的,什么事都明白,是同樣的道理。
三
飯后,忙了一天的黑虎和兵勇回到房間就打起了鼾。張?zhí)窭笠苍缭缁胤块g休息了。要是睡不著我會偷偷來找你的。張?zhí)窭蠡胤块g之前,扔下這句頗帶意味的話,回眸一笑。李莽看著這個玲瓏又飽滿的身影,又心疼又心動。張?zhí)窭鬅o疑是個能夠打動男人心的女孩子,時而嘟嘴賣萌,時而就用眼睛一直看著你,直看到人心里去。記得張?zhí)窭髣倎戆酌Чぷ魇业臅r候,才工作了不到十天,就暈倒了。李莽把她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她是體質(zhì)太虛,給她輸了三天補液,還斥責李莽說,你這個男朋友怎么當?shù)?,女朋友這么瘦都不管,你看,血紅蛋白才90克每升,貧血啦。李莽臉一紅,醒來的張?zhí)窭蟀涯樎襁M了李莽臂彎里。
本來李莽并不打算把張?zhí)窭箝L期留下,準備等她做滿實習期,就讓她辭工的。但是經(jīng)歷了這件事,李莽的想法卻改變了——只要她愿意留下,他就愿意讓她留下,長期留下。當張?zhí)窭蟀涯樎襁M李莽臂彎的那一刻起,李莽心里就有了某種責任感。
正想著,房門被輕輕推開,張?zhí)窭髶溥M了他的懷里。李莽看了黑虎和兵勇一眼,有些尷尬,在張?zhí)窭蠖吳穆曊f,他們都在呢,不如去你房間。張?zhí)窭笮÷曊f自己再也不敢到那個房間睡了,有鬼。她從包里掏出兩瓶一模一樣的蘭蔻香水來說,她包里本來只有一瓶這樣的香水,但是晚上在那個房間的衛(wèi)生間里洗過臉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包里就多了一瓶香水。李莽說,這還不簡單,你們女人都愛用名牌東西,肯定是周青瓷也用這款香水,衛(wèi)生間里剛好有一瓶,你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的,就放到包里去了,就這么簡單。聽李莽這么一分析,倒也合情合理,張?zhí)窭髠?cè)著頭,仔細回憶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想了老半天,似乎還真是那么回事,便嘟嘟囔囔地回了房間,把無緣無故多出來的香水放回了洗手臺上。
黑虎和兵勇睡得很沉,他們平生第一次在這樣的別墅里過夜,放肆地袒露著胸膛和雙手雙腿,大有此覺一睡,不愿再醒來的意味。李莽睡不著,便把拍好的鏡頭倒過來,放大了看。他看到周青瓷吃的一種藥,瓶子商標上寫著“乙烯雌酚”,他上網(wǎng)百度了一下,才知道這是種人工合成的雌激素物質(zhì),用來治療雌激素低下癥及激素平衡失調(diào)引起的婦科病。李莽想起了周青瓷暗沉的臉色,在心里嘆息一聲,看著窗外一只只大圓餅般的米篩和在夜風里輕輕晃蕩的嬰兒服陷入了沉思。
張?zhí)窭鬀]有再來“騷擾”,李莽微微有些失落,躡手躡腳地踱到她的房門前,悄悄擰一下門把手,門鎖著。周青瓷不知睡著了沒有,她說過,自己長期失眠,但此刻,她肯定“睡”得很沉。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李莽犯了個違背職業(yè)道德的錯誤,又躡手躡腳來到客廳,去看看周青瓷。周青瓷床前點著一對昏暗的白蠟燭,就著燭光,可以看出她蓋在身上的被子紋絲未動,跟躺在殯儀館里的人毫無二致。能躺得如此渾然端正的人,到底是入睡太深,還是根本就醒著裝睡呢?
別墅的夜晚很安靜,估計連那只愛叫喚的栗子貓都睡著了。窗外,深灰色的云層里亮著微光,下午那場大家都以為要來的雨,卻一直沒有來,就像那個李莽以為他會準時趕回家的戴克然,也一直沒有來。這樣的夜里,李莽一個人在住滿了人卻顯得空蕩蕩的別墅里轉(zhuǎn)悠,仿佛大家都是正常人,包括那個阿筑、那個躺在“靈床”上的周青瓷,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只有李莽卻是一個奇怪的人,失眠的人??蛷d吊燈上,映著幾點窗外草坪上的地燈發(fā)出來的微光,李莽感覺自己就像是從黑暗里分離出來的一個幽靈,移動著輕飄飄的影子,在一群正常人當中游蕩。
時鐘早已走過了22點,李莽清楚記得,周青瓷說過,戴克然夜里10點多就會坐飛機回到家,明早準時參加她的葬禮。難道是飛機延誤了,還是戴克然根本就是周青瓷杜撰出來的?百無聊賴的李莽折回房間,來到陽臺上,卻看到別墅大門口,一輛黑色的汽車緩緩駛來,停下。看來是神秘的戴克然來了,李莽心里涌起一陣沒來由的激動。其實,戴克然根本是個與他無關(guān)的人物,不是嗎?戴克然跟李莽將要發(fā)生的交集,無非是周青瓷明天早上8點的葬禮,需要他來念一念訃告而已。汽車停了好久,始終不見有人出來,李莽干脆趴在陽臺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輛汽車。夜色像墨一般濃黑,但別墅門口因為點了一對白燈籠,倒是有一束微光,在夜風中慘白無力地搖曳著。汽車剛好停在這光柱里,像籠罩在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之下。
有時候,長久的期待會引發(fā)強烈的好奇心,這時候的李莽,已經(jīng)完全背離了他口口聲聲想要遵守的職業(yè)道德。暗夜里,視線并不好,正當李莽想要借助什么工具來看得更清楚一些的時候,他看到了下午他跟周青瓷坐著聊過天的那張茶幾上,放著一架望遠鏡。下午他們聊天的時候,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里有架望遠鏡?李莽來不及細想了,反正這個望遠鏡,就是為他而準備的。這架望遠鏡似乎是專業(yè)設(shè)備,視野范圍寬,視線清晰。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李莽毫無睡意。
突然,耳邊又傳來阿筑咿咿呀呀的叫聲。周青瓷已經(jīng)算是個“入葬”的人了,李莽目前是這個家里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不得不代替周青瓷去看一下她的傻弟弟。但是這個陽臺,同樣需要他主持大局。在去查看阿筑之前,李莽想到了他那臺攝像機,便返回臥室拿出攝像機,架在陽臺上,鏡頭對準了黑魆魆的別墅門口。
亮著燈光的,居然不是阿筑的房間,而是張?zhí)窭蟮姆块g。雪亮的燈光讓在黑暗里待久的李莽眼睛刺痛,等他能夠適應這光亮世界的時候,他看清了臉紅耳赤的阿筑正揪著張?zhí)窭?,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著。快放手!李莽大喝一聲。阿筑聽到李莽的聲音,愣了一下,雙手軟軟地垂了下來,低著頭,蹭到李莽身邊,像做了錯事等候發(fā)落的孩子一般。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李莽問,卻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問阿筑,還是問張?zhí)窭??張?zhí)窭蟀杨^扭到一邊。阿筑指著房間里的電腦屏幕,嘴里不停地嚷著:打打打!屏幕上,是張?zhí)窭蠛鸵晃荒凶拥暮嫌?,他們像所有熱戀中的情侶一樣,勾肩搭背,互相依偎。張?zhí)窭蟮男θ葑匀皇翘鸬模切θ?,跟“遺照”上周青瓷的笑容頗有相似之處,都是那種滿溢的、幸福的笑。那位男子的左手架在張?zhí)窭蠹缟希滞笊洗髦恢豢ǖ貋喣斜?。李莽想到了下午周青瓷對張?zhí)窭笳f的話,真巧,你也有一只這樣的手表,我認識一個人,他剛好有一只,跟你手上這只是對表。李莽只覺得腦子轟然一聲,胸口襲來一陣劇痛,又絲絲縷縷擴散到全身。這種痛,讓他打了個冷戰(zhàn)。
李莽要張?zhí)窭蟾黄鸬疥柵_上談談之前,對阿筑說,你先睡覺吧,把門鎖好,不要再出來鬧事了,當心吵到你姐。
一到陽臺,張?zhí)窭缶屯纯奁饋恚孟褡约罕蝗藪仐壛艘话阈沟桌锏乜奁饋?,連連說對不起,我欺騙了你。李莽很奇怪地看著她說,你從來沒有向我說過什么,又談何欺騙,人更多的時候都是自己欺騙自己罷了。張?zhí)窭髥鑶柩恃实刂v了其他一些什么話,李莽覺得自己沒有權(quán)利也沒有必要讓張?zhí)窭蟾務?,她只是白莽莽工作室的一名場記,一名用自己的方式勤工儉學的女大學生。張?zhí)窭蠡厝バ菹⒘耍粝吕蠲б粋€人坐在陽臺上。陽臺四周圍著鏤空欄桿,夜已經(jīng)很深了。在這樣的夜里,他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么事情比較合適,想張?zhí)窭髥??想自己手頭正在拍的這部微電影嗎?自從出現(xiàn)“戴克然”這個名字后,李莽就覺得,很多事情自己已經(jīng)無力去想了,從昨天早上到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幕幕在腦子里回旋,他覺得自己倒像是一部羅生門微電影的男主角。
李莽從茶幾下面拎出幾瓶啤酒來,砰地打開一瓶,一口氣喝了下去。啤酒落肚之后,淺薄的酒精又讓李莽回想起了剛剛張?zhí)窭髥査脑挕憷斫獯骺巳粏??周青瓷生病后,他跟周青瓷以及周青瓷那個愛嘮叨的老媽,在醫(yī)院旁邊逼仄的出租房里住了三個月。周青瓷出院了,還要隔三岔五去復查,這兩年多時間,他基本都是在醫(yī)院和家之間來回奔波,望眼欲穿等到個專家號,眼巴巴地看著醫(yī)生的臉,最怕他一皺眉,嘴里吐出一句什么話來。這兩年多,他過的就不是正常人的生活,他只不過想過點正常的日子,這有錯嗎?
李莽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戴克然,便繼續(xù)喝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臉色紅潤起來。他想起了自己鰥居的父親和已經(jīng)過世的母親,母親得的是乳腺癌,手術(shù)后,右邊的乳房陷空了,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隨之淪陷。父親沒日沒夜地在家和醫(yī)院之間穿梭,再三保證他依然愛她,卻終究無法喚回她曾經(jīng)有過的自信。母親當慣了女強人,身體的缺陷令她情緒一落千丈。李莽認為,她就是被這種不良情緒奪走了生命。
張?zhí)窭筮€說,戴克然說過,他們沒有夫妻生活,周青瓷自從做了手術(shù)之后,似乎就斷絕了這個念頭了。周青瓷的老媽是個很固執(zhí)的農(nóng)村婦女,說女人一旦做了這種婦科手術(shù),此生就不能再跟男人做那事,否則癌細胞很快就會卷土重來,要了她女兒的命。說得戴克然也怕了,他雖然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男人,但是誰敢背上個謀殺親妻的罪名?這樣一想,李莽似乎更加理解戴克然了,便又吹了一瓶啤酒。大家都想過正常的日子,只不過對于正常日子的內(nèi)涵,每個人有不同的定義罷了。
李莽看了看疏疏落落堆在腳下的啤酒瓶,這些啤酒瓶讓自己跟未曾謀面的戴克然成了知交。千里迢迢從上海來到此地工作,幾瓶啤酒就讓自己收獲了一位知交,這酒喝得值當。
喝過酒,李莽又去了一趟客廳,去看看周青瓷。周青瓷依然躺得紋絲未動,李莽卻分明覺得她應該清醒著,在用一雙大家都看不見的眼睛,冷眼旁觀別墅之夜發(fā)生的一切。李莽帶著微醺的醉意回房間,經(jīng)過張?zhí)窭蠓块T口時,她正開著房門,怯怯地在等他,腳邊伏著蜷成一團熟睡的栗子貓,她顯然已經(jīng)等了許久。
打板的姑娘,怎么還不休息?李莽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夠保持平靜。
你,還生我的氣么?之前,我跟戴克然就已經(jīng)在談分手了。
李莽拍拍張?zhí)窭蟮哪樥f,我喝醉了,需要休息。
李莽躺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3點,頭一沾上枕頭就睡著了。他以為要失眠的夜晚,居然沒有來,就像那場爽約的雨。
四
早上7點,李莽準時起來,守時守約是他一貫的作風。起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陽臺上,取回他的攝像機。攝像機居然還亮著微光,這雙代替他觀察世界的眼睛,比人的眼睛來得更忠實。李莽將攝像機回放,回放到凌晨兩點多,那輛黑車終于開走了。李莽估算了一下,這個時間,剛好是他跟張?zhí)窭笊详柵_談話的時間。他繼續(xù)回放,屏幕里始終是黑魆魆一片,一直到回放完畢,也不見黑車里有人出來過。
盯了一夜,居然是這個結(jié)果,李莽有些失望,把黑虎、兵勇喊起來干活。張?zhí)窭笠财饋砹?,看臉色似乎睡得還不錯,只是眼部的妝化得比平常濃一些。趁著黑虎和兵勇去取早餐的空當,李莽問張?zhí)窭?,昨晚睡得還好吧?酒醒后的李莽還是那般平靜,弄得張?zhí)窭蠖家詾榱璩堪l(fā)生的事情只是一場夢罷了。黑虎又開起了李莽和張?zhí)窭蟮耐嫘Γf,李總一定是趁我們兩個睡著了,夜里偷偷跑到張?zhí)窭蟮姆块g里了。李莽低著頭吃早餐,沒有反駁。張?zhí)窭竽樕系谋砬檩p松起來,微笑著嘟起了嘴巴,白皙的兩頰又掛上了一副無辜又調(diào)皮的可愛模樣。大家都在抓緊時間吃早餐,張?zhí)窭笥衷谀门D涛顾睦踝迂?,還把自己的一條粉色發(fā)帶戴在栗子貓頭上,把栗子貓打扮得像個小姑娘。黑虎故意虎著臉說,你怎么拿小貓當女兒養(yǎng)呢?張?zhí)窭舐勓源蟀l(fā)脾氣,對黑虎吼道,我養(yǎng)不起女兒,難道還養(yǎng)不起一只小貓嗎?我就拿小貓當女兒養(yǎng)了,關(guān)你什么事?弄得大家面面相覷。
八點,周青瓷的“葬禮”就要開始了,但是關(guān)鍵人物——周青瓷的老公戴克然依然沒有出現(xiàn)。李莽搓著手,不知該不該去叫醒“靈床”上的周青瓷問一問。他不會來了,我們開始拍微電影就是。張?zhí)窭罂隙ǖ卣f。你怎么這么肯定,是他托夢給你了嗎?黑虎問。張?zhí)窭笳f,事情就是這樣發(fā)展的嘛,誰都看得出來,戴克然不會來了。這時,李莽的手機響起了收到郵件提示音,周青瓷通過郵箱的定時發(fā)送功能,給他發(fā)送了一封郵件,說戴克然有要事耽擱了,趕不上她的“葬禮”了。但“葬禮”還是要繼續(xù),那就請張?zhí)窭螽斠换厮拿妹茫嫠瞎钜幌掠嚫姘?,作為感謝,等儀式結(jié)束,她會另外給她封一個大紅包的。
張?zhí)窭筻街?,說自己不敢念。李莽說,既來之則安之,你連靈床都敢為她布置,念個訃告算什么。張?zhí)窭笳f,這一家人都怪怪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不想干了,我馬上回上海。李莽三求四請,說要是她不念,這個微電影就拍不下去了,微電影拍不了,就拿不到酬金,拿不到酬金,她就拿不到工資,相當于前段時間都白干了。
之前我們說過去巴厘島旅行呢,還去不去?張?zhí)窭缶尤贿€記得這件事。黑虎和兵勇心照不宣地擠了下眼睛。李莽笑了,丟給張?zhí)窭笠痪淠@鈨煽傻脑挘捍虬宓墓媚?,我爭取到巴厘島去拍微電影,你爭取到巴厘島去打板。
張?zhí)窭笙肓讼耄K于同意為周青瓷念訃告了。李莽打開手機,把事先準備好的哀樂——《青花瓷》放起來,這是周青瓷的意思。昨晚點的白蠟燭早已燃盡,燭臺上留下兩攤淚花般的燭油。李莽在燭臺上燃起幾支檀香,冉冉香煙升起在客廳里,嗆鼻的燭火味令整個客廳飄起淡淡的哀愁,弄得在場的人都有點入戲的前奏。張?zhí)窭竽闷鹦?,磕磕巴巴地念起了訃告,念完了,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順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淚。這一幕,剛好被李莽的攝像機拍了下來。李莽心想,張?zhí)窭笳娌焕⑹请娪皩W院表演系念了四年書的學生,的確是有點表演天分,說風就是雨,這眼淚說來就能來,看來以后要紅啊。
張?zhí)窭竽钔暧嚫妫诨?、兵勇和張?zhí)窭蠓謩e對著周青瓷的“遺體”三鞠躬,并排隊為她獻上白菊花。這個橋段是劇本上原先沒有的,可能這仨人入戲太深,把自己也當成客串演員了。咿咿呀呀,阿筑又來了,張?zhí)窭蠛莺葚嗔怂谎郏璧乜粗?。阿筑卻完全沒有理會張?zhí)窭螅欁哉驹凇办`床”旁邊,不住地抹眼淚,嘴里哼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調(diào)??傊?,這場葬禮拍得太完美了,完全出乎李莽的意料。
儀式結(jié)束后,直挺挺從昨晚躺到現(xiàn)在的周青瓷蘇醒了,伸手把被面上的白菊花一朵一朵拿開,放到枕頭邊,然后慢悠悠地從“靈床”上坐起來,說,太感謝你們了,幸虧碰到你們這樣一支既敬業(yè)又富有人情味的團隊,要不然,這場戲怎么演完都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里還是空空的,好像有些該回來的東西還沒回到她的身體里。
接下來我們是要到兒童福利院拍了嗎?李莽的問話讓周青瓷回過神來,說,大家辛苦了,你們先坐一會兒,我把客廳整理一下,要不然等下我的寶貝領(lǐng)回家,她看到這些東西會害怕的。
不知是睡飽了,還是這一場葬禮真如周青瓷自己所言,讓她心里陡然放下了很多東西,“死”過一回的周青瓷看起來反而有了一絲活力。她換下了青花瓷旗袍,仍舊穿著那套青花瓷運動服,連脖子上的青瓷掛件也取掉了。
她開始整理儀式上用過的東西,李莽四人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便一起幫忙,搬的搬,拆的拆。阿筑扯著周青瓷的手,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周青瓷哄孩子一般哄著說,噢、噢、噢,知道了知道了,姐都知道了。李莽不知道周青瓷真的聽懂了沒,反正他是半句也沒聽懂。也許他們姐弟情深,在三四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已經(jīng)建立起了外人無法企及的默契?阿筑像得了莫大的安慰,拿起一朵白菊花,將花瓣一絲一絲扯下來,跳著、扔著,把客廳灑了一地花瓣。
整理完畢之后,周青瓷拿出一個紅包,和那瓶被張?zhí)窭蠓呕厝サ奶m蔻香水送給張?zhí)窭螅偃兄x她替自己解了圍。張?zhí)窭筮B連擺手,這香水我已經(jīng)有了,你留著自己用吧!周青瓷微微一笑說,既然香水已經(jīng)有了,那紅包一定要收下,這是事先就說好的酬勞。張?zhí)窭蟀押窈竦募t包接了過去,甜甜地笑著,謝謝姐。
周青瓷把整理出來的垃圾打成一個包,往門口的垃圾箱提去。黑虎和兵勇嚷著要張?zhí)窭蟠蜷_紅包看看,里面到底包的是多少錢,看這么厚的一個紅包,應該不少于100張“毛爺爺”吧!張?zhí)窭蠓謩e敲了一下黑虎和兵勇的手,說,看什么看,這是給我的,在這個世界上,當女人就是好,享有很多你們男人沒有的特權(quán),你們就是替李總扛三個月設(shè)備,也賺不了這么個紅包。
李莽幫著把另一堆更大的垃圾提出去,和周青瓷并肩走著。周青瓷問,你怎么不問問,戴克然為什么不來參加我的“葬禮”呢?李莽說,有些問題,如果顧客不說,作為導演就不應該問,導演的天職就是把微電影拍好。
夜里,你到陽臺上去了嗎?周青瓷停下了腳步問。
……我喝了你放在陽臺上的幾罐啤酒,你可以從酬金中扣除。
那些啤酒是戴克然以前放在那里的。前不久,戴克然又打碎了一只青花瓷盤,跑到陽臺上喝酒。我在陽臺上哭了一夜,一邊哭一邊用指甲銼磨一塊青瓷碎片。戴克然起先以為我要把瓷片磨尖利了拿來自殺,其實我是把瓷片磨平整了,做了個掛件。從那以后,戴克然再也沒有到陽臺上喝過酒。
原來這是戴克然喝剩下的酒,怪不得喝酒的時候,總覺得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像在身邊徘徊。李莽無法想象那吱吱的打磨聲響了一夜,戴克然會是什么樣的感受。李莽覺得周青瓷真的是戳到了戴克然的痛處,她用一塊碎瓷片就輕易地擊破了戴克然的鎧甲,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但是張?zhí)窭竽?,這個一臉清純、渾身名牌、滿心歡喜的女人,戴克然將如何處置她?
李導,那臺望遠鏡好用嗎?
從窺視者變成被窺視者,李莽渾身不自在,訕訕地干笑了一下,說他只是無聊,拿起來隨便看看罷了。
但是,多了解一下微電影的主角以及主角身邊的人,不是更有利于把微電影拍好嗎?李導,其實之前我把你的作品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覺得你是能夠把握好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導演,所以才特地請了你來拍我這部微電影的。
李莽默不作聲,將垃圾扔進垃圾塢。拍了這么多部微電影,周青瓷算是他碰上的思維最縝密的編劇了,她沒有給任何人難堪,脫離了既定的劇本,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部完美的微電影。
丟完垃圾回來的路上,周青瓷說,其實我做完那個手術(shù),就應該主動跟戴克然離婚的,他還年輕,有年輕人的需要。但是一旦離婚了,我沒有工作、沒有住處,就收養(yǎng)不到孩子。我跟戴克然說過,收養(yǎng)到孩子之后就離婚,孩子歸我?guī)?。戴克然沒有同意,他說他也喜歡孩子,孩子是他的命。但是就在我打磨那塊青瓷掛件之后,戴克然突然提出說不準備領(lǐng)養(yǎng)孩子了,這輩子就跟我過。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那是什么?那就是心死了,我想我是個壞女人,殺死了一個男人的心。
你很喜歡孩子嗎?李莽問。
戴克然非常喜歡。他說過,沒有孩子,家里冷冷清清的沒有半點活力,他甚至希望家里跑出來幾只老鼠……他喜歡,弄得我也喜歡了。
其實,你們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也挺好的,這樣一個家庭就圓滿了。
如果,這個孩子本來就是戴克然的呢?周青瓷站定了腳,神色凝重,眼神一下子變得很深邃,又重復了一遍,如果這個孩子本來就是戴克然的呢?
李莽愣住了,半天回答不上來。周青瓷手術(shù)之后也有兩年多時間了,這段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情,包括戴克然去包養(yǎng)年輕的女人,甚至包括,跟那個女人生個孩子。您當初,為什么不冷凍卵子呢?李莽突然冒出了這句話,據(jù)他所知,一些身患惡性腫瘤需要手術(shù)或放療、化療的年輕女性,為了擁有跟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在腫瘤治療前,會取出卵子進行冷凍,之后再通過某些途徑,實現(xiàn)自己做母親的愿望。
周青瓷搖搖頭說,當時,那個念頭的確一閃而過。但是,用這種方法出生的孩子,該喊誰媽媽呢?
如果現(xiàn)在把這個孩子領(lǐng)回家,那么一切真的都順理成章地圓滿了。但是戴克然為什么突然又放棄了呢,難道他真的不再準備領(lǐng)回自己的親生骨肉了?李莽還來不及把這件事情問得更清楚些,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阿筑手里抓著一把周青瓷準備送給福利院兒童的磨牙棒,放在嘴里“嚓嚓”咬著,發(fā)出令人窒息的聲響,就像周青瓷描述的磨碎瓷片的聲音一模一樣。周青瓷笑著說,阿筑,你真是個孩子,真幸福。周青瓷就掛著這樣的笑容,去陽臺上收晾曬好的嬰兒衣物,她抬頭從衣架上取下一件衣服,彎下腰仔細折疊好放進行李箱,又取下另一件折疊起來,動作輕快有序。
李莽一直看著周青瓷收拾嬰兒衣物,覺得這時候的周青瓷跟昨晚的周青瓷已然不是同一個人了。眼前的周青瓷,被一股母性的光輝充滿著,這光輝令她看起來是如此的滿足、快樂。這次拍微電影,雖說前半段拍的是葬禮,但李莽心里始終被一股暖暖的情感籠罩著,有一種非常奇怪的寧靜感。即使突然知道了張?zhí)窭蟮拿孛?,即使碰到了傻子阿筑,即使跟那個一直沒有露面的戴克然喝了一場酒,都令他心里如溪水緩緩流過,又清亮又寧靜,比拍婚禮的微電影來得更加有喜感。
五
周青瓷收拾好了一大包衣物,李莽幫她把行李放進汽車后備廂。后備廂里,已經(jīng)事先放著兩只大包,都是嬰童用品。周青瓷臨出門時,對拉著她的手咿咿呀呀的阿筑說,乖,在家別亂跑,我已經(jīng)叫爸媽來接你回去了。阿筑咿咿呀呀叫得更響了。
天空還是昨天那般煙青色,遠山籠在煙霧里,疏疏勾勒著幾筆峰頂,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云層低了,看樣子要下雨了,周青瓷一邊開車一邊說,我們得抓緊時間,要不然下雨天帶孩子出來容易感冒。張?zhí)窭笞诟瘪{駛座上,說,周姐,您雖然沒有帶過孩子,卻好像什么都懂。周青瓷說,我之前也不懂的,為了領(lǐng)養(yǎng)這個孩子,看了很多育兒方面的書,學著學著就懂了。其實凡事都一樣,走著走著,再難走的坎都跨過去了。
周青瓷告訴張?zhí)窭?,近四個月來,她每天都去福利院看孩子,看自己要領(lǐng)養(yǎng)的那個孩子,也看望福利院的其他孩子。這些孩子都是可憐人,要么有先天性疾病,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了;要么是父母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不得已把他們遺棄的。周青瓷說,不知道他們的父母心里痛不痛,反正我的心里是痛了。看著這些孩子,我就覺得自己的父母很偉大,即使當年家里這么窮,阿筑又病成那樣,還是一直不離不棄。張?zhí)窭笠恢钡皖^不語,手撫著栗子貓的頭,像撫著嬰兒的臉。
周青瓷要領(lǐng)養(yǎng)的這個孩子還算幸運的,雖然一出生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兒童福利院門口,但是身體健康,長得又很漂亮,簡直人見人愛。由于周青瓷不能生孩子,因此戴克然跟在福利院工作的熟人打過招呼,要是有身體健康的孩子被送到福利院來,要第一時間通知他們。四個月前,這個孩子深夜出現(xiàn)在福利院門口,第二天一大早,周青瓷他們就接到了通知。戴克然馬上催我去看孩子,他想孩子都想瘋了。周青瓷說,說來也怪,這孩子似乎跟戴克然特別親,他一抱著孩子,孩子馬上不哭了??吹么骺巳荒莻€心疼啊,直說孩子跟他有緣,要馬上抱回家。但福利院有福利院的規(guī)定,一個孩子不能輕易給抱走,還要辦很多手續(xù),我們辦了四個月,這次終于辦好了。
張?zhí)窭蟮哪抗庖恢蓖巴?,聽完了周青瓷的話,說,周姐,您跟您老公這么恩愛,現(xiàn)在再抱養(yǎng)個孩子,事情就圓滿了。周青瓷點點頭說,嗯,我也覺得很圓滿,我肯定會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她的,請你放心。請問,你喜歡孩子嗎?
張?zhí)窭筝p聲說,她沒有接觸過孩子,現(xiàn)在還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依她目前的能力,她只夠去喜歡那些小貓小狗的,這次拿了工資,她就要給城西的那家動物救助站捐20包狗糧。
周青瓷笑了,這樣挺好呀,有時候,動物跟人一樣需要照顧,照顧弱小的動物,也就是照顧弱小的生命了。
李莽說,周姐,我看得出您是個善良的人,孩子跟著您不會吃苦。
黑虎和兵勇幫周青瓷把大包小包的禮物從后備廂取出時,兒童福利院的彭院長早已笑意盈盈地迎出門來,看得出來,周青瓷是這里很受歡迎的常客。彭院長一邊陪同他們往里走,一邊告訴李莽他們,周青瓷是個多么富有愛心的人,自從見到這個棄嬰的第一眼起,她幾乎天天跟老公一起來看孩子,為孩子買這買那,做這做那,簡直就跟親生父母沒有區(qū)別,惹得別的孩子都很羨慕。周青瓷糾正彭院長說,她不是棄嬰,請不要把我的孩子稱為棄嬰。彭院長爽朗地笑起來,是呀是呀,這個孩子有人疼著呢!
其實我們福利院還有個挺機靈的男孩子,長得也帥氣,我們本來建議戴老板一家領(lǐng)養(yǎng)這個男孩子的,他們家里條件好,有個男孩子更體面,但他們就篤定心思要這個女孩子了……咦,青瓷,你老公怎么沒來?彭院長正說著話,突然發(fā)現(xiàn)人群中沒有戴克然的身影,領(lǐng)養(yǎng)孩子一定要夫妻雙方都到場簽字才可以的,我昨天不是再三跟你強調(diào)過的嗎?
周青瓷說,我老公有急事出差在外,今天來不了,不過沒事,我這幾位朋友都已經(jīng)來了,就把我跟孩子的微電影先拍好,孩子我改天再過來領(lǐng)吧。彭院長說,這樣也好。便把他們帶到一張小床前,逗著躺在床上的孩子說,媽媽來了,叫媽媽!周青瓷把孩子抱在懷里,從保育員手里接過奶瓶,嫻熟地給孩子喂起奶來。
場記,張?zhí)窭?!李莽見張?zhí)窭筮h遠地站在人群后面,連忙招呼她打板,這么溫馨有愛的鏡頭可不能錯過。也許是昨晚睡得太遲,張?zhí)窭笠桓睙o精打采的樣子,雖然戴上了假睫毛,眼神看起來還是躲躲閃閃,“嗒”,連打板都打得有氣無力。周青瓷喂過孩子,把孩子遞到張?zhí)窭髴牙镎f,你幫我抱一下,我給孩子取塊尿不濕。張?zhí)窭竺髅魇墙幼×撕⒆拥?,卻又接了個虛懷,手一松,孩子差點掉到地上。一旁的保育員眼疾手快接了過來,年輕人沒當過媽,連孩子都不曉得怎樣抱,保育員一臉不愉快。張阿姨,人家女孩子不懂得怎樣抱孩子也是正常的,別怪她啦。周青瓷說,我?guī)Ш⒆訐Q件衣服。
換上新衣服的孩子看上去更加清爽可愛,周青瓷讓張?zhí)窭筮^來一起看孩子,帶著母親的驕傲,用充滿慈愛的口吻告訴張?zhí)窭?,這孩子的眼睛多么大多么明亮,鼻梁多么高,皮膚又那么白,雖然嘴巴稍嫌闊了一點,但是跟大眼睛、高鼻梁搭配起來恰到好處。總之,她是多么嫻靜、多么惹人愛憐的孩子?。?/p>
李莽湊過來看了一眼,總覺得這孩子有點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黑虎和兵勇也湊過來看,黑虎突然說,打板的姑娘,這孩子長得跟你蠻像的呢,大眼睛、高鼻梁、白皮膚,雖然嘴巴不像你,嘴巴可能像她爸吧!張?zhí)窭蟀咽种械陌濉皣W”一聲扔到地上,揪住黑虎說,你個烏鴉嘴說什么呢,這孩子怎么會像我,怎么可能像我?黑虎連連求饒說,我是說這孩子漂亮,你也漂亮,我是夸你漂亮呢,你理解到哪兒去啦?
周青瓷解圍說,孩子小時候長得都差不多的,都是雪白粉嫩的,哪有特別像誰的,只有長大了才真正看得出來像誰,你們別吵了,都把孩子們嚇到了。張?zhí)窭蠓砰_了手,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眼眶里含著淚,跑出去了。
李莽沒有去追張?zhí)窭?,只是認真地舉著攝像機。在鏡頭下,編劇、導演、演員、劇組人員,出現(xiàn)的、沒出現(xiàn)的,大家都成了電影里的人。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微電影。
周青瓷對彭院長說,她要去追張?zhí)窭?,她是她請過來幫忙拍攝微電影的劇組人員,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跑出去很危險。說完,她抱著孩子,轉(zhuǎn)身就往門口跑去,眼看就要跑出大門了。孩子先留下啊,你們夫妻兩個沒到齊,字還沒簽呢!彭院長趕緊在后面喊道。周青瓷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彭院長的喊話,抱著孩子越跑越遠,李莽的鏡頭一直拉長、拉長,直到周青瓷完全消失在攝像機的鏡頭里。
那場等了好久的雨終于來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一點一滴打在李莽的鏡頭上。而后,小雨滴變成了大雨珠,慢慢慢慢地從鏡頭上滑落下來。再然后,雨珠變成了一條條雨線,劃過李莽的眼窩,爬滿了他的臉。
原載《芙蓉》2016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楊曉瀾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林漱硯,女,原名林曉秋,1979年8月出生,浙江樂清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西湖》《青年文學》《芙蓉》《文學港》等刊?,F(xiàn)供職于樂清市某醫(yī)院。